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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長明被攪進一樁貪污案。
紀委專案組在調查中發現,有一筆二十萬元的治沙資金去向不明。這錢是香港一家民間組織以捐贈的方式捐給沙漠所的,總數為六十萬。沙漠所研究後,決定拿這筆錢支援沙縣,培育第三代防護林,援助項目具體由鄭達遠落實。可是查賬時卻發現,沙縣只收到四十萬,另二十萬不明去向。
龍九苗一口咬定,這錢讓鄭達遠私吞了,說沙縣的項目包括課題都由鄭達遠負責,別人插不上手。調查組也覺蹊蹺,他們雖不相信鄭老會幹這事,卻又一時找不出證據來排除。沙漠所的財務管理十分混亂,混亂得幾乎令人發笑。表面看,每一筆資金都有審批,都有所長鄭達遠的簽字,可細究起來,這些簽字就十分值得懷疑。有一筆十五萬的資金,錢花出去半年了,課題組才補交了審批報告,連同資金發放表還有發票一併由鄭達遠補簽。鄭達遠也真就給簽了。財務呢,只要有課題負責人的簽字,有鄭達遠最後的審簽,他們就做賬。對資金的使用情況,具體走向,一概不予過問。甚至有些白條子,他們也拿來做賬。調查組一問,他們還挺有理由:「我們多是跟農民打交道,錢都補償給了農民,你跟農民要發票,有嗎?」
而且,多的資金都是有頭無尾,頭尾不符。領取時是整數、大數,回來報賬卻是分期分批,有些甚至就是有去無回。科研所多年的習慣,評價一個課題或項目,只看這課題搞了多少年,搞出什麼成果,最終是否得了獎,是否在下面推廣,產生效益。至於錢的事,很少有人過問,他們認為錢是為課題服務的,搞課題就得花錢,至於怎麼花,那是課題組的事,要是盯著這事兒不放,還像個科研人員?
就在調查組從亂麻一樣的線索中尋找那二十萬的下落時,有人突然舉報,說鄭達遠在長達十五年的所長位子上,獨斷專行,大搞一言堂,任人唯親,將財務人員換成自己的心腹,導致沙漠所財務管理失去監督,財務形同虛設。而他本人則利用手中職權,大撈特撈,中飽私囊。信上還列舉了鄭達遠前後負責過的幾個項目,其中有兩個就是省重點項目,鄭達遠從這些項目中拿走的錢,足足有二百萬!
檢舉信還同時舉報了江長明,說他是鄭達遠的親信,跟鄭達遠穿著一條褲子,幹著同樣的勾當。在五佛兩個項目上,江長明也有貪污和挪用公款的犯罪事實,他跟鄭達遠串通一氣,將沙漠所一筆三十萬的社會捐助款據為己有。
「無恥,真是無恥!」江長明忍無可忍,沖調查人員吼起來。他早就料到,有人會來這一手。「這是擾亂視線,想攪渾水。」他又說。
「長明同志,請你不要激動。」
「我怎能不激動?老師屍骨未寒,他們就急不可待跳出來,想往老師頭上扣髒水。」
「清者自清,渾者自渾。我們希望你能配合,盡快將問題查清楚。」
江長明是配合了,但問題哪能那麼容易查清楚。隨著調查的進一步深入,江長明才發現,老師在錢的問題上確實一塌糟。不是說老師真就貪污了,是老師壓根就對錢沒感覺,是錢害了他。
「我早就提醒過他,讓他別管什麼財務,他哪有精力管這些?就自個兒那點兒工資,還不知怎麼管呢。」
埋怨歸埋怨,問題還得進一步查。江長明拚命搜索記憶,想把當時的情況想起來。可這太難,只記得當時的確是開過會的,會上老師好像說過,沙縣方面資金緊張,防護林配套資金不能到位,只能先把沙漠所這點錢拿出來應急。錢也確實是一次劃走的,具體事兒還是他跑著辦的。怎麼到了沙縣賬上,就成了四十萬?
「沙縣治沙站查過沒,會不會是他們那邊出了問題?」江長明問。
「查了,可這事當時是老汪具體經辦的,老汪年前死了,其他人一問三不知,都說只收到四十萬。就這四十萬,還是鄭達遠花的。」
「老汪死了?」江長明一驚。這麼大的消息,他竟然不知道!
調查人員一陣沉默,老汪是沙縣的土專家,也是個老學究,一輩子只知道治沙,種樹,別的事兒,他比鄭達遠還愚鈍。可惜年前查出是食道癌,晚期,住了不到一個月院,閉眼了。
江長明感覺有什麼東西卡在喉嚨裡,發不出聲音。為什麼好人總是命不長?那個老汪可真算個好人,不只是專業上強,對人對事,心誠得沒法說。江長明在五佛,還得到過他幾次幫助呢。他還不到六十歲,怎麼也給……
半個月時間,江長明算是把檢舉信中屬於自己的問題給交代清楚了,他經手的每一筆款項,都花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經得起細查。唯有一小筆,當時是老師借去周轉的,說沙縣那邊資金緊張,顧了頭顧不了腳。當時江長明沒細問,將錢轉借給了老師,後來才知道,那筆錢老師買了樹苗,全栽到了二道梁子。事後江長明讓供應樹苗的單位出具了發票,只是因工作忙,一直沒下賬。至於信中檢舉的其他問題,純屬捏造。
中間江長明在紀委工作人員的陪同下,去了趟師母那兒。他也是抱著一絲僥倖,如果找不到更有利的證據,老師很有可能就背上這口黑鍋,畢竟,那麼多錢都是在他手中流失的。江長明暗自猜測,老師會不會把一些單據或者業務單位的票據放在家裡?沒有,翻遍了老師的書櫃,最後連一張有用的紙片都沒找到。
師母困惑地問:「長明,你翻騰個啥?」
江長明不好意思地說:「我年前把一篇文章交給了老師,現在急著用,卻又找不到底稿。」
「你啊,跟你老師一個樣,總是丟三落四。趕快成個家吧,往後這些事,就交給媳婦做。」
找不到證據,問題就不能澄清,鄭達遠涉嫌貪污的懷疑就不能排除。調查組本打算讓他再留一段時間,看能不能再找出點線索,不料周曉哲這邊發話了,如果江長明本人沒問題,就讓他立即回沙縣,那邊的工作不等人。
沒辦法,調查組只能讓江長明先回沙縣。
臨走這天,江長明跟孟小舟之間,爆發了一場戰爭。
接受調查當中,孟小舟前來看望過江長明,他的態度出奇的好,噓寒問暖一陣後,略帶神秘地說:「他自己的事情不交代,反倒要扯上別人。鄭老辛苦了一輩子,還要遭此污蔑,虧他能做得出。」
那幾天江長明心情比較亂,也有點兒急,本來他就懷疑,匿名信是龍九苗寫的,因為除了他,再找不出第二個人。孟小舟這一說,他就越發相信了。孟小舟走後,江長明徑直找到龍九苗辦公室,進門就說:「鄭老活著時,沒開罪你吧?」龍九苗當時正在櫃子裡翻資料,一聽是江長明的聲音,忙將半個身子從櫃子裡取出來,茫然地盯住江長明:「長明,你這話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想舉報就光明正大地舉報,別搞這些下三爛!」
「舉報?你是說……」龍九苗快快地鎖上門,壓低聲音道:「你是懷疑我舉報了鄭老?」
「龍大所長,你就少演戲了,一天到晚演戲你累不累?」
「冤枉,長明你這是冤枉!」龍九苗激動得聲音都變了形,「我龍九苗舉報鄭老,天大的冤枉。我自己這一大堆破事還不知是誰舉報的呢?!」龍九苗彷彿受了刺激,說著話,身子竟篩糠似的抽搐起來。江長明嚇壞了,龍九苗本來心臟就不好,加上他目前正在受審查,精神狀況一定很糟,要是因為他,有個三長兩短,那可不是件小事兒。龍九苗抖顫了一陣,終於安定下來,身子不再抽搐了,不過他的嘴唇血紫,面色也一下暗下來,樣子仍是駭人。
「你沒事吧?」江長明忍不住問。
「沒事,老毛病了,一生氣就這樣。」龍九苗端起桌子上的水杯,喝了幾口,面色有點兒恢復。「長明,我知道你們看不起我,背地裡也盼著我出事。現在我算是倒霉了,大家怎麼看我,我已不在乎。不過鄭老的事,真不是我做的,我龍九苗再卑鄙,還不至於沖鄭老下黑手。」
「那是誰?」江長明本能地就問了一聲。
龍九苗沒急著回答他,默了一會兒,抬頭問:「姓孟的是不是找過你?」
「找過,就在剛才。」江長明說。
「這個卑鄙小人,他已坐在位子上了,還想咋?難道要把沙漠所斬盡殺絕。」龍九苗再次激動起來,江長明發現,一提孟小舟,龍九苗的雙眼就會射出狼一般的藍光。
「你是說他?」江長明也有些犯疑了,這兩個人,到底誰是狼,誰是羊?或者……
「我沒說是他,但沙漠所很多事,都跟他有關。你想想,自從他打國外回來,所裡出了多少事,鬧了多少不安寧?還有,他對鄭老,啥時候真心尊重過,鄭老的成果,他騙去了多少?」
一提這些,江長明的懷疑,就慢慢轉向孟小舟這邊。是啊,如果不是他,他又何必找自己說那番話呢,孟小舟何時關心過別人,何時又對別人付出過真心?一個連自己父母都敢傷害的人,他的品質能好到哪裡去?
他跟龍九苗說了聲對不起,本來還想多安慰幾句,又一想,這種時候,任何安慰話都是多餘。龍九苗心裡的傷,哪是他幾句安慰話能撫平的。算了,他歎了一聲,告辭出來。
本來這事也就這麼過去了,江長明也沒打算找孟小舟追究。誰知就在他去師母葉子秋家裡找票據時,沙漠所又出了件事。
管黨務的老寧為一件小事跟龍九苗吵起架來,吵到中間,竟罵龍九苗是貪官,是大腐敗分子,還說她已掌握龍九苗跟沙縣沙生植物公司合夥斂財的犯罪事實。這些日子龍九苗本來就對貪官兩個字敏感,哪怕別人不說,他心裡整天也驚兒戰兒的,這下好,老寧竟將話罵到了面子上。別人罵龍九苗興許能忍,老寧罵他,他受不了。想當初,是他通過種種關係將老寧調來的,老寧本來沒專業,進沙漠所原本就是件不可能的事。龍九苗當時找到他的老同學,院黨組一位負責人,說所裡缺個負責黨務的,他考察了一番,老寧很合適。院裡研究了多次,看在龍九苗一心要將老寧調來的分上,才勉強同意。誰知老寧竟恩將仇報,這麼快就落井下石。
事後江長明才知道,老寧是受了孟小舟的蠱惑,孟小舟以推薦老寧當副所長為誘餌,唆使老寧在背地裡沖龍九苗搞小動作。江長明還聽說,最初檢舉和揭發龍九苗的,正是孟小舟。他忽然就搞不明白了,孟小舟何至於此?就算他有野心,想當所長,也不至於踩著別人肩膀往上爬。龍九苗搞腐敗是龍九苗的事,上級紀委會管著他,用不著孟小舟如此挖空心思。兩件事加起來,江長明就有點兒忍無可忍,他不是袒護龍九苗,江長明一向的做人原則是,為人不能太歹毒,做事要光明正大,就算搞鬥爭,也要光明正大地鬥,不能在背後耍陰謀。就在他猶豫著要不要跟孟小舟深談一次的時候,紀委對他的處理決定下來了,由於事實不清,紀委撤銷了對他的立案。孟小舟聞訊後,第一個趕來向他祝賀:「好險啊,我說不可能嘛,你長明怎麼會跟腐敗沾上邊呢?他們還不信,非說你有事。人心叵測,人心叵測啊。」
「他們?」江長明正視住孟小舟,他倒要看看,今天的孟小舟,怎麼跟他演這齣戲?
孟小舟一看江長明臉色不大對勁,掉轉話頭說:「不說這些了,長明,你馬上要走,我替你送行,走,去岳陽樓怎麼樣?」
「孟大所長可真有心情啊,難道你不怕請我吃飯,讓別人抓你把柄?」
「這有什麼好抓的,咱倆多年的交情,吃頓飯有什麼關係?」
「行了,孟所長,我江長明也不至於糊塗到任你耍的地步。既然你提起了交情,我問一句,這些年,鄭老和我,對你怎麼樣?」
「鄭老?長明你怎麼想起問這個,你不會也聽到什麼吧?」
「聽到什麼,你說我能聽到什麼?!」江長明猛地抬高了聲音。
孟小舟結了幾下舌,江長明的反常令他不安。「長明你……」
「我問你,檢舉信是不是你寫的?關於鄭老貪污腐敗的謠是不是你造的?」
「長明,你可別亂說。」孟小舟慌了,他讓江長明搞了個突然襲擊。
「我亂說?那你告訴我,是誰?沙漠所還有誰能幹出這種缺德事?」
「是……是……」孟小舟結結巴巴,說不下去。他臉上的慌意越發讓江長明確信,他就是匿名信的製造者。
「我就不明白,你為什麼搞這些,踩著別人肩膀往上爬是不是很好玩?就算爬,也用不著拿死去的人開涮吧?你難道不覺得這事做得很過分,這樣做你的良心就能安?」江長明一氣說了許多,他真是有點兒控制不住自己。孟小舟被他說急了,臉一黑,突然就吼出一聲:「夠了,江長明,你以為你是誰,你有什麼資格教訓我?憑什麼斷定,檢舉信是我寫的?別以為你現在是周副省長的紅人,就可以不把別人放眼裡。我告訴你,你要對今天的話負責!」
「好,你總算發作了,總算不再偽裝了。你放心,對今天的話,我會一直負責到底,而且我也要警告你,別以為當了所長,就可以為所欲為。你幹下的事,你自己最清楚。如果我再聽到有人給鄭老抹黑,絕不會就這麼罷休!」
江長明這番話,登時讓孟小舟白了臉。孟小舟本來還想威風幾句,一聽江長明要抖他的老底,當下慘白著臉道:「我不跟你爭,我真是不跟你爭。跟你說這些,犯不著。」說著話,他便倒縮著退了出去。
江長明掩上門,在屋子裡孤獨地坐了一個下午。他心裡真是亂極了,種種跡象表明,孟小舟正在往一條危險的道上去,如果弄不好,還要連帶到林靜然,殃及到沙漠所。可許多事,他也是道聽途說的,缺乏必要的證據。他不可能學孟小舟那樣,將一些不太確鑿的事實反映上去,再者,就算他說了,周曉哲會相信?
夕陽緩緩從窗戶裡落下時,江長明離開辦公室,這天他沒去師母那兒,本來想約林靜然吃頓飯,又一想,見面說啥呢?他在街邊小飯館隨便填了點兒肚子,正想著去濱河路散散心,肖依雯突然打來電話,問他在哪兒?江長明說正往濱河路去,肖依雯在電話裡驚訝了一聲:「你等著我,我馬上過來。」
傍晚的濱河路,真是情人的世界,夕陽早已退去,晚霞染過的草地,散發著一股股誘人的香氣。垂柳依依,晚風習習,百年古槐在晚風中瑟瑟作響,濃密的樹蔭下,一對對情侶相偎而坐,或擁抱,或纏綿。腳下的石子路,遠處的黃河聲,還有迎風而來的陣陣花香,無不提醒著江長明,這兒曾是愛情的棲息地,是他和白洋海誓山盟過的地方。
哦,白洋。他心裡叫了一聲。
肖依雯默默跟在他後面,她的樣子有點兒可憐。下午,肖依雯去看望葉子秋,葉子秋告訴她,江長明的問題查清了,是別人誣告。肖依雯高興得當下就想給江長明打電話。這段日子,她心裡一直為江長明不安,儘管她也深信,江長明不會是那樣的人,但,事情水落石出前,誰也不敢保證有什麼變故,況且這事還牽扯鄭達遠。肖依雯儘管對官場的事很陌生,但報紙上天天看,電視裡天天聽,對腐敗兩個字,還是心存驚悸。再者,她跟江長明畢竟認識時間太短,彼此瞭解還很不夠,她也擔心自己會看走眼,被心底的那層好感給蒙騙了。這下好,葉子秋一說,她的心立馬兒落了地,再也沒了那份擔憂。恨不得立刻見到他,當面向他祝賀。葉子秋見她魂不守舍,知道她是對江長明動了心,便說:「他最近心情很不好,事情雖然查實了,但長明是個很要強的人,從不容許自己身上有啥污點,這事對他一定影響很大,有空,你幫我勸勸他,不要讓他太放在心上。」肖依雯嗯了一聲,就急著往外走,當著葉子秋的面,她還真不好意思給江長明打電話。
沒想剛走下樓,就接到醫院電話,要她火速回去,說是來了急症病人。等把病人處理完,已是八點多鐘,肖依雯飯也沒顧上吃,就給江長明打電話,一聽他往濱河路去,想也沒想就說自己也要來。可真來了,卻發現,江長明一點兒興奮的意思也沒有,反倒心事重重的,比前幾天還沉重。肖依雯是那種最能善解人意的女人,這也許與她長期跟病人打交道有關,醫院說穿了就是一個沉重的地方,是一個黑色永遠大於紅色的世界,儘管它在人們的眼裡永遠是白色的。
江長明不開心,肖依雯也不敢亂講話,只能跟班一樣跟在他後面。他走,她走,他停,她停。見江長明對著漸漸濃重的夜色發怔,她忽然想,自己來得會不會不是時候,沒準他不喜歡在這個時候讓她打擾?
夜色漸深,晚風漸涼,這晚的濱河路,並沒有人們期待的故事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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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長明很快回到了沙縣,跟他一併來到沙縣的,是紀委兩個紀檢員。
就在周曉哲找調查組談話的這一天,調查組再次接到舉報信,信中揭發鄭達遠跟一個叫牛棗花的沙鄉女人關係可疑,很有可能,鄭達遠將大筆資金藏匿在牛棗花這裡。
這可是條新線索,調查組決定對牛棗花展開調查。誰知剛到沙縣,就聽沙縣治沙女英雄牛棗花因病住院,已驚動了不少人。
江長明雖然對調查組心存不滿,但人家畢竟也是幹工作,再者,也只有調查組,才能將老師身上這口黑鍋揭掉。所以在面子上,他對一同來的兩位同志還是很客氣。兩位同志倒像是不願意讓他陪著,一到沙縣,就提出讓他回專家組,他們的事兒,他們自己辦。
一聽此話,江長明心裡那層不滿就越發濃了,正好尚立敏趕來迎接他,他便扔下兩個紀檢員,憤憤地跟著尚立敏走了。
尚立敏將水文資源組蘇寧教授查出的問題報告了江長明,沒容江長明發表意見,她又接著說:「水文方面如此,其他方面他們能不做手腳?我建議,對沙縣近年來的治沙、防沙、特別是沙化數據做一番核實。」
江長明沒有表態,一回來便聽到這種消息,的確令他難受,可眼下他們的工作重心是把課題成果盡快拿出來,哪怕是先拿出一兩篇有份量的文章或是一兩個有推廣前景的沙生植物新品種,先把國際組織的第一道關過掉。至於弄虛作假的事,他不想管,也管不了。尚立敏一直在所裡,很少到基層,對基層的事知道的少之又少。一聽弄虛作假,就覺天要塌下來。也難怪,她是搞數據分析的,假掉一個數字,整個結果就有可能變假。可她哪裡知道,如今哪兒不作假呀。江長明的心裡掠過一層悲哀。
簡單開了個會,江長明將自己的決定說給大家,明天他們離開縣城,到沙窩鋪去。
「去那兒做什麼?」尚立敏不解地問。
「你是搞課題的,不進沙漠蹲賓館裡能搞出成果?」
「可所長不在了,我們去找誰?」尚立敏又問。
「老師不在,他的林子在。」
「那個牛棗花不是住院了嗎?」
「你到底要問多少?!」江長明忽然來了氣,發完火,又覺態度有點兒蠻橫。默了默說,「等會我跟你去醫院。」
尚立敏挨了嗆,心裡不舒服,江長明剛出房間,她便說:「剛有點兒小權,就開始犯官僚主義。」
下午飯後,江長明帶著尚立敏,往醫院走。他們是去看牛棗花。說不清為什麼,這段日子,江長明突然覺得,牛棗花跟老師之間,隱隱地好像有什麼故事。他猜測著這故事,卻又害怕這故事。並不是所有的故事都令人著迷,有些故事,裡面除了淚便是血,江長明擔心觸碰到更痛的東西。老師的一生已經夠坎坷了,千萬別再翻騰出什麼來。
懷著非常複雜的心情來到醫院,卻見病房門口擠滿了人,護士不讓進。一問,才知是上面這樣要求的。在沙縣,牛棗花算個人物,只不過這種人物常常被人遺忘。需要她們的時候,挖掘出來用一用。她們的生命平常是不發光的,等發光時,她們已成為一種擺設,或是一種符號,被賦予新的內容,當然是別人需要的內容。於是乎,她們閃光了,多彩了,令人感動得要流淚了。可惜,這樣的日子總是很少,太多的時候,她們活在自己的寂寞裡。江長明在下面走,見過不少這樣的人物,總體感覺是,這是一群被別人強戴了面具的人。
怕是這一次,牛棗花要讓沙縣失望了。國際組織的專員來沙縣考察,少不了接見牛棗花,相比那些方方面面弄出來的業績,牛棗花這張臉,還有她堅守沙漠幾十年的人生故事,怕是更有說服力。所以她一病,沙縣不能不急。
果然,樓道內儘是慌慌張張進進出出的穿白褂子的人,幾個縣上的幹部也摻雜在其中。從他們臉上,江長明感覺牛棗花病得不輕。尚立敏不解,發牢騷道:「就一個農民,犯得著這樣?」
「農民咋了?農民的命就不是命?!」
尚立敏嚇得吐了下舌頭,她的原意絕非如此,只是說出的話欠斟酌,讓江長明誤聽了。她拋下江長明,騰騰騰往前去,一個護士攔住她:「病人在休息,你們不能打擾她。」
「我是她妹妹,剛從外地回來。」說著,她朝江長明招了下手,護士被她的氣勢蒙住了,猶豫半晌,還是放他們進去了。
病房裡倒是安靜,床前擺滿鮮花,窗台上擺著剛從沙漠裡採摘來的沙棗花,一股野香沁人心肺。牛棗花睡著了,她的氣色很不好,江長明忍不住就擔起心來。
片刻,牛玉音推門進來了,看見病房裡多出兩個人,正要張口問,江長明搶先說話了:「你就是牛玉音?」
「你是……」玉音望著這個陌生的男人,記不起哪兒見過他。
「我是江長明,駝駝的朋友。」
「是你啊!」玉音一下興奮起來,老聽駝駝提起這個名字,卻一直無緣相見,想不到……
「坐,快坐呀。」玉音好不激動,江長明這個名字,在悲情騰格裡,可是相當有份量的。
「你姑姑她……」
玉音的臉色暗下來,這些天,為了姑姑,她真是跑斷了腿,可姑姑的情況一天比一天糟。剛才她還在主治醫生那兒,可那個戴眼鏡的主治醫根本不告訴她實話,只說是太勞累,加上營養不良,累倒的。
病房裡說話不大方便,江長明讓尚立敏留下,自己帶著玉音,來到住院部後面的一塊草坪上。
「有件事想麻煩你,希望你能答應。」
「啥事兒?」
「這事一句兩句說不清,我想請你跟我們一道去趟沙窩鋪。」
「可姑姑她……我怕是走不開。」玉音有點兒為難。
「不是有縣上嗎?你留在這,也起不了啥作用。我看縣上現在是急了,他們會緊著想辦法的。再說了,三五天的,不礙事兒。」
玉音想了一會,道:「行,啥時走你安排,我把這邊的事交代給喬雪。」
「喬雪是誰?」
「跟我一起的,也是個研究生。」
江長明哦了一聲,他好像聽肖依雯說起過,她有個表妹也叫喬雪,正在讀研,不知是不是同一個人?不過眼下他顧不上這些,匆匆跟玉音說定時間,就往病房去。剛到樓口,就看見沙縣副書記李楊在羅站長等人的簇擁下,上了樓。江長明猶豫半晌,還是打電話給尚立敏,讓她下樓。江長明對李楊雖不是太熟,但兩個人也算認識,對李楊這種人,江長明向來採取的策略是敬而遠之。
一望無際的沙漠橫在眼前,騰格裡就像一張彌天而撒的網,牢牢困住了人們的視線。黃沙飛揚,乾旱肆虐,九月的沙漠將暴戾演繹到了極致。
沙窩鋪卻是另番樣子。江長明他們剛穿過黃寡婦灘,眼前就湧進一片綠洲。那是怎樣的一片綠啊,在這黃沙刮得人睜不開眼,整個世界像是陷入到死一般的枯黃中的茫茫大漠,忽然地閃出那麼一片綠,其驚喜,其振奮,真是無法言表。江長明只覺得心裡嘩響過一片水聲,浪聲,跟著,眼亮了,心也亮了。世界,瞬間明淨起來。活這個字眼,突然就跳到了眼前。車子在沙路上顛簸,尚立敏她們的尖叫已放野了的炸響:「好綠啊——」
是綠。曾幾何時,這兒人山人海,沙鄉人以無堅不摧的信念和戰天斗地的革命精神,揮動著鐵掀、斧頭,不,一切能與天地較勁兒的工具,在那場浩浩蕩蕩的大運動中,將盤踞在沙窩裡幾十年上百年的沙刺、紅柳、梭梭,還有那成片成片的胡楊林,一應兒斬草除根,九道子沙梁護著九道子彎,沙鄉人神往的大寨田建成了。慶功大會上,年輕的牛根實代表沙鄉新一代農民莊嚴宣誓,這兒以後不叫九道梁子,要讓它變成九步沙。聽聽,多豪邁、多氣勢的語言呀,九步就可以踩過沙漠,踩出一片新天地!九步沙這個名字,第二天就出現在省報上,而且是大紅色。比九步沙更紅的,是沙鄉人熱盼未來的心。
多少年過去了,大寨田並沒長出沙鄉人渴望著的莊稼,倒是風一年比一年猛,沙一年比一年惡,太陽一年比一年毒。九步沙真的成了九步沙,不過這一步,怕是要讓沙鄉人跋涉上一輩子,後悔上一輩子。
江長明還清楚地記得,自己第一次來九步沙的情景。那是他剛進沙漠所不久,老師鄭達遠帶著他,一路走來,最後站在黃寡婦灘的風口子上。那一天的江長明心裡說不出是啥滋味,只覺得這一路,熱情在一步步消退,信心在一步步動搖,甚至,對自己的所學所愛,追求還有理想,也生出從未有過的困惑和懷疑。他不止一次地問自己,難道這就是沙漠,這就是將要承載自己一生的真實所在?那是多麼令人沮喪的一幕啊,眼前是一眼望不到頭的枯黃、死黃,耳邊是呼呼嘯叫的漠風,腳下,是逼人後退的滾滾熱浪。他想像中的沙漠,哪是這樣?那裡面充滿神奇,充滿驚險,藍天白雲下,一望無際盛開的,是一個青年才俊的夢想,是征服沙漠、建設綠洲的錚錚誓言。誰知眼前的現實竟是這樣殘酷,殘酷得似乎能在瞬間就將他的夢想擊碎,不留一點兒餘地。
他傻眼了,徹徹底底傻眼了!
他就像失語一般,面對漫天黃沙,久長地發不出聲音。後來他求救似的將目光伸過去,投在老師臉上。老師鄭達遠那一天也是格外沉重,一路,他就沒笑過,等站在凌厲的風中,面對要把人壓抑死的九步沙時,笑就離他更遠了。
「知道不,這兒的樹,就是我毀的。」鄭達遠陷入到往事中,那段沉痛的記憶,成了他一生繞不過去的一堵牆。也是在那次,江長明知道了老師的過去,也才懂得,老師為啥要把後半生賭博似的賭在九步沙。
他是在替那場運動贖罪啊!
一個人為一場運動贖罪,這樣的事也只有老師做得出。
那時的九步沙,綠色還很稀少,九道梁到五道梁之間,幾乎就望不見綠,不過老師說:「總有一天,風沙會遏制住的。」
也是在那次,江長明跟牛棗花有了一面之緣,是老師主動向他們介紹認識的,老師說這兒住著一個人,很了不起:「瞧,這幾十畝林地,都是她的。」江長明很是驚訝,這漫天黃沙中,還真能住人?
時間一晃過去了十年,十年間,江長明再也沒來過沙縣,沒來過九步沙。想不到,十年後的九步沙,卻成了另番樣子。江長明簡直想像不出,這滿眼的綠,是怎樣一點點長出的?這形態各異的綠色植被,是如何頑強地茂盛了起來?
正訝疑著,五道梁子那邊,猛騰騰響出一陣唱:
五月裡來五端陽
沙棗楊柳插門上
雄黃酒兒高昇上
我和王哥喝一場
你喝酒來我捏手
這麼的熱鬧哪裡有
紅糖冰糖四合糖
比不上妹妹唾沫香
六月裡來熱難當
王哥放羊在高山上
手搬大門往外看
王哥困到山裡面
一斗麥子兩回面
粗籮兒籮了細籮兒彈
彈了三升細白面
我給王哥送盤纏
懷裡揣的油麻卷
胳膊上搭了兩串錢
手裡提的米湯罐
姑娘的情誼在罐裡面
……
「是六根!」江長明猛地一喜,這聲音真是太熟悉了,在五佛,他沒少聽過六根唱,那首《王哥放羊》,到現在自個兒都能從頭到尾唱出來。
聽見這唱,一直悶聲不說話的牛玉音終於開口了:「就是這片林子,害得我姑姑住院的。」
江長明心裡一暗,玉音已將她們家跟姑姑爭搶林子的事說給了他,還求他想個辦法,千萬不能讓林子落她爹手上。「他是想拿這林子掙錢哩,要真開發成觀光林,用不了幾年,這兒又會成一片黃沙。」
這問題江長明也思考過,說來真是寒心,眼下動這片林子主意的,怕不只牛根實一家,就連縣上,也在三番五次動這個腦子。以前老師在,縣上不敢輕易提出來,藏頭露尾提了幾個方案,都被老師識破,嚴詞拒絕了。老師一去世,縣上馬上行動起來。上次縣長白俊傑宴請孟小舟,據說就是為這事。沙縣有個大方案,想把沙產業作為旅遊業的增長點,開發一個大型沙漠觀光區,其中九步沙還有這一大片林子都在開發範圍之內。白俊傑還提議,讓沙漠所也作為開發單位,一併投資。沒想,孟小舟真就給答應了。
一行人說著話,翻過九道梁子,八道梁子,很快到了五道梁子。六根一眼就認出是江長明,興奮地直叫:「是江幹部呀,你咋給跑來了?」江長明笑著走過去,握住六根粗糙的手:「好你個六根,我說咋在五佛看不見你呢,原來跑到沙窩鋪了。」
六根傻傻一笑,道:「我爹死了,五佛家裡又沒了啥人,就在這將就了。」六根說的是實情,他老婆生下菊兒不久,嫌家裡窮,跟人跑了。六根拉扯著菊兒過日子。他爹因為心裡愧對兒子,索性跑到沙窩鋪放羊,一放就把自己的魂也給放到了沙窩鋪。爹死後,菊兒嫁了人,六根就成了光棍。一個光棍哪兒不能過日子呢?況且,六根現在心裡還有人。嘿嘿,這個六根!
久別重逢,六根興奮得不成,非要拉江長明到自個小屋裡坐坐。氣得玉音直拿白眼瞪他。心說,你那也叫屋,狗窩還差不多。江長明急著要去實驗林,推辭道:「改日吧,改日一定請你喝酒。」走出老遠,猛聽六根在後面追問:「音丫頭,你姑姑病輕點兒了沒?」
江長明在沙窩鋪發現了寶!
剛到三道梁子,江長明猛覺眼前一亮,一抹奇特的綠跳出來,牢牢捉住了他的眼。未等別人有何反應,他的腳步已跳進林子。等站到那片樹苗前,他就禁不住地喊:「成功了,真的成功了!」
鬱鬱蔥蔥的沙棗林中,一種新培育的樹苗朔風而立,這樹苗粗看像沙棗樹,細一看,不是,它是沙棗樹跟紅柳嫁接後的新品種。它不像別的樹苗那樣拔地而起,而是每長高一手指,就盤出若干個細枝,這些細枝打著彎兒,須一般鋪散開來,左右擴散,伸進別的灌木中。這樣,整個林子形同一張蜘蛛網,密密麻麻往四周延伸。樹的主幹仍往上躥著,並伸出更多的須來。須上生須,一下就把林子給鋪嚴實了。如果不是刻意留了走人的通道,人的雙腳是很難走進這林子的。
「達遠三代!」江長明猛就喊出這樹的名字。
天啊,老師成功了,老師他終於培育出了「達遠三代」!
一股巨大的幸福感包圍了他,燃燒了他。一把抓過聞聲趕來的尚立敏:「快看,這就是『達遠三代』。」尚立敏幾個也是一片尖叫,真是沒想到,他們會在這兒看到「達遠三代」。說話間,助手小常已舉起相機,搶拍起鏡頭來。研究生方勵志更是驚訝得不成,當初「達遠二代」從培育到推廣,他是一直跟著老師的,沒想「達遠二代」剛一推廣出去,便遭到慘敗。這種樹苗根繁葉茂,枝條的延伸也能達到理想程度,可惜它不耐旱,如果長在多雨地帶,它不失為一種好品種,但在乾旱的沙漠,它的成活率卻極低。而且「達遠二代」還有一個根本性的難題沒解決,就是這樹猛長,只要吸足了水分,要多高它能長多高,跟楊樹的性質差不多。推廣了一年,「達遠二代」就以失敗告終。抗沙植物不需要太高,關鍵它能盤根錯帶,像荊棘一般伏著在地上,而且抵禦風沙的力量不是來自根部,是靠枝條與枝條之間的附著力。
眼前的「達遠三代」幾乎具備了這一切特徵,更令江長明驚喜的,這樹的綠很特別,眼下正是沙漠最熱的時節,別的植物包括紅柳還有梭梭全都曬得耷拉了頭,無精打采的樣,那綠也泛著白,有點兒蔫,有點兒敗。獨獨這「達遠三代」,保持著鮮綠,嫩綠,彷彿剛剛吸足了水,正把一身的油綠往外擠。再看樹枝條下,蔥蔥鬱郁長起的,是草,它靠枝條向草傳播著水分,又借草的生氣補充著自己。這便是物與物之間的互補,相生學。
江長明直起腰,望著這將近六畝地的林子,望著這一地待長的樹苗,心,忽然就被什麼給堵上了。
培育「達遠三代」,老師一直是在暗中進行的,江長明也是在一次跟老師談話時無意中聽他提起的。老師沒向所裡打報告,也沒申報課題。「達遠二代」的失敗,對老師打擊很大,一度時間,他的臉整天被陰雲罩著,心情灰暗得更是沒法提。對一個專家來說,一生培育不出一個新品種,不是啥稀奇事。只有理論建樹沒有實質性創造的專家多得是。就在他們沙漠所,憑論文或專著吃上專家飯的,也大有人在。老師一生論文不多,專著更是空白。他憑的,就是在沙漠裡實打實搞科研,搞培育。「達遠一代」曾作為最受歡迎的抗沙植物,被沙縣及周邊縣區大量引進,廣為種植,對抵制騰格裡大漠的沙化,保護乾旱缺水地區的植被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隨著地下水位的一再下降,還有沙化面積的不斷增大,「達遠一代」漸漸被淘汰。畢竟,它的抗旱性還不是太好,如果缺乏灌溉或是雨水的滋潤,成活率就會大大下降。眼下五佛及蒼浪那邊,還主要靠它,但在沙縣,在騰格裡大漠腹地,它的地位卻遭到了顛覆。
誰來取代它呢?一度時間,沙漠所圍繞這一課題,展開過激烈爭辯。以龍九苗為代表的理論派堅決不主張再搞實驗,理由是搞這樣的實驗成本大,熬時長,而且能否出新成果,誰也沒把握。龍九苗看重的是學術,是理論上的先鋒性。而且他向來不認為憑借一種新樹苗就能把沙化問題給解決掉。他最愛說的一句話就是:「抗禦風沙不是簡單地種樹,要把治理沙漠上升到生態大平衡這一高度,要從人文領域去探討它的未來。」他的「人文沙漠」一說,一度時間成為一個關鍵詞,得到了上上下下的好評。有人說這種提法新潮,符合國際社會的新思維。也有人說這種提法找到了沙化的社會根源,找到了人類的頑症,要想治理沙漠,就得先治理人類的思維。云云。
那個時期老師是寂寞的,是受排擠和嘲諷的。「達遠二代」先後花去幾十萬,耗時六年,最終卻落個一無是處,他不能不背負質疑的目光,不能不面對來自方方面面的詰問。而且江長明清楚,「達遠二代」的失敗,不只是培育新品種的失敗,關係到老師代表的方向是否正確,是否還值得堅持?在沙漠所,老師鄭達遠跟龍九苗之間,是兩種潮流、兩種方向的鬥爭,龍九苗堅持宏觀上的治理,全景式綜合性的治理。老師鄭達遠只認一個字:樹。
在這個年代,如果一個人堅持要用種樹來治理沙漠,無疑是要遭人恥笑的。這辦法太老土,太落後,也太讓人覺得沒有學問。而老師卻常常冷不丁問出一句:「除了種樹,我們還有別的辦法嗎?」
沒有!真的沒有!這是多番思索後,江長明自己找到的答案。
3
「達遠三代」的出現令江長明他們的工作一下簡單起來。「我們啥也不需要再準備,就把『達遠三代』的工作做好。」很快,江長明給組裡的人分工。尚立敏堅持做好觀測和記錄,準確掌握「達遠三代」的生長特性。方勵志跟牛玉音一道,盡快找出老師培育新品種的實驗資料,將其整理。江長明確信,老師一定將資料留在了沙窩鋪,說穿了就是由牛棗花保管著。想到這一層,他對牛棗花有了新的看法,這人一定不簡單。一股欽佩之情油然而生,他跟玉音說:「能不能將『達遠三代』推廣開,資料很重要,這次,說啥你也要幫幫我們。」牛玉音真是沒想到,一根樹苗在他們眼裡有那麼值錢,從他們臉上,她看到一股陌生而又新鮮的東西。她說:「如果真的有你們說得那麼神奇,沙鄉人的日子可有希望了。」牛玉音說得一點兒也不為過,這些年,她目睹了家鄉父老在風沙侵害下的艱難生活,如果風沙再遏制不住,沙鄉人就沒法在這片土地上繼續生活了,跟沙灣村毗鄰的羊路村,已有人攜家帶口,往安西那邊移民了。
安排好這裡的一切,江長明帶上助手小常,急著去縣上,他要為老師奔走,為「達遠三代」奔走。誰知再次來到縣城時,就聽到一個可怕的消息。沙縣縣長白俊傑交代問題時「咬」出了鄭達遠,說將近二百萬的治沙資金都是被鄭達遠先後拿走的,至於這些錢是否進了鄭達遠的腰包,他也不好說。不過他交代出一個重要事實,鄭達遠的女兒沙沙去年五月一次從沙縣沙生植物開發公司拿走四十萬,說是辦公司急需錢。當時馬鳴讓她打借條,沙沙居然蠻橫地說:「打什麼借條,有本事跟我老爸要去!」
「不可能!」江長明當下就沖跟他報告消息的人吼,「老師是怎樣一個人,我比誰都清楚。」
「你清楚不頂用,要讓調查組和反貪局的人清楚才行。」來人說。
「那是他們的事,他們不會憑白俊傑一句話,就給老師定罪吧?」江長明憤憤難平,老師一生為治沙事業嘔心瀝血,鞠躬盡瘁,死了,竟還有人如此歹毒地誣陷他!
還沒等江長明把火發夠,師母葉子秋便打來電話,撕扯著聲音說:「長明你快來,他們,他們要抄家……」
趕到省城,葉子秋已被送進醫院,她是連驚帶嚇,再次發病的。據說當時的情景很嚇人。江長明顧不得休息,連忙又往醫院去。正好這一天肖依雯也在上班。
看見江長明,肖依雯略略有些不自在,不過她巧妙地掩飾了。
「才回來?」她問。
「剛從沙縣趕過來。」江長明答。
「師母的病情咋樣?」兩個人邊上樓,江長明邊問。
肖依雯捋了捋額前的秀髮,很是擔憂地說:「比上次情況還要不好,你要做好長期護理的準備。」快到病房時,江長明看見匆匆趕來的林靜然。林靜然也是剛剛聽到消息,檢察院的做法令她大為惱火,路上她已打電話,就此事向有關方面提出質疑。
三個人結伴進了病房,葉子秋剛從急救室抬出來,這陣兒服了藥,睡著了。從臉色看,她的病情似乎沒上次那麼嚴重,不過肖依雯說,病人的心臟不好,隨時都有昏過去的危險。果然,一個小時後,葉子秋突然出現反彈,渾身抽搐,口吐白沫,四肢冰涼,血壓也一下降了許多,她被二次抬進急救室。
肖依雯她們施救的過程中,江長明接到副省長周曉哲的電話,問他有沒有時間,他想找他談一次。
「我沒時間!」江長明惡狠狠就掛了電話。一旁的林靜然聽出是周曉哲的聲音,不滿道:「你衝他發什麼火,老師的事,周副省長並不知情。」
「我不相信。」江長明沖林靜然火道。
「那你相信什麼?」林靜然的聲音也高起來。一進醫院,她就看到江長明跟肖護士在一起,這都一個多小時過去了,江長明對她視若無睹,一句問候的話也沒,倒是對肖依雯,他跟過來問過去,像是比她重要得多。
「我啥也不相信!」江長明丟下話,又往急救室那邊去了,正好肖依雯出來拿東西,見他臉色鐵青,很可怕,以為是緊張過度,勸道:「我們正在全力搶救,你要沉得住氣。」江長明見肖依雯滿頭大汗,緊忙掏出紙巾,過意不去地說:「每次都給你添麻煩,實在不好意思。」
肖依雯接過紙巾,擦了擦汗,啥也沒說,進去了。
看見這一幕,林靜然再也控制不住,氣沖沖就朝樓下走去。
兩天後的晚上,江長明跟副省長周曉哲坐在了一起。那天林靜然走後,江長明細心想了想,覺得林靜然說得有道理,他沒必要見誰都發火。況且,周曉哲是副省長,能主動打電話給他,已經就破了原則,他要是再不識抬舉,怕人家真以為他腦子有問題。矛盾再三,他還是托林靜然,希望能當面向周副省長道歉,沒料,林靜然冷冷地說:「以後這種事少找我,愛找誰找誰去!」江長明並沒意識到林靜然是在氣他跟肖依雯,厚著臉皮道:「眼下這種時候,你不幫我誰幫我?」林靜然嘴上恨著,心裡,還是在替他著急。好在周曉哲是個開明的人,並沒介意那天江長明的脾氣,「知識分子嘛,都那樣。」
兩個人坐定,周曉哲說:「最近辛苦了。」
儘管周曉哲再三說,別拿他當副省長,只當是朋友間的私下聚會。江長明還是緊張,侷促得手都不知往哪兒放,他心裡恨自己,這點兒出息,能成什麼大事?嘴上卻慇勤道:「不辛苦,哪能談得上辛苦。」
「下面去收穫不小吧?」
「收穫真是大,老師瞞著我們,把『達遠三代』搞成了,這下,沙漠所可要出大成果了。」
一聽「達遠三代」,周曉哲也興奮了,不過他很快問:「『達遠三代』能經得住考驗吧?」周曉哲也知道「達遠二代」的事,「達遠二代」的失敗給很多人心靈上留下了陰影。
「這次絕對沒問題,眼下騰格裡最高氣溫達39度,樹苗綠得跟麥苗一樣,抗旱性是徹底解決了。」
談了一陣,周曉哲將話題一轉,他找江長明,並不是想瞭解「達遠三代」,這是下一步的事。眼下,他急著要為鄭達遠澄清一些事兒。沙漠所接連爆出醜聞,令他這個主管領導很被動,就目前情況看,他懷疑有人故意製造混亂,想把問題往死人身上推。可他只是一個副省長,手裡又缺少證據,鄭達遠的事,他真是不能阻止。他急著找江長明,就是想問問,到底江長明能不能找出證明老師清白的證據?
「目前情況很糟,沙漠所的問題一定要深查,但我怕……」周曉哲沒往下說,有些話,現在還不能全講出來。
「讓他們查好了,我堅信,老師是清白的。」江長明還是那性格,似乎自己認準了的事,就是真理。
「有句話我想提醒你,如果有人刻意要攪渾水,這水,怕還真能攪渾。」
「你是說龍九苗?」江長明忽然警惕起來。
「我沒具體指誰,現在的要害是拿出證據,否則,事情會變得更加糟糕。」
周曉哲的擔心絕不是沒有道理,事實上,眼下沙漠所一案的調查已經偏離了軌道。單就檢察院突然派人強行搜查鄭達遠住宅這一事,就讓人生出不少疑問。還有,那些接二連三的舉報信,到底出自何人之手?為什麼調查組就那麼相信舉報信?這裡面,不能不說沒有名堂。
周曉哲甚至聽說,有人暗示調查組,別把範圍擴大,能定案盡快定案。這就意味著,讓鄭達遠扛走這些事兒不是沒可能!讓一個死去的人背走沉甸甸的黑鍋,這樣的事不是沒發生過。
「你得盡全力找出證據,要不然,鄭老會死不瞑目。」
兩個人心情沉重地走出茶社,天上已是繁星點點,銀城的夜晚,燈光燦燦,霓虹迷離,街上人影綽綽,情侶相依,好一派國泰民安的喜人景象。
第二天,江長明再次聽到一個不好的消息:沙沙逃走了!
消息是駝駝告訴他的。聽到葉子秋住院,駝駝坐著輪椅來到醫院,葉子秋的病情已經控制,病房裡說了會話,駝駝遞給江長明一個眼神,兩個人來到樓下,駝駝一臉驚慌地說:「沙沙逃了。」
原來,就在江長明往省城趕的那天,調查組派人收審沙沙,想把那四十萬的事調查清楚。不料,等他們趕到沙沙的住處時,沙沙早已沒了影,公司那邊也是鐵將軍把門,賬上一分錢沒留。看來,沙沙是提前聽到了風聲,可誰又能給她透露風聲呢?
跟沙沙一同消失的,是外國人羅斯。
謠言很快響起,說鄭達遠的女兒攜巨款潛逃,也有說是跟著外國人羅斯逃到了美國。鄭達遠一邊侍候師母,一邊打聽沙沙的下落,打聽來的消息把他嚇了一跳。原來沙沙的公司開張不久便陷入困境,那個所謂的新絲路模特大賽是個騙局,沙沙上當了,跟她一同上當的是一百多個報名參賽的模特。沙沙逃走前,已有不少家長將她告上了法庭,向她追討五萬元的巨額參賽費。沙沙哪有錢啊,參賽費是她替上海那家公司代收的,錢早已打到對方賬上。
「一個總也長不大的孩子!」江長明想恨,卻恨不起來。沙沙惹下如此禍亂,該咋個收場?他急得嘴上都起了泡,肖依雯聽說此事後,也是一派焦急。這天江長明正在給師母餵水,肖依雯慌慌張張進來說:「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過一會兒你到我辦公室來。」
師母以為是自己的病又有了麻煩,催江長明快去。到了護士辦公室,肖依雯正在通電話,江長明欲返身出門,肖依雯拿手勢止住他。通完電話,肖依雯說:「沙沙可能去了深圳,得想辦法把她找來。」
「你怎麼知道?」江長明不解地問。
「我有個朋友,她認識沙沙,兩天前她跟沙沙通過電話,沙沙用的是深圳那邊的座機。」
「哦?」江長明臉上不只是驚訝了,肖依雯能如此關心沙沙,實出他意料,不過,內心裡他真是充滿感激。這次如果不是她,師母的情況就很難說。葉子秋是在辦案人員走後才暈倒的,當時屋裡沒有人,後來肖依雯打電話,半天沒人接,打手機也是如此,才匆匆趕來。要不然,後果真是不敢想。
江長明去沙縣後,肖依雯每天都堅持給葉子秋打一次電話,一來是她真心關心葉子秋,在她心目中,葉子秋是位值得受人尊重的女性。二來,也是受江長明之托,如果說兩個人真有什麼緣的話,這緣就是葉子秋。
「要不,你去趟深圳?」肖依雯徵求道。
江長明長歎一聲:「我是想去,可我哪能走得開呀。」就在下午,沙縣那邊還打電話催他,說要召開專家隊聯席會議,讓他務必參加。江長明眼下真是顧了這邊顧不了那邊。
兩個人商量一陣,最後還是決定讓肖依雯那位朋友去。「只能拜託她了,真是不好意思,麻煩你還不夠,還要勞駕你的朋友。」
江長明說的是真話,他心裡真是有點兒歉疚,感覺欠了肖依雯很多。肖依雯聽了,心裡卻甜潤潤的。女兒家的心思,誰能猜得透呢?
這晚,肖依雯請江長明吃飯,飯間,她忽然問:「你對未來真的沒打算?」
「啥打算?」
「我是指……」肖依雯的眼裡浮上一層霧,神情也變得朦朧起來。說來難以令人置信,就這兩次短暫的接觸,江長明的影子便牢牢盤踞在她心裡,趕不走,驅不掉。一個女人喜歡上一個男人,原本是這麼簡單的事。
肖依雯是有過一次失敗的感情的,是她大學一位任課老師,長得不算帥,但也不難看,年齡比她大幾歲。當時在學校,兩個人並沒生出感情,動情是肖依雯二次去學校進修時,那位老師已升了副教授,正好負責給進修班學員當外聯。她跟他相戀三年,快要結婚了,那老師卻突然出了國,此後便再也沒了消息。後來肖依雯才得知,負責擔保他出國的,是那個城市一位企業家,條件就是讓他帶著他女兒一齊出國。
肖依雯不是那種悲觀的女人,更不是那種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的脆弱者。在感情上,她拿得起,放得下。失敗就失敗了,她沒難為自己,更沒讓這事兒在心裡留下陰影,之所以到現在還沒嫁出去,是她從失敗中學會了看男人。對她而言,能托付一生的男人,首先要有責任心。江長明正是在這點上深深打動了她。
「長明,有句話現在講興許不是時候,不過我還是要說出來。」肖依雯這一天是鼓足了勇氣,她所以要急著向江長明表白,並不是感情真到了要表白的時候,是另一個人逼她這樣做。兩個小時前,她收到林靜然的電話,將她毫無理由地斥責了一通,還說她假惺惺關心葉子秋,目的分明是在江長明身上。肖依雯不是一個有心計的女人,但也絕不是一個忍氣吞聲的女人。林靜然莫名其妙的指責,某種程度上激怒了她。接完電話,她就決定請江長明吃飯,而且要當面把事兒講出來。
「你啥也別講,現在還不是時候,等忙完這陣子,好嗎?」
畢竟兩個人都是經過風雨的人,彼此心裡想什麼,都能猜個八九分,所以也用不著遮掩或是扭捏。沉默了一陣,肖依雯道:「好吧,我聽你的。」
專家聯席會開得很糟糕,有關方面出台了一項硬規定,專家隊的工作目標必須跟縣上的目標相吻合,必須跟省上的要求相符合。與之對應的,還強調了十個不准。概括到一起,就是只能貼金,不能抹泥,誰抹泥誰負責。規定一宣佈,會場一片騷亂。除了財政這一組沒發表不同意見,其他專業隊紛紛提出不同看法。會議主持者沙縣常務副書記李楊沒想到會場會這樣,當下急出一頭汗,他將目光投向專家隊總帶隊程維序。程維序也算是專家,不過好久都沒從事專家應該從事的工作了,他現在的身份是省科院副院長,專家委員會副主任,更多的精力用在管理專家上。程維序清了一下嗓子,道:「大家有意見可以提,充分提,這表示我們的專家還是很重視這次活動的。不過有一條,大家務必記住,會議結束後,各專家隊必須嚴格按會議的決定執行,在這上面沒有討價還價的說法。我們始終要牢記,這次下來的目的就是幫沙縣做好補救工作,一切圍繞國際組織的考核這一中心目標,順利過關是我們唯一的目的。」
轟,會場裡爆出一片子噓,爾後,徹底沉默了。
這就是一錘定音。任憑你有多大的不滿,有了這一錘定音,你只能乖乖兒服從。
會後,程維序單獨找了江長明,婉轉地說:「你最近咋總是心不在焉啊,你們這一組,可是重點,工作千萬不能耽擱。」江長明本想說:「工作絕不會耽擱,但你們要求的,怕是做不到。」轉念一想,都到了這個時候,說這些還頂啥用?況且,能順利通過考核,也是他的熱盼。便道:「我會注意的,請領導放心。」
程維序又說了些別的事,然後話題一轉:「你老師的事,我很難過。真是想不到,一個頂尖級的專家,也會毀在錢上。長明,你年輕,方方面面的條件又都不錯,一定要把握好自己啊。」
江長明直覺得讓人扇了幾個嘴巴,臉上火辣辣的疼。忍了幾忍,才沒把過激的話說出來。不過心情一下變得很糟。從程維序的話裡,他聽出一股不祥。看來,周曉哲說的話真是有道理,老師在他們眼裡,還真就黑掉了。
怎麼辦?程維序走後很久,江長明還陷在怔思裡。說什麼也不能讓老師背這口黑鍋,這黑鍋,毀去的不只是老師一個人的清白啊。它毀掉的,有可能就是專家兩個字。不,比這更多……
4
一份病情診斷書靜靜地呈在玉音眼前,時間過去了多久,她不知道,天黑了又亮了,她還是沒感覺。人來人往,病房裡鬧得跟集市一樣,她仍是沒知覺。
腦子裡反反覆覆跳著就一句話:姑姑要死了,她活不長了。
天呀,姑姑竟然得了癌,是癌啊!玉音要崩潰了。
同伴喬雪走進來,攬住她脖子,這個時候,也只有喬雪能多少帶給她一點安慰。本來,新學期開始了,她們應該回校上課。導師蘇寧卻通過自己的力量,將兩個人留了下來。導師蘇寧那次被叫到省城,據說是挨了批,有人還警告他,讓他不要惹事,只管做好自己分內的事就行。
「放屁!」蘇寧有個壞習慣,一激動就愛罵髒話,髒話要說也髒不到哪去,不過這個屁字是必須要帶的。就是在課堂上,遇到弟子們回答問題太走題,他也會怒不可遏地罵出一句:「簡直是狗屁!」回到沙縣,蘇寧的怪脾氣又上來了,哪個地方不讓他碰,他偏碰。啥地方需要他遮掩,他偏是不遮掩,弄得沙縣方面很被動。特別是李楊,一聽蘇寧到處喊著告狀,把他帶人送購物券的事誇大了幾倍,簡直提到了上綱上線的程度,就對這個酸知識分子徹底失去了好感。眼下蘇寧這一組,陪同的人都沒了,水利局那位叫夢和平的局長倒是偷偷來過幾次,不過不是陪他來的,是討好他來的。夢和平也是同情蘇寧,別的專家有吃有喝,除了工作,剩下的空閒時間全由縣上安排了,今兒個觀光,明兒個研討,晚上不是舞會就是桑拿,大袋小袋的禮品房間裡碼不下。相比,蘇寧這一組,真是可憐,冷冷清清不說,還要面對來自上上下下的冷嘲熱諷。所以夢和平想勸說蘇寧,別太固執,基層幹工作跟上面不一樣,跟學術單位更不一樣,要想得到基層同志的擁戴,就得多為基層同志說好話。基層同志多辛苦呀,又要陪吃陪喝,又要幹好本職工作。偶爾出點兒小問題,也不值得大驚小怪,能彌補彌補一下不就得了。沒料,夢和平話沒說到一半,就讓蘇寧給轟走了。幾次都一樣,而且每次轟他的話都是一樣的粗暴難聽,都含著那個屁字。夢和平徹底失望了,他一失望,全水利局的同志就都失望,尤其負責觀測數據的小李還有周正虹,更是失望得要死。有傳言說,小李的公公也就是市委秘書長已將蘇寧在下面借專家名義企圖給沙縣攪局的不良動機再次匯報到了省上。周正虹的父親那名著名企業家也扔出話來,打算不再兌現自己每年給沙漠水庫捐資的諾言。
這些,都不能改變蘇寧的主意,他照樣我行我素,一副天塌下來壓不著我的架勢。
「那些閒屁,聽了沒用。」他這樣跟自己的弟子說。喬雪今天來,是蘇寧教授特意安排的。「你代我去看看牛玉音吧,她姑姑病了,心情應該很難受。不過她要學會控制自己,不能讓這事把工作給耽擱了。」
喬雪並不知道玉音的姑姑患了癌,會診結果是昨天下午出來的,眼下知道這一消息的人還不是太多。不過,等她走進病房,看到玉音前面那張診斷報告時,就什麼也清楚了。
喬雪的淚也忍不住掉下來,很猛,就跟自己的姑姑患了癌一樣。
牛棗花靜靜地躺在病床上,從前天開始,她就昏迷不醒,醫院想了好多辦法,還是沒能讓她甦醒過來。醫生一直認為,她是因營養不良引起的暈眩症,沒想,一會診,竟是肝硬化腹水。
沙縣方面這才真正急了,工會、婦聯、農牧、民政、宣傳等幾個口的領導聚齊了往醫院跑,生怕跑得慢了,就再也見不到這位治沙女英雄。喬雪陪著玉音落淚的空,縣委副書記李楊正在主持召開緊急會議,不管咋說,牛棗花畢竟是沙縣一面旗幟,一面沙縣人民數十年跟風沙做鬥爭的旗幟。這面旗幟要是倒了,沙縣的損失可謂巨大。
「我們要不惜一切代價,把這位英雄搶救過來。工會跟衛生局馬上聯繫專家,必要時可把病人轉往北京搶救。宣傳部門要全力做好牛棗花同志典型事跡的挖掘與整理,要在全縣掀起一場轟轟烈烈的向治沙英雄牛棗花學習的大運動。婦聯和民政要盡快落實對牛棗花同志的生活補貼還有欠她的樹苗款,要妥善解決遺留問題,不能留尾巴。同志們,面對這樣一位英雄,我們應該慚愧,我們為她做得太少了……」
李楊的聲音仍在繼續,外面已有人忙碌起來,就在這時候,牛根實帶著老婆還有兒媳婦來了。一進醫院,蘇嬌嬌便拉起了哭聲:「我的好妹子呀,你苦哇——」
「達遠三代」的資料整理遇到了麻煩,據方勵志講,牛玉音翻遍了姑姑的屋子,都沒找到要找的東西。倒是後來羊倌六根提醒,老鄭頭活著的時候,跟羊路村一個叫常八官的老支書關係很好,每次進沙漠,他都少不了去看常八官,多的日子,乾脆就住在常八官家,會不會?方勵志不敢耽擱,死拉活扯拽了六根,去找常八官。
「有,有哩。我就知道,鄭大學問留下的東西,準是寶,一張紙片片都沒敢丟掉。」常八官雖然七十好幾了,說話走路都還底氣兒很足。一聽是省上來的專家,當下就吵嚷著讓兒子殺羊。他兒子是羊路村衛生所的大夫,人很實在,對老子的話更是言聽計從,真就張羅著殺羊去了。方勵志哪敢吃老人家的羊,連忙攔擋,好說歹說才把父子倆勸住。氣得一旁的六根直衝他翻白眼,往回走的路上,六根還不止一次提起這事兒,直怨方勵志不會說話,眼看到嘴的羊肉愣是讓他給說沒了。
常八官果然拿出兩個木箱子,裡面整整齊齊碼放著用牛皮紙裝訂好的資料。但很可惜,一箱是鄭達遠培育「達遠二代」時的實驗資料,另一箱,是他三十年沙漠生活的真實記錄,跟日記差不多,雖然很有價值,但眼下卻管不了用。
資料到底去了哪裡?沙漠所沒有,鄭達遠的家裡也沒,最有希望的棗花這裡,竟連一張紙也沒找到。江長明一時也困惑了。按說,如此重要的資料,老師絕不會弄丟,而且也不可能弄丟。難道,老師還有另外存放資料的地方?
這也說不定,鄭達遠一向就是個性格怪僻的人,很多事,他都不按常人的想像出牌。他從年輕時候,就被師母罵成是瘋子,瘋了一輩子,性格一點兒也沒變。
資料找不到,文字性的工作就無法開展,也就是說,雖然「達遠三代」很有推廣價值,對沙漠而言,可以說是無價之寶,但因缺了第一手基礎性資料,江長明他們眼下的工作壓根就無從下手。
就在一組人對老師留下的這個謎絞盡腦汁卻又找不到破解的鑰匙時,江長明在美國的朋友一位美籍專家打來越洋電話,說孟小舟最近在美國權威雜誌《國家地理·自然》上發表了一篇文章,介紹一種「騰格裡沙王」的新樹種。該文章反響很好,已被多家研究機構推選為本季度最有影響力的文章。美國一家研究機構已邀請孟小舟赴美,就騰格裡沙王的推廣及未來前景進行對話。
不知怎麼,一聽說孟小舟介紹樹種,江長明猛就想到了「達遠三代」,他跟那位美籍專家說:「你馬上將文章發到我信箱裡,記住了,我需要樹種的照片。」
打完電話,江長明帶上助手小常,就往縣城趕。他要趕快找個網吧,查收信件。尚立敏見狀,嚷著也要去,江長明這次沒難為尚立敏。三個人趕到縣城,費了好大勁兒,才找到一家網吧,一打開信箱,誰都傻眼了。
美籍專家傳來的照片,一看就是「達遠三代」。
「瘋子,他才是瘋子!」尚立敏第一個叫起來,她的嗓門真是大,惹得網吧裡的孩子們全伸直了眼朝她望。
「你小點兒聲,扯這麼大嗓門幹啥?」助手小常扯扯她的衣角,提醒道。
「我小不了,這個卑鄙無恥的東西,我饒不了他!」說著,她已憤然離開網吧,要攔車往省城去。江長明阻止道:「你去又能頂啥用,這問題不是你想像的那麼簡單。」
「他還能複雜到美國去?這個敗類,剽竊了多少次,這次說啥也不能饒過他!」尚立敏的憤怒是真實的,也是不可遏止的。在沙漠所,孟小舟剽竊別人的成果已不止一次,他拿國家大獎的那項成果到現在還備受爭議,可就是這樣一個人,居然毫無障礙就當了沙漠所所長。一想這事,尚立敏就要氣得發瘋。孟小舟上任那天,她像潑婦一樣在所裡撒了一個多小時的野,最後還是兩個年輕的大學生將她連拉帶拽弄回家的。尚立敏在所裡的人緣不是太好,專業上也很少有長進,到現在還沒一項值得稱道的成果。但,對學術界的腐敗還有造假,她卻比誰都深惡痛絕。她曾在會上大放厥詞,說如今的學術就是騙術,甚至是不學無術。這話一度時間曾讓院裡的領導很惱火,都想給她換單位了,後來還是鄭達遠在會上肯定了她,說她是唯一一個敢講真話的人。
回到賓館,江長明立刻給林靜然打電話,要求跟周曉哲通話。林靜然說,副省長正在開會,有什麼事明天再說。江長明固執地說:「不行,我現在就要跟他說!」半個小時後,周曉哲的電話接通了,江長明簡單明瞭,將事情的經過及嚴重性做了匯報。周曉哲沉思片刻,道:「你馬上回省城,我要當面聽你匯報。」
如此棘手的問題,周曉哲還是第一次遇到。不是說這問題有多難處理,而是你怎麼處理?單從學術研究的角度,好處理,是誰搞出的成果就是誰的,不管你盜得多巧妙,盜的畢竟就是盜的,蒙不了人。問題是孟小舟沒盜誰的成果,他只是在國外的雜誌上介紹了一種由中國專家研究出的新樹種,字裡行間,他都沒提這樹種是他研究成功的。他是站在沙漠所所長的角度,向國際學術界推廣最新科研成果。你能說他做得不對?顯然不能!但,問題就在他沒提這成果是誰研究出的,這樣,依他在國際上的影響力還有在美國的特殊關係,很容易就讓人相信,他是這成果的主人。孟小舟聰明就聰明在這裡,他似乎早就料到江長明一干人會找他麻煩,所以這一次,他做得十分狡猾,甚至稱得上高智商。
而且,對周曉哲而言,無論誰出了成果,只要是中國專家的成果,只要是本省專家的成果,他就應該極力推廣。如果現在站出來,說這成果是剽竊的,不能往外宣傳,不能參加國際交流,這合適嗎?
況且是在眼下這節骨眼上!
「他搶先一步,弄得我們很被動。還是那句話,我們必須得先找到證據。」
「什麼都要找證據,等證據找到了,怕再挽救就來不及了。」江長明的聲音越發急。周曉哲可能不清楚,江長明的擔心來自更深處,隱隱地,他感覺孟小舟這步棋含著更深的目的,聯想到美國的一些所聞,他擔心,孟小舟會走一步險棋。如果真是那樣,後果可就太可怕了。
他沒敢把猜想說給周曉哲,這種話,不到最後時刻,真是不能亂說。
周曉哲告訴江長明,很多謎底可能在沙沙那裡。「這個沙沙,也是個謎啊。」周曉哲沉沉地發出一聲歎。
夜幕降臨的時候,江長明和肖依雯相伴走進濱河路的悲情騰格裡,本來肖依雯是約好要跟那位朋友一道來的,臨出門前,女友突然打來電話,說有貴賓相約,實在來不了,真是抱歉。女友是銀城某銀行要員的千金,是典型的吃父一族,關係多得很,幾乎天天有貴賓相請。她本人曾在財政部門上班,後來嫌上班太累,不自由,辭了。眼下也沒啥正經事做,天天蕩在賓館和酒店,周旋在那些需要貸款的男男女女間,倒也活得滋潤。肖依雯跟她的關係,全是因了她父親住院,肖依雯盡心盡力護理,感動了她。兩個人由陌生迅速走向密切,如今已成為那種無話不談的密友。至於怎麼跟沙沙認識,肖依雯沒問,她也沒說。不過肖依雯能感覺到,她跟沙沙,關係絕對不一般。只是可惜,她這次去深圳,沒找到沙沙。「她在我趕去的前一天,就消失了。我深圳的朋友說,她被羅斯騙了,羅斯在深圳還有女人,一到深圳,他便沒了影。可憐的沙沙,真不知她能躲在哪裡?」這是女友的原話,肖依雯聽了,只覺得有層冰涼漫過心頭。
兩個人剛走進酒吧,駝駝便迎上來:「師母呢,她的情況咋樣?」駝駝的酒吧前些天出了事,有人在裡面打架,差點兒鬧出人命,這段日子他沒到醫院去。
「還是老樣子,情況不大好。」江長明道。
「你們都來,誰照顧?」自從跟江長明他們認識後,駝駝一直稱葉子秋師母,葉子秋也很喜歡這個來自沙鄉的年輕歌手,老在江長明面前提他呢。
「昨天請了護工,沒事,坐一會兒我就回去。」江長明說著,帶肖依雯進了包間,就是駝駝稱作自留地的那間。
坐定,點了冷飲,江長明示意駝駝,他有事跟肖依雯談。駝駝知趣地走開了,臨出門前,他警惕地望了肖依雯幾眼,駝駝一直以為江長明在跟沙沙戀愛,在他心裡,他們兩個,那才是一對兒。現在突然冒出這麼一個美人,沙沙怕是慘了。不知為什麼,他忽然替沙沙難過起來。
「找不到她,就沒法解開這謎,死丫頭,真是要急死人!」駝駝一走,江長明就說。
「對不起,我朋友也是盡力了,真的,她在那邊托了好多關係。」肖依雯顯出幾分不安,好像這事是她沒做好。
「看你,又來了是不?你已經幫我了不少,我還沒來得及謝你呢,咋就又往自個身上攬責任?」江長明說著,替她的冷飲裡加了塊冰,輕輕攪拌著。
「我這不是替你擔心麼,沙沙不回來,師母那邊你還得瞞著,哪天說漏嘴,怕……」
「好了,不談這事。今天約你來,是想真心謝謝你,讓你也輕鬆輕鬆,別整天為了我跟師母,把自己累得跟保姆似的。」
江長明這句話,立刻讓氣氛輕鬆許多。肖依雯心裡,也巴不得江長明能丟下包袱,輕輕鬆鬆跟她在一起。是啊,為這一天,她似乎等了好久。她抬起眼,略帶嬌羞地看了他一眼,江長明的目光也投向她,他的目光似乎比平時多了點兒什麼,整個人發出一層虛幻的光芒。肖依雯有種不確定感,心裡一時疑惑,這真的是他嗎,他真的願意跟我在一起?
忍不住地,她的內心就泛起一層細浪,這種陌生的、甜美的東西很快就感染她,令她一時想入非非,由不住地,就想將頭抵在他肩膀上,在他懷裡靠一靠。但她沒靠,她知道,這還遠不是愛情,愛情來時並不是這樣。面前這個男人,充其量也只是對自己有好感,或是被自己某一方面打動。但,這已足夠,她並不是一個心懷奢望的女人,或者說,她對愛情的那份渴盼還不是太焦急。只要能跟他單獨在一起,靜靜享受一段時光,這種美好,就足以溫暖她的心。況且,她是一個有信心的女人,她並不懼怕他會溜走。溜不走的,她想。她笑了一下,很嫵媚,遠比她在醫院裡給他的笑生動,也有意味。她看見了他的笑,那是一個成熟男人的笑,穩重、健康,帶著陽光般的明亮,卻也有一絲暗暗的放不開。原來他也會矜持啊,她的心再次一動,幸福就漫過了全身。這時候,她真想唱支歌,或是輕輕拉著他的手,跳一曲慢舞。她喜歡這個過程,喜歡男人一點一點地愛上她,一點一點地向她釋放愛,也喜歡把自己一點一點地交給男人。過程其實是最美好的,她相信,他的過程一定不一般,一定值得咀嚼或珍藏。她閉了一下眼,心裡,已在溫情地呼喚著他了……
江長明真是笨,一旦拋開那個話題,他的口馬上拙起來。他跟肖依雯的交往,都因師母的病。每次見面,談的說的,都是這個話題。現在突然間不談這話題了,他就笨得張不了嘴。其實,他是有話的,這段日子,他也想過她,在沙漠裡,在賓館裡,甚至在路上,冷不丁地,她就會跳出來,清清楚楚站在他面前,帶著微笑,也帶著一絲兒責怪,似乎在問,你為什麼對我無動於衷?
真的無動於衷嗎?江長明無法回答。的確,他欣賞她,尊重她,也感激她。沒有她,師母兩次的病就得不到這麼好的照顧,沒有她,自己這段日子真的會被亂七八糟的事搞得焦頭爛額。但這只是一層,另一層呢?白洋走了已經好些年頭了,這些年,自己怎麼走過來的,只有自己知道。他不是不想女人,真的不是,也不是刻意要為白洋守什麼,他還不至於教條到那個程度。但,每次面對愛的到來,他都惶惶的,不敢面對,不敢坦然接受。這些年,不是沒有機會,林靜然,沙沙,甚至還有別的女人,有意無意間,都在向他流露著什麼,都在向他展開著什麼。但他堅定地拒絕了。他的確不是一個隨便的男人,更不是一個為了性慾不擇手段的男人。他知道,愛不是這樣,真的不是。尤其對一個有過一次經歷的男人,他看重的,是兩個人能否真正攜起手來,用坦誠守護著坦誠,用真心呵護著真心,而且,兩個人要相互堅守共同的生活準則。正是這點上,他排斥了沙沙,也排斥了林靜然。那麼,現在他還能再次排斥肖依雯嗎?
5
幾乎同時,龍九苗和孟小舟,卻陷入另一個漩渦。
江長明走後,調查組突然對龍九苗採取了隔離措施,儘管還是不雙規,但已跟雙規差不了多少。龍九苗那點兒可憐的自由沒有了,一天二十四小時,他得在調查人員的監護之下。
龍九苗恨,龍九苗怕。他恨的是孟小舟,如果不是孟小舟,他龍九苗不會栽這個觔斗,更不會像犯人一樣過這種度日如年的日子。仔細想來,龍九苗並沒覺得在什麼地方得罪過孟小舟,就算有,也是些雞毛蒜皮的事,工作上一些小摩擦。在沙漠所,要說他龍九苗跟誰有鬥爭,那就是鄭達遠,這個一輩子都壓在他頭上的男人,活著時沒讓他輕鬆過一天,就是死了,也還實騰騰壓在他頭上!真的,龍九苗做夢都想搬倒這老傢伙。剛想到這兒,龍九苗心裡騰的一聲,立馬兒就將思緒收住了。天呀,我咋能亂想,咋能把這事兒也想起來!
他清清楚楚聽見,自己的心響了幾響,那是什麼東西碎裂的聲音。什麼東西呢?龍九苗想不出,但能感覺出,那東西跟秘密有關,也跟他的政治生命有關,不,豈止是他一個人的政治生命,那張網要是撕破了,漏出來的,絕不僅僅是他龍九苗一個人。他算什麼,充其量也就是網裡的一個小蝦,大魚大鱉的,多著呢!
他下意識地抬起頭,四下瞅了瞅。還好,房間裡就他一人,調查組的成員不在,江長明更不在,這些事兒要是讓江長明知道,還不扒了他的皮?
龍九苗有些惱恨地咳嗽了幾聲,想把自己咳得鎮靜點兒。咳完,他的思緒復又回到孟小舟身上,該死的孟小舟,為何要對他下此毒手?
是的,毒手。龍九苗已認定,向上級檢舉和揭發他的,定是孟小舟,將他跟沙縣沙生植物公司合作內幕爆出來的,也是孟小舟。這個歹毒的小人!龍九苗有些後悔,不,很後悔,早知這樣,當初就不該跟馬鳴認識,更不該聽他那些屁話,讓自己往泥潭裡陷。現在好,他自己身遭不測,官沒了,權沒了,自由也沒了。馬鳴呢,指不定還睡在哪個女人的溫柔鄉里,卿卿我我呢。那個口口聲聲說要幫他提攜他的秘書長呢,這陣在哪兒,在哪兒啊!
恨,真恨!
龍九苗決定反擊,孟小舟不讓他好過,他也不讓孟小舟安穩!他挖空心思,開始想孟小舟幹過些什麼,最好也在經濟上找到他的把柄,這樣,他們兩個就又回到同一起跑線上了。
可這太難,龍九苗想了好幾天,愣是想不出孟小舟有什麼事兒,特別是在經濟上,他乾乾淨淨,彷彿早就料到有人要算計他,所以格外小心。鄭達遠活著的時候,龍九苗在沙漠所分管內務還有外培項目,孟小舟卻一直跟鄭達遠做項目,做課題,跟錢打交道的機會很少。龍九苗失望了,看來,要想在錢的問題上扳倒孟小舟,真不是太容易。他換了個方向,開始在別的問題上給孟小舟找把柄。工夫不負有心人,幾天後龍九苗終於有了收穫,他在國際組織的一個合作項目上查出了蛛絲馬跡,順著這條籐慢慢摸下去,龍九苗發現了一個驚人事實:孟小舟跟那個叫羅斯的外國人有陰謀,他們合起手來在學術上造假,不但欺騙了沙漠所,也欺騙了國際組織。這個發現一下子令他興奮,儘管學術造假比貪污聽起來要輕一點,但這是沙漠所,專門搞學術的地方,況且,孟小舟頭上,還有國際組織!
就在龍九苗打算寫揭發材料檢舉孟小舟時,情況突然發生了變化。
這天調查組再次傳喚他,負責跟他談話的還是以前那兩個人,一個姓胡,一個姓李,都很年輕。兩個人先是像以前那樣給他講了一堆政策,讓他認清形勢,主動坦白,把自己做下的對不起黨對不起人民的事主動跟組織講出來,爭取寬大處理。姓李的同志見他支支吾吾,又要裝糊塗,提醒道:「龍九苗同志,我們這是給你機會,不要以為你做的事我們不知道,組織是念在你是一個老專家,老黨員的份上,想多給你幾次機會。」
「知道,知道,組織對我的栽培,我銘記在心。」
「不要亂打岔子,談正題。」
「是,我談,我談,我想想,還有什麼沒向組織交代。」
就在他想的空兒,姓李的同志出去了,屋子裡只剩下他跟姓胡的同志。姓胡的同志先是沉悶了一會兒,見他不張口,歎了一聲,道:「老龍啊,你這把年紀了,政治覺悟還這麼低,真是讓我失望。」說完,拿給他一沓信紙,遞給他一支筆:「這麼著吧,你要是不想說,就寫,把我幹過的,都寫在這上面。」說完,姓胡的同志也出去了。龍九苗望著那沓信紙,忽然就老淚縱橫。
半天,他擦掉淚,拿過那沓稿紙,就在他猶豫著要不要真的往上面寫實情時,奇跡出現了,那沓紙裡掉出一張字條,二指寬,藏在稿紙裡。龍九苗猛地一悸,莫非?
他情急地捧起那張紙條,一看,緊著的心嘩地落了下來,一線光明騰地升在他眼前。
紙條上只有簡簡單單三個字:拖,咬,王。
龍九苗連看幾遍,確信自己沒看花眼時,才學電視劇裡的地下黨員一樣,將那紙條放嘴裡吞了,爾後,他臉上露出一絲笑,一絲很欣慰很自豪的笑。
這三個字,意義不簡單啊——
拖,不是暗示他要穩住,不要發急嗎?自己真是不成熟,差點兒就給……可笑,真是可笑!虧他還在位子上幹了這麼些年,虧他還是吃過官飯的,這麼簡單的道理都不懂。如今哪件事,不是拖的,拖才能拖來機會,拖才能把自己從黑暗拖向光明處。是啊,拖才是硬道理。
咬,不是暗示他可以亂咬人麼,咬得越多越好,咬得越猛事情越有利。對啊,自己咋就把這點兒給忘了!只當自己是罪人,只當自己已經沒救了,只能老老實實交代。如今哪個人抓進去,不亂咬人;不亂咬人,你還不被孤立死!咬是一種策略,一種自救的途徑啊,咬也是硬道理!
這王,就更有意思了。龍九苗眼前,嘩地就閃出秘書長的面孔,剛才自己還在罵他哩,罵他見死不救,罵他口是心非,看來,是自己小人了。王秘書長並不是不管他,不救他,關鍵時候,不是派人送來了這張救命的字條嗎?
他幾乎要對王秘書長感激涕零了。
此後,龍九苗突然就變了一個人,調查組不問便罷,一問,他嘴裡來啥說啥,想起誰就扯誰。包括鄭達遠,包括孟小舟,甚至江長明,還有那個老寧,都讓他交代出來了,說大家都有問題,事情是沙漠所集體研究過的,集體分紅,集體承擔責任。有本事,你把沙漠所所有人都給雙規了。
調查工作有點兒進行不下去了。
孟小舟這邊,情況也是一團糟。孟小舟把問題想得太簡單了,以為只要當了所長,萬事就可大吉,就可按他的計劃,一步步往目標處走,哪知,他屁股還沒坐穩,一樁樁事便接踵而來。
先是沙縣白縣長找到他,婉轉地提出,要把以前的賬對一下,最好能採取些補救措施,將幾筆資金在賬上弄實在。孟小舟一聽,心裡就犯了怵。白縣長這個人他瞭解,過去也打過交道,知道他是一個魄力遠遠大於能力的人,啥事都敢做,啥險也敢冒。他說的那些賬,孟小舟更是清楚,以前在鄭達遠手下干,耳聞目睹的,知道了不少事。馬鳴跟那個沙生植物公司到底在搞什麼鬼,他更是清楚,但他一直裝糊塗。孟小舟的原則是,不該自己染指的事,絕不染指,不該自己承擔的風險,絕不承擔。白縣長第一次跟他提起,他說考慮考慮,過了沒幾天,白縣長又找到,問他考慮得咋樣?他推托道,眼下沙漠所一個爛攤子,老鄭剛死,龍九苗又對他虎視眈眈,還是過段時間再說吧。白縣長聽完,就不高興了,臉上一掃往日的熱情,換成一種令孟小舟吃驚的臉色,道:「孟所長,咱們明人不說暗話,找你談這些事,也不是我的意思,我白某人也沒這個能耐敢讓你孟所長替我平賬。是上面的意思,至於是誰,我就不明說了,想必孟所長也是聰明人,不會猜不到。事情我已跟你說了,這種話,可不是亂跟別人說的,既然說了,我就得把事情做乾淨,要不然,我的日子會很不好過。你如果有難處,可以跟我提,但事情,得做,而且得快。」說著,白縣長拿出一沓錢,推到了他面前。「要是嫌少,可以跟我講,錢的事向來不是問題。」
「不,不,不,白縣長,千萬別這樣,我不是這意思。」孟小舟一陣驚慌,這沓錢真是把他給嚇著了。
「那你是啥意思?」白縣長忽然盯住他,出其不意地露出一臉凶相。
那沓錢他最終收了,不收沒辦法,這是規矩,按白縣長的話講,拿出來的錢,不會再拿回去,你收不收,都等於是收了。收了錢的孟小舟並沒急著按白縣長的意思做賬,他還抱著僥倖,想跟白縣長來點兒迂迴戰術。就在他跟白縣長再次坐一起商量事兒時,白縣長突然被雙規。就在同一時刻,他聽到一個更為可怕的消息,姓王的秘書長對他極為不滿,正在暗中派人調查他呢。
那沓錢讓他終日惶惶不安,王秘書長更像個幽靈,不時跳出來,驚他一驚。就在這時候,他暗暗期待著的事兒發生了,龍九苗出事了。這本來是個利好消息,值得他孟小舟慶幸,誰知他還沒興奮上兩天,問題就來了。有人向他透露消息,說上面審查龍九苗是個幌子,是在遮人耳目,目的,是要保住龍九苗後面的人。這話立刻讓他想到王秘書長,孟小舟別的事兒不知道,龍九苗跟王秘書長的事,卻一清二楚。當初他還猶豫,舉報龍九苗,會不會殃及到王秘書長,如果殃及到,就有可能引火燒身。後來一想,王秘書長是何人,會讓一個龍九苗牽住?於是便大著膽子,將舉報信投了出去。沒想,火真的讓他引上了身。
孟小舟坐臥不寧,表面看,他風光得意,一副春風相,實則,他比誰都急。他有多大背景,他自己最清楚,在官場這個舞台上,說穿了他還是一棵沒有依靠的小樹,隨時都會讓操刀手砍伐掉。這麼想著,他又恨起了父親,恨他沒在在位時,給自己打好鋪墊,弄得他如今這麼艱難。他對父親的態度越來越粗橫,粗橫得有時候他自己都覺得變態,但他控制不住,不但控制不了,一聽母親嘮叨,又把心中的憤懣發洩到母親身上。後來他索性連腳都不往父母那兒送了,免得一看見他們,就條件反射似的來氣。這都是小事,孟小舟擔心的,還是姓王的。如果真要像外界傳言的那樣,姓王的能躲過此劫,那他的末日也就不遠了。
所以他孤注一擲,開始重新追求林靜然,只有抓住林靜然,才能依靠周曉哲,這樣,風暴來臨時,他才有可能找到一棵可供依賴的樹。
可惜林靜然不吃他這套,孟小舟簡直氣得要吐血。
三天前,孟小舟再次聽到消息,說有人跟調查組打招呼,暗示將龍九苗一案往別的方向引。別的方向?當時孟小舟不明白,也不太懂這話的含義,等聽到龍九苗在瘋狂咬他時,他猛然驚醒,所謂別的方向,就是有人要借龍九苗這把火,燒死他。孟小舟慌了,這一次是徹底的慌。怪不得調查組遲遲不對龍九苗採取雙規措施,怪不得龍九苗的案子越審查越聽不到希望。他本能地就想,自己在美國幹下的那些事兒,會不會真的被翻騰出來?聯想到那天江長明說過的那句話,他的心一下就黑暗得沒邊了。
不行,我不能這麼坐以待斃,不能這麼束手就擒,我要搏,我一定要體體面面去美國,在那兒重新撈回自己的夢!
就算是毀滅,我也要先讓他們毀滅,包括那個姓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