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淨沙(問天) 正文 第十章
    1

    冬天就這麼過去了。

    迎春花盛開的這一天,林靜然走出了那幢戒備森嚴的樓。那裡面的日子真不是滋味啊,想想,淒涼得很。

    不過林靜然現在很平靜,經歷了這場突如其來的打擊,對人生,對世相,還有對命運,她似乎是另番心境了。

    有時候我們不得不面對一些難事兒,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兒,困境也罷,挫折也罷,經歷了,你便能明白,人生,原本就是這樣起伏難定。注定了你要承受的,你必須承受。

    面對洶湧而來的新鮮空氣,還有滿世界的迎春花香,林靜然深深呼吸了一口。往事再也不可能重現了,往情再也不復。生命,似乎因了這場變故,豁然開朗。林靜然舒舒腰,腳步朝城市深處走去。

    面對孟小舟的狗急跳牆,林靜然為自己沒做任何辯護,自始至終,就一句話:「你們查吧,查出什麼,我都願意接受。」這是句傷感的話,更是句實話。從進去的第一天,她就沒想過為自己辯解,真相就是真相,跟辯解無關。瘋狗是能咬死人的,但瘋狗的話咬不死人。與其跟他針鋒相對,不如就成全了他,讓他把最後一點兒伎倆都使出來。

    問題自然會查清,真相是誰也塗改不了的,真相也不會永遠遮蓋在冰石之下。林靜然最終獲得了清白,但這份清白也終讓她明白,人生是不能錯走一步的,錯走一步,就有可能毀掉一生。

    前面停著輛車,是周曉哲派來接她的。之前安全部門已跟周曉哲匯報過,周曉哲的意思是讓她先休息幾天,然後再做考慮。

    林靜然沒上車,也沒跟司機多做解釋,只是平淡地說:「回去跟副省長說一聲,我很好,謝謝他了。」

    她沒回家,先是去洗浴中心泡了個熱水澡,然後到美容院做了頭髮,舒舒服服享受了一個小時後,又去時裝店為自己添了兩件衣服。然後,打扮一鮮地來到濱河路,她想在駝駝的酒吧裡聽一會兒音樂。

    酒吧裡人還是那麼多,此時已是午夜三點,但眷戀酒吧的人們顯然不想離開。駝駝又招了兩位歌手,那位女歌手唱得很野,穿著也很暴露。聽駝駝說,兩個人是東北人,以前唱二人轉。他就是沖二人轉才請他們來的。沒想來了後,發現這女的還會來更刺激的,索性就由著她,怎麼熱鬧怎麼來。「我也不管了,只要能掙錢,咋都行。」駝駝說。

    林靜然沒說什麼,純粹的東西是不存在的,音樂也好,別的也好,你如果單是為了純粹,就應該到沒人煙的地方去。只要有了人,一切都會變味。況且駝駝需要錢,棗花還在醫院,每天都需要大把的醫療費,僅憑這點,駝駝就已很純粹了。

    駝駝並不知道林靜然這段時間去了哪兒,看她面色有點兒憔悴,還以為她當秘書當得太累,就說:「悠著點兒啊,女人是經不起太拼的。」

    林靜然幽然一笑,沒讓駝駝看到她眼裡的內容。

    樂聲又起,女歌手的聲音幾近歇斯底里。有人開始瘋狂了,跳上台。跟女歌手互動。有人開始向女歌手砸錢,喊叫著讓她脫。女歌手扭捏著,像是被錢逼迫著,非脫不行,卻又捨不得把自己脫乾淨。

    林靜然扭過目光,輕輕呷了一口咖啡。駝駝不好意思道:「要不你去裡面吧,裡面安靜。」

    「不。」

    也就在同一個日子,江長明跟吳海韻之間,發生了一場不愉快。

    去年冬天的樹,最終不是吳海韻的公司護管的,因為跟李楊的那場不愉快,吳海韻決然放棄了冬季護管。她想讓自己靜一靜,也想讓自己認真地想一想,沙縣這個項目,到底要不要繼續做?林業局又沒有專業的護林隊,追於無奈,沙縣方面又反過來委託給江長明他們。護林的事最終是常八官帶人做的,工資一半由縣上開,一半由沙漠所開。這都是小事,反正冬天過去了,沙窩鋪的樹還長得好好的。春一到,沙窩鋪便忙起來,育苗的事得抓緊,江長明又弄了幾個點,包括老范那邊,也緊鑼密鼓。

    吳海韻這次來,是跟江長明簽合同。她已想明白,這個項目她必須做,而且一定要做成功。可是江長明這邊卻又吞吞吐吐,不那麼痛快了。江長明還是擔心李楊,在沒有徹底搞清李楊跟吳海韻到底是怎樣一種關係前,他不想跟吳海韻這邊扯上任何事兒。

    其他人也是這個意思。

    江長明推托著不肯簽合同,吳海韻氣憤了,她用審問似的口氣說:「江大主任,到底要我怎樣做你才能放心,植樹的黃金季節就要到來,合同簽不了,你讓我怎麼準備以後的工作?」

    「季節到了是不假,但這事所裡還沒拿出具體意見,推推,往後再推推。」江長明搪塞道。

    「所裡沒具體意見,你跟我演的哪出戲?你以為我吳海韻是個白癡,你說啥都信?」

    「你看你這人,人家不簽就不簽麼,哪有硬逼著人家簽的?」六根插嘴道。六根現在是啥事不叫他摻和他偏摻和啥事,整個成了一根老油條。「抱你的樹苗去!」江長明罵了句六根,六根吐了下舌頭,走了。沒走幾步,又回過頭說:「江專家,你跟沙丫頭說一聲,棗花她們快回來了,讓她把屋子騰開。」

    沙沙自從交出資料後,牛氣勁兒嘩就上來了,地窩子她不住,偏要住棗花的紅木房子,六根不讓,她就天天跟六根過不去,還跑到新井那邊找常八官。常八官一聽她是老鄭頭的姑娘,當下就拍著胸脯說:「不給由著他,丫頭,放心,有我常八官在,他六根敢胡來,我叫他回老家去!」

    結果,六根乖乖交出了鑰匙。不過這件事也讓常八官後悔,當時他是真不知情,他只知道老鄭頭在省城還有個丫頭,是跟他省城的老婆養的。但沒想到這丫頭有假。後來六根憋不住,悄悄把底細透給了他,常八官嚇壞了,如果事情真像六根說的那樣,棗花回來,還不把他活埋掉?因此他在背後一直鼓動六根,讓他把沙沙攆出去。但憑了六根,能把沙沙攆走?尚立敏都攆不走她,只能眼睜睜看著她一天到晚在江長明眼前賣弄風情。是的,尚立敏現在對沙沙,是看哪兒也不順眼,這丫頭既風騷又刁蠻,肖依雯哪是她對手,這樣下去,肖依雯跟江長明,是徹底沒戲了。尚立敏又急又氣,就差親自上陣替肖依雯搶了。

    玉音帶信來,說是過幾天姑姑要出院,回沙窩鋪養病,兩個人才急了。

    六根緊著將這信兒告訴江長明。

    「知道了。」江長明應了一聲。又跟吳海韻談。

    吳海韻發了一陣牢騷,口氣緩和下來:「長明,跟我說實話,是不是猶豫我跟李縣長的關係,你才這麼吞吞吐吐的?」

    江長明沒有迴避,很認真地點了點頭。原以為吳海韻會向他解釋些什麼,沒想,吳海韻輕輕一笑:「我真是錯估你了,好吧,既然你這麼想,我也就不勉強了,『達遠三代』你找別人推廣吧。」說完,真就掉轉身子,往沙梁子那邊的便道上去。

    江長明起初愣了愣,等意識到吳海韻話裡有話時。忙丟下手中的樹苗,往吳海韻屁股後面追。這一幕正好讓回來抱樹苗的六根看見了,六根心說:「城裡人咋都這樣。見上個女人就丟不開,真沒出息。」

    江長明追上吳海韻,卻不知這麼急追上來做什麼,嘴唇動著,卻找不到合適的詞。吳海韻板著個面孔:「你回去吧,我自己認得路。」

    「送送,我送送你。」江長明訕訕道。

    遠處,司機看見吳海韻過了沙梁子,趕忙從樹林裡走出來,往車前去吳海韻止住步子,道:「江主任,我是一心一意想跟你合起心來做點兒事的,真沒想到,你的心裡也見不得陽光。」

    這句話把江長明說蒙了,直到吳海韻坐車離開,他都沒從陽光兩個字裡回過神來。難道。我真是懷疑錯了?

    第二天,他來到縣城,沙窩鋪手機沒信號,通信真是麻煩。要想跟外界交流點兒什麼,必須得費上一天時間,跑一趟縣城。他在賓館裡費了好大勁兒,才撥通周曉哲留給他的那部手機,這事必須向周曉哲匯報,種樹在即,他既不敢輕易失掉一個合作夥伴,更不敢錯上賊船。等他把情況向周曉哲說明,周曉哲在那邊笑著說:「我看你現在小心得有點兒過頭了。那個吳海韻我沒接觸過,不過有人向我提起過她,我個人覺得,這人應該靠得住,沒你想的那麼黑暗。至於到底該不該合作,還是靠你自己判斷。對了,你那邊的工作抓緊點兒,省上可能要在沙窩鋪召開現場會,長明,省委和省政府決心很大,胡楊河流域的攻堅戰,很快要打響了。」

    合上電話很久。江長明還沉浸在激動中,周曉哲對吳海韻的評價,在他心裡一閃便過去了,令他激動不已的,是周曉哲最後那句話。

    坦率講,江長明並不是一個多高尚的人,這一點,他自己也很清楚。論事業,他遠不及老師鄭達遠那麼執著,那麼癡迷。老師鄭達遠是為沙漠也好,為棗花也好,總算把自己的一生獻給了這片土地。他呢,有過動搖,有過彷徨,甚至想過逃跑。要不然,前些年也不會那麼迷上心地往美國去。他只能算是個中途回頭的人,不過這一回頭,讓他明白了許多事理,也懂得自己的後半生,該怎麼走。論感情,他更是不及老師鄭達遠,儘管鄭達遠的一生也寫滿荒唐,可荒唐跟荒唐不一樣。畢竟,他為自己心愛的人,付出了一生。他呢?自從白洋走後,他的感情便是一片荒漠,還不是寸草不生的荒漠,是長滿雜草的荒漠。現在他才明白,自己在感情上,贏得起,輸不起。而且還充滿了優柔寡斷。他原以為自己會很執著地跟肖依雯發展下去,沒想沙沙一攻擊,他便亂了章法,亂了心態。到現在,他都不敢跟肖依雯解釋幾句,更是沒力量將沙沙完全地拒絕開。

    這種男人,令他自己都很失望。

    但,對沙窩鋪,對騰格裡,江長明這一次是認真的,是充滿焦慮和憂患的。空前的焦慮。

    這絕不是故作祟高,任何一個有良知的人,任何一個還有點兒責任感的人,只要在騰格裡走一遭,只要親眼看看沙鄉人的日子,看看這兒大張著的嘴巴,這種憂慮,就跑不了地要纏上你,讓你寢食難安。

    周曉哲這句話,終於讓他吃了定心丸。

    就在那次喝酒中,老范還充滿懷疑地說:「每次都說要治理,每次都是不了了之。風聲大,雨點小,我算是把這種口號聽膩了。」當時江長明沒敢打啥保證,但今兒個,這保證他敢打了。

    人對人的信任其實很簡單,完全就是一種自我感覺,感覺好,信任度便強,感覺糟,這信任度,怕是一輩子也建立不起來。

    江長明對周曉哲,大約就屬於這種情況。

    江長明這一次沒感覺錯,就在他跟周曉哲通完電話的第二天,省委關於胡楊河流域綜合治理的攻堅戰,打響了第一槍。

    沒想,這第一槍,先打在了官員身上。

    或者說,省委的手術刀,先動在了官員的不作為上。胡楊河流域內的幾個市,人員開始大調整。那些只說不幹的,或者說一套干一套的,還有幹得少說得多的,無一倖免,全都進入了調整名單。出乎意料的,五涼市副市長龍勇被破格提拔到市委一把手的位子上。

    都說,這跟當初龍勇唱給周曉哲的那台戲有關。沙漠水庫斷水,龍勇是挨了批,但這批挨得值,它總算讓人們震醒,不是大自然在報復我們,而是我們自己在報復自己!

    龍勇一上任,李楊便發了急,在五涼市,李楊最最擔心的,就是龍勇當權。這是一個不可小看的人物啊,自己的所作所為,可以瞞得了別人,要想瞞過這個龍勇,難!

    思慮再三,李楊決定去趟省城,他想問清楚,上面到底啥意思,怎麼會讓龍勇在這個時候出任市長?他還沒到省城,就有人打來電話。告訴他有人對他失望了,打電話的人勸他暫時收斂點兒,千萬不要找什麼人,更不要指望從誰嘴裡問出個結果。

    李楊僵在車裡,難道風向真的變了?難道上面真的要動真了?山雨欲來啊。

    李楊感到從未有過的灰暗,不,是黑暗。興許,他的政治生涯,也要終止在沙縣了。龍勇上任的第二天,就趕赴沙窩鋪,他給江長明帶來一位客人,這客人不是別人,正是吳海韻。

    2

    紅柳吐綠梭梭撲騰著往展裡伸腰的這個日子,一輛小車將牛玉音和棗花送回了沙窩鋪。車是駝駝找的,怕姑姑不坐,玉音撒謊說是肖院長派的車。一路,棗花直歎說是遇見了好人,要不是肖家父女,她這命,怕就丟在了省城。在姑姑的念叨中,玉音感慨萬千,這一趟看病,她真是欠下不少人情,玉音心裡尋思著,這情,一定要還,哪怕還一輩子,也要還。

    遠遠地看見沙窩鋪,棗花眼裡的淚就出來了,由不得自己。她原想經過這一場生死,自己對沙窩鋪,會看得淡些。哪知,一聞見滾滾沙浪,一嗅見紅柳的味兒,她的心,就撲撲騰騰跳了。她抓住玉音的手,死死地抓住,生怕玉音將她甩半路上,她到不了沙窩鋪。

    看見那股沙塵,羊倌六根拋下手裡的水桶,就往紅木房子跑,邊跑邊喊:「沙丫頭,沙丫頭,快出來,她們來了。」

    沙沙懶洋洋的,無精打采得很。這個春天,沙沙很少到林子裡幹活兒,先是說幫尚立敏整理資料,翻了幾天資料,就喊頭痛。鄭達遠留下的那些東西,簡直天書一般,這東西也可能只有尚立敏能看懂,反正沙沙是越看越頭痛。後來又說要跟著小常搞育種,育了沒半天,臉上就起了皮。雖是春日,沙漠的太陽卻遠比省城的毒,加上她那靠美容霜養護的皮膚,哪經得住曬。她照著鏡子,乾號了一個小時,又跟江長明嚷著回省城。江長明剛說了聲:「回就回,你以為誰想留你?」她就叫了:「江長明,你不能這樣待我,人家為你,把啥都捨出來了,你怎麼還是惡狠狠的態度。」

    江長明懶得理她,理也理不出個結果,沙沙見吵鬧不出個啥,就又悄悄去找常八官,想在常八官那邊謀個不用曬太陽的活兒。哪知常八官一看見她來,嚇得就往沙梁子那邊跑。氣得她直跺腳,「我又不是鬼,你們這麼怕我幹什麼?」

    「你不是鬼我還是鬼,你看看,一個沙窩鋪,叫你折騰得雞飛狗上牆。」六根在後面說。

    「死六根,你說句好聽的行不?雞呢,狗呢,你找給我看!」

    嚷了幾天,江長明洩氣了,心灰至極地道:「行,你愛幹啥幹啥去,只要不干擾別人就行。不過話說好了,不幹活兒,少跟我要工資。」

    「不要就不要!」

    沙沙哪是為工資來的,這些年,大手大腳花錢無數,哪還對那幾個小錢感興趣。反正她把一生已寄托到江長明身上,只要不攆她走,工資不工資無所謂。這樣,她就心安理得躺在紅木房子裡,等愛情開花,然後結果。

    一聽六根叫,沙沙知道棗花她們是真來了,她心裡有點兒虛,畢竟,這是人家的地盤,不是天下每個人都像江長明一樣,能容得了她。她正尋思著要不要拿東西走人,棗花跟玉音已進了院。

    看見棗花的一瞬,沙沙有點兒發顫,真的是發顫。沒來由的,就對棗花生出一種畏懼。這種感覺很怪。後來很多個日子,沙沙都在想,為什麼要怕她呢,她有什麼可怕的?我沙沙長這麼大,自以為天不怕,地不怕,怎麼偏偏就要怕一個沙鄉女人?!』

    棗花的目光盯在沙沙臉上,老遠地,她就看見了她,這個年輕的女孩兒以奇特的方式捉住了她的眼睛,讓她無法在短促間把目光拿開。也許是天意,也許她心裡原本就一直擔心著,會有這麼一天,一個年輕的城裡女孩兒突然找到沙窩鋪,找到她的紅木小院。棗花甚至已經主觀地認定,就是她了,她終於來了,終於找上門來了。

    「你……」她的嘴唇顫動著,很是惶恐地問出一聲。

    「她是江專家的女朋友。」六根趕忙答,還硬學城裡人的口氣,把對像改成了女朋友。

    棗花哦了一聲,有些不忍地,帶著懷疑地,將目光挪開。玉音也是有些吃驚,不明白沙沙咋在姑姑院裡,目光跟沙沙相碰的一瞬。她記起了悲情騰格裡的那一幕。不過玉音沒敢多想,她的心思在姑姑身上,下車到現在,她的雙手一直攙著姑姑,心也在為姑姑緊著。見六根傻愣著,她說:「進屋啊,都站在院裡做什麼?」

    「進屋,快進屋,看我這豬腦子,還沒老就給糊塗了。」六根邊打岔話,邊到前面開門去了,順便跟沙沙擠了擠眼睛,示意她趕快離開。

    屋子裡擺滿了沙沙的東西,亂七八糟,不忍目睹。皮箱,手包,紙袋子,換下來沒洗的衣服,總之,滿屋子都是,好像她才是這屋的主人,棗花跟玉音,反倒是前來做客的。六根邊收拾,邊拿話遮掩,心裡卻恨著沙沙。棗花沒說啥,掃了屋子一眼,原又把目光抬起來,緩緩地,定在了院裡呆站著的沙沙身上。這一次,她望得更久,若不是玉音連著催她,她可能還要望上一陣。這一天的沙窩鋪有些熱鬧,人們輪番往紅木小院來,一撥兒接一撥兒,把兩間屋子還有小院擠得熱騰騰的。六根又是忙著招呼外人。又是不停地跟棗花問看病的情況,等把方勵志他們還有常八官這邊的人全都打發走,他的身上早已濕透了汗。後來他獨自在廚房裡燒水,才發現,身上出的,竟是冷汗。

    「好險啊,差點兒就給穿幫。」他想。「可紙裡頭總歸包不住火,往後,咋個遮掩哩?」他又想。

    夜濃星稠,六根孤獨地坐在沙梁子上,心裡裝滿了愁事。六根的愁絕不是杞人憂天,也不是尚立敏罵的那樣,「豬腦子」「神經病」,他是真愁,愁得很,愁得快要發瘋了。六根不只是愁沙沙,沙沙這種沒心沒肝的女人,他愁一會兒就不愁了,他愁的是音丫頭,音丫頭才是他最大的一塊心病。

    天啊,她咋還不知道呢?六根原想,這麼長時間。音丫頭應該知道了。可她不知道,天啊,她不知道。這下難辦了。白日裡六根六神無主,不是丟東就是落西,好幾次打翻了杯子,惹得玉音直衝他翻白眼。不是因了沙沙,還是因了玉音。六根現在是看不成玉音,一見她,心就亂,就瞠瞠,那個晚上在紅木房子裡看到的東西就嘩地跳出來,嚇他。這丫頭啊,傻,人太實在了,咋就一點兒也不會察顏觀色哩?禿頭上的虱子,明擺著哩,她咋就看不見?她看見多好,她要是自己察覺到,自己把事情整明白,六根就能多少輕鬆些。至少,不用再為遮掩犯愁了。

    你真是不知道,遮掩一項事兒有多難。

    常八官那天就罵他:「六根,你個羊日,你是沒事自己找事,這回我看你咋個遮掩?」常八官其實比他還怕,音丫頭的事是他一手弄的,他遮掩了幾十年,一提音丫頭,他的頭皮就麻,身子骨就起冷風,他比六根還害怕面對現實。

    坐著坐著,六根眼前,嘩就冒出那個夜晚看到的東西。

    也怪六根,他不該那麼貪,不該啥也往眼睛裡看。那晚要是膽小點兒,不亂翻,拿了要拿的東西走出來,他的心就不會這麼沉了。事情落不實,你還沉個啥?你總不能硬說音丫頭是人家老鄭頭的娃麼,就算你疑惑,能頂個屁用!世上的事可疑惑的多著哩,常八官這老羊日的,嘴緊得跟車軸頭一樣,這麼大的事,一點兒風也沒向他透,害得他啥事都要自個兒揣摩,自個兒瞎想,這不,想出禍來了吧。

    其實也不是啥禍。就是一張照片,藏在紙箱子最下頭,拿紅布包著,紅布拆開,又是一層藍布,藍布拆開,又是一層花布,總之拆了好幾層,才拆出一個框框。六根真是不能拆的,棗花再三跟他安頓,拿了存折,甭亂翻,你要是敢亂翻,我饒不了你!可那個時候,他真是忍不住,老想著棗花有秘密瞞他。憑啥要瞞他呢,他想不通。你不讓亂翻,我偏翻,反正翻了你也不知道。這麼想著。他就翻了,翻得還很耐心。結果,就翻著了那張照片,裝在框框裡的照片。

    一張舊照片,都發黃了,不發黃才怪,怕是有二十多年了吧,那個時候都是黑白照,照得也不大姿勢,有點兒土氣。六根一看棗花的穿著,差點兒笑了。花格子衣裳,裡面是大紅線衣,還翻著衣領。包著一塊花頭巾,那頭巾倒是好看,年輕的時候,他給老婆也買過,可惜她頂著那頭巾跟人跑了。再細看,六根就傻了,跟棗花並排坐的,不用猜也是老鄭頭,化成灰他也認得。老鄭頭懷裡,竟抱著一個碎丫頭,也穿花格子衣裳,扎兩條小辮子。這是音丫頭啊,一看就是音丫頭麼,小時跟現在,沒啥區別,很像麼!

    六根就傻在這事上。早先,他也猜過,想過,疑惑過,風言風語的,也聽過,但總是不敢確定。這下,確定了,真正確定了!

    音丫頭啊,你的親爹,是老鄭頭!

    拾草她們看棗花來了,沙鄉人就這習慣,只要聽見誰病了,總得攆著看上好幾趟,不看,心裡過意不去。這人好不了,就得一直攆著看下去,也有中間看死的,那就趴靈前哭一場。跟這人的恩怨,就算是了了。

    拾草她們沒怨,有的,怕儘是恩。

    跟拾草一同來的,有沙米兒,狗秧子,紅柳,好幾個人哩。歲數都跟玉音差不多大,就紅柳小點兒。喧談中玉音得知,紅柳也出嫁了,嫁到了蘇武鄉的毛家,男人歲數比她小,前年才打高中出來,眼睛近視著哩,唸書念的,不過比王四毛好得多。棗花直誇紅柳有福,嫁來嫁去總算嫁了個好男人。「好個啥,地裡一把活不做,懶得跟豬一樣。」紅柳道。

    「哼,黑裡也讓干,白日也讓干,你還讓人家毛秀才活不活了?」沙米兒打趣道。沙米兒嫁人早,生娃也早,聽說都快要當婆婆了,說話自然就粗野一點兒。玉音只裝是聽不懂,低了頭佯裝地上找東西。

    「對呀,玉音,你也該成家了吧,甭光顧了唸書,念成母光棍了。」沙米兒這張嘴,來啥說啥,一點不管別人受得了受不了。果然,棗花聽了這話,臉嘩就陰了。

    棗花急著出院,並不是她的病好了,沒好,還重著哩。肖院長說,手術只是第一步,以後還得進一步化療、放療等,總之,這種病,沒誰敢說一刀子下去就給好了。可棗花不住了,一天也不住了,再住,她可能就愁死到醫院。棗花不單是愁玉音的婚事,她愁得多,到底愁個啥,說不清,但就是愁。興許,人到了這個時候,都一樣。棗花想在自己死前,盡力為玉音留點兒什麼,能留多少留多少,實在留不下,就把沙窩鋪那一片樹留下,所以她才死催活逼地回來了。棗花清楚,她在世上的日子不多了,那個人催她哩,喊她哩,夜夜都給她托夢哩。這是她的命,活著沒能跟他正大光明在一起,老天爺怕是要她搶先一步,在葉子秋之前趕到那邊去哩。

    拾草這一次嘴乖,好壞沒提麻五子,提不成,一提,棗花和玉音的心,都就要翻過。麻五子判了,七年,玉虎也判了,輕些,三年。這事兒怕玉音她們還不知道,要是知道了,一准給愁死。

    喧了一陣,拾草說:「走吧,讓棗花姑緩著,病著的人,多喧不得。」沙米兒意猶未盡,她本來還想提提蘇嬌嬌。玉虎蹲了大牢後,她媳婦又很快嫁人了,婚也沒離,就嫁了二家,蘇嬌嬌整天睡著不起來,再睡,怕就給睡死了。見拾草不停地擠眼睛,沙米兒收起話頭,道:「是該走了,再不走,我男人又該往沙河壩跑了。」

    沙河壩離沙灣村不遠。沙米兒說的是暈話,她兒子找的對象在沙河壩,親家是個小寡婦,嫩得很,自打對了親,男人有事沒事就往沙河壩跑,跑得她整日提心吊膽,都想退這門親了。

    幾個人出了紅木小院,拾草怪沙米兒:「看你那張嘴,到哪也管不住。」

    「我把下頭管好就行了,管上頭做啥哩。」沙米兒笑著道。

    「誰知道哩,管好管不好只有你自個曉得,說這話,沒人給你立牌坊。」

    紅柳插話道。沙鄉的女子只要一嫁人,嘴裡,就可以不安把門的了,葷的素的。盡著興說。

    「呸,不要臉,你才嘗了幾天錘子,說出的話比鍛出的鐵還砸人。」

    幾個人你罵我我罵你,說說笑笑往前走,走了不遠,看見沙沙。這天沙沙打扮得格外耀眼,一襲紅裙,罩著她勻凸有致的身子,兩條小腿索性裸著,裸出一大片光,沙樑上一站,一下就把沙漠給照紅了。幾個人同時止住步子,伸直了眼往沙梁子上瞅。瞅著瞅著,沙米兒耐不住了,道:「瞧人家活的,啥都敢穿。」

    「眼饞了你也穿上,沒人說。」紅柳道。

    「我是想穿,可沒人買。」

    「讓楊木匠買去,不買不讓他上炕。」紅柳真是練出來了,說啥都不知道羞。

    沙窩子裡爆出一片子哄笑。

    再走,誰的心裡就都有了事,關於沙沙的事。其實關於沙沙,關於老鄭頭,關於棗花跟玉音,沙灣村早就有閒話,常八官做得再妙,還是堵不住閒話。閒話這東西,比公家的紅頭文件傳得快,只是,人們守著一道線,絕不在棗花面子裡說,背後說也盡量不讓她聽著。所以到今天,真正讓事情瞞住的,怕就只有玉音跟棗花母女兩個。

    「是她哩。」拾草肯定地說。

    「不是她還能是誰,真是不敢想,她跑來做啥?」狗秧子說。

    「還能做啥,準是為林子的事來,我聽說,上頭要出錢買林子,那可是一大筆錢。」

    「保不準,我就是擔心棗花姑哩,你說,她到底知不知道?」紅柳問。

    「看樣兒不知道,要是知道了,依她的脾氣,還不把這個野丫頭攆掉?」

    沙米兒說。

    「我揣摩著,棗花姑像是知道,你瞅她那眼神,像是把啥都知道了。就是裝心裡不說。」拾草的語氣一下暗了。

    正走著,又碰上一夥人,也是結伴來看棗花的,幾個人忙岔開話,說別的事去了。

    沙粱子上,羊倌六根跟常八官頭對頭坐著,兩個老傢伙這段日子神神秘秘,像是在一起搗鬼。時不時地,就湊一起,頭對著頭,吧嗒著旱煙鍋,詭詭計計喧謊兒。

    「放羊的,你是不是聽岔了,這段日子,我咋揣摩著你這話不可靠?」常八官說。

    「聽岔?喲嘿嘿,我羊倌能把話聽岔?常老八,你是不是兜不住了,想尿尿?」尿尿也是沙鄉人的土話。意思是這人撐不下去了,想坐蠟。

    「媽媽日,尿尿,我常老八啥時幹過那丟人事?我是說,這沙丫頭,看著也像老鄭頭,事兒沒那麼邪吧,一人一個,都是跟別人養的。」

    「像老鄭頭?天爺呀,你這豬眼睛,哪點兒像老鄭頭?別的不說,單說那穿著,要是老鄭頭的,能那麼穿?你看看,裙子把尻蛋子繃的,眼看要崩出來,還有前面,整個不敢讓人擱眼。我就不明白,江專家咋就喜歡個她哩,聽說江專家在醫院有個相好的,可惜我沒碰上。要是碰上了,一眼就能給他瞅出個高低。」

    「你這沒出息的,一輩子就知道瞅,你瞅出個啥來了,不正經。」

    「你正經,你正經老模糊的老婆咋了?我還懷疑哩,秀丫頭到底是不是老模糊的?」六根就愛抬槓,明明說的是沙沙,他偏又把話題扯到了別處,氣得常八官掄起煙鍋就磕了一下他的頭。

    常八官不敢確定的,這沙沙到底是不是葉子秋跟別人養的?這事以前沒聽說過。他是個不愛多事的人,最不喜歡聽的,就是閒話。偏是怪六根,冬日裡閒球著沒事,硬拉他喧,喧著喧著,嘴裡就冒了這糞。六根喧完,他也沒往心裡去,六根那張嘴,能當個嘴?可近來,他不得不信了。尤其是看到玉音跟沙沙兩個別彆扭扭的樣子,他就想,這兩個冤家,怕真還都來路不清哩。六根見常八官還在皺眉頭,索性又將那晚聽到的看到的重複了一遍,這下,常八官信了。六根再會編謊。也不會兩次把謊編一樣圓。

    六根說的,就是沙沙跟孟小舟兩個人跑沙窩鋪搶資料的事。

    要說這事怪沙沙,沙沙上了孟小舟的賊船。當然。那個時候沙沙並不知道這就是賊船,沙沙要辦人與沙漠的模特大賽,缺錢。羅斯呢,嘴上說得很動聽,就是不往出拿錢。沙沙只好找孟小舟,孟小舟答應得很痛快,還說這個主題跟沙漠所的工作相吻合,沙漠所可以贊助。沙沙真是激動,這是多年來孟小舟第一次痛快地幫她,而且還是以贊助的形式,不讓她還錢。但是日子一天天過去了,並不見孟小舟真的把錢打到她賬上。沙沙有點兒生氣,跑去質問孟小舟,孟小舟結巴著說,是鄭達遠不同意。

    「他怎麼知道?」沙沙問。

    「所裡的規定,超過十萬以上必須得所長簽字。」

    沙沙跟鄭達遠關係一直處得不好,那一陣子就鬧得更僵。並不是沙沙已經掌握了什麼,他們父女向來如此,忽冷忽熱,反覆無常。這也難怪,在沙沙的印象裡,她跟沒父親的孩子沒啥兩樣,反正打小到現在,鄭達遠就沒對她親熱過,更別說像那些溺愛子女的父親一樣溺愛她。沙沙能健康地活到現在,全靠了她自己,按她的話說,父親屬於沙漠,母親屬於工廠,只有冷冰冰的家屬於她自己。進入沙漠所後,沙沙也想把父女關係往暖的方向努力一下,誰知不努力還好,一努力,鄭達遠反倒警惕地盯住她:「是不是你母親教你這樣做的?」這種話聽久了,沙沙便明白,父親鄭達遠心裡,她永遠是一個陰謀。

    這個家到處是陰謀,這是沙沙自小就有的感覺。

    那段日子,沙沙是為羅斯的事跟鄭達遠較勁兒。鄭達遠堅決不同意她跟羅斯來往,揚言說,她如果敢跟羅斯繼續胡來,就永遠不要叫他爸。

    「不叫就不叫,你以為我愛叫啊。」沙沙藐視著鄭達遠,繼續以她玩世不恭的方式懲罰著這一對夫妻,並且下定決心,一定要將這種懲罰進行到底。你們看不上誰,我就偏跟誰好!

    鄭達遠真是氣瘋了,一次回省城開會,看見她跟羅斯親密地挽著手,往沙漠所對面的咖啡屋去,竟然不顧自己的身份,跑過來就衝她吼:「你真是想毀掉自己嗎,如果你想毀,我教你個方法,吸毒,賣身,做啥都行,就是不要跟這個外國佬在一起!」那一天沙沙哭了,世上哪有父親這樣罵女兒的?「吸毒」,「賣身」,聽聽,這些話他都罵得出來,可見,她的懷疑根本沒有錯。是的,懷疑。在這樣的家庭長大,換上誰,都免不了懷疑。

    現在,鄭達遠又阻止孟小舟給她提供贊助,這不是明擺著把她往絕路上逼嗎?難道他不知道,她下海這些年,一分錢也沒賺,她太想賺錢了,靠自己的能力賺錢,而不是總花他們的錢!

    不用孟小舟教,她便說:「走,陪我去沙漠,我要親自問問他。」

    路上,孟小舟說:「沙沙,不是我多嘴,你爸對你,可真夠保留的。上次我建議,讓他把資料交給你,讓你有空的時候,替他整理一下,你猜他怎麼說?」

    「怎麼說?」沙沙沒假思索就問。

    「算了,還是不說的好。」

    「有屁就放,我不喜歡玩這套。」

    「好,還是你有個性。鄭老說,他最怕的,就是你打資料的主意。現在我算是明白,當初你提出停薪留職,鄭老為什麼不攔你。」

    沙沙咬了咬嘴唇,沒接話,不過,她心裡又發出一個毒誓,這次如果拿不到資料,就碰死在沙漠。

    沙沙跟鄭達遠在地窩子裡大吵大鬧的時候,羊倌六根正好從自個兒的泥巴小屋往紅木房去。他剛圈好羊,沒心思做飯,就想到棗花那兒蹭一頓。經過鄭達遠的地窩子時。看見有個人站外頭,神色很詭譎。羊倌六根咳嗽了聲,就往跟前走,沒走幾步,就聽地窩子裡傳出鄭達遠的惡罵:「你還想要啥?資料?你也配翻那些東西?」

    「我是不配翻,但我今天拿定了。」

    「你是想氣死我啊,當初讓你搞專業,你嫌枯燥,沒勁兒,想下海賺錢。如今錢沒賺到一分,又跑來要資料。我真是不明白,這輩子你到底想幹啥?」

    「我啥也不想幹。我就想拿資料!」

    吵架聲越來越凶,六根心想該進去勸勸,剛走了兩步,孟小舟走過來攔住他說:「沒事兒,讓他們吵,你忙你的去,這邊有我哩,我是沙漠所的。」六根心裡納悶著,往紅木房子那邊去,走了幾步,又停下。心想不對勁兒呀,老鄭頭平日把資料看得比命還值錢,棗花屋裡都不放,就裝在他那個鐵箱子裡。一年四季地守著。只有離開沙窩鋪時,才喊幾個人抬棗花那邊,一回來,頭件事兒,就是把鐵箱子抬回來。現在他女兒要把資料拿走,這裡面,不會有啥名堂吧?

    六根跑進紅木房子,將事兒跟棗花說了,棗花當下急出一頭汗,不停地說:「作孽啊,咋就這麼作孽。」急了半晌,沖六根吼:「你還愣著做啥,快去看呀,咋下了?」

    等六根二次趕到地窩子,裡面架已吵完,六根看見,孟小舟跟司機正抱著資料,往車上裝,沙沙懷裡,抱著鄭達遠花高價從沙鄉人手裡收集到的字畫、家譜還有河西寶卷等。他站得遠遠的,沒敢往跟前去,等沙沙他們裝了東西,開車揚長而去後,才怯怯地摸進地窩子。沒想剛鑽進去個頭,就被鄭達遠罵了出來:「滾!」

    那天後晌,六根跟棗花都沒吃飯,沒心思吃。天黑盡後,棗花不放心,跟六根說:「這陣你過去看看,他的氣該消些了,你把他喊過來,幫他寬寬心。」六根便又摸黑往那邊去,剛越過沙梁子,就聽鄭達遠瘋子一般,沖黑蒼蒼的沙漠吼:「老天爺啊,你這是把我往絕路上逼啊!葉子秋,瞅瞅你生的野種,這哪是我鄭達遠的女兒!蒼天負我啊,可憐我鄭達遠一片苦心。葉子秋,這下你滿意了,你告訴姓向的,他的女兒真有種啊——」

    喊聲還沒落地,六根嚇得撲通一聲,就給軟倒在地。

    3

    旱。

    老天爺算是跟人較上勁兒了,你越盼雨,它越不給你下。狗日的天爺,狠啊。去冬只可憐兮兮落了兩場薄雪,其實就是一場,另一場,地皮都沒染白,就給夾住不下了。你想想,幾尺厚的乾土,一場雪咋夠?解個饞也不夠嗎。開了春,人們的眼睛全都乾焦乾焦的,天天盯著天爺望,一起點雲,就尋思著天爺要開恩了。要救人了。哪知,它愣是不擠個尿珠子。

    往年還來兩場騰倉雨,對哄著人把種子撒地裡,今年,喲嘿嘿,地幹得跟拿火炒過一樣,種子都不讓撒。

    眼下已過了播種季節,辛苦的沙鄉人趕著駝,扛著犁,到地裡,又回來,天天如此。種不進去啊,媽媽日,絕了,絕絕了,活不成了。

    歎息聲響成一片。

    旱象的確非同一般,上上下下,全都陷入了焦灼中。種子撒不進去,這一沙漠的人,咋活?縣上將情況匯報到市裡,市裡又將情況匯報到省裡,匯報來匯報去,誰也想不出一個轍。天爺不下雨,水庫又沒水,喊兩句抗旱的口號喊不來地的濕氣,咋辦?

    縣長李楊這陣子真是表現積極,空前的積極。半個月來,他幾乎天天泡在沙漠裡。

    李楊畢竟是一個政治上極度敏感的人。靜等了一段時間後,可怕的事並沒有發生,李楊心想,興許是自己太過敏感,能有啥事呢,自己畢竟不是白俊傑,在錢上,乾乾淨淨,沒啥把柄讓人抓著。用不著怕,真是用不著怕。再者,與其坐等,還不如抓住這一時機,好好表現一番。李楊的腦子就是好使,對官場的靈敏度,也遠在白俊傑等人之上。再者,李楊也怕龍勇,他如果再沒作為,龍勇絕不會聽之任之。基於這些考慮,李楊決計將自己心裡的事先放放,就算應景也要把這一關應掉。

    具體事兒上,李楊有過幾種考慮,但因種種原因都擱淺了。一開始他想再搞一場全縣大抗旱,聲勢再造大點兒,比上次更大,人員再發動多點兒,甚至想過讓機關一半的公務員下到基層,下到農戶家中,幫農戶想辦法。但這個建議被否決了,新上任的縣委書記說,不要老想著以運動的方式來解決問題,農民會煩,幹部也會煩,搞運動搞不出水來。李楊對新來的書記,也是一肚子煩,書記比他年輕,小兩歲,是從市委直接派下來的。一開始他也想試探性地摸摸此人的底子,那次會上,他就出其不意地說:「那你說咋辦?」

    沒想到人家沒跟他爭,輕輕合上文件夾說:「我們在座的各位先下去,認認真真跑上幾個點,回來再議。」

    於是就跑,李楊算是跑得認真,到了哪兒,都住農戶家,吃農戶家,想著法子跟農戶喧實話。沒想,農戶現在不稀罕這個了,去年那場大會戰,轟轟烈烈,結果旱沒抗掉,農戶的羊卻少了不少,雞更是吃了個光。這次,有些人家索性把院門關緊,村支書喊死也不開門。

    李楊犯愁了,他愁的,不只是跑不出辦法,這樣下去,他在沙縣的地位,真是岌岌可危。

    李楊的人生再次遇到黑暗,而且這一次,怕是沒人幫他,是好是壞,只能憑借他自己的本事了。

    因為曾經將他和吳海韻叫一起吃飯的那位領導,正風光時被突然弄到了人大。成了一位閒角。發生這樣的變局,實屬意外,看來一個沙漠水庫,真是幹掉了不少人的前途。

    江長明再次被召進省城,現場會的日期已經定下,就在這個月底,還有許多準備工作,需要分頭去做,江長明他們應該是最忙的人。

    就在兩周前,沙漠所的班子進行了大調整,派到所裡當所長的,是院裡一位中層領導,最早也是從沙漠所出去的,姓曾,很敬業的一位知識分子。交代完工作,曾所長笑著說:「長明,這位子應該是你的,你一推辭,院裡只好趕著我這個鴨子上架了。」

    「你千萬別這麼想,我這人,小打小鬧還行,這麼大的舵,真是不敢掌。」江長明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說。

    曾所長告訴江長明,龍九苗的判決下來了,三年,兩天前他去看了他,精神很差,像是一下老了許多。

    江長明無言。

    曾所長又說:「孟小舟那邊的情況也清楚了,估計判得會重,畢竟性質不一樣。」說完,很沉地歎了口氣,「長明啊,你說人這一生,到底該怎麼把握?這次重回沙漠所,我突然感覺到,時光這東西,真能改變掉太多東西。」曾所長說的是實話,他離開沙漠所時,剛剛三十歲,如今已年過半百了。二十年,這世界發生了多大變化?曾所長說,國際林業組織早就對羅斯產生懷疑,孟小舟走到這一步,跟羅斯有很大關係,不過羅斯跑了,他壓根兒就沒敢回美國,他把姓董的女人又給騙了一把,到目前為止,國際方面還沒查到羅斯的下落。姓董的女人在國外待不下去,乖乖又回來了,目前已投案自首。

    「你說,他哪來那麼大唪事,騙誰誰上當,不就頭上有頂美國帽子嗎?」曾所長似乎是自言自語。

    從所裡出來,江長明本想去看看龍九苗,曾所長也告訴了他龍九苗服刑的地址。坐到車上他又想,見了面,咋說?再者,就算自己是誠心的,龍九苗會怎麼想?

    算了,猶豫來猶豫去,他還是跳下車。

    這個空氣裡飄著淡淡花香的春末的下午,江長明的心情有些暗淡,不知是曾所長告訴他的那些事感染了他,還是省城灰濛濛的天空壓抑了他,總之,很不好受。他拖著有點兒疲憊的心往濱河路那邊走,想去駝駝的悲情騰格裡坐坐。好長日子,他都沒見到駝駝了,也不知他過得咋樣。快到黃河鐵橋時,江長明拐上了林蔭小道,撲鼻的花香湧來,熏染著他的心,他感覺睏倦稍稍退去了一些。他在黃河母親雕塑前默站了一會兒。還沖兩個玩耍的孩子扮了個鬼臉。那個鬼臉扮得真是難看,跟真鬼沒啥兩樣,一定是齜牙咧嘴,嚇跑了兩個孩子。

    再往前走,他的心情便又回到先前的狀態,這種心情困擾他已是很久,他想調整,卻總也調整不過來。相反,生活中不斷發生的變故。總在影響著他,讓他本來就不快樂的心情越發不快樂。這個下午他再次想到了白洋,想到了跟她在一起的日子,那才是充滿快樂的日子。江長明停下腳,閉上眼,使鋤兒想了一會兒,忽然就有一種叫做淚的東西濕了雙眼。人真是一種怪動物啊,這麼長時間,居然忘不掉一段日子!

    刻骨銘心的日子!

    再往前走,行人多起來,一到春天,濱河路便又繁忙起來,彷彿情人們總在迫不及待等著春天。可自己的春天在哪兒?這麼想著。腦子裡閃出一些面孔,很模糊,卻又帶幾分清晰。江長明搖搖頭,將她們一個個驅趕走了。後來,他的眼前就閃出一個極為清晰的影子,思維也隨之定格在肖依雯身上。他想了良久,終還是沒有勇氣拿出電話,打給她。

    他更為沮喪地往前走,快走過兒童公園的時候,江長明猛地看見林靜然。是林靜然,披著一頭長髮,坐在柳樹下那張長椅上,身邊是位年輕英俊的男土。從兩個人談話的動作看,像是在戀愛。

    江長明的步子僵住了,不知是該走過去,還是該悄無聲息地繞開?

    從那座樓走出來後,林靜然主動提出離開省政府,周曉哲讓她選單位,回沙漠所也行,去更好一些的單位也行。林靜然既沒選擇回沙漠所,也沒挑所謂的好單位,她出人意料地選擇了孤兒院。

    聽到這個消息,江長明的心猛地一疼。這世上,怕是只有他能理解,林靜然為什麼要去孤兒院。

    林靜然是位孤兒。很小的時候,一場車禍奪去了她父母的生命,她先是被寄養在叔叔家,後來跟嬸嬸有了矛盾,沒法在叔叔家生活下去,便去了孤兒院。上完小學,該上中學了,她在鄉下的姥姥找到她,將她帶到了鄉下。那是一位慈祥的老人。江長明見過她,是白洋帶他去的。姥姥靠著養豬還有到城裡撿垃圾,供她念完了高中。然後就一蹬腿走了。林靜然的大學念得很苦,一半靠自己打工,一半靠親朋接濟。有段時間,她是在白洋家度過的,這也是她為什麼能那麼早認識江長明的原因。可惜,後來發生了那樣的事。江長明指的是感情,可感情這東西,實在由不得人,江長明還是能理解林靜然,並不覺得她道德有什麼問題。不能原諒的,恰恰是他自己。現在他終於承認。當初急著給林靜然和孟小舟做媒,真是有種掩人耳目或找退水溝的心理,很卑鄙。林靜然跟孟小舟戀愛,更是不能排除有報復心理在作怪。想想,他還是原罪的製造者,或叫禍根。

    一股苦味泛上他的心頭,江長明嚥了一口唾沫,悄然走開了。

    這個下午他是在悲情騰格裡孤獨地度過的,駝駝不在,又去演出了。眼下駝駝的名氣已有點兒叫響,不少演出單位找他,聽說他都有了經紀人。那個露胳膊露腿的女歌手倒是想陪他坐會,被他拒開了,他抱著一杯咖啡,一直喝得太陽落下去。

    街上吃過飯,他來到師母家。葉子秋一看見他,立刻兩眼放光,不過說出的話卻令他掃興:「你還跑來做什麼,你不是早已把我忘了嗎?」

    江長明沒敢回話,這時回過去,免不了還要挨數落,畢竟,這段日子他看師母的次數少多了。

    葉子秋問他吃了沒,江長明點頭,葉子秋越發生氣:「好啊,現在連飯都不在這兒吃了,怕我下毒是不?」師母的尖刻興許是與生俱來的,只不過在目前這種處境下表現得更為強烈。江長明耐心地笑了笑,勸師母坐下,說給她敲敲背。

    敲到中間,葉子秋突然問:「你跟沙沙,打算啥時辦?」

    「辦?」江長明的手停下來,茫然地僵在空中。

    「我說你們咋回事呀,要說不談吧,兩個人又分不開,要說談吧,總也沒個結果。我可告訴你,這一次,你休想玩花招,你要是不娶沙沙,我饒不了你!」

    江長明的手更僵了,身子也僵了。他像是一條魚,被人牢牢地網住了,動彈不得。半天,葉子秋扭過頭,像是很傷心地說:「長明,甭怪師母,師母老了,這輩子,沒啥寄托,師母就一個女兒,情況你可能也知道。你說,她老這麼下去,我這心裡,咋放得下?」

    江長明不知說啥,呆呆的,站在葉子秋面前。「你倒是說句話呀,沙沙哪點兒配不上你?!」

    「沒,我沒說配不上。」江長明趕忙答。

    「配上就好,算你還有點兒自知之明。那就聽我的,趕在我活著前,把事兒辦了,聽話,啊,長明?」

    江長明不知道是該點頭還是該搖頭,他的心,似乎又跑到別處去了。這晚,江長明沒離開,葉子秋不讓他離開,非要他住在這。「這有啥不方便的,往後,這兒就是你的家,啥時想來,就來,想住,儘管住。」葉子秋說了好多話,後來競精神煥發地拿出沙沙小時候的照片,非要江長明認真看。江長明看到中間,忽然發現葉子秋淚流滿面。

    「長明,我苦哇——」

    現場會如期召開,之前發生了段小插曲,差點兒讓現場會推遲。

    會議想請牛棗花發言,這是經過反覆研究了的。周曉哲提出這個意見。有兩層考慮。一是眼下沙鄉群眾人心不穩,缺少戰勝旱魔的信心,讓牛棗花做現場發言,就是想鼓舞士氣,增強鬥志。另則,對牛棗花,周曉哲是打內心深處敬佩,一個女人,一輩子守在沙漠,一生只為樹活著,這樣的事,在今天聽起來像神話,但它確確實實發生在我們的生活中。周曉哲曾幾度想向省委建言,應該將牛棗花樹為典型,新時期農民的典型,治沙種樹保衛家園的典型,可又覺得這樣做,會不會曲解了牛棗花?畢竟,他對牛棗花本人缺乏瞭解。牛棗花絕不是為了這點兒虛名而種樹的,也絕不會為了一個典型把自己囚禁在沙窩鋪。這件事必須慎重。後來他跟江長明探討過,江長明的意思,也是希望不要打擾她。江長明還說,在她最需要關懷和幫助的時候,我們沒能伸出手,政府沒能把關懷送到位,現在給她榮譽,是不是有點兒太虛偽?周曉哲很難受,他知道江長明指什麼,但那個時候他的確沒想到這一層,他也是在確定要開現場會後,才猛然想起沙窩鋪還有個牛棗花的。啥叫官僚,興許這就是最大的官僚。

    之所以最後把這項建議提出來,是吳海韻鼓動了他。周曉哲是在不久前因一項公益性投資跟吳海韻見面的,五佛跟蒼浪要搞大地母親水窖工程,就是義務幫農民建水窖,改善農民用水質量。緩解農民用水危機。這項目計劃很久了,但資金一直不能落實到位。項目最初是由香港一位慈善家提出的,正要實施時這位慈善家不幸病故,中途擱淺了下來。不久前吳海韻提出,這項目由她來落實,縣上省上都很高興,經過一番磋商。項目終於啟動。剪綵那天,周曉哲跟吳海韻得以認識,並交談了很多。吳海韻的真誠打動了周曉哲,她對這片土地的熱情還有遠大抱負也感染了他,周曉哲終於相信,吳海韻是位有良知的企業家,她跟那位姓董的女人有本質的區別。談到中間,吳海韻很直率地說:「政府每年評那麼多先進,樹那麼多勞模。為什麼就對牛棗花視而不見呢,難道她做得還不夠多?」這話終於讓周曉哲下定決心,對牛棗花,該是政府對她施以關懷的時候了。

    沒想,牛棗花堅決不同意在會上發言,而且也拒不接受政府提出的幾項幫助。牛玉音更是如此,甚至罵著不讓縣上的幹部進紅木小院。周曉哲親自到沙窩鋪,門算是進去了,但,發言的事還是被拒絕了。

    牛棗花不發言,現場會就會失掉很多魅力。將會址定在沙窩鋪。說穿了就是奔那片林子去的,主人不露面,會議造的聲勢再大,又有何說服力?情急之下,周曉哲將此項工作安排給江長明,讓他無論如何說服牛棗花跟玉音,要她們從大局出發,從沙鄉的未來出發,站出來為會議吶喊幾聲。

    江長明算是沒負厚望,在他細緻耐心的工作下,棗花終於點了頭。

    沙窩鋪沉浸在一派喜慶中,幾天前趕來的工作人員不分晝夜,早已搭起了會場,巨大的氣球懸浮在空中,各色條幅迎風招展,將沙窩鋪的天空染得五顏六色。九道拱門象徵著九道沙梁子,將這片荒蕪的土地渲染得更加奪目。天剛麻麻亮,睡不著覺的沙鄉人便從四面八方趕來,有步行的,有騎著駱駝的,還有坐毛驢車和三碼子來的,來了就都聚在五道梁子外,那兒有道紅線,擋住了他們往裡進的路。沙鄉人也不生氣,知道這是大事,不敢胡來,今兒個胡來是要吃虧的。反正外面照樣有熱鬧,雖是在一個沙窩窩裡住著,平日多是不照面的,為日子奔波哩。不如趁這機會,找熟人拉拉家常。就有老者想起若干年前,這兒也是紅旗招展,人山人海,陣勢得很。一提那場子運動,老者們便都欷欺不已,直歎沒屁眼的事是不能做的,做下了,你就得心甘情願受罰。

    這罰,當然是老天爺的罰,誰讓當年他們沒明沒黑地毀樹哩。

    常八官這一天格外的牛勢,他被委了官,負責外圍的安全。安全兩個字讓人彆扭,其實就是先把老鄉們勸在紅線外,等領導們進了場後,再讓他們有秩序地往裡走。常八官說,我就當個跑腿的,腿跑好就行。羊倌六根這一天也抖了起來,會務組安排他一項好差事,站在五道梁子上吼王哥放羊。從八點吼到八點半,領導們進了場,就不用吼了。這主意不知啥人出的,要說出得好吧,讓人覺得彆扭。要說不好吧,你還指不出哪兒不好。不過六根這天是耍了人,他穿著放羊的衣裳,腰裡扎根芨芨繩,頭上箍條白毛巾,放野了嗓子吼。那味兒,還真把人震住了。事後都說,羊倌六根是歌星哩,這天最有味的,還是他的王哥放羊。

    事情出在九點,之前誰也沒想到會發生這麼一幕,等發生時,就都傻眼了。

    4

    牛根實就等著這一天。

    媽媽日,三十年等個潤臘月,總讓我等著哩。

    牛根實出來有二十多天了,他被罰了幾千塊,又被關了三個月。哥哥,三個月,眼看就要死在裡面了。

    牛根實沒死在裡面,他的心死在了裡面。那地方,真不是人蹲的,蹲了你就知道,人這一輩子,啥事能做,啥事不能做。蹲了你就更知道,人這一輩子,心不能軟,軟了,吃虧的最終是你自己!

    出來後,牛根實就沒再出過門,整天睡在家裡。不是嫌丟人,活到這份上,丟人不丟人,已顧不得了,反正丟到底了,再丟,還能把底丟穿?也不是怕,怕個腳後跟,班房子都蹲了,這世上,還有啥怕的?是堵,是氣,是想不通!

    咋個能想通?清清白白活了一輩子,還當過支書,還人五人六地在檯面上走過,老了,竟落這麼個下場!媽媽日,想不通,真是想不通!

    牛根實氣,先是氣那個喪門星,就是玉虎的媳婦,沒那個喪門星,家道能落到這地步?當初他就看不順跟,是玉虎這狼吃的,硬要娶,還說喪門星長得好,鎮子上公認的美人哩。美她爹個腳後跟,把一個家活活給美散了,美得窟窿天窗提不起來了。後來又氣棗花,沒良心呀,她要是有個良心,家道能到這份上?

    一提良心,牛根實的心就翻過了,往事一幕幕的,湧上來,把整個屋子都給淹沒了,淹得牛根實喘不過氣了……

    這一輩子,牛根實最能對住的,就是這個妹妹。對爹娘,他都沒付出那麼多。想想,當初她跟姓鄭的弄出那醜事,眼看就揚名八擺了,沒他,能滅掉那火,能摀住那檔子丑?那時節可不像現在,一個丫頭,大了肚子,還是跟右派,還是跟有老婆的右派,名譽掃地是個啥,弄不好,你得挺個大肚子,掛雙破鞋,挨村挨戶地游鬥去。這倒也罷了,畢竟,是常八官他們想出的主意,就算他拉娃,也是應該,一個娘肚子裡生下的,不幫她,幫誰?

    那麼後來呢?後來他完全可以不幫,完全可以讓她回村來,嫁人,生娃,學正經人一樣過日子。可他還是幫了,她說留在沙窩鋪,就讓她留在沙窩鋪。她說種樹,就讓她種樹。你當沙窩鋪是好留的?那得頂著風險啊,弄不好,再給你扣頂帽子,就算不扣帽子,吃哩,喝哩,燒火哩,做飯哩,你當容易?沒他這個支書,她能行?喲嘿嘿,羞死她去吧。要不是他在後面撐著,誰給她送糧食,誰給她送煤,誰能把隊上的牲口還有車輛派去,幫她整地?還有最初的樹苗,哪來的,還不是隊上出的。這些,她都忘了,忘得一千二淨。再後來。包產到戶了,有人提出收回那片林子,要分給大伙。又是誰拍著桌子,把說話的人給罵了回去?又是誰在會上橫著鼻子冷著臉,大罵村人沒良心,放不過一個瘋婆子,不就一些枝枝條條麼,砍了當柴燒怕都沒人要,給她不就行了?憑著當支書那點兒威,硬是將九步沙那麼大一塊地,劃給了她,當成了她的承包田。這事,她咋不記得?

    喲嘿嘿,想不成,越想越氣,越想越覺這世道黑,親親的兄妹,到了他讓人幫的時候,她竟……

    牛根實本打算找個日子,跑到沙窩鋪,好好跟她理論理論。他甚至想好了,五道梁子往裡,是她的,愛咋咋,他不搭手。五道梁子以外,得給他讓出來,不能讓她一個人全霸了。兒子抓了,媳婦子跑了,他老兩口,還得活人過El子,不能眼睜睜瞅著讓餓死。他已打聽清,公家正想著把九道梁子全買回去哩,就算不買回去,也要投大把的錢,開發哩。這可是個機會,說啥也得抓住。

    老婆蘇嬌嬌也是這想法,蘇嬌嬌心裡,打的算盤比他還精。

    正要動身時,猛聽見要開現場會,跨出院門的腳步騰就給收住了。嘿嘿,嘿嘿嘿,我還當沒人管了,我還當沙窩鋪永遠就是沙窩鋪了,總算還有人看得見啊。好,看見好,看見就證明,那地兒值錢,值大錢!牛根實這麼想著,很痛快地就放棄了殺向沙窩鋪的計劃,弄得蘇嬌嬌屁也摸不著一個,扯上破鑼嗓子吼:「又狠不下心了呀。你個一輩子硬不起來一回的,你不去,我去!」

    「你給老子回來!」牛根實喝了一聲,就又回屋睡覺去了。他等。

    他就等現場會這一天。

    按說,牛根實應該請到主席台上坐,事先也有人提過這建議。畢竟他是沙灣村一個人物,畢竟,他曾帶著全村人,以愚公移山的精神毀過林、砍過樹。江長明考慮他剛從那種地方接受完治安處罰,心情一定不太好受,再加上跟棗花有彆扭。來了不要再生是非。玉音也是這個意思:「算了,最好不要讓他來。來了,還不知鬧出啥事兒哩。」因此就把這建議取消了。誰知……

    牛根實來時,主席台上已坐滿了人,台下也是黑壓壓的,紅線一撤,沙鄉人就往裡擠。就跟搶東西似的,怕擠晚了搶不到,其實台下是沒東西的,就有喇叭裡響出的聲音。震得人耳膜疼。年老者就又記起了若干年前,好像也是這樣的場景,也有主席台,台上也坐滿領導。台下人比這多,週遭四個公社二十多個大隊的人全來了。擠得沙窩子裡腳都放不下。不過那時候人膽小,喇叭裡喊啥就聽啥,不像現在,喇叭裡喊著不要高聲說話,偏說,聲音扯得一個比一個高,生怕扯小了耳邊的人聽不到。喊著兩邊的人小心腳下,不要踩著樹苗了,偏就聽不著,硬往樹林子裡擠。擠得六根都要罵娘了。六根按規定唱完了半小時,耍完了人,就把頭上的白毛巾取掉,拿根長長的樹枝,喝歎起往樹林裡亂擠的人。人們像是故意逗六根,六根不讓進的地兒,偏進,腳踩進去還不算,還要把話扔出來:「羊倌,你的相好的哩,咋還不出來?」「羊倌,今兒個是不是要給你們成親啊,瞅這熱鬧,快去,把新娘子抱出來。」

    「抱你媽個腳後跟,叫你爹抱去!」六根罵著,照準那幾個不要臉的就是幾枝條,沙窩裡立刻爆出一片子哄笑,興奮的人們全然忘了腳下是正在生長的小苗,就聽得辟辟啪啪一陣,不少樹苗踩折了。

    「我日他媽媽,我的樹苗!」

    喇叭裡喊大會開始了,工作人員各就各位。

    就在這時,牛根實氣勢洶洶地翻過了三道梁子,為了不引起別人警覺,他跟老婆蘇嬌嬌分兩個方向,朝紅木房子逼近。沒有人注意到這情況。

    大家都被熱鬧吸住了。

    等發現時,牛根實兩口子已把棗花堵在紅木院門前。「你先不要走,我有話哩。」牛根實說。

    「就是,有話哩。」蘇嬌嬌附和。

    按計劃,牛棗花進會場要晚一點,大會第五項才是請她做事跡報告,也就是發發言。考慮到她的身體狀況,沒安排她在主席台就座,讓她在第三項開始時往外走,然後在會場外稍等一下,就輪到主持人請她了。可這天的牛棗花像是等不住,會議剛一開幕,她就催玉音:「該走了吧?」氣得玉音搶白道:「你看你,一陣子蹬住腿不去,一陣子,又恨不得第一個去,早著哩!」棗花訕訕地笑笑,她啥都準備好了,穿戴一新,頭上還特意圍了條新頭巾。玉音嫌難看,不讓她圍,她說你懂個啥,這是鄉里,不是你們城裡。講啥她也想好了,她打算豁出去,不講自個兒,就講那個人,講他這輩子,為沙鄉,為騰格裡,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如果真要頒獎狀,就該頒給他!她還想講,這樹,一半是她種的,一半,是那個人種的,錢也是他出韻。他的確佔了公家的錢,但他沒花在自個兒身上,全花在了這樹上,花在了這沙窩窩裡。她甚至還想,把那個人留給她的錢,還有寫給她的合同,都拿在會上,讓公家看,讓大伙評。如果該她得,就得,得了還得花在這沙窩窩裡。如果不該得,誰想拿。拿去。就是不要再說他一句壞話!

    壞話傷人心哩,活人的心傷,死人的心,更傷。傷不得呀!

    拾草幾個看她魂不守舍的,就笑:「棗花姑,你今兒個,像個明星,等會到了台上,一定得講好呀,讓那些大領導看看,咱棗花姑,當年可是數一數二的鐵姑娘哩。」

    一聽鐵姑娘,她就更耐不住了,彷彿又回到了當年,回到了大會戰中,條件反射似的,就往外走。等拾草她們攆出來時,牛根實跟蘇嬌嬌,已惡煞般堵在了面前。

    「聽見沒有。我有話哩。」牛根實又說了一句。

    「今兒個你甭裝聾子,也甭裝啞子,得把話說清楚。」蘇嬌嬌的聲音比牛根實還高。

    棗花怔住了,怔得不是個一般,她決然沒想到,哥哥和嫂嫂,會在這時候到沙窩鋪來。

    「你們……」她的嘴唇動著,臉色刷地疹白。

    「啥你們我們的,進屋去,有話說哩。」蘇嬌嬌說著,就要上來拽她。牛根實恨了女人一眼,道:「就在外頭說,身正不怕影子斜,沒啥見不得人的。」

    「哥……」

    「你還知道我是哥哩,喲嘿嘿,虧你還認得我這個哥哩。我問你,你上哪去,他們給了你啥好處?」

    「哥……」

    「我問你,姓鄭的是不是跟你簽了合同,要把三代賣的錢分你一半?」

    「哥……」

    「我問你哩,哥長哥短的頂啥用!說,這林子,你打算咋個處置?」

    「咋個處置?」蘇嬌嬌跟了一句。

    這時節,就有人朝這邊跑來,先是三五個,接著便多,一聽牛家兄妹吵上了,嘩,就有一大片,朝這邊湧來。

    「你倒是說呀!」牛根實狠跺了幾下腳。

    「說啥哩,人死到醫院,你們不來,今兒個人救活了,你們倒是腿快!」打院門裡邊說邊撲出來的,是玉音,她就遲了這麼一會兒,就給出事了。

    「一邊去,沒你的事!」牛根實喝道。

    「音兒,你進屋去。」棗花強忍著淚,她不想這一幕讓音兒看見。

    「讓開。我看今兒個,誰敢攔我姑姑!」玉音說著,就扶了姑姑,往前走。蘇嬌嬌猛地往前躍了一步,她那麼大個身子,再叉著腰,就把路給封死了。

    「讓開!」玉音逼視住母親,這一刻,她的心不知有多難受。但她知道,再也不能讓姑姑受委屈了。

    「我不讓開,能咋?」蘇嬌嬌真就成了母老虎,連她自己都覺得像。她這一耍橫,立刻就讓看熱鬧的人有了興頭,沙鄉人哪個不知,方圓幾十里,就數她耍橫耍得歪。

    會場開始亂,台上的人伸直了脖子往這邊瞅,不清楚發生了啥事。縣上的幹部急匆匆的趕來看真相。

    羊倌六根也攆了過來。

    「這是我們大人間的事,沒你娃摻的嘴,你一邊去。」一看圍觀的人多,

    蘇嬌嬌越發有勁兒了,這輩子,她就喜歡個人多,人多才有個吵頭。

    「你是個啥大人,有你這麼當大人的?」六根隔著人群,猴急地甩過來一句。

    「你是哪兒冒出來的鱉,沒人說話了讓你說來了?!」牛根實一看羊倌都摻了進來,心裡窩的火,嘩,給點著了。

    「我是維持會場的,你們鬧事到家裡鬧去,今幾個是大會哩,鬧不得。」六根說。

    「老子等的就是大會,頂個白手巾當官帽,我看你是放羊放出病來了。」

    這一吵,門前就越發亂起來,拾草幾個見狀,也你一句我一句,數落起牛根實的不是來。牛根實起先還心虛,還不知道能不能真的吵下去。這一下,不虛了,反正是吵,不如魚死網破,吵他個地翻天。

    吵!

    工作人員攔擋,壓根兒不頂用,牛根實兩口子唾沫渣子橫飛,吃人一般,一句讓人的話也不說。吵著吵著,就把要害吵出來了。

    「今兒個你不把合同拿出來,休想到會上去,要丟人就丟到底,反正我是沒臉了,你也甭想長臉!」

    「爹!」玉音心裡,不只是恨了,啥都有。她眼看就要拿手摀住爹的嘴巴了。

    「少叫我,我不是你爹!」莫名地,牛根實就吼出這麼一句。

    刷一下,門前靜了,真的靜了,所有的人,包括縣上那幾個幹部,全都讓這話驚住了。

    沙窩鋪瞬間被死一般的氣息罩住。

    如果就這一句,事情怕也不會出那麼大,就當是氣話。人們怔一下也就過去了。誰家的父女都一樣,氣急了,啥話都有。偏偏,不是這一句。

    一聽男人把實話端了出來,蘇嬌嬌迫不及待就喊:「就是,背了一輩子名,不背了,冤。音、頭,喊爹到省城喊去,他姓鄭!」

    刷,天地像是死了般,人們的呼吸全都沒了,臉色一個比一個赤白。天下哪有這樣吵架的,哪有這樣……

    「老天爺啊——」羊倌六根跳著蹦子,恨不得在地上跳出個窟窿,把自個兒先藏進去。

    剛剛趕到跟前的常八官正巧就給聽見了這句,撲騰一聲,倒在了地上。玉音的臉色在變,點點兒的,在變。身子,已看不出是抖,還是在抽搐。總之,這話像雷聲一般,將她擊中了,徹底擊中了。如果以前只是心裡略略兒猜疑,那麼這一刻,對她來說,就是致命的。

    太致命。

    等羊倌六根那一聲爆出時,遲了,啥都遲了。

    「快來人呀,棗花,棗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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