三個火槍手(三劍客) 譯序
    公元十九世紀一百年間,南瀕地中海,西臨大西洋,幅員只有五十多萬平方公里的那塊六角形的土地,曾哺育過許多世界級的文人墨客,為人類文化寶庫留下了許多不朽的佳作。直至今日,不論在西方還是在東方,不論在外國還是在中國,稍有文學素養者,無一不知被譽為文學之父的雨果,批判現實主義文學大師巴爾扎克,被冠以小說之王的莫泊桑,自然主義創作大師左拉,被稱為法國近代散文典範的福樓拜,作品充滿生命的活力與永恆朝氣的司湯達,素有「想像與真實的奇特調和師」的都德,少有的浪漫文學才女喬治-桑,以及被公認的世界科幻小說之父凡爾納。十九世紀的法國文壇,真可謂名流薈萃,文豪雲集,可堪獨領世界文學一代之風騷。但人們絕不會忘記,在那璀璨的群星之中,有一顆耀眼的明星,那就是以通俗歷史小說獨佔鰲頭的大仲馬。《三劍客》就是他最優秀最著名的代表作之一。

    《三劍客》是以法國國王路易十三和手握重兵、權傾朝野的首相黎塞留紅衣主教的矛盾為背景,穿插群臣派系的明爭暗鬥,圍繞宮廷裡的秘史軼聞,展開了極饒趣味的故事。書中的主人公少年勇士達達尼昂,懷揣其父留給他的十五個埃居,騎一匹長毛瘦馬,告別及親,遠赴巴黎,希望在同鄉父執的特雷維爾為隊長的國王火槍隊裡當一名火槍手。在隊長府上,他遇上阿托斯,波托斯和阿拉米斯三個火槍手,通過歐洲騎士風行的決鬥,四人結成生死與共的知己。

    其時,國王路易十三,王后安娜-奧地利,以及首相黎塞留三分國權,彼此有隙。國王對達達尼昂幾次打敗首相部下暗自褒獎,而首相卻懷恨在心。恰逢安娜-奧地利王后的舊時情人英國白金漢公爵對她情絲未斷,王后便以金剛鑽墜相贈以表懷念。主教遂利用契機構陷,向國王屢進讒言,要國王派人組織宮廷舞會,讓王后配帶國王送給她的那條金剛鑽墜以正虛實。王后眼見舞會日期逼近,惶然無計,幸得心腹侍女波那瑟獻計設法,請達達尼昂幫忙相助。達達尼昂對波那瑟一見鍾情,頗相見恨晚,便不顧個人安危,滿口答應,在三個朋友的全力支持下,四人分頭赴英。經過一路曲折離奇的磨難,唯有達達尼昂如期抵達,向白金漢說明原委,及時索回金剛鑽墜,解救了王后的燃眉之急,粉碎了紅衣主教的陰謀詭計。

    紅衣主教黎塞留對安娜-奧地利也早已有意,但一直未獲王后垂青。於是他妒火中燒,移恨於情敵白金漢公爵,利用新舊教徒的矛盾引發的法英戰爭,妄圖除掉白金漢以解心頭之恨。為達此目的,他網羅一批心腹黨羽,其中最得力的親信便是佳麗米拉迪。此女天生麗質,艷若桃李,但卻兩面三刀,口蜜腹劍,心狠手辣,毒如蛇蠍。達達尼昂為其美貌所動,巧構計謀,潛入內室,誘她失身。就在雲雨交歡之中,達達尼昂偶然發現米拉迪肩烙一朵百合花,那是當時歐洲女子犯罪的恥辱刑跡。隱藏數年的這個機密的暴露,使她對達達尼昂恨之入骨,不共戴天,幾次設陷阱暗害,但均未成功。

    在以圍困拉羅捨爾城為戰事焦點的法英對壘中,黎塞留和白金漢各為兩國披掛上陣的主帥。黎塞留暗派米拉迪赴英臥底,乘機行刺白金漢;米拉迪提出以殺死達達尼昂為交換條件。她一踏上英國的土地,即被預先得到達達尼昂通知的溫特勳爵抓獲,遂遭其軟禁。囚禁中,她極盡賣弄風騷和花言巧語之能事,誘惑了溫特勳爵的心腹看守費爾頓,後者自告奮勇救米拉迪出獲,並僥倖刺死了白金漢。米拉迪在歸法途中,巧進修道院,找到了受王后派人庇護的達達尼昂的情婦波那瑟,將她毒死。達達尼昂、阿托斯、波托斯、阿拉米斯四位朋友晝夜兼程,苦苦追蹤,會同溫特勳爵和一名劊子手,終於在利斯河畔抓到企圖潛逃比利時的米拉迪。六位仇人齊討共誅,揭開了米拉迪的老底:原來她早已遁入空門,但她不甘青春寂寞,誘惑了一個小教士與其同居。因敗壞教門清規,教士身陷囹圄,她也被劊子手——小教士的胞兄烙下了一朵百合花。教士越獄逃跑,攜帶米拉迪私奔他鄉,劊子手因受株連入獄,替弟頂罪。在異鄉,米拉迪嫌貧愛富,又拋棄了小教士,和當地一位少年拉費爾伯爵結婚,弄得後者傾家蕩產又棄他而去。拉費爾伯爵恨之切切,便化名阿托斯投軍,進了國王火槍隊,以慰失戀受騙之苦。米拉迪逃到英國,騙取溫特勳爵伯兄之愛成婚,並生有一子。但為了獨佔丈夫及兄弟之遺產,她又謀害了第二個丈夫。她罪惡纍纍,天怒人怨,當即在利斯河畔被殺正法。至此,達達尼昂、阿托斯、波托斯、阿拉米斯、溫特勳爵和劊子手各自都報仇雪恨,了卻夙願。

    黎塞留得知心腹米拉迪遇害一事中,達達尼昂是主謀,便命親信羅什福爾將他捉拿。達達尼昂不卑不亢,坦言相陳,明示原委。黎塞留見他視死如歸,義勇無雙,少年有為,深為感動,非但不加罪行誅,反而擢升其火槍隊副官。阿托斯、波托斯、阿拉米斯三人或歸鄉里,或娶孀婦,或皈教門,萍飄絮飛,全書就此結局。

    怎樣恰如其分地去評價《三劍客》這部大仲馬的代表作,就像怎樣恰如其分地去評價大仲馬本人一樣,很難絕對公允的。一百多年來,世人對這部作品貶褒不一,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各執一詞,莫衷一是。但正如大仲馬本人一生多彩多姿、逸趣橫生一樣,他的這部代表作也是多彩多姿,逸趣橫生。這一評價是舉世公認的。

    有人說,大仲馬的作品是小說化的歷史,也有人說是歷史化的小說。還有些評論家說大仲馬不過是將史實化為襯底的色布,要把他的幻想繡上去,於是有時漏了光,就映出了歷史底色的紋痕來。其實,不管是小說化的歷史,還是歷史化的小說,也不管繡上幻想的襯布是否漏光,這都不是評論這部作品的本質,就如文人墨客中,有的專長言情小說,有的諳熟人物傳記,有的精於隨筆散文一樣,大仲馬則拿手通俗歷史小說,並且在通俗歷史小說這塊園地裡,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無論在法國還是在全世界,無論在數量上或是質量上,他無疑是首屈一指且又無人與之匹敵的高手。這一評價也是舉世公認的。

    有些作品被推向社會,只不過是有文字記載的過眼雲煙,在人們的心目中沒有留下一絲回味的痕跡,時隔不久,便被拋進歷史的垃圾或被打進歷史的冷宮。而大仲馬的《三劍客》和他的另一部世界名著《基督山伯爵》一樣,已被世界各國譯成多種文字。一個多世紀以來,儘管人事滄桑,星移斗轉,該書始終風靡於世,燴炙人口,一直久暢不衰,成了一部受世人推崇的世界文學名著。這就說明,這部著作成功地經受了社會的檢驗,得到了包括法國在內的世界讀者的一致認可,經受了歷史的檢驗。這個評價又是舉世公認的。大仲馬生活的年代,正是法國保皇派和共和派激烈鬥爭的多事之秋,他在政治上傾向資產階級,主張共和,反對查理十世,反對波旁王朝的復辟。反映這種思想傾向的他的第一部浪漫戲劇《亨利三世及其宮廷》,在《三劍客》問世十多年前就已大獲成功。一八二八年二月十一日第一次公演時,共和派和保皇派均有人出席,劇場坐無虛席,雨果和奧爾良公爵夫婦也光臨觀賞,結果在共和派獲得壓倒性勝利的氣氛中降下了帷幕。因此,大仲馬主張共和這種基本的進步政治傾向,不能不在他以後的創作中反映出來,不能不成為他策劃通俗歷史小說的基本格調,當然也不能不是貫串《三劍客》的一根思想主線。

    至於藝術成就,毋庸置疑,大仲馬不啻是一位編織故事的能手,不愧是一位高超的語言藝術大師。和《基督山伯爵》一樣,《三劍客》充分顯示了大仲馬想像思維的超凡脫俗,構織故事情節獨具匠心,刻劃人物別具特色。他用生花的妙筆將主人公達達尼昂和另三個夥伴的各自性格勾畫得栩栩如生,躍然紙上,呼之欲出:達達尼昂初出茅廬,風流倜儻,果敢機智,對朋友俠肝義膽,對愛情執著追求,對敵人嫉惡如仇;阿托斯平素少言寡語,出口一言九鼎,遇事沉著冷靜,處世穩重老練,關鍵時刻,他是主事的靈魂和統帥;波托斯頭腦簡單,胸無城府,大膽魯莽,貪錢愛財;阿拉米斯則是足智多謀,才思敏捷,溫文雅儒,風度翩翩,關鍵時刻,他是主事的參謀和智囊。更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對上述人物性格的勾勒,經常將其置於各種不同的決鬥場景,使他們那具有中世紀史詩中騎士劍客的傳奇色彩表現得更加豐滿,因為當時法國及歐洲的紳士階層,決鬥是司空見慣的。大仲馬的一生就有過十三次決鬥。早在四歲那年,剛辦完父親的喪事第二天,大仲馬就抱起兩支大槍,悄悄爬上樓頂,要同上帝一決高低。當他母親責罵時他回答說:「我要到天國去,我要和上帝決鬥,要把上帝幹掉……因為上帝殺死了我爸爸!」

    大仲馬對紅衣主教黎塞留和其親信米拉迪的著筆更是出神入化:前者那不可一世,呼風喚雨的囂張,對國王表面遵從而內心鄙夷的驕橫,策劃圍困拉羅捨爾城的老謀深算,處理人際政務的通權應變,被描繪得淋漓盡致;後者外表的天姿國色,內裡蛇蠍心腸更是被刻劃得入木三分。連續五章囚禁場面的鋪陳,將米拉迪時而像溫柔的天使,時而像兇惡的魔鬼,時而口若懸河,才氣橫溢,時而凶像畢露,暗藏殺機,最後把獄吏清教徒勾引得神魂顛倒,終於入其彀中的內心世界描寫得令人叫絕。

    但是,一部再好的作品,都不可能十全十美。《三劍客》也不例外。一部文學作品不管屬哪流派,採用何種體裁,是言情小說也好,是通俗歷史小說也罷,其作者都是用他採擷的素材,調動全方位的思維靈感,駕著想像的翅膀,去編織理想的故事情節,安排一個個典型的人物,運用最富表現力的語言,力求吸引讀者的情趣,攫取讀者的心靈,以期傳遞他的思想,引起社會共鳴。不管大仲馬本人主觀臆想如何,也不管他怎樣標榜「我在文學上不承認什麼體系,也不屬於什麼流派,更不樹什麼旗幟,娛樂和趣味是唯一的原則」,但他的作品從問世那一天起,就載著某種不以他意志為轉移的政治影響走向社會,走向人間,走進讀者的心靈,因為任何一個故事的構築,任何情節的編織,任何一種寫作技巧或塑造人物手段的運用,都只不過是粘附於整個作品的統一載體,綜合地去揭露某種社會矛盾,闡述某種社會現象,反映某個社會截面的。從這個重要角度去剖析《三劍客》的社會價值,同雨果的《悲慘世界》或司湯達的《紅與黑》相比,無論在故事的典型性和深刻性,還是在人物刻劃的表現力與感受力,都明顯相形見絀,因為大仲馬雖然寫到了黎塞留和國王的矛盾,新舊教徒的衝突,英法兩國的交戰,都只是蜻蜓點水,浮光掠影,沒有深刻揭露社會衝突的本質,沒有剖析階級矛盾的內核,沒有披露各派政治力量是哪一個階級利益的代表,也沒有正本清源以還歷史的本來面貌,作者只是將角色的安排人為地依想像去適應小說內容的需要,所以整部小說雖有一點點史實為依據,但反映的只是支離破碎甚至有的是有悖歷史真實的史實。這就是《三劍客》的欠缺一面。

    大仲馬是法國乃至世界文壇上少有的多產作家。從他以《亨利三世及其宮廷》開試筆鋒到他六十八歲魂歸天國近四十年的創作生涯中,他的作品多得驚人,光是小說就有二百五十卷以上,其它還有不知其數的戲劇,動物文學,兒童文學,隨筆等,全部作品多達二百八十餘卷,最後還寫了一部《烹飪大全》。正因為他的作品林林總總,才引起不少人對他的猜疑和非難。在歷史上,很少有哪位作家像大仲馬那樣受到過那麼多的批評和遣責。有的說:大仲馬常常收買無名作家的作品,然後在上面簽下他的姓名;有的說:大仲馬只是僱用能完全模仿他筆跡的人做他的秘書。還有的說:大仲馬是如何創作的呢?很簡單,他既搶又盜,他用不著拿筆,只用一把剪刀就夠了。總之,用大仲馬自己的話說:「要是我把扔到我身上的石頭全都收集起來,足可建造一座最大的文學家紀念碑。」他對各種指責和批評是這樣回答的:「在廣袤的文學領域裡,在有關人類行為方面,不可能存在史無前例之事。作品中的人物被置於類似的境遇中,以同樣的方法行動,以同樣的話語自我表現,是常見的事」;「我獲取別人的東西不是偷竊,而是征服,是合併。」然而儘管大仲馬對那些刻薄的甚至是有損人格的指責和批評不屑一顧,但總是給他帶來至今都難以洗涮的污點。不過歷史是公正的。美國優秀的傳記作家蓋-恩度從許多史實和從許多角度探索,還原了這位常被誤解的大作家的真貌:「大部分人不知道如何打發他們的人生,相比之下,這個世上有個人卻以十倍於常人的精力活著,這個人就是《三劍客》和《基督山伯爵》的作者大仲馬。說他是吹牛專家也好,剽竊者也好,請人捉刀代筆也罷……但這一切恰恰可以證明,他是一位無與倫比的精力旺盛的偉人。」至於大仲馬的為人,文學之父維克多-雨果對他作了最中肯最感人的評價:「他的為人像夏日的雷雨那樣爽快,他是個討人喜愛的人。他是密雲,他是雷鳴,他是閃電,但他從未傷害過任何人。誰都知道,他待人溫和,為人寬厚,就像大旱中的甘霖。」這個評價也許能廓清對他的許多誤解,也許能告慰他的在天之靈。

    本書第一章到第三十章為羅國林先生所譯,第三十一章到第六十七章為王學文先生所譯。

    王學文

    1994年5月8日於大連外國語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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