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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所有人預料,孟小舟最終擊敗龍九苗,成了沙漠所新一任所長。
聽到這個消息,龍九苗氣得一把拍響桌子:“他孟小舟有什麼能耐,這麼大的攤子,他管得起來麼?”龍九苗很快發現,自己的火發得很沒價值,有誰在乎一個失敗者的怨言呢?
到底輸在了哪裡,龍九苗到現在都摸不著頭腦。常委會前一天,龍九苗還得到確切消息,提到會上的只有他一人,孟小舟在政府那邊便被淘汰。可是僅僅一天,事情就發生逆轉,龍九苗居然連一絲兒信兒都沒聽到。
他氣急敗壞地找到幫他說話的人,說自己不干了,馬上辭職。他倒要看看,孟小舟怎麼上演這場戲?
替他說話的不是別人,是省政府秘書長,此人在省府,也算得上一個實力派人物,加上他跟省委那邊有非同尋常的關系,所以他在政府這邊說話的份量就非常重。可惜,他最近惹上了麻煩,有人挖出他過去一些事兒,死咬住不放。弄不好,這次他會攪到風波裡去。
那人冷冷地盯住龍九苗,半天後突然問:“你有什麼事瞞著我?知道麼,你差點害得我翻船!”
龍九苗一驚,嘴唇哆嗦著說:“沒,沒啊,我啥事瞞你了?”
“你自己看!”那人重重地將一沓材料扔龍九苗面前,龍九苗翻了幾頁,臉色驟變,顫著聲問:“這,這是怎麼會事?”
“怎麼回事,你回去好好想想,趕在查你前把事情說清楚。”
龍九苗灰溜溜地出來了。他的心情一下墜入了低谷,不,是地獄。
有人舉報龍九苗貪污科研經費,巧立名目,虛報冒領,跟下面合伙將八百多萬元治沙經費據為已有,中飽私囊。
更為嚴重的是,龍九苗以沙漠所的名義,跟沙縣沙生植物開發公司搞聯營,向農戶推銷劣質樹苗,給沙縣及相關縣區的農民造成巨大損失。這起坑農事件已引起省委領導的高度重視,責成有關部門嚴肅查處。
都是這王八蛋害的!龍九苗恨恨地詛咒起沙縣縣長白俊傑來。
去年六月份,白俊傑突然找到龍九苗,說沙縣搞了個沙生植物開發公司,想做沙產業這篇文章,公司開辦到現在,效益本來很不錯,最近卻在資金上遇到了點麻煩,請龍九苗支持一下。龍九苗跟白俊傑並不熟悉,他們的認識都是因了那個叫馬鳴的人。馬鳴以前也是沙漠所的,剛畢業時做過龍九苗的弟子,龍九苗認為馬鳴腦子活,有闖勁,搞學問有點可惜了。後來馬鳴果然放棄專業,下海經商。先是在銀城鬧騰了一陣子,後來突然沒了聲息,等再次出現時,他已是北方光大實業的董事長。龍九苗坐著他的奔馳去天上人間跟馬鳴敘舊情時,真有一種天上人間的恍惚感。自己辛辛苦苦做了一輩子學問,到頭來竟連女兒在美國留學的學費都供不起,人家馬鳴這才鬧騰了幾年,有公司,有車子,後來才知他還養著幾個情人,其中一個就是龍九苗老同學的女兒,有點藝術天賦,人長得也很漂亮,正在靠著馬鳴,那丫頭才進軍演藝界。短短的時間內,就成了銀城一枝花。
龍九苗感慨萬端,端著酒杯的手發出一連串抖顫。馬鳴這一頓飯,夠他兩個月工資。
也就在那晚,當他跟著馬鳴來到天上人間的桑拿中心,戰戰驚驚摟住一個看上去比他女兒還小,據說是北方大學二年級的一個系花時,他的人生觀發生了動搖。那女孩兒一口一個哥,直把他的心叫碎了,也叫得他找不著北了。自那以後,龍九苗開始了另一種生活。
龍九苗打電話,要馬鳴立刻來見他。馬鳴在電話裡懶洋洋說:“什麼事呀,這麼急?”
“還急呢,都火燒眉毛了。”
“有那麼嚴重?我這陣騰不開身,有空我給你打電話吧。”馬鳴的口氣很應付,而且龍九苗聽到,他把您換成了你。
“你馬上過來,我這邊急著呢。”龍九苗口氣厲起來。
“我要不過來呢?”馬鳴突然這麼問。
龍九苗一下沒話了。他的確沒想過這個問題。這真是個復雜的問題,龍九苗一下想不清。不過他已感覺到,馬鳴的態度變了,有種暗暗的示威的味道。難道他也聽到了消息?就算聽到,也不該拿這種口氣說話呀。
馬鳴掛了電話,龍九苗聽到電話那邊有女人的聲音。馬鳴是個生活中不能缺少女人的男人,一度時期,他也教導龍九苗這樣生活,龍九苗的確跟著他享受了好些女人。龍九苗本打算還要跟著他享受下去,可……
難道這樣的日子就要結束了?龍九苗吸了一口冷氣。
龍九苗再把電話打過去,他必須見到馬鳴,秘書長的話又在耳邊響起來:“你必須盡快給我個說法,要不到時我也幫不了你!”
馬鳴居然不接,龍九苗氣得要吐血。他只好跟白俊傑聯系,白俊傑不在縣上,說是在北京開會。一個縣長北京開什麼會,分明是在騙他。龍九苗憤怒地扔掉手機,看來馬鳴一定是跟姓白的串通好了,要看著他倒霉!
怎麼辦?龍九苗迅速想對策。
與此同時,孟小舟卻在為自己慶賀,跟他喝酒的不是別人,正是沙縣縣長白俊傑。別看白俊傑只是個小小的縣長,這人真要是跳彈起來,手眼能通天。他是第一時間知道孟小舟要當所長的,所以提前來到省城,專門等著給他祝賀。
相比之下,孟小舟倒覺得有點突然,到現在還不敢相信是真。他的確沒有思想准備,因為截至到目前,還沒有誰答應過要幫他,包括林靜然。
一切來得太突兀,像是天上掉餡餅,孟小舟有點醒不過神來。
兩人喝了一瓶酒,孟小舟還要喝,白俊傑攔住他:“不能再喝了,接下來你有很多事要做,不能讓酒給耽擱了。”白俊傑雖然只是個小小的縣長,但也算是身居官場,自然懂得酒的利害。他本來是個很少沾酒的男人,今天因為高興,陪著孟小舟喝了不少。孟小舟一把打開他:“你就不能讓我醉一會,你知道麼,這個時候我真想醉!”
“醉還不容易?”白俊傑親熱地拍拍孟小舟的肩,“不過眼下要緊的是,好好做你的所長,不要給人留下啥把柄。”
“把柄?”孟小舟瞇著醉眼,不明白這兩個字的含意。
白俊傑暗暗一笑,覺得孟小舟跟白癡沒啥兩樣。不過他還是很熱情地將孟小舟送回了家。
孟小舟走馬上任這天,紀委來了兩個同志,他們先是跟龍九苗談了兩個小時,緊接著孟小舟被叫了進去。兩個同志先是對孟小舟表示祝賀,孟小舟有點惶惶然,畢竟紀委的同志不是每天都找別人談話的,也不是哪個人都能跟紀委的同志談上話。
“有啥事需要我們配合,請只管說,我們一定盡全力。”
兩個同志交換了一下眼神,其中一個說:“你有這個態度我們很高興,三農問題一直是我們黨高度重視的問題,保證農民的利益不受侵犯是我們黨的每一位干部必須堅持的原則。可是最近有不少群眾反映,沙漠所在過去幾年裡不時發生坑害農民利益的事,對此我們深感痛心。”說話者頓了下來,目光擱在孟小舟臉上。孟小舟忙起身說:“這事我也是剛剛聽到,沙漠所發生這樣的事,我很痛心,我們是一家科研機構,應該為農民辦實事,辦好事,怎麼能坑害農民呢?”
“事情沒查清以前,我們先不輕易下結論,但沙漠所必須引起足夠重視。這樣吧,你安排幾個同志,配合我們到基層走一趟,做點調查。另外,我們要對沙漠所近年來的各項資金使用情況做一次審計。”
“好的,我這就安排。”孟小舟說著話,叫來兩個人,分頭給雙方做了介紹。其中一個是沙漠所的項目評估所副所長,一個是負責黨務的老寧,是位五十多歲的女同志。然後說:“你們下一步的工作是全力配合紀委的領導,查清沙漠所的問題。”老寧馬上表態,一定不辜負領導的期望。這個五十出頭的女人看上去很有激情,還未投入戰斗,熱血便已在她身上沸騰。
紀委的同志需要單獨跟老寧他們談一談,孟小舟便告辭出來。經過龍九苗辦公室時,他看見龍九苗像個斗敗的公雞,垂頭喪氣地站在桌前。孟小舟忽然生出一絲憐憫之心,想進去安慰龍九苗幾句,轉念一想,算了,還是讓他自己安慰自己吧。
孟小舟的上任在沙漠所多少引起了一點震動,坦率講,誰都沒想到他會如此順利地坐上這個位子。之前人們看好的都是龍九苗,無論資格還是成就,他都在孟小舟之上,而且二把手接任一把手,也在情理之中。不過龍九苗既然出了事,孟小舟坐這個位子似乎也合情合理,吵嚷了一陣便也平息了。沙漠所本來就是個科研單位,大家的精力主要還是在學術研究和課題上,對誰做行政一把手這麼敏感的政治問題,關心程度卻遠不及別的單位。
江長明是在師母家聽到這個消息的,這天林靜然來看師母,順便告訴了他這個消息。
“哦?”江長明抬起頭,略微有點驚訝。
“怎麼能讓孟小舟干,上面怎麼考慮的?”師母在床上叫了起來。孟小舟跟林靜然分手後,師母葉子秋對孟小舟的看法發生了180度的大轉彎。
“這是上面考慮的事,師母你就別費心了。”江長明勸道。師母葉子秋最近恢復得不錯,精神看上去比發病前還要好,不過醫生再三告誡,一定要注意情緒。
“長明,你也別光顧著我了,趕快收拾東西,回所裡報到去。”
“不急,我的合同到年底才滿。”江長明嘴上這麼說,心裡還是有些著急。回來快兩個月了,整天晃蕩著,啥事也做不成,再這麼下去,怕是不好跟自己交待。
“啥急不急的,讓你回你就回,我這邊不用你操心。”葉子秋邊說邊給林靜然遞眼神,意思是讓林靜然勸勸江長明。
林靜然今天來,也有勸江長明回所裡的意思。兩天前,她終於把江長明推薦給了周曉哲,其實也用不著推薦,所裡這幾個骨干,周曉哲心裡比誰都清楚,他只是沒想到江長明已經回國。當林靜然告訴他江長明早已回國時,周曉哲的表情怪怪的,盯了林靜然好長一會兒,帶點溫怒地說:“這麼重要的事,為什麼才告訴我?”
林靜然也是有苦衷,孟小舟纏住她不放,司徒老師隔三間五打電話求她,還說要找到單位來,副省長周曉哲又礙於方方面面壓力,徘徊不定。這種情況下,她怎麼舉薦江長明?再說江長明跟那個護士打得火熱,也讓林靜然心裡犯酸,索性對他不聞不問了。
但是三天前,也就是孟小舟上任的第二天,是個周末,孟小舟突然找到她,向她求婚。孟小舟言辭懇切,說了一大堆悔過的話,然後學西方人那樣,跪在地上向她正式求婚。林靜然驚得不知所雲,實在想不到孟小舟還能做出如此舉動。
孟小舟一求婚,她深埋在心底的痛苦便徹底掀翻了。
一個女人是經不住同一個男人再三傷害的。
林靜然斷然拒絕了他,將他轟出門外。孟小舟不死心,隔著門說:“靜然,我知道你心裡有我,要不你也不會幫我的。我感謝你。靜然,請你相信我,我一定不會讓你失望。”
林靜然腦子裡轟轟直響,孟小舟錯當是她從中幫了忙。笑話,為一個所長,上面爭得不知有多厲害,表面看風平浪靜,其實暗中他們一個個較著勁,哪有她林靜然說話的份。怕是周曉哲自己,最後都不知是怎麼舉的手。
林靜然掌握的情況是,關鍵時候,有人出重拳,突然打出一張牌,直捅龍九苗的老底。表面看是沖龍九苗來的,其實不然,出拳者要打的是上面的人。上面這位領導還不是秘書長,秘書長還沒這個資格,但他是這位領導的一條腿,有人戲稱,秘書長一條腿踩在政府這邊,一條腿,卻伸在省委那邊。對手正是借秘書長來打他的主子,省委一關鍵人物。本來傳言他要栽跟斗,誰知突然又風平浪靜,繼續坐在台上發號施令了。有人怕他緩過勁來,一不做二不休,翻騰出了龍九苗和沙漠所,沒想這事兒正好跟三農掛上勾,性質突然變了,龍九苗立即被涮下來,孟小舟只不過是揀了個漏,誰都沒替他說一句話。
有時候事情就是這麼充滿戲劇性。
林靜然隱隱覺得,斗爭焦點突然聚集到沙漠所,弄不好會把鄭達遠牽扯進去,這才迫不得已提出江長明。周曉哲也有這方面的擔憂,銀城高層之間已經風傳,好幾筆治沙資金去向不明,其中就有國際林業組織提供的一筆援助款。如果此事確鑿,鄭達遠是脫不掉干系的。
一個受世界尊重的治沙專家,如果真跟貪污腐敗連在一起,後果是不堪設想的。事關重大,周曉哲不得不做最壞的打算。小小的沙漠所,如果真要翻騰起來,怕也是盤根錯節的。周曉哲對孟小舟的上任不發表任何言論,但在心裡,已開始從長計議。
“約個時間,我想跟江長明談談。”他跟林靜然說。
林靜然把意思轉達給江長明,想不到江長明一臉的不在乎:“對不起,我沒有時間。”
“你怎麼能這樣,他可是副省長!”林靜然生氣了,兩個人當著師母的面吵起來。
“副省長怎麼了,我搞我的學術,他做他的官。難道也要我討好他,去當個什麼官?”江長明帶著鄙夷的口吻,看得出,孟小舟上任對他還是有所觸動,他把這筆帳錯誤地記到了周曉哲頭上。
“有真空裡的學術麼,虧你還是經過風雨的。”林靜然的口氣很厲。所謂的風雨是指江長明曾被無端地撤掉科研室的主任,還被取消一個很有前景的課題。當時鄭達遠出國,所裡的工作由龍九苗主持。
“我無所謂,總之我告訴你,我誰也不見。”江長明扔下手裡的東西,拍門出去了。屋子裡剩下葉子秋跟林靜然。葉子秋突然問:“靜然,長明最近是不是有啥心事?”
“我不知道。”林靜然恨恨說。
“靜然,你怎麼也跟孩子一樣?”葉子秋有點急,這兩個人還從沒在她面前吵過架。她在心裡是有意促成他們的,靜然是白洋的表妹不假,可白洋已經走了,長明還年輕,應該有他新的人生。再說了,林靜然一直對江長明有依賴感。白洋走後,林靜然的心思便寫在臉上,她這個當師母的不會連這也看不出。她私下問過江長明,江長明笑著說:“怎麼可能呢,師母,靜然心氣那麼高,現在又成了副省長秘書,追她的人怕是排著隊,你就饒了我吧。”葉子秋覺得江長明沒說實話,依她的觀察,兩個人心裡都是有對方的,可能還是白洋在起作用。她決計把這層話說破,如果真能促成他倆,也能了卻掉她一樁心願。
“靜然,你跟師母說,對長明,你真的沒抱過想法?”
“師母,別提這事好不,你看看他現在的樣,有點正形沒?”
“工作的事先放下,我是指你們兩個人,如果長明同意,你會不會嫁給他?”
林靜然突然臉紅起來,她避開師母的目光,像是在問自己,你會嫁給他麼?半天後她搖搖頭,跟葉子秋說:“不可能,師母,你就別費這個心了。”
唉,這伙年輕人,真是越來越看不懂了。葉子秋歎口氣,心裡忽然又想起沙沙來。沙沙到現在都沒跟她通過一次電話,聽長明說,她忽兒在上海,忽兒又在北京,成天東奔西竄,到底忙些什麼,誰也說不清。還有那個外國人羅斯,他到底對沙沙安著怎樣的心?
葉子秋的心亂極了,只要一想自己的女兒,她的心准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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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長明回到沙漠所,頭一個碰上的,竟是龍九苗。這些天龍九苗的行動已失去部分自由,雖然沒雙規,但跟雙規也差不了多少。龍九苗看到江長明,馬上迎過來,用從未有過的熱情說:“長明啊,你可回來了,我都急死了。”
江長明沒反應過來,納悶地盯住龍九苗,想不出他急什麼。
“是這樣的,有幾筆帳我實在記不起來了,當時錢是你跟鄭老花的,我想請你幫忙想一下,看能不能記起來?”
“有這回事?”江長明一怔,不清楚龍九苗說這話什麼意思,在他的記憶裡,自己從沒跟錢打過交道。
“長明,你跟我來。”龍九苗說著,就要拉他進辦公室。這時孟小舟出來了,站在辦公室門口,遠遠地咳嗽了一聲。龍九苗馬上條件反射似地丟開江長明,匆匆進了自己的辦公室。孟小舟微笑著跟江長明打招呼,沖他招招手,江長明硬著頭皮走了過去。
“這個人瘋了,見誰都說幫他想一想。”剛一進門,孟小舟便說。
孟小舟說的是實話,這幾天,龍九苗真就像是瘋了般,神神經經的,說有好幾筆錢找不見了,讓大家幫他想一想。
江長明沒接話,環顧了一眼孟小舟的辦公室,他心裡想,當官就是好囝,這才幾天,這兒就變了樣。
“長明,快坐,你來的正好,我正要找你。”孟小舟的態度出奇的好。江長明真有種走錯門的感覺,以前他跟孟小舟雖說沒啥大隔閡,但從來不在一起坐。尤其孟小舟跟林靜然的婚事告吹後,他更是從心底裡排斥這個同齡人。當然,孟小舟對他,也好不到哪裡。在美國,江長明還聽到不少孟小舟說他的壞話呢。
“是這樣的,長明,鄭老的那個課題上面催得緊,周副省長也很重視,我想了一下,這個課題不能交給別人,由我牽頭,你來做課題主持,我們共同把鄭老留下的事完成。”說著,遞給江長明一份名單,上面霍然印著孟小舟的大名,江長明的名字跟所裡幾個骨干排在一起。
江長明不易察覺地笑了笑,道:“怕是顧不上,我自己的課題還沒完成呢。”
“你那個課題先放放,反正遲一年半載的沒關系,鄭老這課題說啥也得今年完成。”孟小舟沒想到江長明會拒絕,當初為這個課題,他跟江長明之間還發生過激烈的競爭。後來院裡定人,江長明被擠了出去,他做為課題第二負責人擔當鄭老的助手,江長明另選了課題。據他掌握,江長明對這個課題從沒放棄過,始終如一地關注著課題的進展。這也是他下決心把江長明拉進這個課題的重要原因,當然,目前沙漠所的情況,除了江長明,很難再找出第二個擔綱此任的人。
孟小舟上任的第一天,周曉哲便把鄭達遠的課題提了出來,要求今年無論如何要出成果。孟小舟當然知道這課題的重要性,這陣兒,他看江長明的目光有點迫不及待。
“這不行,鄭老的課題我一天也沒參加,很多東西都不知道,現在參與進去,會誤事的。”
孟小舟的臉色僵住了,半天後他囁嚅著說:“要不,直接交給你,我不掛名了,你看咋樣?”
“你誤會了,這不是掛名不掛名的問題,做課題不同於別的,我想這點你比我更清楚。”
“這……這我清楚,可眼下實在找不出人呀。”
“你不是一直擔任這課題的副組長麼?”江長明別有意味地盯住孟小舟。
“你看我這忙的,哪還有時間搞課題,所裡這一大攤子事,你讓我往哪推?”
“哦——”江長明收回目光,推說自己有事,告辭出來。孟小舟正要攔他,桌上的電話響了起來。
江長明收拾東西,決計先到五佛縣去。他主持的課題是《五佛縣土地沙化進程與地下水的流失》,這個課題跟鄭達遠的課題是配套的,只是側重點不同,都是所裡的重點科研項目,也是省上掛了號的重點。這一課題的研究,對改變五佛縣的生態環境,合理確定五佛縣地下水的年開采量有重大作用。五佛在沙縣的上游,沙化速度跟地下水流失速度相對比沙縣要好一些,但這兩年大量亂采濫挖造成的破壞卻很嚴重。五佛的問題已嚴重影響到胡楊河流域的綜合治理。這個流域要是沒了,怕是全人類都要震驚。
一想到胡楊河流域,江長明的心沉重起來。
胡楊河流域發源於青海,百分之九十的受益區卻在該省。它貫穿本省三地二市,途經十二個縣區,最後進入騰格裡沙漠,世界著名的沙漠水庫胡楊河水庫就位於該流域的終端。河流全長達數百公裡,流域面積達十萬平方公裡。
胡楊河流域是大西北內陸河流域中經濟相對發達,人口多,水土資源開發早且利用程度高的流域之一,近年來,整個流域用水矛盾尖銳,生態環境問題表現得非常突出,由於對水資源缺乏合理的開發利用,中游不加限制地過度開發,導致地表水資源銳減,迫使過量開采地下水,引起區域性地下水位嚴重下降,進而導致生態環境急劇惡化,危及下游騰格裡綠洲的生存。
前年三月,胡楊河水庫出現歷史上第一次干涸,消息驚動了中央,包括國際林業組織在內的許多國際組織對此都表示足夠的關切。為了緩解地下水的開采,國際林業組織無償提供一筆援助,主要用於解決流域下游也就是胡楊河水庫灌溉區農民的飲水問題和土地鹽鹼化治理。幾年過去了,這個問題並沒得到有效的治理,反之,下游的沙化愈來愈嚴重,已經威脅到沙縣、五佛等四十萬農民的生存。
江長明重重地合上資料,他知道,老師鄭達遠一生的心血都熬在了胡楊河流域的治理上,可惜他的許多研究成果和合理化建議未得到應有的重視,有些研究甚至迫於種種壓力,不得不中途停止。對胡楊河,老師是死不瞑目的。
江長明去財務處領課題經費,按規定,每個課題批下來,經費都由財務處統一管理,課題人員按進度向所裡提出申請,批准後分期領取。江長明因為中途出國,很久都沒領課題經費了。最近師母住院,他身上的錢花得差不多了,這次下去他計劃多蹲些日子,順便還要去沙縣看一看。他已經有五年沒去沙縣,沙縣那邊的工作一直由老師鄭達遠負責,這次他要親自看看,胡楊河水庫到底還能維持多少年。
財務處的同志告訴他,課題經費暫時凍結,沒有上面的特批,這錢拿不到手。江長明不解,找到孟小舟,孟小舟解釋說:“這是上面的規定,別說課題經費,就是借支一百元差旅費,也得跟紀委的同志請示。”江長明只好做罷,他把課題組的幾個同志叫來,做了一番安排,然後匆匆去銀行取錢。
江長明執意不接受鄭達遠的課題,弄得孟小舟很焦躁,眼見著江長明離去,孟小舟的心情無端就變暗了。
晚上在師母家吃飯,江長明把去五佛的事說了出來,順便告訴師母,他已通過勞務公司請了保姆,明天就能來,如果不合適,可以跟勞務公司提。實在不行,他就從五佛縣找一個,那邊他人熟,不少小姑娘巴不得到省城來呢。
葉子秋不說話,也不動筷子,目光有些滯呆。她的心情非常難過,一聽江長明要去鄉下,淚水禁不住就濕了眼眶。
“放心,師母,我跟靜然說了,她會抽空過來陪你。”
“長明,師母連累你了。”葉子秋的聲音打著顫,她真是捨不得江長明走。當初江長明去美國,葉子秋比沙沙出國還難受,這麼多年了,她對江長明真是有了母親般的愛。
“哪的話,是我不好。”江長明給葉子秋夾菜,順口說:“要是白洋在,她就把你接過去了。”
一提白洋,葉子秋突然就哭出聲來。江長明這才感覺說漏了嘴,忙拿話勸師母,葉子秋哪裡勸得住,本來這兩天她就心事重重,忽兒想著他跟林靜然的事,忽兒又念著沙沙,這陣又聽江長明說起白洋,心一下就翻過了。她越哭越猛,最後竟伏在床上,孩子一樣號啕起來。
大約十一點的時候,葉子秋才安靜下來,江長明遞給她一條熱毛巾,葉子秋擦了把臉,起身進了洗手間。她為自己的失態不安,怎麼能在晚輩面前這樣不管不顧呢?江長明卻很是理解她。白洋的離去令每一個熟悉她的人都長久的不安,一條生命突然就無聲無息消失了,她帶走了太多人的思念和對生命飛逝的傷懷。很長時間,白洋都是他們談話中的一個禁忌,生怕打翻生命中的一杯酒,那份痛是藏在每一顆愛她的心裡面的。
葉子秋走出來,臉上略略補了一層淡妝,看上去氣色好了許多。她說:“長明,下面風沙大,你要多帶幾件衣服,記住了,少喝酒,你胃不好,可不能糟賤自己的身子。”江長明點頭。葉子秋又問他行李准備好了沒?還有啥事兒,可別撂下了。江長明忽然記起該給肖依雯打個招呼,他拿著手機,借故方便,進了洗手間。葉子秋翻箱倒櫃給他找起了生活必需品。
還好,肖依雯正在上夜班,聽到江長明的聲音,她的呼吸緊張起來。聽完江長明的話,心裡無端地就湧上一層失落。
“明天就要走?”她感覺自己的聲音有點發抖。
“是的,明天。”江長明盡量裝出一副輕松樣,不讓肖依雯感覺出聲音有啥異常。
“……去多長時間?”
“暫時還說不定,也許一月,也許半年。”
“……這麼長?”
“是啊,我好久沒下去了,這次下去想多蹲幾天。”
肖依雯那邊突然沒了聲音。江長明靜等了一會,肖依雯還是不說話,江長明有點急,他在猜想肖依雯此時的心情。
肖依雯突然掛斷電話,竟連一聲再見也沒說。
江長明有點失神,在洗手間悵然地站了一會,就聽師母在外邊喊:“要不要帶上胃藥呀,哈爾濱三廠出的?”
這一夜,江長明沒有睡著。腦子裡反來復去跳著幾個人影,每個都那麼清晰,又那麼模糊。早上跟師母告辭時,眼圈竟是黑黑的。
由省城通往五佛縣的班車很擠,江長明趕上的這趟,正好載了一車外地打工回來的民工。民工們一上車,便嘰嘰喳喳叫個不停,有人吵嚷著說是包包忘了拿,有人馬上說,司機裝底下了。那人便高聲尖叫,說包裡有東西,咋能裝底下?便大喊著讓司機停車,非要把包包拿上來。司機很不耐煩地罵了一句:“吵啥子吵,不想坐下去。”那人不服氣地嘀咕了一句:“我掏了錢的,咋了?”司機大約是讓民工吵煩了,惡恨恨說:“掏錢咋的,掏了錢我一樣攆你。”民工們終是怕這個世界的,不敢再嚷了。江長明感覺耳朵清靜了些。車一開,一股濃濃的汗臭裹著腳氣順風撲過來,直撲江長明鼻子。江長明熏得不敢吸氣。車廂裡實在太悶了,天氣又很惡毒,才早上九點,太陽便曬得人冒汗。西北的天氣這兩天像是瘋了,氣溫每天都在38度以上。江長明拚命抑制著自己,不讓煩燥冒出來。坐這種車最怕的是煩,你越煩它越悶熱,心情便一下子壞得沒了邊。他本來可以向所裡要車的,但他實在不想踏進所裡一步,他怕看到孟小舟,更怕看到龍九苗。他的身邊坐著一中年婦女,一上來便吃東西,從車站買的煎餅,吃得很有滋味。江長明卻最聞不得那種蔥味,他扭過頭,眼睛瞅著車窗外的天空。中年婦女吃完煎餅,又掏出半個饃,還問江長明吃不?江長明搖搖頭,將身體移開點距離,中年婦女趁勢往裡一擠,胖胖的身子便將江長明牢牢地擠壓在車廂上,動都動不了。車子駛出省城,一拐上了省道。本來車子可以駛上通往敦煌的高速,大約民工掏的錢少,司機便放棄了高速。江長明心裡暗暗叫苦,走省道至少要慢兩個小時,這一路可夠他受的。中年婦女一邊吃東西一邊不讓嘴閒著,不時拿話問江長明,見江長明不搭話,她拿胳膊肘搗搗江長明:“喂,跟你說話哩,聽不見啊?”
江長明只好扭過頭,有一句沒一句地跟她寒喧。中年婦女告訴江長明,她們是去青海拾藥材。“那地方,山高喲,天那麼高,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那麼高的山,你呢,你見過麼?”江長明努力擠出一絲笑,表示自己見過。中年婦女一下興奮了,“冬蟲草你見過麼,我們拾的就是它,可值錢呢,不瞞你說,這趟出去,我們娘倆掙了這個數。”說著她叉開拇指和食指。
“八千?”江長明問。
“看你說的,有那麼多麼,八百。”中年婦女很詭秘的樣子,怕這個秘密讓同伴聽到,拿眼示意了下江長明,讓他別說出來。
“你們出去多久了?”江長明忍不住問。
“才兩個月,不長,要不是收莊稼,我才不回來呢。其實莊稼有啥收頭,都曬光了,怕是草也收不到。”中所婦女臉上掠過一層暗,顯然她覺得是莊稼害得她少掙了錢。
兩個人出去兩月才掙八百,竟然就能高興成這樣,江長明真心地同情起她來。在五佛呆久了,他知道那兒的農民很苦,人均年收入也就在幾百塊錢左右。
“哎,喝水不?青海塔兒寺的聖水呀,說是消百病袪百災,你也喝一口。”中年婦女很健談,已把江長明當熟人了。
江長明拿出自帶的農夫山泉,想想又沒打開。尷尬地笑了笑,算是對中年婦女的感謝。
“那一瓶瓶多少錢?”中年婦女饒有興致地問。江長明說是一塊多,中年婦女媽呀一聲:“你的水又不是金子,騙誰呢?”她馬上不高興起來,跟江長明不說話了。正好她女兒在另一邊擠著不舒服,要跟她換座位,她便果斷地換了。
她女兒倒是寡語,江長明慶幸地看了這個年輕女子一眼,閉上眼睛睡起覺來。大約是昨晚沒睡好,江長明這一覺睡得還真踏實。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吵鬧聲將江長明驚醒,睜眼一看,顛簸的車子已停了下來。路上像是堵了車,司機罵罵咧咧的跳下車,看熱鬧去了。車裡一時大亂,民工們紛紛起身,擁擠著下車,江長明最後一個走下車子,一看已到了蒼浪縣跟五佛縣的臨界處。
路是被五佛縣的群眾挖斷的,路上還堵了幾輛三碼子,一根裹了紅布的長木桿子橫攔在路上。江長明來到跟前,就聽說五佛跟蒼浪的農民起了沖突,矛盾已激化到非常嚴重的地步。天氣大旱,五佛的小麥曬絕了,收都沒法收。眼睜睜望著晚熟的包谷和洋芋被太陽烤得著火,就是盼不到水。五佛在蒼浪的下游,要想澆水,就得上游的蒼浪放水。蒼浪也曬得著火,那點水根本就不夠用,胡楊河流域的水流量下降到歷史最低點,全流域都在鬧水荒。五佛的農民天天跑蒼浪,求情下話,希望蒼浪人看在誰也是農民的份上,多少給允一點,不要讓太陽把包谷跟洋芋也曬絕了。蒼浪人自己都打哩搶哩,哪還顧得上五佛。眼瞅著包谷一天天耷拉下頭,洋芋曬得有氣無力,手一摸,秧就涮涮往下掉,五佛人絕望了。這毒的日頭,一天便曬下一個年成,何況高溫持續了半個月,人都沒水喝了,驢馬騾子曬得嘴裡冒青煙,大張著嗓子叫都叫不出。五佛人一狠心,就把公路給扎斷了。你在上游,水由得你,路由不得你,你不給我放水,我就不叫車過,要不講理誰都不講理。
兩邊的車子堵下了足有一千輛,後面的車輛不明真相,直往前竄,結果把路堵得更死了,頭都掉不過。聞訊趕來的交警跟堵路的農民交涉,農民們眼裡冒著火,誰理論罵誰。爭嚷中交警想強行拆開路障,被暴怒的農民一頓猛打,給拖到了路邊。一看這陣勢,沒人敢上前理論了。江長明邊聽周遭的人議論邊往前竄,他對五佛有感情,一聽五佛曬成這樣,他的心不免焦慮起來。
擠到跟前,才發現路上黑壓壓站滿了人,大約有兩千多農民手裡提著各式各樣的家伙,擺出一副玩命的架勢。江長明吸了口涼氣,農民要是豁出命來,那陣勢是沒人能攔擋的。一個姓賈的鄉長擠到跟前,剛說了句我是賈鄉長,有啥話到鄉政府去說,就被農民們日娘操奶的罵了個接不上氣。打頭的黑臉漢子指著賈鄉長鼻子罵:“管你是雞巴假鄉長還是真鄉長,老子們只認得水認不得人!”賈鄉長只得灰溜溜走開,害怕多說話嘴上吃巴掌。
江長明站到一輛卡車下,借著卡車遮擋正午狠毒的日頭。他看到農民當中有幾個自己熟悉的人,正要走過去打招呼,就見一行人在五佛縣長的陪同下來到路障前,江長明認出中間那位是五涼市副市長龍勇。龍勇先是問了一下情況,然後跟黑臉漢子說:“先把路障拆了,水的問題我們馬上協調。”
“憑啥,你咋不協調好了再讓我拆路障?”
“知道不,你這是犯法。”龍勇耐著性子,跟黑臉漢講道理。
“雞巴個法,你說犯就犯?有本事你把老子抓去,還能吃幾天官飯。”黑臉漢子一點不給龍勇面子,他身後的人立馬起哄,叫囂著讓龍勇滾開。
“你聽不聽,再胡來我讓警察把你抓走。”五佛縣長急了,看樣兒真想叫警察。
“你敢,格老子的,由著你了!”人堆裡突然擠出一胖女人,聲音洪亮地罵五佛縣長。江長明一看,正是車上跟自己說話的那婦女。就見她一邊擦著頭上的汗一邊撲到縣長面前,“抓,抓啊,你今天要是不抓,就是老娘下的。”
人群嘩一下爆出猛笑,這話在五佛地界上,罵人是最嚴重的。
五佛縣長往後趔了趔,沒想胖女人一步上前,大胸硬是逼在了五佛縣長身上。“有本事你抓啊,往後退個啥,你個有娘養沒娘教的,跑這兒耍啥威風,有本事給我們要水去。”說完她拎出塔兒寺的聖水,灌了一口,把水壺遞給黑臉漢,“喝,這是聖水,就剩一口了。”
人群又是一陣哄笑,江長明這才知道,胖女人是黑臉漢的女人。
龍勇大約是被胖女人的氣勢給嚇住了,不露聲色地退到人中間,一言不發。
胖女人得勝似的,一屁股坐在木桿上,差點將木桿壓折。
太陽死命地曬,一股青煙從地上騰起,公路兩邊很快熱得站不住人了,人們無望地紛紛退去,四下尋陰涼,可哪有陰涼。五佛雖是二陰山區,但山上偏是不長樹,草都沒幾根。站在公路邊,你能清楚地看到蒼浪跟五佛的分界,哪兒綠斷了,哪兒就進了五佛。
蒼浪跟五佛不在一個市,要解決這矛盾,怕光來個龍勇還不行。局面一直僵持著,江長明回到車上,拿了包,車是不能前行了,他想走著去五佛縣城,一邊走一邊看看五佛的旱象。
3
旱。到處是大張著等水喝的嘴。
土地干得裂開二尺長的口子,地哪還有地的樣子,分明是一張干牛皮,硬噘噘的,腳一挨格巴格巴響。麥子卷了,不是鐮割的,太陽卷的。一半人家索性就沒收,還收個啥呀,望一眼心都要爛,其實那已不是麥,是枯黃的草,是農人風干的淚。
包谷曬得有皮沒毛,本該肥綠的葉子枯焦一片,風一吹發出嚓嚓的響,谷穗剛露出頭便被曬了回去,就像夭折的孩子,死在了襁褓裡。江長明接連看了幾塊地,心裡響出一聲歎,遲了,就是一黃河的水流過來,也無濟於事。
洋芋地更慘。壟起的地溝原本肥肥沃沃,拳頭大的洋芋會讓地溝格外壯實,油綠的洋芋秧讓人很容易聯想到豐盈的女人,可江長明的眼裡,卻分明是一派塗敗,地溝癟癟的,怕是連雞蛋大的洋芋都沒結下。秧哪還像個秧,一撲兒一撲兒的,全都蔫敗在地裡。幾只羊拚命地把頭牴在壟溝裡,想借秧苗尋點陰涼,折騰了半天卻發現是徒勞。羊惱了,它們的眼裡讓太陽曬出了血,它們必須得發洩,這樣的毒日頭不發洩就得悶死。於是幾只羊在江長明眼皮底下互相牴起仗來,它們把憤怒發向對方,結果一只羊的眼戳瞎了,血汩汩流出來,其它的羊立刻伸出舌頭,爭搶著舔起來。
江長明不忍再看下去,他的嗓子裡直冒火,望著被火燒光一般的大地,心禁不住抖成一片。記得第一次來五佛,他還不到三十歲,到處是豐收的景象,水澤良田,滿目綠盈。這才幾年呀,咋就變成了這樣?
江長明拿出最後一瓶農夫山泉,剛把蓋子擰開,噌,不見了。扭身一望,幾個裸著屁股的小男孩仿佛搶到金子一樣,一溜眼不見了。
遠處的村莊,近處的農田,無不在驕橫的太陽下發出嗚咽。
江長明的心被震憾了。
胡楊河啊胡楊河,你不是被譽為母親河麼,你不是哺育著一代代的沙鄉人麼,你不是潤澤著這兒的一草一木麼,何時你變得如此殘忍,竟置幾十萬人的死活不顧?!
趕到縣城,天已擦黑,人們光著膀子,一溜擺兒坐在街巷裡納涼。夜幕下的街巷充斥著揮不走的汗臭,還有一股焦腥味,風卷著沙塵,打在城市的臉上。城市的疼痛是堅硬的,不像鄉村那麼溫和。江長明聽到不少人在罵天爺,說把雨都下到南方了,寧可把南方淹死也不給北方灑點尿珠子。
日他姥姥的,再曬,就把人也曬死了。
老范並沒有在賓館等他。
老范是縣治沙站的站長,快六十歲了,一直嚷著退,卻終也沒退掉,現在還在位子上。他是五十年代農大的高材生,跟鄭達遠差不多,只因出身問題,從北京發配到了五佛,這一生就跟五佛的沙漠攪到了一起。不幸的是文革中他被打壞了腿,落下了終身殘疾,現在走路還一瘸一拐的,行動不大方便。
江長明登記好房間,縣上的賓館沒有空調,室溫在38度以上,置身進去,仿佛掉進了蒸籠。江長明灌了一肚子涼水,走出來。就看到老范一瘸一拐的從街那頭走來。
見了面,老范訴苦道:“忙死了,一天下三趟鄉,人像驢一樣推磨。”一問,才知是縣上全力抗旱,每個干部都包了點。老范他們包了三個村,都是沙漠沿線的,鬧水荒鬧了一月。老范單位又沒錢,雇不起車,沒法給村民拉水,村民天天上訪,老范天天挨批。這不,他剛從冰草灣回來,又要趕到亂石崗去,說是那兒搶水搶出了人命,把個老漢打死了,警車等著他呢。匆匆說了幾句,一輛警車開過來,老范跳上了車,臨走又喊:“你別亂跑呀,下面喝的水都沒。”
江長明的確沒想到旱情會這麼嚴重。
他回到賓館,收看當地新聞,才知道五佛縣十二個鄉鎮斷了水,農作物顆粒無收,三萬多只羊已渴死。
五佛縣長正在電視上做緊急動員,要求各界迅速行動起來,伸出援助之手,為抗旱救災做貢獻。江長明想起路上他挨胖女人惡罵的情景,禁不住替縣長叫起屈來。這麼大一個縣,可真夠他忙的。
江長明當即打電話,把這邊的情況說給孟小舟,要求所裡派一輛車,幫老范他們給農民送水。孟小舟沒想到江長明會這麼快到達五佛,他心裡還存著僥幸呢。一聽江長明要車,沒好氣地就說:“你還是回來吧,眼下所裡工作一大堆,你擅自去下面不合適。”
江長明猛就來了氣:“怎麼不合適,我的課題在下面,難道要我坐在辦公室裡搞科研?”
孟小舟說:“大家都有課題,誰都以課題為由排斥所裡的領導,這工作還怎麼干?”
“什麼,排斥領導,你這話我怎麼聽不明白?”
“聽不明白回來聽!”孟小舟吼完這句,叭地掛了電話。
江長明傻在了那兒,弄不清孟小舟吃了啥藥。過了不到十分鍾,手機響起來,一看是孟小舟,江長明的倔勁就上來了,正要在電話裡質問他,猛然一聽是孟小舟的母親歐陽老師,江長明這才按住火。
歐陽老師說剛才孟小舟在她這兒,因為一件小事,跟她發火,請江長明不要為剛才的事生氣。“他的脾氣越來越大,我這當母親的都看不懂他了。”歐陽老師說。
“他人呢?”
“他把手機摜在沙發上,走了。”歐陽老師的聲音聽上去有點顫,她在替兒子跟江長明道歉。
江長明忙說沒事兒,要歐陽老師不要多想。歐陽老師卻在那頭哽咽起來,末了說:“長明啊,你啥時回來,我想見見你,小舟這孩子,我真有點不放心。”江長明說等他回去就去看望她,請歐陽老師保重。歐陽老師難過了一陣,有點不捨地掛了電話。
江長明對歐陽老師,雖不及師母葉子秋那麼親,但心底裡仍是很尊重的。沒結婚前,歐陽老師還想把自己的一個學生介紹給江長明,後來看到白洋,才打消了這個念頭,不過江長明能感覺到,歐陽老師心裡一直是把他當自己的孩子看待的,如果不是孟小舟跟林靜然發生後來的變故,他跟歐陽老師不會生分到現在這個程度。
第二天中午,老范回來了,一頭的汗,進門就說:“這年月,沒法活了。”江長明忙問咋回事?老范說,亂石崗子兩千號人集體給他下跪,求他給條活路,不要把拴娃子抓走。
“拴娃子是誰?”
“就是那個失手打死老漢的年輕人,可憐啊,為了一桶水。”老范直歎息。
“抓走了?”
“能不抓麼,殺人償命。”老范接過水杯,又道,“其實也怪不上拴娃子,老漢是中暑中的,拴娃子只是推搡了他一把,一頭栽過去就醒不過來了。”
“那咋還要抓?”
“眼下這關頭,不抓能行?搶水搶得都紅了眼,水車壓根到不了村裡,半道上便讓村民搶光了。殺一儆百哩。”
“可這對拴娃子不公平,這可是人命關天的事。”江長明有點急,心想老范咋能這麼糊塗。
“這理我懂,但不這麼著就鎮不住人,你沒到現場,跟上甘嶺似的,幸虧車是鐵的,要不然車都給你撕成片片子,搶個精光。”
江長明的心情愈發沉重,從老范臉上,他再一次感受到沙禍對人類的暴虐。他覺得應該很快到下面去,看看滾滾沙浪是怎樣向人類橫施淫威的。
“范老師,上一個課題的錢還有吧?”江長明一直稱老范為范老師,老范在治沙領域算是老前輩,雖然沒出啥大成果,但一生為人做嫁衣,沙漠所每一項成果都凝結著他的汗水和智慧。
江長明上一個課題是跟老范合作完成的,得了部裡的二等獎,課題成果目前已轉化為生產力,對改造五佛的沙產業結構起了很大作用。按慣例,課題經費的一半先撥到研究地治沙站,由地方治沙站跟課題負責人統籌使用。
“有,還結余八萬多呢。”老范說。
“我想把它拿出來,你雇幾輛車,趕快給農民送水。”
“這,合適麼?”老范顯得猶豫。
“怎麼不合適,眼下旱情嚴重,我們也得為農民做點實事。”
“可這是研究經費呀,亂花亂用會不會挨批?”老范是個本分得有點古板的人,五佛人私下稱他范學究,意思就是不開竅,沒法跟時代融合。
“研究為了什麼,還不是為了沙鄉人的日子。拿出來吧,出了問題我負責。”
老范再三斟酌了一會,最後算是點了頭。其實他也是讓現實逼的,治沙站要是再不雇車送水,以後他就休想再跟那兒的農民說上話,那幾個點正好又在課題研究的范圍裡。
說做就做,老范很快取錢雇車去了,江長明也收拾東西,要跟老范一道下去。
水車一上路,老范突然就高興了,說他這次可以露一回臉了,這些日子他都讓老鄉們罵得抬不起頭來。說就他治沙站窮,窮還跑來包點,不是害農民麼?
江長明讓老范說得苦笑不得,縣上就是這樣,各單位情況不一樣,給下面的實惠也不一樣,老百姓只認實惠,不認你老范。
五輛水車從龍峽寺水庫灌了水,浩浩蕩蕩上了路,壯觀得很。老范告訴江長明,沙漠近處已找不到水源,送水車每天都要往返幾十公裡,到縣城附近或有自來水的鎮子上拉水,沿途的農民提著水桶,趕著牲口,就等著拉水車經過。“那景兒,跟難民一樣,眼裡全是渴。”老范話還沒說完,江長明便看到幾輛車從另一條路開過來,有個司機跳下車,跟老范說:“這條路過不去,農民們堵住車要過路費,說是把他們的橋壓壞了。”
老范一下火了:“這些貪心鬼,都啥時候了,還發國難財。”老范的話有點誇張,但憤怒卻很真實。江長明也感到農民太缺少大局觀念了,這種時候,怎麼還能制造是非?
車子只好拐到另條路上,走了沒多久,江長明便看到排在路邊等水的農民。提桶的,端盆的,扛著塑料大桶的,男的全光著膀子,女的用頭巾裹住臉,怕強烈的紫外線曬得臉上起皮,一字兒碼開,排成黑壓壓兩條長蛇陣。路邊不遠的地方,牲口們被集中在一起,圈在臨時搭成的幾個塑料大棚裡,也是大張著嘴等水。一看水車過來,人群馬上發出騷動,還好,路邊有值勤的警察,這也是縣上臨時做的安排,確保遠處的農民得到水喝。連續過了幾個村子,都是這樣的情景,江長明忍不住問:“不是送水已有些日子了麼,怎麼還是這樣?”
老范歎氣道:“天爺把農民旱怕了,他們搶了水不是喝,而是存在水窖裡,怕過幾天縣上不供水,也怕水庫干掉。”
“縣上除了這樣,就沒有別的辦法?”
“能有啥法呢,五佛的情況你知道,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天一旦大旱,牲畜就成批的死,損失大著哩。縣上也是讓死怕了,暫時顧不上別的,先救急再說。”老范的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是拿五佛跟鄰縣比,上游的蒼浪縣有五座水庫,下游的沙縣有沙漠水庫,就五佛,夾在中間,除了縣城有座小水庫,再沒地兒蓄水。這是由五佛的歷史形成的,五佛以前不是縣,是後來行政區劃變更時從沙縣跟蒼浪劃並過來的。老范認為,五佛吃虧就吃在沒水庫上。江長明卻說:“這麼下去,有水庫又能若何?”一句話把老范給問住了。
半天了,老范才歎氣道:“報應,老天爺沒瞎眼,就我到五佛的這幾十年,毀了多少樹,破壞了多少植被。老天爺怒了啊——”
“可縣上還是意識不到。”江長明不由得聯想到自己曾跟五佛縣政府據理相爭造紙項目的事,這次下來,他已聽說造紙廠有了效益,去年給縣上納了五百萬的稅。
“長明,縣上有縣上的難處,一句話說不清,誰都爭經濟強縣,誰都在培植稅源,不上新項目咋辦?”
“可也不能以破壞生態為代價呀。”
“這就叫惡性循環,五佛沒啥資源,不搞這些,還能搞啥?應了那句話,窮縣窮革命,革自己的命。”老范的語調很悲哀,對政府的很多舉措,老范也是一肚子怨氣,但他不能跟江長明比,他歸縣上管,政府的決策他得執行,多的時候,他都在盡力為政府說話。江長明一度笑他被政府收買了,後來發現不是,老范是個很服從的人,個性裡很少有反判的成分,凡是政府決定的,他都認為是正確的,包括當年他被錯劃為右派,驅逐到沙漠裡放羊,差點淪為六根一樣的羊倌,也沒聽他發過一句牢騷。像今天這樣說話,老范還是頭一次,可見他也是被殘酷的現實觸動了。
“縣上下一步的打算是啥?”江長明認為這樣的辦法解決不了實質問題,只能緩解一下眼前旱情的威脅。
“生產自救唄,老套數,還能有啥。”老范告訴江長明,縣上已開過會,拿出了生產自救方案,四個字,還有兩句話。“勞務輸出”,“讓人走出去,把錢拿回來。”
“五佛的優勢就是人,你看這灘灘彎彎的,到處是人,守著莊稼地,越守越窮,縣上又沒大企業,只好靠人自救。”老范補充道。
“具體怎麼個輸出法,干啥去?”江長明想起車上碰到的中年胖女人,想起青海的冬蟲草。
“這還沒定,各鄉拿各鄉的辦法,包點單位也有任務,到時候怕又得忙一陣子。”
勞務輸出,這已是窮困地區尋求發展的一條共策,但它一旦成為惟一途徑,這窮怕是就很難改變了。江長明一時無話,在五佛這些年,他學會了思考農民、思考中國的農村。中國的農民要想實現真正意義上的脫貧,路途還很遙遠,也很艱巨。尤其是西部。
車隊終於到了亂石崗,村民們像看新景兒似的,不敢相信老范真能給他們拉來水。看清真是水車時,轟一下跑開,拿家伙去了。老范跟江長明跳下車,指揮著把車停好。為防搶水,老范讓幾個司機幫幫忙,維持一下秩序。江長明的衣服已讓汗濕透,貼在身上,很是難受,天又沒一絲風,熱浪蒸騰得他直想跳進水灌。老范卻顧不上歇緩,吼著嗓子讓村民排隊,說一桶水拉這兒值五塊錢,要是弄灑了,你們不心疼我還心疼。
正叫喊著,就聽村子裡吱哇哇一聲,房頂揭破一般,很快,哭嚎聲沖這邊響來。江長明正在納悶,就見一婦女披頭散發撲過來,一頭把老范撞倒了。
“你個范學究,挨天刀的,每次來吃老娘的,喝老娘的,老娘哪些虧待你了,憑啥要把老娘的兒子抓走?”
江長明趕忙過去,想幫老范把女人拉開,一看哭喊著的正是車上那胖子,只是這陣子她的形容有些枯槁,頭發鬼一樣亂散著,衣服扣也沒來得及系,半片子奶露外頭。
“五羊婆,你做啥哩,放開我,好好說話。”老范的腿讓女人牢牢抱住了,邊掙腿邊喝斥。
“我不放,你還我兒子。天爺呀,我的兒讓范學究這個沒良心的抓了呀,我咋活呀……”五羊婆高一句低一句,跟唱賢孝似的,抑揚頓挫,把人們的目光全給吸引了。
抓走的正是五羊婆的兒子,他男人黑臉漢還在路上,不知道兒子闖了禍。不多時,她媳婦也撲了過來,江長明才發現自己弄錯了,車裡那位話不多的年輕女子原是五羊婆的媳婦兒。
她媳婦兒正欲撕扯老范,猛地觸到江長明目光,認出是他,怔住了,一時不知抓還是不抓。江長明走過去,跟五羊婆的媳婦兒說:“勸勸你婆婆,人抓進去,遲早能說得清,說清還是要放回來的,這麼鬧不解決問題。再說抓他的是公安,不是范老師。”
媳婦兒嘴唇動了動,怯怯地望一眼婆婆,沒敢動作。五羊婆一聽有人說話,抬頭望了一眼,她也認出了江長明。
“你是誰,你跑來做啥?”五羊婆止住哭,困惑地盯住江長明。
“他是省裡來的江主任,專門調查旱情的。”老范怕五羊婆抱江長明的腿,忙說。
“省裡來的?天老爺呀,一定是個大貪官呀,我的兒呀,你冤呀——”五羊婆捶胸頓足,佯哭起來。江長明看出這女人有戲,因為她一哭,所有的村民都怔在了那,不敢擅自上前拿水。就想她在村上是個人物。江長明又做了一會媳婦兒的工作,見媳婦兒還是不敢阻止婆婆,只好親自走上前:“你有啥話跟我說,放開范老師,他為拉水忙得幾天幾夜沒合眼,你忍心麼?”
“我才不管哩,我兒子都沒了,要水作啥?”
“你兒子搶水,出了人命,老范還替他說好話,你怎麼連好壞都不分?”
“斜八爺七十了,有心髒病,這麼毒的天,我兒子不推那一把他也會被曬死的。”五羊婆跟江長明理論起來。
“可你兒子推了人家一把,這總是事實吧,有話你應該到公安局去講,講清楚不就行了,人家又沒給你兒子定死罪,你瞎哭個什麼?”
“可他們給我兒子戴鐵銬銬了呀——”
江長明好說歹說,總算是把五羊婆給說清楚了,她丟開老范,起身拍打幾下身上的土,突然沖圍著看熱鬧的村民說:“傻站著做啥哩,排好隊,領水,小心把水灑了。菊兒,回家拿桶去。”菊兒正是她媳婦。她指揮著村民站好,轉身跟江長明說:“我回家做飯去,到我家吃飯啊。”說完一扭一扭地走了。
領水的秩序很好,老范感歎地說,五羊婆早來一天,她兒子也就不會有事了。原來那天他們是去鄰村搶水,把那村最老的斜八爺給搶死了。老范說:“回頭跟我去見見斜八爺的後人,叫他們說幾句好話,老漢沒就沒了,事情鬧大了沒啥意思。”江長明點頭答應。水分到一半,菊兒羞怯地走過來,紅臉道:“飯好了,到屋吃飯去。”
五羊婆住個大院子,六間新房,一看就是娶菊兒時新蓋的,按江長明的估計,她在村裡應該算日子好的。聽到腳步聲,五羊婆從廚房走出來,就這麼一會,五羊婆就像變了個人,人也收拾利落了,換了件襯衫,頭發梳得明光。臉上的表情更是變得令人不敢相信,就像盼來遠方親戚似的,一下抓著老范的手,說了一大堆不是,反把老范弄得緊張。幾個司機看她這樣,樂得笑起來。五羊婆不好意思道:“笑個啥,誰家沒個長三短四的事兒,挨你頭上還不如我。”
進了屋,幾大碟子菜已擺桌上,看不出她這麼胖的人,做飯還挺麻利,一股香噴噴的味兒飄起,饞得人直流口水。一路顛簸,加上早上就沒好好吃,江長明真有點餓了。比他餓的是老范,這些日子他哪正經吃過一頓飯,也不管五羊婆說啥,拿起筷子就夾菜。五羊婆忙說:“雞還沒爛,先墊個底。”
她竟然殺了雞。這女人。
五羊婆不但手腳麻利,人也很直爽,這麼多人上她家吃飯,就像給她長了臉,樂呵呵的,早把兒子的事忘了。進進出出間,就把村裡的事說了。原來這個村子有眼機井,是她男人當隊長時打的,水還行,澆一村的地沒啥問題。前年村裡接連有三個婦女跳了井,都是男人賭博,把家業給輸光了,女人想不過,投了井。那井便廢了。去年村裡又集資,說是重新打一眼,結果花了五六萬,打了三處地方,都沒找到水。
“你說日怪不,原本水旺旺的,咋一死人就給沒了水?”五羊婆問老范。老范啃著雞骨頭,不能說話,拿眼示意江長明。江長明只好耐上性子說:“不是死不死人的問題,地下水沒了,當然打不出井。”
“水咋能沒,它不就在地底下麼,能跑哪去?”
江長明沒想到這麼淺顯的道理她都不能懂,倒是她媳婦菊兒接話道:“天不下雨,地不長草,哪來的水?”
五羊婆白了媳婦一眼,嫌大人說話她插嘴。“青海咋就那麼多水,山那個綠喲,媽媽,能眼饞死人。早知道曬個精地皮兒光,說啥我都不來,一根冬蟲草值兩角錢呢。”一提青海,五羊婆的脖子都興奮了,扭來扭去的,她還學著青海人的樣漫了句花兒。
“你們挖藥,當地政府不擋?”
“不就挖個藥,他擋個啥,藥是山上長的,又不是他政府的。”
“可這也是破壞植被,破壞生態,政策不允許的。”江長明忍不住又給她講起了道理。
“啥植被啥生態,你說的洋話我聽不懂,人總得活麼,這也不許那也不許,那你說該做啥?”一句話把江長明問的,半天應答不了。
是啊,你說該做啥?!
人總得活,這便是硬道理。
往冰草灣去的路上,老范問江長明:“你看菊兒跟誰像?”江長明想了半天,想不出來。老范慢悠悠說,“六根。”
“六根?”江長明顯得驚詫。老范這才說,菊兒是羊倌六根的女兒,羊倌六根的老婆生下菊兒不久,嫌沙窩裡窮,跟上一個販羊的跑了。六根又當爹又當媽,把菊兒拉扯大,還供她上了初中。
“六根人呢?”
“他去了沙窩鋪,以前是兩頭跑,隔空不隙還知道回來一趟,現在是常住那兒了,聽說在沙窩裡又有了相好的,樂不思蜀了。”
江長明哦了一聲,他也有些年沒見六根了,六根送過他一條白氈,說老睡地窩子身體容易受潮。那氈至今他還鋪著,捨不得扔。沒想六根竟是個命苦人,在他面前六根從沒提起過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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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續半月,江長明跟老范奔波在鄉間地頭,水荒算是度過去了,可接下來的問題更大。糧食絕收,農民信心受挫,下一步的生活怎麼安排?
縣上接連發了幾個通知,要求各鄉鎮全力做好勞務輸出,積極引導農民外出掙錢。說起容易做起難,這麼多農民你往哪輸?老范求江長明想想法子,看外面有沒熟人,幫他聯系聯系,給那幾個村的農民找個活干。江長明哪有這層關系,想來想去,只想到一個學生,北方學院進修時他代過課,現在酒泉當個科技副縣長,打電話問了一下,學生說那邊也在搞勞務輸出,實在幫不了這忙。江長明灰心了,原本以為自己是憂國憂民的,卻連這麼點實際問題都解決不了,老范急得嘴上起了泡,完不成任務縣上要給治沙站掛黃牌,他就越沒空子陪江長明搞課題。這天兩個人正在屋裡發著感歎,師母葉子秋打來電話,問他最近情況咋樣?江長明便把遇到的困難說了,師母想了想說,她倒有層關系,不過好久沒聯系了,要江長明等她的電話。
直到第三天上午,師母葉子秋才打電話,說事情聯系妥了,要五百人,沒啥具體要求,只要能干活便行。江長明忙問是啥活兒,在哪兒?師母說是去新疆,摘棉花。她有個朋友是新疆農場的場長,答應幫這個忙,工資還可以開高點。江長明很高興,當下就跟老范去亂石崗組織人。誰知到了亂石崗,村子裡卻靜靜的,就像沒人住,一問才知,五羊婆把人全帶著去了青海,她兒子昨天放出來,今兒一大早便出發了。
“是去挖藥麼?”江長明不由自主地問。
“是挖藥,五羊婆說,挖半年藥比種兩年莊稼還強,聽說蟲草又漲價了,一根能賣三角錢。”留守在村裡的老婆婆說。
江長明一陣靜默。老范搗搗他,走吧,亂想沒啥用。江長明苦笑了一下,抬頭望望天,天還是那麼藍,那麼熱,一陣風吹來,把他腦子裡的想法刮沒了。老范說去冰草灣,這時候江長明已覺得去哪兒不重要了,他心裡的熱情正在一點點消退下去,變成黏黏的帶點苦腥味兒的液體。這液體或許原本就在他心裡,只是一直被另一種叫作激情或癡情的東西掩蓋著,這陣兒冒了出來,他的心便犯酸,酸得他胃都要收縮。老范看他臉色不大對勁,還當他中了暑,江長明硬撐著笑笑,說中暑哪有這麼難受。
到了冰草灣,江長明一句話不說,凝視著沙漠的目光呆呆的,像個傻子。老范跟村長商量完事兒,發現他還蹲在一墩枯死的梭梭前,面容有些慘淡。老范是個明白人,這陣只能裝糊塗,忽地扯開嗓子,學瞎仙那樣吼了幾句賢孝,沒想吼出的正是江長明愛聽的《繡荷包》。
南繡普陀山,北繡飲馬泉
涼州城繡在了荷包一邊
上繡磨臍山,繡上藥王泉
七輛草車直奔黃羊川
下繡張義川,繡上草湖灘
天梯山繡在了最北邊
荷花水面漂,玫瑰五月開
干草花繡在山頂上開
江長明猛地起身,也學老范的樣,扯了起來:
抽一根赭黃線,繡一個斗牛宮
老君爺繡在了雲端
繡一個曹老仙,繡一個蟠桃園
王母娘娘繡在瑤池邊
抽一根花紅線,繡上七仙女
七仙女繡在了雲端裡
哎唷唷,七仙女繡在了雲端裡
老范嘿嘿一笑,知道江長明一吼這個,心裡的那根筋就過去了。果然,江長明走過來,接過他身上的包,躍步出了村子。
三天後五百人組織了起來,縣長很高興,親自趕來送行。江長明怕老范身體吃不消,硬要一同去新疆,說一路好照顧。老范急了,再三說:“你幫這個忙就很感謝了,哪還能讓你再浪費時間。”
老范一走,江長明便靜了下來,他開始動手整理資料。老范留給他很多有用的資料,有些是縣治沙站做的基礎性研究,有些是老范收集來的氣象、農業、水利等方面的數據,這對完整課題有很大作用。一本資料夾裡,保存的全是五涼市政府和五佛縣關於治理沙漠的紅頭文件,江長明翻了幾份,覺得很有意思,單從某一份文件看,這些政策和規定都是很符合實際的,但把前後文件聯系起來,江長明就發現不少漏洞。至少在對水資源的開發和利用上,就顯得自相矛盾,有頭痛醫痛,腳痛醫腳之嫌。江長明花了一上午時間,把這些文件讀完,發現前後十年時間,五佛縣對沙漠水資源的態度發生過三次大的搖擺,概括起來有開采、保護、再度開采三個過程。看來縣上不是意識不到,而是在現實面前總出現政策上的徘徊和猶豫,這一徘徊一猶豫,對沙漠造成的影響便很致命。
師母打來電話,讓他回去一趟,說這是靜然的意思。問是什麼事,師母不肯明說,只說靜然最近情緒不大好,心思很重,好像在副省長面前受了啥委屈。江長明心裡笑笑,沖林靜然的性格,能受什麼委屈?一定是孟小舟那邊又玩啥把戲,林靜然躲不過,這才跑去跟師母訴苦。
一個男人為什麼會對一個女人采取如此反復無常的態度呢?江長明真是想不通孟小舟,他想要的不是已經得到麼,所長的位子,高級研究員的職稱,很多別人想得到卻得不到的社會頭銜,怎麼對林靜然他就不肯放過呢?江長明心想這絕不是愛情,愛情對孟小舟來說,只不過是一只空中飛舞的蝴蝶,無聊或是落寞時抬頭望一眼,要是真讓它走到生活中,那只蝴蝶會被困死。
有些人為情而生,有些人卻為獵而生。江長明心裡,孟小舟更似一個獵人,只不過身上穿了一件學術的外裝,便讓他顯得文明多了進步多了。
這麼想著,他的思緒又回到林靜然身上。說來也怪,林靜然跟孟小舟戀愛,還是江長明牽的線,想想真是愚蠢透頂,怎麼做出這樣的事來呢?
江長明這生做的最錯的一件事,便是讓林靜然跟孟小舟戀愛。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沉在這份懺悔裡不能自拔。他對林靜然有份深深的負罪感,覺得靜然所以有今天,跟他的自私和不負責任有相當關系。可這又有什麼辦法呢?一想起過去那段日子,江長明就感到生活有時真會陰差陽錯,不期然的東西突然跳到你面前,會嚇得你手足無措,犯錯便是在所難免。
林靜然剛來銀城時,住在江長明家裡,白洋身體不好,那陣子老貧血,江長明又忙得顧不上家,林靜然正好可以照顧表姐。起先林靜然分在孟小舟的課題組裡,後來林靜然硬是不願跟孟小舟做弟子,非要吵吵著到江長明手下,沒辦法,江長明只好找鄭達遠,將她調了過來。沒想這一調,險些弄出一場是非來。
那時林靜然已二十六歲,1米65的個子,長得婷婷玉立,她跟白洋一樣,都是美人坯子,加上專業又做的好,一時成了男同胞追逐的對象。林靜然自己卻把持得很穩,除了上班便是陪白洋,誰的約會也不接受。江長明開玩笑說:“再不主動小心成老姑娘。”林靜然調皮地瞪了下眼:“老姑娘咋了,我還賴這兒不走哩。”白洋非常疼她這個表妹,說:“靜然小時吃了不少苦,父母又離開得早,絕不能再在婚姻上吃虧。”對那些追求者,白洋比林靜然還挑三揀四,不等靜然張口她便一口拒絕了。白洋私下跟江長明說,靜然現在只有她這個親人,她不能不負責任地把靜然打發走。
有段時間,孟小舟有事沒事總愛到江長明家,起先說是看看白洋恢復得如何,來了也借機跟林靜然說些專業上的事,後來便完全是沖著林靜然。江長明洞察到孟小舟的心思,覺得他各方面還算不錯,便跟靜然說:“孟小舟似乎對你有意思,要不你考慮考慮?”林靜然突然盯住江長明:“你是想把我嫁給他?”
那個時候,江長明便發現林靜然看他的眼神有點不對勁,做為一個過來人,江長明熟悉那種眼神,那種朦朦的似乎帶點風又帶點雨的眼神看似很柔情,裡面卻是火,是風暴。一旦燃起來,是能讓男人失去理智的。他有點害怕,有點擔憂,細心想一想,自己並沒有什麼過失的地方,無論是在家裡還是在所裡,他在林靜然面前,都是正兒八經的,連句不合適的玩笑都沒開過。江長明是個思想和作風都很傳統的人,甚至有些守舊。特別是在感情上,他已完完全全把自己交給了白洋,內心一點空白都沒留。靜然這樣,他便在心底裡恐慌。所以孟小舟托他做媒時,便很熱情地應了下來。潛意識裡他有這樣的想法,就是想暗示林靜然,千萬不可有非分之想。
這天白洋去看自己的老師,吃過飯,他想跟林靜然認真談談。沒想他還在漱口,林靜然冷不丁從身後抱住他,身子牢牢貼他背上。江長明嚇得一陣哆嗦,林靜然卻不管不顧,手在他胸膛上摩挲,口裡發出夢囈般的顫音。江長明轉過身,想拒開她,林靜然卻猛地吻住了他。那是兩片性感的嘴唇,裡面呼出的是年輕女子芬芳的氣息,那氣息帶著薄荷的清香,帶著沙棗花的迷離,還有一股子騰騰升起的青春的熱浪。江長明被林靜然吻得透不過氣,感覺心快要跳出來,林靜然豐滿的乳房緊貼在他胸上,隨著身體的顫動發出一波兒一波兒的襲擊,江長明有種暈眩,這是被一具陌生而新鮮的女人身體激起的本能反應。他在掙扎著,想讓自己的嘴唇逃開,林靜然的香舌卻像游蛇一樣竄進來,她身上濃郁的氣味鋪天蓋地,令他不可抗拒。林靜然完全瘋了,好像等這個機會等了好久,她二十六歲的身體發出迫切的需要,雙腿已騰空,緊緊箍住江長明的下肢。
不能!
江長明猛地推開林靜然,林靜然沒一點准備,重重摔倒在地。等江長明恢復鎮靜試圖想跟她耐心做解釋時,地上爬起的林靜然猛地一拍門,沖了出去。
第二天,林靜然從他家搬了出去,緊跟著她便申請去了孟小舟的課題組。等江長明意識到問題有可能走向極端時,林靜然已跟孟小舟雙雙出入沙漠所,儼然一對熱戀中的戀人……
往事不堪回首。
江長明從回想中收回神,主動跟林靜然打了個電話。林靜然在電話裡說:“你回來吧,周副省長找你。”江長明納悶,他從沒跟周曉哲有過接觸,周曉哲找他什麼事?
這天江長明剛從試驗點回到賓館,就看見周曉哲在一干人的陪同下等在賓館。看到他,五佛縣長忙迎上來,熱情地說:“江專家,周省長等你多時了。”
江長明被帶到會客室,周曉哲的態度很友好,也很輕松,了解了一番江長明最近的工作,然後開門見山說:“你准備准備,跟我回去。”
路上周曉哲又隨意問起沙漠所的事,江長明把自己的看法毫不保留地談了出來,沒想到周曉哲很感興趣,尤其是他提出的將胡楊河流域的治理提高到危及人類生存的高度來重新認識這一觀點,更是贏得周曉哲的贊同。江長明適時地建議道:“應該把流域治理跟社會的和諧發展融為一體,集中有限資源,開展綜合整治。特別是沙漠所,不應只為課題而課題,而要充分發揮資源優勢,幫助市縣兩級想辦法,出主意,最大可能地減少政府決策失誤。”
“政府的每項決策都關系到流域的未來,不能把治理跟發展分割開來。”江長明說。周曉哲點頭道:“我們的決策是出了不少偏差,還需要你們專家的提醒。”
回到省城,周曉哲又約江長明單獨談了兩次,沒想兩人談得很投機。特別在胡楊河流域的綜合治理方面,兩人的觀點竟不謀而合,這是周曉哲到該省工作以來最為痛快的一次對話,江長明帶有前瞻性的觀點給了他很大啟發,他握著江長明的手,有種相見恨晚的感慨。江長明沒想到周曉哲這麼善談,做為一名政府高官,他是低姿態的,他的虛心和誠懇打動了江長明,江長明覺得以前對他有點誤解,把他跟那些誇誇其談,不言正事的官僚等同了起來。
他把這次下去的所見所聞全吐了出來,尤其談到五羊婆,江長明幾乎動了感情:“婆媳倆苦上兩個月,掙八百塊錢,就激動成那個樣,這跟我們追求的小康社會還有多大距離?況且那八百塊錢,也是以植被為代價的。”一談植被,江長明差點又激動起來,還好,他控制住了自己。
周曉哲把他反映的問題全都記了下來,說過兩天就下去,五佛和沙縣的問題的確很嚴重,他已責成有關部門,認真研究,拿出積極的對策來。
周曉哲最後說:“我想把鄭達遠的課題跟你的課題合並,由你獨立主持,資金的事我來協調,你全身心投入,盡早拿出成果,你看怎樣?”
江長明感動地說:“其實我也有這個想法,只是怕上面通不過,所以沒敢提出來。”
“哪個上面,孟小舟還是我?”周曉哲打趣地問。
“二者皆有吧。”江長明實話實說。
周曉哲笑道:“看來政府跟你們之間還是缺少交流,你的坦率提醒我,我們不能把尊重知識尊重人才只喊在口頭上,下一步我打算搞個論壇,專門請方方面面的專家給我們上課,挑我們的刺,號我們的脈。”
合並課題的事在沙漠所引起一陣騷動,有人說江長明利用林靜然,走高調,給孟小舟來了個先斬後奏。也有人擔心兩個重大課題集於一人身上,怕是步險棋。江長明自己也感到有很大壓力,特別對鄭達遠的課題,他介入的少,掌握資料不是很具體,一下兩下怕很難深入進去。他找到孟小舟,想把他手裡的資料要過來。孟小舟卻突然裝傻:“啥資料,能給你的我全給你了,課題資料都在鄭老那兒,你找幾個研究生要。”
江長明驚大眼睛:“幾年的數據不都在你這兒嗎,怎麼能說沒有?”
“什麼數據,這課題哪出過數據?”孟小舟顯得比他還驚愕。
江長明啞巴了,他決然沒想到,孟小舟會如此卑鄙,居然不往出拿數據!他沒再問下去,但心裡已很清楚,孟小舟不舒服。課題合並而且由他獨立負責,等於是剝奪了孟小舟很大的權力。在沙漠所,你手裡沒重大課題就等於是閒人,而一個學術機構是不歡迎閒人的。
江長明憤憤的離開孟小舟辦公室,兩人雖是沒爭吵,但江長明心裡,卻堵了疙瘩。數據是課題組共享的,是大家的勞動成果和智慧結晶,怎麼能如此荒唐地據為已有呢?
幾個研究生也是面面相覷,不相信他們的老師、一個在國際上已有知名度的專家、沙漠所新一代所長會做出這樣的事。
怎麼辦?幾個研究生把目光對住江長明,江長明想了一會,懊喪地說:“還能怎麼辦,課題你們是參與了的,看有沒有辦法補救?”
研究生的回答令他大失所望,他們除了自己參與過的試驗和調查外,什麼記錄也沒有。
“這怎麼可能,課題搞了近三年,你們都做了些什麼?”江長明不滿了,這個情況是他未曾想到的。
幾個研究生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目光最後落在自己那薄薄的一沓資料上,不敢抬頭看江長明。
“說話呀,你們啞巴了?”江長明憤怒了,要知道,他們跟的可是國際上最負盛名的沙漠專家鄭達遠啊。
問了半天,除了問出一肚子氣,江長明一無所獲。他做夢也沒想到,孟小舟竟然利用課題組副組長的職權,一開始便將幾個研究生排斥在外,三年裡很少給他們安排有意義的研究和調查,盡是幫他做了輔助性工作。這幾個研究生也是,一看這樣,要麼在外面攬活兒,給人家寫些不痛不癢的文章,要麼幫書商編幾部大全,掙外塊,有的索性就給基層的同志寫論文,出專著,幫人家評職稱。鄭達遠還是他一貫的風格,課題定下來,選人是自願的,分擔任務也是自願的,何時下去,從哪個角度入手,他從來不提醒,也不提具體要求,完全靠參與者的自覺,或者直接交給孟小舟,由孟小舟全面按排。尤其這幾年,鄭達遠對所裡工作人員的要求越來越松懈,一頭扎下去,便很少再想起沙漠所的事。這也許跟龍九苗和孟小舟有關,鄭達遠屬於那種獨善其身,自得其樂的人,他怕斗爭,也怕分神,他的世界不在沙漠所,而在空曠寂廖廣袤無邊的大沙漠裡。殊不知這正合孟小舟心願,孟小舟巴不得鄭達遠一頭扎沙漠裡不回來,反正出了成果有他的名,出不了,責任卻全在鄭達遠。
沒有數據,一切就得從頭搞起,這談何容易!
江長明這才反應過來,周曉哲為什麼那麼迫切地要把他追回來,為什麼又要那麼果決地將課題交他手上。
看來,沙漠所遠不像他想的那樣。只要是單位,就充滿斗爭。江長明忽然想起一位朋友的話來。
果然,在師母家裡,林靜然說:“周曉哲跟孟小舟談過課題的事,孟小舟說課題由鄭達遠負責,資料和數據都在鄭達遠手裡,老師去世後,他曾四處找過,奇怪的是,除了一些基礎性資料,關鍵的東西全都找不到。”
“他在說謊!”江長明怒道。
“誰都知道他在說謊,但誰也沒辦法。沙漠所多年的體制,課題正式出成果以前,資料和數據都由第一負責人掌握,這你不是不清楚。孟小舟這樣做,其實是在否定老師。”林靜然說。
“沒那麼簡單,這裡面一定有名堂。”江長明耿耿於懷,他不相信孟小舟手頭沒資料,一定是周曉哲把課題交給自己,他故意刁難,想出自己的丑。這個卑鄙小人,他在拿工作報私仇!
江長明把情況匯報上去,周曉哲並不吃驚:“長明,你先不要急,也許鄭老真沒把資料交給孟小舟,你跟了鄭老那麼久,應該了解他的個性。資料是他的生命,他不會輕易交給誰。可惜他走得太快,怕是他自己都沒想到,會突然離開這個世界。”周曉哲的話裡有一種掩不住的傷情。他重重地歎口氣,接著道,“我堅信,資料一定在,不會在辦公室,也不會在家裡,你去沙縣,很可能在那兒會有新發現。當然,如果孟小舟真的拿到卻又不交出來,問題的性質就變了。”周曉哲無奈地歎道,“孟小舟這個人,我也吃不准呀——”
江長明這才相信,這次定孟小舟,周曉哲是堅決反對的,這也是孟小舟一上任便跟周曉哲講條件的原由。看來孟小舟也不簡單呀。江長明還在怔想,周曉哲突然話峰一轉,盯住江長明問:“羅斯這個人你了解多少?”
5
沙沙回來了。
一同回來的,還有外國人羅斯。
誰也沒想到,為羅斯接風的,竟是孟小舟,地點在本市最耀眼的大漠漢宮。江長明當時在醫院,陪師母葉子秋做定期檢查。肖依雯領著師母走進檢查室後,江長明坐在樓道裡翻看手機信息。就有一條短信跳出來:孟為羅斯接風,地點大漠漢宮。消息是他手下一個研究生發來的,就在這天上午,孟小舟把這個研究生叫去,狠狠訓了一頓,意思是他對學術不求上進,搞歪門斜道卻有一套。聽來聽去,所謂的歪門斜道原來是該研究生對孟小舟發表在最新一期《沙漠研究》上的論文提出質疑,說是剽竊了導師鄭達遠的研究成果。鄭達遠不久前寫過同樣一篇文章,還是他幫著清稿,完了又寄給《沙漠研究》編輯部的,怎麼發表出來名字變成了孟小舟?這位姓方的研究生當下很氣憤地將電話打到《沙漠研究》總編室,質問到底怎麼會事?總編助理吞吐半天,解釋說,他們同時收到兩篇文章,內容很接近,研究的也都是騰格裡沙漠,作者又是同一個沙漠所的兩位專家,比較很久,他們還是發了孟小舟的。
“絕對是屁話,一定是偷梁換柱。”姓方的研究生憤慨難平。他是年輕一代裡鄭達遠最為欣賞的,卻屢屢受到孟小舟和龍九苗的壓制,一年前他一篇很有分量的論文被龍九苗看中,起先說是要兩人同時署名,發表出來後作者卻成了龍九苗一個人。他對沙漠所這種極不正常的學術空氣恨之入骨,但人微言輕,投訴了幾次都沒得到答復,本來他要離開這裡,去新疆發展,江長明硬是將他挽留下來。
看完短信,江長明並沒多想,但沙沙回到銀城卻不來看母親,令他傷心。這事兒他沒敢跟師母說,等全部檢查完,回到家,葉子秋突然問:“沙沙回來兩天了,跟你聯系沒?”
江長明暗暗一驚,原來師母早就知道沙沙回來了。但他掩飾著,輕輕搖搖頭。葉子秋臉色一陰,進了臥室,躺床上一言不發。江長明按照肖依雯的囑咐,煎好藥,端到床前。葉子秋推開碗:“長明,我喝不下去。”
江長明勸道:“沙沙的脾氣你知道,打小她就這樣,你又何必生氣呢?”
葉子秋搖頭道:“她原來不是這樣的,最近她變化太大了。”說著說著,師母突然抓住江長明的手,“長明,沙沙會不會拋下我不管,你們是不是都要拋下我不管?”
“不會的,師母,怎麼會呢?”江長明緊著安慰葉子秋,可兩股淚水還是從葉子秋眼裡噴出來。她像是受了啥刺激,情緒變得非常激動,死死地抓著江長明的手,一口一個會不會,問得江長明全身發毛。這段日子,師母就像一個可憐無助的老人,眼神裡充滿了恐慌。
“會的,你們一定會的,報應呀,這都是報應……”葉子秋伏在床上,發出絕望至極的悲泣。
盡管江長明理解師母,可葉子秋的反常還是令他心中起疑,不由得胡思亂想,一定有什麼秘密埋在師母心裡,難道沙沙的變化跟這有關?
葉子秋說啥也不肯喝藥,見江長明不停地勸她,她說:“我就這樣死掉算了,免得遭大家笑話。”江長明正無可奈何地歎氣,葉子秋原單位的同事恰好在此時來看她,葉子秋是個在單位同事面前死能撐起面子的人,這是她一貫的作風。果然,同事進來沒多久,她便強打起精神,跟她們說起話來。江長明抽出身,到樓下給沙沙打電話。沙沙像是喝大了酒,說話大著舌頭,江長明也不知哪兒來的氣,沖沙沙火道:“你馬上回來,我在樓下等你!”
一個小時後,沙沙醉醺醺地回來,想不到護送她的是孟小舟。江長明心裡一暗,真是不想見誰偏遇誰。
孟小舟也喝多了,兩人目光相碰的瞬間,孟小舟悸了一下,沙沙並沒跟他說江長明在等她。不過他很快恢復了自然,借著酒勁,搖晃著走下車,問江長明站在樓下做什麼?江長明沒有搭理他,一把扶住沙沙。沙沙喝得滿面通紅,頭都抬不起來,她撲在江長明身上,哇一聲吐了出來。沙沙原本不勝酒力,也不知孟小舟和羅斯給她灌了多少,總之,這天她吐得江長明滿身都是,一股污濁味熏得江長明差點也跟著嘔吐。
江長明恨恨地瞪住孟小舟,這時候他心裡不只是氣了,是憤怒,是想沖誰發作一場的欲火。但他忍住了。他看到孟小舟也蹲地上吐起來,孟小舟決不至於喝到如此程度,他喝酒跟他做事一樣,總是暗中留有一手。是沙沙帶給他條件反射,再說這時候吐是上策,要不然江長明真要發起火來,他一定會更尷尬。
江長明猛力一拽,將沙沙的頭從懷裡拽起來:“你看看你,成什麼樣子!”
“不要你管!”沙沙猛地掙開江長明,頭摔了一下,目光有點凶。但一失去攙扶,她的身體便由不得她了,堅持了沒兩分鍾,一頭栽地上,接著嘔吐。
孟小舟見狀,坐車溜走了。
江長明將沙沙扶回賓館,這個樣子當然是不能見師母的,沙沙自己也不肯上去,江長明沒難為她。這次回來,沙沙在銀城賓館包了房,大有長住下去的架勢。江長明勸過她,她不聽,江長明也就任她由著性子胡鬧了。
進到房間,折騰了好半天,江長明才將沙沙安頓在床上,沙沙的哭鬧漸漸平靜下去,江長明這才到洗手間清洗自己的衣服。電話一遍遍的叫響,催命似的,江長明接通電話,聽出是林靜然的聲音。
“你在哪裡,我到處找你?”
“什麼事?”
“周副省長要請你吃飯。”
“對不起,我這陣走不開,改天行不?”江長明征求道。
“你以為你是誰,人家是副省長,還有院裡幾個領導都在,你自己看著辦。”林靜然在那邊發了火。
江長明趕忙問在啥地方,林靜然卻將電話掛了。他忙又打過去,求林靜然趕快給他送件衣服來。
“衣服?你沒衣服穿?”林靜然很是吃驚。
“一句話跟你說不清,你快點買了拿來,不能讓領導等。”
不大功夫,林靜然提著新買的T恤趕到銀城賓館,一看房間裡的情景,頓時驚住了:“你……你……”她的嘴唇抖索著,說不出話,臉在瞬間變了形。江長明心想她一定誤會了,忙說:“你別胡想,她喝醉了酒,吐了我一身。”
林靜然扔下T恤,騰地轉身離去。
江長明換好衣服,匆匆跟出來,到了酒樓,果真見周曉哲跟院裡幾位領導正在等他,他甚是不安地走過去,想著該怎麼解釋。周曉哲笑笑,指著身邊的座位說:“快來長明,你真是大忙人,請你吃頓飯這麼不容易。”江長明臉騰地一紅,瞅瞅幾位院領導,有點拘謹地坐下。
林靜然在他對面落坐。
桌上的氣氛有點兒嚴肅,不像是吃飯,江長明暗自猜想,今天找他來一定有什麼事,絕不是請他吃飯,他還沒這個資格。果然,碰完三杯酒,院領導說:“國際林業組織的專家下個月要到沙縣,找你來就為這事。”
這太突然了!江長明手裡的酒杯舉起又放下,原本他想給各位領導敬酒哩,看來此舉已是多余。“是來考察還是評估?”他問。
“二者都有吧。”
江長明怔然,按常規,國際組織的考察都有嚴格的工作計劃,不會搞突然襲擊,除非發生特大災害和突發事件,這種出其不意的行動還從未有過,他們為什麼會突然做出這樣的決定呢?
院領導觀察著江長明的臉色,繼續說:“省上對這次考察很重視,省長已作出重要指示,一定要沙漠所跟沙縣政府通力配合,做好各項工作,迎接專家的到來。”
其實用不著強調,江長明比誰都清楚該怎麼做,他只是擔憂,如此緊的時間,一切來得及麼?
周曉哲插話問:“長明,沙縣你幾年沒去了吧?”
江長明點點頭,他的憂慮正在這兒,他對沙縣的情況的確不大了解。周曉哲接著說:“沙縣的情況要比五佛好一點,但總體情況還是不容樂觀,特別是最近兩個月持續高溫,沙化現象有所抬頭。部分植被曬干枯死,綠色面積呈下降趨勢。另外,沙漠水庫也是個大問題,據下面反映,旱情如果進一步持續,很有可能造成第二次干涸,這個問題很頭痛呀。”周曉哲說到這兒不說了,拿眼望在座各位。幾位院領導也是憂心忡忡,大家的話題便集中到沙漠水庫上來。
邊吃邊談中,江長明終於聽清,國際專家的突然到訪打亂了所有人的工作計劃,副省長周曉哲原定下月要去友好城市,商討東西部合作發展的事宜。院裡幾位領導正在著手下月銀城舉辦的西部草產業論壇。這下好了,全得停下來,圍著沙縣轉。問題是鄭達遠一死,沙縣的活字典就沒了,領導們這才焦急,尤其周曉哲,要是考察出了問題,他這個主管副省長是很不好交待的。議來議去,他們覺得只有把這個任務交給江長明才放心。
江長明下去的任務主要有兩個:一是全力做好各項准備工作,特別是面上的工作,至少要給人家在直觀上留點好印象。二是把沙漠水庫當成重點,從沙漠所的角度拿出一份流域綜合治理方案,做為本年度沙漠所的主要工作,向省上匯報。
江長明的計劃也被徹底打亂。
飯畢,周曉哲將江長明單獨留下。這時候的周曉哲比剛才親切了許多,也自然了許多。人就是這麼怪,只要大小是個場合,那份架子就得端著,你不端別人還覺不正常。
周曉哲跟江長明說,只所以直接找他來,就是考慮到他跟孟小舟之間的關系,院裡已聽到反映,他跟孟小舟之間有不少摩擦。“我不管你們到底為了什麼,但個人恩怨決不能帶到工作中,第一不能相互撤台,屬於孟小舟的問題,院裡會找他談,既然把他放到這位子上,就得支持他把工作干好。第二,你自己也該有個清醒的認識,鄭老一走,沙漠所業務方面的擔子就得由你來挑。”說到這兒,周曉哲突然感歎道:“長明啊,人際關系是門很復雜的學問,有時候我們不得不妥協,但妥協不是投降,你明白我的意思麼?”
周曉哲的一番話深深感染了江長明,他清楚,沒有足夠的理由,周曉哲是不肯跟他講這番話的,某種程度上,這位副省長等於是跟他掏了心窩子。從他的歎氣聲中,江長明隱隱感覺到這位高官的很多無奈,聯想到前前後後發生的事,他算是能理解周曉哲的尷尬處境了。
他向周曉哲表態,一定不辜負省長的期望,明天就帶隊下去,力爭把工作落到實處。
他們兩人談話的時候,林靜然一直等在外面。她今天幾乎一句話沒說,飯桌上,江長明多次將目光投過去,期望能跟她有所交流,她居然冷酷到底,弄得江長明心裡越發沒了底。談完正事,周曉哲告訴江長明,就在昨天,他已將林靜然的工作做了調整,她現在是綜合秘書。“以後有什麼困難,可以直接找她。”周曉哲說。江長明意外地發現,一提林靜然,周曉哲的臉色便晴朗起來,目光也變得灼灼。
江長明的心突地一動,但很快,又恢復到常態。
“恭喜你啊。”送走周曉哲,往回走的路上,江長明這樣跟林靜然說。林靜然咬著嘴唇,仍是一言不發。江長明急了,他知道林靜然還在為賓館那一幕生氣,攔在她前面道:“你要我怎麼解釋才相信?”
“我要你解釋什麼了?”林靜然紅著雙眼,瞪住他,瞪半天,忽然洩氣似的拋下他,攔車走了。
望著車子遠去,江長明心裡湧上一股說不清楚的滋味。
起風了,風卷著濤濤黃河的氣息,撲面而來,江長明感到些許的涼意。在街邊的樹蔭下發了好長一陣呆,江長明恨恨摔了一下頭,往賓館走。
回到賓館,沙沙已從醉酒中醒過來,傻傻地坐在沙發上,等他。見他回來,沙沙問:“你哪去了,我餓死了。”江長明沒好氣地說:“你還知道餓啊,我以為你不食人間煙火了。”
“不就多喝了幾杯嘛,看你,發那麼大脾氣干嘛?”沙沙裸著腳,酒一醒,她的心情便好了過來,開始像以前那樣跟江長明撒嬌。
江長明面前,沙沙總是表現得無拘無束,既任性又霸道,按她的話說,想怎麼撒嬌就怎麼撒嬌,還不許江長明煩她或者敷衍她。沙沙剛沖完澡,濕撲撲的頭發披散肩上,越發顯得性感迷人,一股體香蕩在屋子裡,江長明有片刻的暈眩。
“師母住院,你為啥不回來?”江長明挪開盯在沙沙身上的目光,把憋在心裡的話說了出來,這個時候他斷然沒有心思哄她撒嬌,他倒要聽聽,有什麼理由可以讓她置母親的生死於不顧?
“我沒她那個媽,你少提她。”沙沙突然咆哮道。
“沙沙!”江長明喝斥一聲,目光再次投過去,怒瞪住她。他沒想到,沙沙跟後叫過來的聲音比他還高:“少在我面前提她,你聽到沒!”沙沙聳了幾聳肩,怒恨恨將手裡的拖鞋扔地上,就地轉了幾個圈,還像是沒解氣,扯著嗓子又說:“我肚子餓了,我要你陪我吃飯去!”
江長明愣住了,盡管他知道沙沙的性格,但沙沙如此蠻橫無理,還是超乎他的想像。他有點洩氣,敗興地坐在沙發上,不再說話。
沙沙卻有點沒完沒了,她定定地視住江長明,眼裡兩道晶瑩的亮光在閃,那是淚,是一個女人在自己信賴的男人面前得不到理解得不到寬慰,憋屈和不滿引出的淚,打著旋兒,卻不肯落下來。沙沙心裡想的是,江長明啥都知道,卻故意裝出一幅正人君子相,教訓她。他是多麼可憎呀。
江長明哪裡懂得沙沙的心事!他被沙沙的胡話瘋話氣懵了,卻又拿她沒一點辦法。“她是你母親啊——”過了好長一會,他又這麼蒼白地說了一聲,站起的身子原又跌落在沙發上。他聽到自己的心在失望中發出一聲接一聲的脆響,天下哪個女兒這樣對待自己的母親?眼前這個女人突然露出可怕的一面,陌生得幾乎令他不敢相認。
這個世界上,江長明最痛恨的,便是不孝不義,沒有一點感恩之心的人。
“可我是誰?!”沙沙緊跟著叫道,聲音有種撕破什麼的尖銳。喊過,沙沙自己也驚了,慌了,她在房間裡踱了幾步,一把拉起江長明,掩飾似地喊道,“我肚子餓了,你管不管!”
江長明吃驚地瞪住沙沙,那聲尖銳的叫喊停頓在他心上,把屋子裡所有的聲音都給壓住了,甚至空氣都不再流動,全都靜止在他的疑問裡。半天後他害怕什麼地問:“沙沙,你剛才說什麼?”
“算了,我就知道你根本不管我,我找羅斯去。”沙沙真就穿好衣服,一把推開江長明,提起扔在沙發上的包,像是逃也似地要往外跑。
“回頭跟她說,我暫時不會回去。”門呯地一響,江長明還沒醒過神,那熟悉的腳步聲便由近漸遠,由響亮到寂滅,最後消失在他的世界之外。
按照省政府辦公廳的安排,幾個專業隊第二天便奔赴沙縣。江長明帶的五個人全是他點的將,研究生方勵志,助手小常,還有兩位是從北方學院抽來的副教授,惟一的女性是林靜然走後接替她搞數據分析的尚立敏,一個很男性化的女人,最大的優點便是容易和人相處。她老公是省女藍的教練,她們的組合曾被笑談為本世紀人類的經典組合。
到了沙縣,其他幾個專業隊都已到了,治沙站的羅站長等在賓館大廳。羅站長是土生土長的沙縣人,說一口純正的沙縣方言。九十年代畢業於北方林學院,曾在胡楊鄉當過幾年鄉黨委副書記,去年才調到治沙站。
羅站長告訴江長明,縣上的領導全到沙漠水庫開現場會去了,要他們先休息休息,六點吃飯,八點鍾縣上安排了小酒會,算是為專家接風。
“現場會?沙漠水庫情況咋樣?”江長明脫口問道。
“還能咋,老樣子唄。”羅站長嘿嘿笑笑,不想深談。江長明沒再多問,按縣上的統一安排來到房間,一路風沙,真想好好沖個澡。羅站長卻遺憾地告訴他,縣城停水,不便之處還請各位專家多多原諒。
房間真是悶熱,室溫大約在35度以上,加上又沒空調,坐了一會便有些受不了。江長明說干脆到外面走走,還能透透風。羅站長借故單位還要安排事兒,先告辭了。五個人離開賓館,到沙縣街上轉悠,暴躁的太陽曬得居民們不敢上街,街道上空落落的。盡管好幾年沒來,沙縣縣城變化並不怎麼大,跟五佛相比,明顯是慢了半拍。街道坑坑窪窪的,像是好些年沒修整。兩旁的樹木全都耷拉著頭,無精打采,街上四溢著熱氣,熏得人脊背裡起浪。走著走著,尚立敏突然笑起來。尚立敏不但長得像男人,聲音也很男人味,引得恰好路過的兩個人直沖她望,還私下打賭猜她到底是男是女。江長明順著尚立敏指的方向看,惹得自己也大笑起來。
原來是一處建築工地圍牆上的標語,大約沒來得及把舊圍牆拆完,新舊兩條標語就連在了一起。舊標語是“新婚夫婦要牢記計劃生育”,新標語是“安全為了你我,請你戴好安全帽。”一路轉下去,竟發現能逗笑的標語很多,其中有一條是“少生孩子多種樹,少生孩子多養豬”,學校牆上的一條更是有意思,“結貧窮的扎,上致富的環。”尚立敏直說這是沙縣一大特色。
晚上的酒會異常熱鬧,沙縣縣長白俊傑沒有到場,說是還在沙漠水庫。幾名副縣長帶著各自分管部門的頭頭腦腦,擺開了陣勢,分別圍著對口的專家組,大有不放倒不罷休的架勢。江長明知道沙縣人愛喝酒,但沒想到會以這種方式給他們接風。天這麼熱,幾杯白酒灌下去,身體裡就像生了炭火,江長明本來就不習慣這種場合,只是礙著面子才不得不應酬。好在陪他們的是沙縣排名最後的副縣長,到這位子上才三個月,說話喝酒還有點放不開手腳,相比之下,場面還算好應付。林業和財政口的那兩桌,就像是打群架,女同志都甩起了胳膊,猜拳聲此起彼伏,直把沙縣的夜晚喝得沸騰。
喝到中間,突然發生了件意想不到的事。大約是夜裡十點過一些,江長明正想抽身離開,就見省紀委的兩個人面色威嚴地走進來,繞過幾張桌子,徑直走進一包廂。誰也沒想到,沙縣縣長白俊傑居然在裡面,他把所有的人都給蒙騙了,大家都以為他此時還在沙漠水庫。陪他喝酒的,竟是孟小舟!
白俊傑被當場帶走,喝酒者面面相覷,幾乎瞬間,全作鳥獸散。
江長明跟孟小舟的目光遠遠地一碰,旋即又分開。
沙縣縣長白俊傑被雙規的消息很快傳遍全縣,傳言紛紛揚揚,說什麼的都有。有人說他攪進了龍九苗案,跟龍九苗合伙挪走治沙專項資金三百多萬。有人說他將大片的可耕地以沙化地低價轉賣給馬鳴建農場,從中牟取私利。還有人說他栽在了沙漠水庫二期擴容工程上,那個包工頭已被抓了,咬出了白俊傑。
沙縣一時大亂,政府一干人陷在傳言裡,哪還有心思開展正常工作。江長明焦急地候在賓館,盼望風波快點過去。但沒想到的是,此後的第三天,省紀委突然來人,將他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