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特萊夫人的情人 正文 第十三章
    禮拜天,克利福想到林中去走走,那是個可愛的早晨,梨花李花都突然開了,到處都是奇艷的白色。

    那是件殘酷的事,當這世界正在千紅萬紫的時候,克利福還得從一把輪椅裡,被人扶掖著,轉到一個小車裡,但是他卻忘懷了,甚至彷彿覺得他時刻是有某種可驕的地方了。康妮看見人把他那死了的兩腿搶到適當的地方去時,還是覺得心裡難過,現在,這種工作是由波太太或非爾德擔任了。

    她在馬路的上頭,那山毛櫸樹湊成的樹牆邊等著他。他坐在那噗噗響著的小車裡前進著,這車子走得像大病人似的緩慢。當他來到康妮那裡時,他說:

    "克利福男爵騎在噴唾沫的駿馬上!"

    "至少是在彭著鼻息的駿馬上!"她笑著說。

    他停住,望了望著那褐色的,長而低的老屋。

    "勒格貝的神色沒有變呢!"他說,"實在,為什麼要變呢?我是騎在人類的精神的功業上,那是勝於騎在一匹馬上的。"

    "不錯,從前拍拉圖的靈魂上天去進,是乘著兩馬的戰車去的,現在定要坐福德汽車去了。"她說。"也許要坐羅斯一來斯汽車去呢:因為柏拉圖是個貴族呵!"

    "真的!再也沒有黑馬受人韃和虐待了,柏拉圖決沒有夢想到我們今日會走得比他的兩條黑白駿馬更快,決沒有夢想到駿馬根本就沒有了,有的只是機器!"

    "只是機器和汽油!"克利福說。

    "我希望明年能夠把這老屋修整一下,為了這個,我想我得省下一千鎊左右,但是工程太貴了!"他又加上一句。

    "呵,那很好!"康妮說,"只要不再罷工就好了!"

    "他們再罷工又有什麼好處呢!那只是把工業,把這碩果僅存的一點點工業送上死路罷了,這班傢伙應該有覺悟了!"

    "也許他們滿不在乎工業上死路呢,康妮說。

    "呵,不要說這種婦人的話!縱令工業不能使他們的腰包滿溢,但是他們的肚子是要靠它溫飽的呵。"他說著,語調裡奇異地帶了些波太太的鼻音。

    "但是那天你不是說過你是個保守派無政府主義者嗎?"她天真地問道。

    "你沒有懂我的意思麼?"他反駁道,"我的意思只是說,一個人在私生活上,喜歡怎樣做怎樣想,便可以怎樣做怎樣豐想,只要保全了生命的形式和機構。"

    康妮靜默地走了幾步,然後回頭說;

    "這彷彿是說,一隻蛋喜歡怎樣腐敗下去,便可以怎樣腐敗下去,只要保全了蛋殼,但是蛋腐敗了是不由得不破裂的。"

    "我不相信人是和蛋一樣的。"他說,"甚至這蛋是天使的蛋,也不能拿來和人相提並論,我親愛的小傳道師。"

    在這樣清朗的早晨,他的心情是很愉快的,百靈鳥在園裡飛翔嗽卿著,遠遠地在低凹處的礦場,靜悄悄地冒著煙霧。情景差不多同往日,大戰前的往日一樣,康妮實在不想爭論。但是她實在也不想和克利福到林中去。她在他的小車旁走著心裡在賭著氣。

    "不,"他說,如果事情處理得宜,以後不會有罷工的事了"

    "為什麼不會有了。"

    "因為事情會擺佈得差不多罷工成了。"

    "但是工人肯麼?"她問道。

    "我們不問他們肯不肯。為了他們自己的益處,為了救護工業,我們要當他們不留神的時候,把事情擺佈好了。"

    "也為了你自己的好處。"她說。

    "自然啦!為了大家的好處,但是他們的好處卻比我的好處多,沒有煤礦我也能生活下去,我有其他的生計,他們卻不能;沒有煤礦他們便要挨餓的。"

    他們在那淺谷的上頭,遙望著煤礦場和礦場後面那些達娃斯哈的黑頂的屋子,好像蛇似沿著山坡起著。那褐色的老教堂的鐘聲響著:禮拜,禮拜,禮拜!

    "但是工人們肯讓你這樣自由擺佈麼?"她說。

    "我親愛的,假如擺佈得聰明,他們便不得不讓。"

    "難道他們與你之間,不可以有互相的諒解麼?"

    "絕對可以的:如果他們認清了工業第一,個人次之。"

    "但是你一定要自己佔有這工業麼?"她說。

    "我不,但是我既已佔有了,我便得佔有它。現在產業所有權的問題已成為一個宗教問題了。這是自從耶穌及聖佛蘭西斯以來就這樣的。問題並不是:將您所有的一切賜予窮人;而是,利用您所有的一切以發展工業,面子窮人以工作,這是所以便靶靶眾生飽暖的唯一方法,把我們所有的一切賜予窮人,那便等於使窮人和我們自己一夥兒餓餒。飢餓的世界是要不得的,甚至人人都窮困了,也不見得怎樣有趣,貧窮是醜惡的!"

    "但是貧富不均又怎樣?"

    "那是命,為什麼木星比海王星大?你不能轉變造化的!"

    "但是假如猜忌,嫉妒和憤懣的感情一旦粹發起來……"

    "但誰是君龍之首呢?"她問道。

    "經營和佔有工業的人們。"

    兩人間靜默了好一會。

    "我覺得這些人都是些壞頭目。"她說。

    "那麼他們要怎樣才算好頭目呢?

    "他們把他們的頭目地位不太當一回事。"她說。

    "他們對他們的地位,比你對你的男爵夫人的地位,更當作一回事呢。"他說。

    "但是我的地位是人家強給我的。我自己實在不想。"她脫口而出道,他把車停了,望著她:

    "現在是誰想擺脫責任?現在是誰想逃避頭目地位一如你所稱的責任。"

    "但是我並不想處在什麼頭目地位呢。"她駁反道。

    "咳!這是逃避責任。你已有了這種地位:這是命定的。你應該承受下去。礦工們所有的一切起碼的好處是誰給的?他們的一切政治自由,他們的教育,他們的衛生環境,他們的書籍,他們的音樂,一切一切,是誰給的?是不是礦工們給礦工們的?不!是英國所有的勒格貝的希勃萊,盡了他們的本分給的,而且他們應該繼續地給與。那便是你的責任。"

    康妮聽,臉氣得通紅。

    "我很想給點什麼東西。"她說,但是人們卻不允許我。現在,一切東西都是出賣的,或買來的,你所提起的那種種東西,都是勒格貝的希勃萊用高價出賣給礦工們的,你們是不給一分一毫真正的同情的,此外,-我要問問,是誰把人民的天然的生活與人性奪去了,而給與這種種工業的醜惡?是誰?"

    "那麼,彌要我怎樣呢?他氣得臉發青說,"難道請他們到我家裡來搶動麼?"

    "為什麼達娃斯哈弄成這麼醜惡,這麼骯髒?為什麼他們的生活是這麼絕望?"

    "達娃斯喻是他們自己春夏秋冬成的,這是他們自由的一種表現。他們為自己做成了這美妙的達娃斯哈。他們過著他們的美妙的生活。我卻不能過他們的那種生活。一條蟲有一條蟲的活法。"

    "但是你使他們為你工作,他們靠你的煤礦生活。"

    "一點也不。每條蟲子找它自己的食糧,沒有一個工人是被迫為我做工的。"

    他們的生活是工業化的,失望的,我們自己的也一樣。"她叫道。

    "我不相信這話,你說的是騎麗的溺藻,只是矚目待斃了的殘餘的浪漫主義的話,我親愛的康妮呵,你此刻一點兒也沒有失望的人的樣了呢!"

    這是真的。她的深的眼睛發著亮,兩頰紅粉粉的發燒,她充滿著反叛的熱情,全沒有失望著的頹喪樣兒,她注意到濃密的草叢中,雜著一些新出的蓮馨花,還裹著一層毛茸,她自己憤橫地奇怪著,為什麼她既然覺得克利福不對,卻又不能告訴他,不能明白地說出他在哪裡不對。

    "無怪工人們都恨你了。"她說。

    "他們並不恨我!"他答道。"不要弄錯了,他們並不是如你所想像的真正的-人。他們是你所不懂的,而且你永不會懂的動物。不要對其他的人作無謂的幻想,過去和將來的群眾都是一樣的,羅馬暴君尼羅的奴錄和我們的礦工,或福德汽車廠的工人,是相差得微乎其微的。我說的是在煤場裡和田野裡工作的奴錄。這便是群眾,他們是不會變的,在群眾中,可以有個露頭角的人但是這種特殊的現象並不會使群眾改變,群眾是不能改變的。這是社會科學中最重要的事實之一。PaneeCicenses!可是不幸地,我們今日卻用教育去替你雜要場了。我們今日的錯處.就錯在把這般群眾愛看的雜耍場大大地剷除了。並且用一點點幾的教育把這般群眾弄壞了。"

    當克利福吐露著他對於平民的真正感情時,康妮害怕起來了。他的話裡,有點可怖的真理在。但是這是一種殺人的真理。

    看見了她蒼白的顏色和靜默的態度,克利福把小車子再次開動了。一路無言地到了園門邊,康妮把園門打開了,他重新把車子停住。

    "現在我們所要執在手裡的是一條鞭,而不是一把劍,群眾是自從人類開始直至人類末日止,都被人統治的,而且不得不這樣,說他們能自治,那是騙人的笑話。"

    "但是你能統治他的麼?"她問道。

    "我?當然!我的心和我的志願都沒有殘廢,我並不用兩條腿去統治,我能盡我的統治者的本分,絕對的盡我的本分,給我個兒子,他便將繼承父業。"

    "但是他不會是你真正的兒子,不會屬於你的統治者的階級,也許不。"她吶吶地說。

    "我不管他的父親是誰,只要地是個健康的、有普通智慧的人。給我一個無論那個健康的,有普通智慧的男子所生的兒子,我便可以使他成個不愧門楣的查太萊。重要的不是生我們者是誰,而是命運所給與我們的地位是怎樣。把無論怎樣的一個孩子放在統治者階級中,他便要成為庶民,群眾的產品,那是不可抗拒的環境所迫的緣故。"

    "那麼庶民並沒有庶民的種,貴族也沒有貴族的種了?"她說。

    "不,我的孩子!這一切都是浪漫的幻想。貴族是一種職責,命運之一部分,而群眾是執行職責,命運之其他一部分。個人是無關緊要的。緊要的是你受的哪一種職責的教養,你適合於哪一種職責,貴族並不是由個人組成的。而是由全貴族職責之執行而成的,庶民之所以為庶民,也是由全民眾職責之執行而成的。"

    "依你這樣說來,我們人與人之間,並沒有共同的人性了!"

    "隨你喜歡,我們誰都有把肚子吃飽的需要,我相信統治階級與服役階級之間有個無底的深淵在,這兩種職責情形是相反的。職責是所以決定個人的東西。"

    康妮驚愕地望著他。

    "你不繼續散步麼?"她說。

    他把他的小車子開動了。他要說的話都說了。他現在重新陷入了他所特有的那種空洞的冷淡中,那是使康妮覺得很難堪的。但是無論如何,她決定不在這林中和他爭論。

    在他們面前開展著那條跑馬道,面旁是兩排捧子樹和斑白色的美麗的樹木。小車子緩緩地前進,路上棒樹影遮不到的地方,蔓生著牛奶泡沫似的毋忘我花,車子打上面經過,克利,福在路中心歡呼著他的車,在花草滿地中,這路中心被腳步踐踏成一條小徑了。在後面跟著的康妮,望著車輪打小鈴蘭和喇叭花上而輾過,把爬地籐的帶黃色的小花鍾兒壓個破碎。現在,這車輪在毋忘我花中開著一條路線。

    所有的花都像在這兒,綠色水池裡那些初生的圓葉風鈴草,茂盛得像一潭靜止的水。

    "你說得真對,這兒可愛極了。"他說,"美極了,什麼東西比得上英國的春天可愛"

    康妮聽了他這話,彷彿春天的花開都是由議院來決定似的,英國的春天!為什麼不是愛爾蘭的,或猶太的春天?小牛兒在勁健得像芥麥似的圓葉風鈴草叢中緩緩地前進,壓著牛勞草的灰色的葉兒。當他們來到那樹木伐光了空曠地時,有點眩眼的光線照耀著他們,滿地鮮藍的圓葉風鈴草中,間雜著一些帶企或帶紫的藍色,在這花群中。一些蕨草搶著褐色的、卷絹的頭兒,像是些小蛇,準備若為夏娃匯漏什麼新的秘密,

    克利福把車駛到小山頂上,康妮在後面慢饅地跟著。山毛櫸的褐色牙兒,溫柔地開展著。老去的冬天的粗糙,全變成溫柔了。甚至倔強嶙峋的橡樹,也發著最柔媚的嫩葉,伸展著纖纖的褐色的小枝翅,好像是些向陽的蝙蝠的翅翼。為什麼人類從來就沒有什麼新鮮的蛻變,使自己返老還童?多麼拓燥刻板的人生!

    克利福把車子停在小山頂上,眺望著下面。圓葉風鈴草象藍色的潮水似的,在那條寬大的馬路上氾濫著,溫暖的把山麓鋪得通藍。

    "這種顏色本身是很美的。"克利福說,"但是拿來作畫便沒有用了。"

    "的確!"康妮說,一點兒也不感興趣。

    "讓我冒險一下把車子駛到泉源那邊去好嗎?"克利福說。

    "我以為車子回來時上得了這個山麼?"她說。

    "我們試試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車子開始慢慢地下著坡,在那條被藍色的風信子氾濫著的、縛麗的寬道上顛簸著。阿,最後的一條船,在飄過風信子的淺水上!呵,波濤洶湧上的輕舟,在作著我們的文化的末次的航行,到哪兒去,呵,你荒唐的軟舟,你蠕蠕地顛綴到那兒去!安泰而又滿足,克利福坐在探險的舵前,戴著他的者黑帽,窮著軟絨布的短外衣,又鎮靜又小心。呵,船主喲,我的船主喲,我們壯麗的航行是完結了!可是還沒有十分完結呢!康妮穿著灰色的衣裳,在後面跟著輪痕,一邊走著,一邊望著顛鑷著下坡的小車兒。

    他們打那條小屋裡去的狹徑前經過,多謝天,這狹徑並容不下那小車子,小得連容一個人都不易,車子到了小山箕後,轉個彎不見了,康妮聽見後面的一聲口哨。她轉過頭去;守獵人正下著坡向她走來,後面跟著他的狗兒。

    "克利福男夫人是不是到村舍那邊去?"他一邊問,一邊望著她的眼睛。

    "不,只到約翰井那邊去。"

    "呵,那好!我可以不露面了。但是我今晚再見你-點鐘左右。在我園門邊候你。"

    他重新!向她的眼裡直望。

    "好。"她猶豫地說。

    他們聽見了克利福響著喇叭聲的喚康妮。她呼嘯著長聲回答著。守獵人的臉上縐了一縐,他用手在康妮的胸前,溫柔地從下向上撫摸著。她驚駭地望了望他,忙向山坡上奔去,嘴裡呼著"喔——喔"去回答克利福。那人在上面望著她,然後回轉身去.微微地苦笑著,向他的小徑裡隱沒。

    她看見克利福正慢慢地上著坡,向半山上落葉松林中的泉源處走去,當她趕上他時,他已經到了。

    "車子走得很不錯。"他說。

    康福望著落葉松林邊叢生著的牛蒡草,灰色的大葉兒象反影似的。人們叫它做羅賓漢大黃。泉水的閡圍.一切都顯得十分清靜,十分憂鬱!而泉水卻歡樂地、神妙地騰湧著!那兒還有幾朵大戟花和藍色的大喇叭花。在那池邊、黃土在掀動著:一隻鼴鼠!它露著頭.兩隻嫩紅的手在扒著,鑽形在嘴兒在盲目地搖著,嫩紅的小鼻尖高舉著。

    "它好像用它的鼻尖在看似的。"康妮說。

    "比用它的眼睛看得更清楚呢!"他說,"你要喝點水嗎?"

    "你呢?"

    她從樹枝上拿下接著一個琺琅杯子,彎身去取了一杯水給他。他啜了幾口。然後她再彎下身去,她自己也喝了一些。

    "多麼冷!"她喘著氣說。

    "但很好喝,是不是?你發了願嗎?"

    "你呢?"

    "是的,我發了個願,但是我不願說。"

    她聽見落葉松林裡一隻啄木鳥的聲音,然後是一陣輕柔的、神秘的風聲。她仰著頭。一朵朵白雲在藍色的天上浮過。

    "有雲呢!"她說。

    "那只是些白色的綿羊。"他答道。

    一朵雲影在那小空地上蓋了過去。鼴鼠游到那溫軟的黃土上去了。

    "討厭的小東西。"克利福說:"我們該把它打死。"

    "瞧!它像是個聖壇上的牧師呵。"她說。

    她採了幾朵小鈴蘭花給他。

    "野襪草!"他說,"香得和前世紀的浪漫的貴婦們一般,可不是?畢竟那時的貴婦們並不見得怎麼顛狂呢!"

    她望著天上的白雲。

    "不知道會不會下雨呢,"她說。

    "下雨!為什麼!你想不下雨麼?"

    他們開始向原路回去。克利福小心地駛著顛簸的車子下坡。到了沉黑的山下,向右轉走了幾分鐘。他們便向那向陽的,圓葉風鈴草遍佈著的長坡上去。

    "現在,好好走罷!老爺車!"克利福一邊說,一邊開著車。

    小車子顛動不穩地上著這險阻的長坡,它好像不太願意似的掙扎著慢慢走著。好容易他們來到了一處叢生著風情的地方。車子好像給花叢絆著了,它掙扎著,跳了一跳,停住了。

    "最好是把號角響一響,看守獵人會不會來。"康妮說。

    "他可以推一推。不過我自己也可以推。那可以幫助一點兒。"

    "我們讓車子憩一憩。"克利福說,"請你在車輪後面放一塊枕石吧。"

    康妮找了一塊石頭。他們等待著。過了一會,克利福把機器開了。想把車子開行起來。它掙扎著,像個病人似地搖震著;發著怪聲。

    "讓我推一推罷。"康妮說著跑到車子後邊去。

    "不要推!"他惱怒地說:"如果要人推的話,還用得著這該死的機器麼!把石頭放在車輪下。"

    重新停住,重新又開行著:但是愈來愈糟了。

    "你得讓我推一推。"她說

    "等一等!"

    她等候著。他再試了一回,但是越弄越壞。

    "你既不要我推,那麼把號角響起來罷。"她說。

    "不要管!你靜一會兒吧!"

    她靜了一會,他凶暴地搖著那小小的發動機。

    "克利福,你這樣子只能把機器全弄壞的。還白費你一番氣力呢。"她規勸說。

    "倘若我能夠下來看看這該死的東西就好了!"他激動地說,把號角粗暴地響著。"也許梅樂士會知道毛病在那兒罷。"

    他們在壓倒的花叢中待等著,天上漸漸地被雲凝結著了。靜默中,一隻野鴿在叫著咕嚕咕咕!咕嚕咕咕!克利福在號角上一按,把它嚇住了嘴。

    守獵人立刻在路旁出現了,行了個禮,問是什麼事。

    "你懂機器嗎?"克利福尖銳地問道。

    "我怕我不懂呢。車子有什麼毛病麼?"

    "顯然地!"克利福喝道。

    那人留心地蹲伏在車輪邊,探視著那小機器。

    "這種機器上的事情,我恐怕全不知道呵!克利福男爵。"他安靜地說:"假如汽油和油都夠了……"

    "細心看看有什麼東西破損了沒有?"克利福打斷他的話說。

    那人把他的槍靠在一株樹放下,脫了外衣,丟在樹邊,褐色的狗兒坐著守伺著,然後他蹲伏下去,向畫底下細視,手指輕觸著油膩的小機器,那油污把他的禮拜日的白襯衣弄髒了,他心裡有點惱怒。

    "不像有什麼東西破損了的樣子。"他說,站了起來,把帽子向後一推,在額上擦著,思索著。

    "你看了下面沒有?"克利福問道,"看看那兒有沒有毛病!"

    那人俯臥在地上,頭向後傾,在車下蠕動著,摸索著。康妮想,一個男子俯臥在龐大的地上的時候,他是多麼纖弱微小的可憐的東西。

    "據我看來,似乎並沒有什麼毛病。"他說。

    "我想你是沒有力、法的。"克利福說。

    "的確沒有辦法!"他欠身起來蹲坐在腳跟上,像工人們的坐法一樣,"那兒決沒有什麼破損的東西。"

    克利福把機器開著,然後上了齒輪,可是車子動也不動。

    "把發動機大力點兒按一按罷。"守獵人授意說。

    這種參預,使克利福惱怒起來,但是他終把發動機開到大蒼蠅似的嗡嗡響起來了。車子咆哮的囂響起來了,似乎好些了。

    "我想行了。"梅樂士說。

    車子象病人似的向前跳了一跳又退了回來,然後蠕蠕地前進。

    "要是我推一推,便可以好好地走了。"守獵人一邊說,一邊走列車後邊去。

    "不要動它!"克利福喝道。"它自己會走!"

    "但是克利福!"康妮在旁邊插嘴說,"你知道車子自己走不動了,為什麼這樣固執!"

    克利福氣得臉色蒼白起來,他在拔動機上猛推。車子迅疾地、搖擺地走了幾步,然後在一叢特別濃密的圓葉風鈴草叢中停著了。

    "完了!"守獵人說,"馬力不夠。"

    "它曾上過這個山坡來的。"克利福冷醒地說。

    "這一次卻不行了。"守獵人說。

    克利福沒有回答。他開始開動著他的發動機,有時緊,有時慢,彷彿他要開出個抑揚婉轉的音樂來似的。這種奇異的聲音在林中迴響著。然後,他陡然地上了齒輪,一下子把制動機放鬆了。

    "你要把車子弄碎呢。"守獵人喃喃地說。

    車子咆哮地跳了起來。向著路旁的壕溝滾去。

    "克利福!"康妮喊著向他跑了過去。

    但是守獵的已經把車槓握著了。克利福也用盡了力量,才把車子轉向路上來,現在,車子發著古怪的囂聲,拚命向上爬著。梅樂士在後面緊緊地推著;小車兒於是前進無阻,彷彿在戴罪立功了。

    "你瞧,走得多好!"克利福得意地說,說了向後面望著,他看見了守獵的人的頭。

    "你在推著麼?"

    "不推不行的。"

    "不要推!我已經告訴你不要動它!"

    "不推不行呢;"

    "讓它試試看!"克利福怒喝道。

    守獵的退開,回身去拿他的槍和外衣。車子彷彿立刻窒息了。它死了似的停著。克利福囚犯似地困在裡面,惱怒得臉都白了。他用手推著拔動機,他的腳是沒有用的,結果車子響著怪聲。在狂暴地躁聲中,他把小把柄轉動著,結果怪聲更大,但是車子一點兒也不肯動。他把發動機停住了,在憤怒中硬直地坐著。

    康妮站在路旁的土堤上,望著那些可憐的,壓壞的圓葉風鈴草。"再沒有象英國的春天這麼可憐的東西了:"我能盡我統治者的本份。""現在我們所要的是一條鞭,而不是一把劍。""統治階級!"

    守獵人拿了他的槍和外衣走了上來,佛蘿茜小心地跟在他的腳邊。克利福叫他看看機器。康妮呢,她對於機器的技術是毫無所知,但是對於汽車在半路壞了時的滋味,卻經驗得多了,她忍耐地坐在土堤上,彷彿她不存在似的。守獵人重新俯臥在地上,統治階級和服役階級!

    他站了起來忍耐地說:"現在再試一試罷。"

    他的聲音是安靜的,差不多像是在對一個孩子說話。

    克利福把動機開了,梅樂士迅疾地退到車後邊去,開始推著。車子走了,差不多一半是車力,其餘是人力。

    克利福回轉了頭,氣極了。

    "你走開好不好!"

    守獵人立刻鬆了手,克利福繼續說:"我怎麼能知道它走得怎樣!"

    那人把槍放下了,穿著他的外衣。車子開始慢慢地往後退。

    "克利福,剎車!"康妮喊道。

    三個人立刻手忙腳亂起來。康妮和守獵人輕輕地相碰著,車子停住了,大家沉默了一會。

    "無疑地我是非聽人擺佈不可了!"克利福說著,氣得臉發黃了。

    沒有人回答他。梅樂士把槍掛在肩上,他的臉孔怪異而沒有什麼表情,有的只是那心不在焉的忍耐的神氣罷了。狗兒佛蘿茜差不多站在主人的兩腳之間守望著,不安地動著,在這三個人的中間迷惑不知所措,狐疑地,厭惡地望著那車子。好一幅活畫圖擺在那些壓倒的圓葉風鈴草叢中。大家都默然。

    "我想是要推一推了。"最後克利福假作鎮靜地說。

    沒有回答。梅樂士的心不在焉的樣子,彷彿沒有聽見似的。康妮焦慮地向他望了一望,克利福地回過頭來探望。"梅樂士!你不介意把車子推回去罷!"他用一種冷淡的尊嚴的聲調說,"我希望沒有說什麼使你見怪的話。"他用不悅的聲調說了一句。

    "一點也沒有,克利福男爵!你要我推麼?"

    "請。"

    那人走上前去,但是這一次卻沒有效了。發動機絆著了。他們拉著,推著,守獵人重新把他的槍和外衣除了下來。現在克利福一言不發了。最後,守獵人把車子的後身從地上抬起來。飛了一腳,想使車子輪脫去因絆。沒有用,車子重新墜了下去。克利福依在車子一邊,那人在舉重之後喘著氣。

    "不要這樣做!"康妮向他喊道。

    "假如你把輪子這麼一拉,那就行了。"他一邊說,一邊指示她怎樣拉。

    "不,不要再去抬那車子。你要把自己扭傷的。"她說,現在氣得一臉通紅了。

    但是,她向他的眼裡直望著,點了點頭,她不得不上前去扶著輪子,準備著。他把車子搶起了,她拉了一拉,車子顛綴起來。

    "老天呀!"克利福嚇得喊了起來。

    但是現在好了,發動機不絆著了。守獵人在輪後放了一塊石頭,走到土坡邊坐下。這一番力使他心跳起來,臉孔蒼白,差不多暈迷了。康妮望著他,氣得幾乎叫了起來。大家死寂了一會。她看見他的兩手在大腿上顫戰著。

    "你受傷了沒有?"她向他走上前去說。

    "不,不"他幾分含怒地轉過頭去。

    一陣死似的沉寂。金黃色頭髮的克利福的頭,兀然不動。甚至狗兒也站著不動。天上給雲遮蔽著了。

    最後,守獵人歎了一口氣,用他的紅手巾撂著鼻。

    "那肺炎病使我氣力衰弱了不少。"他說。

    沒有人回答。康妮心裡打量著,把那車子和笨重的克利福抬起來。那得要好一番氣力;那得要太大的一番氣力呵!假如他沒有因此而丟了命!……

    他站了起來,重新拿了他的外衣,把它掛在車子的門鉤上。

    "你準備好了麼,克利福男爵?"

    "是的,我正等著你!"

    他反身把石頭拉開了,用全身重量推著車子,康妮從沒有看過他這麼蒼白,這麼無心的。山既陡峻而克利福又沉重。康妮走到守獵人的旁邊說:"我也來推!"

    她用一種生了氣的婦人的潑辣的氣力推著。車子走得快些了、克利福回轉頭來。

    "何苦呢?"他說。

    "何苦!你要這人的命麼!假如剛才還沒有壞的時候,你就讓它走的話……"

    她沒說下去,她已經喘不過氣來了,她推得輕一點兒了;因為那是十分費勁的工作。

    "呵!輕點兒!"守獵人在她旁邊微笑著說。

    "你的確沒有受傷麼?"她凶狠地說。

    他搖了搖頭,她望著他的手,一隻小小,給氣候侵赤了的手。這手是愛撫過她的。她還沒有端詳過它呢,它的樣子是這麼安靜,和他一樣,一種奇民蝗內在的安靜。康妮看了怪想把它握著,彷彿這隻手是不能被她接近似的,她整人脾靈魂突然地為他顛動起來。他是這麼沉默,這麼不可接近!而他呢,他覺得他的四腳復活了。左手推著車,右手放在康妮的圓而白的手腕上,溫柔地、愛撫地挽著她的手腕,一把力量的火焰在他的背上、腰下下降著,使他復了生氣。突然地,她轉身吻了吻他的手。這時,正在他們面前的克利福的頭背,卻冗然不動。

    到了小山頂上,他們憩了一憩,勞力過後的康妮,覺得高興地可以休息一會。她有時曾夢想過這兩個男子友愛起來,一個是她的丈夫,一個是她的孩子的父親。現在,她明白了這種夢想是荒唐無稽的了。這兩個男子是水火般不相容的。不是能兩立的。她體會了這種奇妙,這是第一次,而這也是第一次,她分明地、決然地深恨克利福、恨不得要他從這大地上消滅。說也奇怪,她這樣根他,並且她自己滿承認恨他,使她覺得自由而充滿生命起來了。她心裡想:"現在我恨他了,我再也不能繼續和他同居了。"

    在那平地上,車子只要守獵的一個人推便行了。克利福向康妮談起話來,表示著他是怪安閒的:他說起在鍬浦的愛娃妨毋,說起麥爾肯爵士。他曾寫信來問康妮究竟和他一起坐汽車去威尼斯呢,還是和希爾達乘火車一起去。

    "我情願坐火車去。"康妮說,"我不喜歡坐汽車走遠路,尤其是有灰塵的時候,但是我還要看看希爾達的意思怎樣。"

    "她會要坐她自己的汽車和你一起去呢。"他說。

    "也許!……這兒我得幫一幫忙把車子推上去,你不知道這車子多麼重呢。"

    她走到車後守獵人的旁邊,推著車子上微紅色的小上徑上去,她並不怕給人瞧見不好看了。

    "為什麼不去叫非爾德來推,讓我在此地等著,他是夠強壯來做這種事的。"克利福說。

    "現在不過幾步就到了。"她喘著氣說。

    但是當他們到了山頂時,她和梅樂士兩個人都在揩著臉上的汗,這種共同的工作,奇異地使他們更親近了。當他們到了屋門口時,克利福說:"勞駕得很,梅樂士,我得換一架發動機才行。你願意到廚房裡去用午飯麼?我想差不多是時候了。"

    "謝謝,克利福男爵。我要去我母親那裡吃飯。今天是星期天。"

    "隨你便罷。"

    梅樂士把外衣穿上了,望著康妮,行了個禮便走了,康妮悻悻地回到樓上去。

    午飯的時候,她忍不住她的感情了。

    "克利福,你為什麼這麼可厭地不體諒人?"她說。

    "體諒誰?"

    "那守獵的!假如那便是你所謂的統治階級的行為,我要替你可惜呢。"

    "為什麼?"

    "他是一個病後體弱的人!老實說,健如我是服役階級的人,定不睬你,讓你儘管呼喚!"

    "我很相信你會這樣。"

    假如車子裡坐的是他,兩腿又瘋癱了,並且舉止又和你一樣,你將對他怎樣?"

    "我親愛的傳道師,你這樣把兩個地位不同的人相提並論,是無聊的。"

    "而你這樣卑劣地,拓萎了似的缺乏普通的同情,才是最無聊的呢。貴者施思於人呀!唉。你和你的統治階級!"

    "可施給我什麼呢?難道要為我的守獵人作一場莫須有的感情衝動?我不,這些我讓我的傳道師擔任去。"

    "哎呀,彷彿他就是像你一樣的一個人似的!"

    "總之他是我的守獵人,我每星期繪他兩金鎊,並且給他一所屋子住。"

    "你給他!你想為什麼你給他兩金鎊一星期,和一所屋子住。為什麼?"

    "為了他的服役。"

    "咳!我告訴你還是留下你的兩金鎊一星期,和你的屋子罷!"

    "大概他也想這樣對我說,不過他就沒有這個能耐兒!"

    "你,你的統治!"她說,"你並不能統治,別夢想罷。你不過比他人多點錢,把這錢去使人替你服役,一星期兩金鎊,否則便叫他們餓死了罷。統治!統治什麼?你是從頭到腳乾涸的!你只知道拿金錢去壓詐他人,和任何猶太人及任何渾水捉魚的人一樣!"

    "一番好漂亮的話,查太萊男爵夫人!"

    "你呢!你剛才在林中時,才真是漂亮極了!我真替你害羞!咳,我的父親比你人道十倍,你們上流人呵!"

    他按鈴叫波太太。但是他已經兩腮發蒙了。

    康妮怒不可遏地回到樓上去,心裡說著:"他!用錢去買人!好,他並沒有買我,所以我沒有和他共住的必要。一條死魚要瓣上流人,他的靈魂是賽聰蹈的;他們多麼欺騙人,用他們的儀度和他們的奸猾虛焦的上流人的神氣。他們大概只有賽潞瑤一樣多的感情。"

    她計劃著晚上的事情,決意不去想克利福了。她不願去恨他。她不願在任何感情上——甚至恨——和他太親切地生活了。她不願他絲毫地知道她,尤其不願他知道她對於那個守獵人的感情。關於她對待用人的態度的這種爭吵,不是自今日始。他覺得那是家常事了。她呢,她覺得她一提到他人的事的時候,他是呆木無感的,堅韌得和橡膠似的。

    晚飯的時候,她泰地下樓去,帶著平素那種端莊的神氣,他的兩腮還在發黃!他的肚氣又發作了,那使他變得十分怪異……他正讀著一本法文書。

    "你讀過普魯斯的作品嗎?他問。

    "讀過,但是他的作品使我煩厭。"

    "他真是個非常的作家。"

    "也許!但是他使我煩厭:那種詭譎的花言巧語!他並沒有感情,他只是對於感情說得滔滔不休罷了。妄自尊大的人心,我是厭倦的。"

    "那麼你寧愛妄自尊大的獸性麼?"

    "也許!但是一個人也許可以找點什麼不妄自尊大的東西吧。"

    "總之,我喜歡普魯斯特的銳敏,和他的高尚的無政府情態。"

    "那便是使你毫無生命的東西!"

    "的傳道師小夫人又在說道了。"

    這樣,他們又開始那爭吵不盡的爭吵了!但是她忍不住去和他爭鬥。他坐在那兒像一具骷髏似的,施著一種骷髏的、腐朽的、冷森森的意志去反抗她。她彷彿覺得那骷髏正把她抓著,把她壓抑在它胸膛的骨架前。這骷髏也武裝起來了。她有點害怕起來。

    她等到一可以脫身的時候,便回到樓上房裡去了,很早地便上床去了。但是到了九點半,她便起來往外邊打聽動靜。一點聲響也沒有。她穿了一件室內便衣走下樓去,克利福和波太太正在打牌賭錢,大概他們是要玩到半夜的。

    康妮回到了寢室裡,把她歷穿的室內便衣丟在凌亂的床上,穿上了一件薄薄的寢衣,外面加了一件日常穿的絨衣,穿了一雙膠底的網球鞋,披了一件輕鬆外套,一切都準備好了。假如碰見什麼人的話,她可以說是出去一會兒,早上回來的時候!她可以說是在露裡散步回來,這是她在早餐以前常做的事,唯一的危險便是在夜裡有人到她寢室裡來。但這是罕有的事,一百回碰不到一回的。

    自蒂斯還沒有把門上鎖。他是十點關門,早上七點開門的。她悄悄地閃了出來,沒有誰看見她。天上懸著一彎半月,亮得儘夠使大地光明,但卻不能使人看見這穿著暗色處厭的她。她迅疾地穿過了花園,與其說是幽會使她興奮,不如說是甘種反叛的暴怒使她心裡火燒著,這種心境是不適於愛情的幽會的。但是事情是只好逆來顧受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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