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淨沙(問天) 正文 第一章
    1

    悲哀籠罩了一切。

    花圈,黑紗,低沉的音樂,氣氛悲慟得令人透不過氣。

    鄭達遠靜靜地躺在花叢中,鮮花四周是墨綠的松枝,還有剛剛從騰格裡運來的沙棗花和紅柳枝,松枝的清香繚繞在大廳裡,沙棗花的芳香撲鼻。

    天下著小雨,這是西北難得的雨天,雨絲綿綿,像斷腸人的淚,穿透人的心霏。

    大廳裡擠滿了人,所裡和院裡的領導都來了,院士、研究員、研究生、還有生前友好,全都一個表情。沉默,震驚,追思。工作人員在分發白花,紙做的白花呈鴿子狀,佩戴在胸前,就讓人感覺心被一個靈魂緊緊揪住了。

    年僅六十五歲,還沒來及退居二線,卻突然倒下,多麼可怕!

    社科院通往大街的巷子裡,一撥一撥的人往這趕,細雨打在他們身上,淋濕了他們的頭發,也打濕他們的眼。他們有的手捧玫瑰,有的掬一束康乃馨,更多的,卻是普通的沙棗花和樣子有點丑陋的紅柳。

    這個城市被來自沙漠的植物熏染了。

    進來的全是北方學院的學子,他們自覺地站在大院裡,淋著雨,心情沉重地緬懷恩師。

    江長明躲在角落裡,高大的身材站得筆直,目光接近灰暗,忍不住的悲痛在湧。他沒想到,他怎麼能想到呢?

    九點十分,追悼會開始。主持儀式的是院士、沙漠所副所長龍九苗,一個看上去有點憔悴的男人。60歲,禿頂,戴副眼鏡,身體偏瘦,大約是患糖尿病的緣故。算起來他也是江長明的老師,當年進沙漠所,就是龍九苗帶的他,一晃十幾年過去了,江長明對這個男人的敵意還沒消逝。不,不是敵意,江長明也說不清是什麼,總之他對龍九苗沒有好感。

    龍九苗站在話筒前,微微傾首,向死者鞠了一躬。看得出,他很悲痛,這悲痛跟龍九苗平日的感情不一樣,江長明認為他是真實的,面對一個突然倒下的生命,又那麼優秀,那麼年輕,誰的心都會被震憾。是的,江長明始終認為鄭達遠是年輕的,精力充沛,神思敏捷,執著起來跟年輕人一樣,怎麼能說老了呢?

    龍九苗的聲音略略嘶啞,扯著一絲血,這個突如其來的噩耗把所有人都擊倒了。他向憑吊者通報了參加追悼會的領導,江長明這才得知副省長周曉哲也來了。他抬起頭,果然看見年輕的周曉哲跟院長站在一起,一臉默然,仿佛弄不清眼前發生了什麼。

    周曉哲身邊,師妹林靜然一襲黑衣,頭發綰在頭頂,扎成一個髻,別一朵黑花。眼睛遮在墨鏡後面,江長明看不清裡面的內容。憑感覺,江長明能感受到那雙眼裡的悲痛來,甚至能感覺出她的身體在劇烈地發抖。

    靜然現在是副省長周曉哲的秘書,她是在一次公開選拔中跳出沙漠所的。

    院領導致追悼詞。

    仿佛一場風,從沙漠深處卷來,轟隆隆一片,天眨眼間黑了,江長明有點支撐不住。

    雨還在下,學子們的衣服全淋透了,雨水從他們青春的臉上嘩嘩流下,跟無言的淚水和在一起,流進一條思念的河裡。

    江長明動了動身子,他的半個身子已讓雨水打濕了。

    “鄭達遠的一生是不平凡的一生,是為中國治沙事業做出傑出貢獻的一生。”院領導的聲音低沉有力,字字句句砸在憑吊者心上。有學子忍不住哭起來,哭聲穿過雨幕,落在大廳裡,引得不少人抹淚。

    遺體告別儀式開始,低沉悲吟的哀樂聲裡,林靜然輕挽著周曉哲,向鄭達遠告別。另一邊,師母葉子秋靜靜的,她的悲痛全壓抑了,或是遺忘在某個地方。得知丈夫住院的那一刻,她就成了這個樣子,木木的,沒有表情,沒有淚水,看上去倒像是很能挺住。其實她自己就跟做夢一般,或者說是演戲,真的,好長時間,她都從這種感覺裡出不來。一個人不能由著性子發洩自己的痛,不能喊出自己的不平、委屈還有意識深處的懺和悔,甚至不能扯開嗓子哭上兩聲……

    女兒沙沙一雙手緊緊抓著母親葉子秋的胳膊,不讓她猝然摔倒,或是忽然間瘋狂。這是很難得的一幕,江長明的記憶裡,沙沙似乎從來沒跟母親這樣密切過,她們母女更多的時候像是冤家,吵得不可開交時,也只有江長明能讓她們安靜下來。不過有時候,沙沙也能乖幾天,那一定是有什麼事求著葉子秋。

    順著黑紗輕裹著的修長手臂,江長明看到沙沙美麗的臉,盡管被深深的悲痛籠罩,可依然那麼亮眼。只是此時,這張美麗的臉卻是另番色澤,一對黑色的眸子似乎盛進了世間所有的悲,此刻正靜靜地凝著落雨的天空,使她整個人顯得幽遠、神秘,像是躲在幕後……

    直到周曉哲走過來,握住她冰涼的手,她的目光才動了動,仿佛從一個遙遠的夢中回來。周曉哲的眼神在她臉上有一刻的縹緲,林靜然捕捉到周曉哲細微的眼神,輕輕一挽,不易察覺地將周曉哲引到一邊。更多的人走過來,一一握住她的手,同樣的語言,同樣的悲慟。她的身後,母親葉子秋像石蠟一樣,不知道眼前發生著什麼。

    林靜然走出大廳,猛地就望見江長明,她有片刻的愕然,腦子在瞬間偏離開應該保持的軌道,險些丟開副省長,朝江長明奔過去。幸好司機打著傘走過來,將她從失神中牽回。江長明一直盯著裡面,兩人目光並沒碰上,這使得林靜然有了一種恍惚,坐在車上她還不停地問自己,會不會看錯,他怎麼突然回來了?

    告別的人還排著長隊,沒等那只手閒下,江長明便果斷地掉轉頭,走出院子。他實在沒有勇氣走上去,跟她說一聲保重或是節哀之類的廢話。

    雨越下越大,風卷著雨點,劈面打來。天公似乎也動了情,為這不該走的人落淚,江長明抹了把臉,忽然就看見雨巷裡的兩個人。

    跪著的是個鄉下女人,五十多歲的樣子,懷抱一束沙棗花,花葉已讓雨打落到地上,米粒似的花蕊也飄浮在水中,江長明聞到一股濃郁的沙棗花香。女人跪得很虔誠,江長明在鄉下看到過這樣的長跪,可那都是妻子跪給死去的丈夫的,她怎麼也用這樣的長跪?

    年輕那位站在邊上,大約不忍中年婦女這樣跪,樣子有點急,看到江長明,越發窘了。想拉中年婦女起來,中年婦女卻哇一聲哭開了。

    那是來自鄉下的哭,嘹亮而悲絕,一下把街巷的空氣扯緊了。

    年輕女子急得想捂住那張嘴,不想竟讓那哭給感染了。眼淚嘩地噴出來,悲情像決了堤的水,滾滾而洩。

    雨霧中,江長明終於認出中年婦女,時光真是能催人啊,多年不見,她竟老得這樣快,老得他都不敢相認了。有那麼一刻,他想走過去,攙起她,或者應該扶她到靈前,讓她扎扎實實哭上一場。可街巷裡又過來幾張熟悉的臉,江長明慌忙走開了。

    一連幾天,江長明都窩在家裡。銀城的天氣故意跟他作對,細雨剛過,狂熱便襲來,天氣悶得人透不過氣。

    沒有人知道他回來,大家都以為他還在美國,他慶幸那天沒被他們看到,這才有了安靜。

    江長明是突然決定回來的,本來他在美國的停留期還有三個月,做為中國沙漠治理方面的新一代專家,他在那兒受到良好的待遇,幾所大學都爭著給他安排講座。可他在網上突然看到恩師鄭達遠病危的消息,便一刻也沒停留地趕了過來,想不到還是沒見恩師最後一面。

    悲痛在他的心裡,攪得他坐臥不寧。偶爾地從悲痛中走出,他便想起雨巷裡哭嚎的女人,那可是一個不簡單的女人啊,可她只能跪在雨巷裡,竟然不能走進去為他送行!

    江長明的心瞬間又沉了。

    上網打開信箱,有不少來信。有一封是羅斯先生發來的:江,你在哪兒,速跟我聯系。他看到羅斯先生又換了信箱。

    那天羅斯先生也在場,高高大大的身影護在沙沙後面,很像電影裡的保鏢。江長明後來想,那天所以那麼快離開追悼會,跟羅斯先生有關。這個四十歲的外國男人殷勤周到地服侍著沙沙,不時拿紙巾遞給她,沙沙也像是很乖的樣子,中間還做出無力的樣子把頭輕依在羅斯懷裡,正是這個動作讓江長明受不了。

    羅斯先生是沙漠研究所聘請的外籍教授,北方大學他也設了講座,同時還兼著國際林業組織沙漠化研究中國問題的聯絡員,在銀城,國際方面的合作全靠他張羅。江長明出國正是羅斯一手促成的,想不到他出去不到兩個月,羅斯跟沙沙的關系就更是不一般了。

    翻到信箱後面,江長明看到林靜然發過來的信,只有兩行詩:物是人非花落去,無可奈何聽雨歸。

    江長明心裡一震,他想林靜然定是看見了他,那麼一雙犀利的眼睛,不看見才怪。怔怔地發了會呆,還是不想跟她回信。他關上電腦,站到了窗前。

    外面風好大,銀城就是這樣,一年一場風,從頭刮到尾。

    江長明是沙漠研究所研究員,北方大學最年輕的教授。在銀城,江長明算得上青年才俊,他剛剛四十歲,年富力強,專業上頗有造就,不久前出版的《騰格裡沙漠水資源流失與治理》一書得到學術界一致好評,書中很多觀點已受到政府重視,據說副省長周曉哲已經提議,請他出任政府參事。當然,當不當這個參事江長明並不看重,他跟林靜然交談時曾十分率直地表示過,他現在的心思在如何治理沙漠上,胡楊河流域下游的沙漠水庫已出現兩次干涸,如果它成了第二個羅布泊,這個參事還有什麼意義?當時江長明是帶了情緒的,他寫給政府的關於加大胡楊河流域治理,嚴禁上游亂搞開發性項目的建議沒被足夠重視,跟沙縣毗鄰的五佛縣萬噸造紙項目還是通過了立項,前期工程甚至已動工。這個消息對他打擊很大,覺得長達十年的努力白費了。

    林靜然略略一笑,顯然,她對江長明的牢騷早有准備。

    “不當這個參事,豈不是越沒地兒進言了?”林靜然口氣溫和,江長明面前她總是一副乖巧可人相,說話做事還是保持著當年做學妹時的那份純稚。

    “沒地兒進就不進,進了又有何用?!”江長明猛地灌下一口酒。

    “義氣用事,又沖動了是不?”林靜然奪過酒杯,替他換了一杯雪碧。

    “我不像你,一當省長秘書整個人就變了。”江長明搶過酒杯,他最看不起男人喝雪碧這種玩藝。

    林靜然不服氣地說:“我哪變了,是你太頑固,典型的抱守殘缺。”

    抱守殘缺!江長明很長時間都在想這句話。

    晚上七點,江長明來到濱河路的悲情騰格裡,這是一家風格獨特的酒吧,主題是供男人發洩,當然不是那種世俗的發洩,主人在每個包間擺了一種樂器,這些樂器有的是從樂器攤上收購的,有的則是主人用動物角和特殊部位的骨骼制成的。客人可以隨心所欲,想操練什麼就操練什麼,不熟沒關系,那些羊角或牛腿只要你用力吹,一准會發出古怪而粗獷的聲音,就跟狼嗥差不多,你要實在憋悶,那就砸掉它。店主人也就是酒吧老板是一位來自騰格裡大漠的流浪歌手,外號叫駝駝,曾在上海音樂學院就讀,因不滿學院派對音樂教條式的曲解,憤而走出校園,漂泊四方,成了一名流浪歌手,兩年前不幸遭遇車禍,失去雙腿,這才經營了這間酒吧。

    江長明是這裡的長客,心情不暢的時候,他總會想起這兒的烈度酒。他跟駝駝很熟,算得上朋友。

    江長明進去時,酒吧裡空蕩蕩的,昏暗的燈光下回響著低沉的三弦子聲,這是一種在沙漠邊緣很古老的樂器,類似於板胡又比板胡更悲沉,擺弄此樂器的大都是些瞎子,當地人稱他們瞎仙。江長明在沙漠一帶聽過瞎仙唱賢孝,很有味,唱的都是些古書,也有根據自己悲慘生活編的小調。老板駝駝自幼受其熏陶,唱出的賢孝更是別有況味。

    一聽賢孝聲,江長明就知道駝駝又遇了傷心事。果然,還沒坐穩,駝駝搖著輪椅過來,要跟他喝酒。江長明說:“你還是唱吧,這麼好的曲子,打斷可惜了。”駝駝扔了三弦子,說:“不唱了,再唱心都碎了。”江長明有點同情地盯住這個流浪歌手,“又失戀了?”

    駝駝點點頭,牙齒咯崩一咬,一瓶騰格裡開了。

    駝駝不久前愛上了一位東北小姐,是跑酒吧謀生意來的,當然是那種皮肉生意。結果歪打正著,讓駝駝著了迷。聽說駝駝愛的是她那雙眼睛,說有一種不見底的滄桑在裡面。江長明見過那小姐,年紀很輕,也有股風霜味,但沒駝駝說得那麼玄,可能這就叫心靈感應吧,就如當初駝駝評價白洋,說怎麼看都配不上江哥,可江長明還是覺得生命中不能沒了她。

    “她扔下我走了,卷了一半錢。”駝駝灌了一口酒,聲音裡充滿控訴。

    又是一個庸俗的故事。

    每個故事都有一個精彩的開頭,結尾卻總是落俗。

    “不提她,喝酒。”江長明端起酒杯,灌了一口。他害怕自己再次掉進一個乏味的故事裡。

    “不提她,喝酒。”駝駝響應道。

    兩個人就著醃制的沙蔥,一盤沙米粉,喝光了一瓶騰格裡。駝駝還要喝,江長明說好了,男人傷感時不能多喝,喝多會耍酒瘋。

    “誰說我傷感,她走了我就傷感?”駝駝脹紅著臉,爭辯道。硬是咬開了第二瓶。

    喝酒最過癮的方式就是拿牙咬酒瓶。江長明嘗試過,的確跟斯文的方式感覺不同。

    江長明只好陪他喝。

    人是一種很怪的動物,江長明至今不相信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句話。人跟人相識是種緣,相知更是緣,沒有道理分什麼類和群,如果硬要分,只能憑感應。感應這東西很怪,常常弄得人說不出什麼道理卻又覺它就是道理。

    江長明有很多駝駝這樣的朋友,就是在沙漠,他也能跟羊倌六根聊得來。

    駝駝不勝酒力,很快就高了,抓住江長明的手說:“你把我拋在這,卻跑到美國去,安的什麼心?”

    江長明笑笑:“這不是回來了麼?”

    “回來?你啥時回來的,我咋不知道?”

    江長明灌下一杯酒,招呼服務員把駝駝攙過去。駝駝憤怒地說:“你小瞧我,做學問我不如你,喝酒你能勝得了我?”

    服務員過來攙他,駝駝一把打開:“都給我滾,用不著可憐我!”說完倒在輪椅上。

    這晚江長明很遲才離開,他不想回家,夜晚的家總讓他害怕,這是白洋離開後他才感覺到的。沒有白洋的家不像家,夜晚把遠比沙漠更空曠更淒涼的絕望拋給他,江長明必須借助酒吧來逃避它。

    搖搖晃晃走出酒吧時,江長明知道自己醉了,他沖橫溢著浪漫愛情和廉價色情的濱河路吼:“我沒醉!”這一嗓子很有駝駝的味道。

    江長明伸手攔車,猛看見疾駛而過的奧迪車裡坐著沙沙,開車的竟然是外國人羅斯!

    2

    周曉哲讓林靜然把沙漠所的情況整理一下,他要向省長辦公會匯報。

    鄭達遠一頭倒下,對周曉哲是個打擊。不僅僅是失去了一位國寶級的專家,更重要的,鄭達遠主持的項目進行了一半,正到出成果的關鍵時期。這個項目能否如期完成,能否取得攻堅性的突破,直接關系到國際社會對治理騰格裡沙漠的信心。說穿了,就是國際組織的援助能否拿到手。對一個內地窮省來說,這筆資金的意義大得不得了。

    眼下要緊的事,一是盡快確定沙漠所所長的人選,二是把項目抓緊。特別是項目,絕不能耽擱。可是,誰能挑起這個大梁呢?鄭達遠不但是主持人,更是這個項目的調查者和實踐者。老頭子多年養下一個毛病,事必躬親,有些完全能交給助手和學生做的工作,他也不放心。這下好了,他一走把大半個項目帶走了。周曉哲側面了解過,目前幾個助手根本不具備挑大梁的能力,他們可氣到兩年不到沙漠去,最基本的一手資料都不掌握,可見科研腐敗不是空穴來風,拿著高額的津貼和獎金,卻關起門來做紙上學問,這種學術風氣還了得!

    當然也怪他自己,年初就有人提醒,說鄭達遠身體不好,長年野外作業,比農民還苦幾倍,政府應該愛護這些專家,最起碼要對他們的健康負責。他也看到過這方面的內參,呼吁政府不要以透支科學家的健康為成本換取眼前利益,科研人員的亞健康應該引起高度重視。當時他擔任副省長不久,腦子裡要考慮的事太多,加上項目緊,能否拿到這筆援助對他意義十分重大,便一門心思催著出成果,壓根沒考慮別的。

    誰知僅僅半年,最優秀的一位專家便倒下了。

    到底挑誰呢?到現在周曉哲還沒主意。主動請纓者倒是不少,可都是沖所長這個位子來的,早上他還接到過電話,是人大一位老領導向他推薦龍九苗,說了一大堆好話,就是不談他的學術能力。學術單位不談學術能力,這跟寺廟不談修行一個道理。他氣了一陣,又覺這個比喻不太貼切。索性不想了,到會上聽聽別的領導的意見。

    林靜然走進來,放下資料,沒走,反常地盯住他望。

    “有事?”他發現這兩天林靜然老走神,少了剛來時的那份專注。

    林靜然想說什麼,嘴唇輕輕一咬,沒說,出去了。

    怪誕的女人。

    辦公會開了一下午,出乎周曉哲意料,會議議程臨時出現變動,一家省屬企業工人鬧事,改制進行不下去,足足扯了兩小時,還是沒拿出啥辦法,反把他要說的事給拉下了。

    周曉哲有點喪氣,總是有這樣那樣的事要議,到底什麼才是關乎國計民生的事?

    林靜然看他臉色不好,沒敢搭話,輕輕放下一杯水,想走。周曉哲突然問:“你在沙漠所干了幾年?”

    林靜然絕沒想到,周曉哲會征求她的意見。

    走在回家的路上,腦子裡還是剛才談話的情景。按規矩,她這個秘書不處理副省長的日常事務,秘書分綜合秘書和專業秘書,私話兒難話兒知心話兒一般只跟綜合秘書講,專業秘書只處理與專業相關的事兒。偏巧這幾天綜秘不在,陪友好城市的副市長旅游去了,周曉哲大約悶得慌,才把這麼重大的事兒說給她聽。

    “笑話,跟我講頂啥用?”林靜然自嘲道。她慶幸沒把那個人名說出來。周曉哲問她時,那個人名幾乎就到了嘴邊,她是多麼的不成熟啊,還當是在老師手下工作。如果不是周曉哲突然提出另一個人,她這個低級錯誤就犯定了。

    “孟小舟這個人怎麼樣?”周曉哲突然問。

    林靜然感到突兀,臉微微一紅,呼吸緊張起來。

    周曉哲緊跟著說:“有人跟我提起過他,聽說很敬業。”

    林靜然懸起的心復又落下,感覺什麼地方被周曉哲掐了一下。有點痛,有點意外。她在想是誰幫孟小舟說話?自己的估計真是沒錯,他果然搶在前面活動了。

    “我想聽聽你的評價。”周曉哲認真起來,擺出一副長談的架勢。

    “我不太了解。”林靜然口氣很淡。

    “怎麼會?”周曉哲盯住她,目光帶著審視的意味。他被林靜然的回答弄得很意外,默了半天,又說,“你們不是?”

    真是掃興!幾乎一瞬間,林靜然對這個男人的感覺全變了。她跟孟小舟,多麼倒胃口的一壺酒啊,偏是要提出來,還在這麼神聖的地方!

    林靜然做出要離開的樣子,覺得被人狠狠刺了一劍。心裡同時發出一個聲音:怎麼誰都有刺破別人傷口的嗜好?

    周曉哲顯然不甘心,或者說有點意猶未盡,他居高臨下地說:“希望你把真實看法談出來。”

    真實看法?林靜然感覺有點兒走神,腦子在片刻間拐不過彎來。等她把自己拽回到現實中,臉色就不那麼友好了。

    惡心!這個時候林靜然才發現,自己選擇的並非一塊靜土,她甚至開始懷疑,當初唐突地做出這個選擇,是不是很幼稚?

    傍晚的街頭熱鬧極了,黃昏將整個銀城染成一派血色,走在街上,林靜然卻被孤獨燃燒著,心裡翻騰著吶喊的欲望。女人的傷口是不能輕易打開的,打開了,冒出的不一定是巖漿,很有可能是火山。

    在一家小吃攤要了碗餛飩,挑了幾下卻沒咽下去的欲望,林靜然喪氣地扔下筷子,中午她就沒吃,看來晚上又要餓肚子了。

    夜幕落到黃河邊的時候,林靜然軟弱無力的步子徘徊在濱河路上,這哪像個副省長秘書,如果摘下那副金邊眼鏡,沒准你就把她當成叫賣的雞了。其實林靜然自己也清楚,這個時候的她跟雞沒啥兩樣,都是被生活關在門外的女人,甚至還不如雞,她們至少有個充滿懸念的夜晚,她呢?

    誰說女人的夜晚是一支溫情四射的歌,誰說女人的夜晚綻放著玫瑰?林靜然是沒有夜晚的,有也是殘缺,是孤獨,是枯萎,是凋謝。是惡夢無盡的延續。

    一個三十五歲的女人卻沒有一個完整的夜晚,林靜然悲哀得想不下去。這個時候她需要一雙手,牽她走出黑夜。

    渾濁的黃河水一浪襲過一浪,風從遙遠的沙漠吹來,打得心一片冰涼。

    林靜然猶豫再三,還是沒打那個電話。

    午夜時分她回到住處。想想第二天還要應付的工作,就感覺日子是個陷阱,誰要是一腳踩到誤區裡,那種痛便會糾纏你一生。

    樓道裡光線蒙矓,林靜然意外地看見有個人影蹲她門前,仔細一瞅,竟是孟小舟。

    凌晨兩點,江長明被電話驚醒了。

    先是坐機拚命叫,江長明煩躁地跳下床,一看是陌生電話,沒接,拔了線又睡。手機緊跟著叫起來,而且叫得很頑固。江長明納悶,他是美國回來才辦的新號,幾乎沒誰知道。猶豫了一會,還是接了線。

    是羅斯。

    羅斯先說了聲對不起,然後就告訴江長明一個壞消息。

    沙沙喝醉了,大哭大鬧,外國人羅斯拿她沒一點辦法。

    江長明趕到悲情騰格裡時,已是凌晨三點。沙沙喝得連他也認不出,指住他的鼻子罵:“你個王八蛋,哪裡冒出來的?”駝駝還沒睡,這家伙可惡得很,是他拿白酒把沙沙灌醉的,他自己卻沒醉。沙沙不知受了啥刺激,東西砸了一地。駝駝在邊上鼓勁:“砸,你砸得真他媽過癮,快砸呀,你咋不砸了?”

    江長明喝住駝駝,過去抱住沙沙,沙沙的衣服全撕破了,半個胸露外頭。外國人羅斯嚇壞了,忽爾“NO、NO!”忽爾又用漢語勸:“別沖動,你是女人,不能瘋狂的。”沙沙哈哈大笑:“女人,我她媽不想做女人。”

    江長明費了好大勁,才把沙沙控制住,一大碗涼水灌下去後,沙沙認出是江長明:“你怎麼來了,你不是在美國麼?”說完,猛就撲江長明懷裡,號啕大哭。

    原來是為遺產的事。誰也沒想到,鄭達遠會立下一封遺囑,將自己的稿費、科研成果獎金還有全部存款都給了一個叫月兒的女子,只給葉子秋母女留下一套八十平米的房子。

    太出乎意料!月兒是誰,老師為什麼要留這份遺囑?再說了,老師是得急病死的,難道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將結束?

    一大串問號跳出來,江長明來不及思考,抱起沙沙就往外走。

    駝駝在身後嚷:“干嘛抱她走,她還沒砸夠。”

    外國人羅斯非常禮貌地跟駝駝道歉,掏出錢要賠損失,駝駝羞惱成怒地吼:“滾——”

    打車來到樓下,沙沙在江長明懷裡睡著了,眼角還掛著晶瑩的淚。江長明跟羅斯說:“你回去吧,謝謝你通知我。”羅斯有點不放心,想跟江長明一同上樓,江長明沒理他,抱著沙沙上了樓。

    直到第二天下午,沙沙才醒過來,她睜開眼問:“我怎麼在這兒,這是美國還是銀城?”

    江長明沒說話。昨晚到現在,他一眼未合,遺囑風波帶給他的沖擊太大了,老師一定有事瞞著他,指不定,老師的生命中還有啥秘密。

    沙沙要喝水,她努力掙扎了幾下,沒起來,可憐巴巴地跟江長明說:“給我倒杯水,我口渴。”

    “去喝酒呀,去發瘋呀。”江長明突然發了火,這火來得太突然,江長明讓自己的聲音嚇住了。

    “你沖我吼什麼,我哪喝酒了?”沙沙委屈得又想哭,她像個無助的孩子,淚眼兮兮地盯住江長明。

    江長明意識到自己有點過份,突然見到那麼一份遺囑,換成他也接受不了。他給沙沙倒杯水,小心翼翼地喂她。

    “我真的喝酒了麼,我的頭好痛,要裂開,明哥你告訴我,哪兒喝的,跟誰?”

    江長明的手僵在空中,外國人羅斯的面孔跳出來。那是一張令人尊敬又令人討厭的臉。

    “你怎麼還跟他在一起?”江長明的心情突然變壞,話跟審問犯人似的。

    “你說誰呀,我跟誰在一起了?”沙沙像是真的想不起來,也難怪,江長明還從沒見她那麼喝酒。

    “好了,不說這些,你好好休息,我弄飯去。”

    “不要你走。”沙沙突然抓住他,眼裡湧上一層異樣。江長明怔在那兒,有那麼一會兒,他的身子發出微微的抖。沙沙的手好熱,握住他的地方很快有了汗。江長明控制著自己,不讓走神,默了一會,輕輕推開沙沙的手,進了廚房。

    好久好久,沙沙才從幻覺中醒過神,可感覺仍是那麼的美好,委屈和不快像是飛走了,她輕輕閉上眼睛,幸福的睡著了。

    葉子秋見到女兒,已是第三天下午五點。她都急得快要報警了。沙沙剛一進門,她便一把抱住了她:“孩子,你去了哪,媽都急死了。”

    “我沒事,我跟他在一起。”沙沙推開母親,像是有意要告訴葉子秋,她是跟江長明在一起。

    葉子秋抬起頭,看見門外立著的江長明,驚愕地說:“長明,是你?真的是你?”說著撲過來,要抱江長明。

    江長明搶先一步,扶住葉子秋:“師母……”他的眼睛濕潤了,說不出話來。葉子秋哽著嗓子,一口一個長明,叫得好不恓惶。

    “好了好了,別把氣氛弄那麼悲哀。”沙沙過來拽開母親,請江長明坐。

    葉子秋抓著江長明的手,哭哭啼啼跟他說起了鄭達遠,江長明忍住傷悲,他發現師母完全變了,曾幾何時,師母跟老師還不說話呢。

    聽完師母的話,江長明才知道老師是突發性心髒病,在家裡整理資料,突然就暈了過去,送到醫院,就再也沒有醒過來。

    “他是累倒的,為了這個課題……”江長明想安慰師母,卻無法抑制住自己的悲慟。

    “不,是我不好,他心髒一直不好,我……我……”葉子秋說不下去了,伏在沙發上慟哭。看得出,她還沒有從悲傷中走出來。或許她的心裡,對老師存了一份深深的內疚,老師的突然離去,讓這個一輩子不肯服輸的女人忽然間變得脆弱,變得神經質。她是在懺悔,是在向自己的過去一次次發問。

    葉子秋曾是省第一毛紡廠的黨委書記,算得上一個風雲人物,還當選過全國勞動模范和三八紅旗手。在江長明眼裡,她是一個堅強而固執的女人。三年前她從領導崗位上退下來,本可以好好享享清福,或是精心照顧老師,誰知她別出心裁辦了一家幼兒園,整天跟居民區的孩子們打在一起。老師暈倒在地時,她還在幼兒園教孩子們跳舞。

    “我對不起他呀……”葉子秋悲騰騰喊了一聲。

    “行了,你們兩個人,不存在誰對不起誰!”沙沙突然從廚房出來,沖母親發火。她正在做沙拉,是外國人羅斯教她的,想跟江長明露一手,母親沒完沒了地哭,弄得她心煩。

    江長明忙制止沙沙:“怎麼能跟師母這樣說話?”沙沙冷笑道:“你讓我怎樣說?這個家亂得我都搞不清自己是誰了,我最煩做秀,死都死了,說這些還頂啥用!”

    沙沙就是這樣,她是一個性格反復無常的女人,任性加固執,還帶點兒壞脾氣。本來在江長明那裡,她的心情已緩了過來,遺囑的事也不計較了,反正錢對她無所謂,父親那幾個存款跟稿費對她根本構不成誘惑,她只是接受不了這個突然跳出來的事實,是江長明說服了她,她這才裝做什麼也沒有發生的回來了。母親如此做秀,一下把她的心情打回了地獄。

    “沙沙,你說什麼?”葉子秋驚愕地抬起頭,關於遺囑的事,葉子秋一直沒跟沙沙提,她自信沙沙並不知曉,這是她跟鄭達遠之間的一筆情債,一段人生宿冤。但她絕然想不到,外國人羅斯早把這事兒說給了沙沙。

    “我說什麼,我還能說什麼?”沙沙惱怒地扔掉手裡的毛巾,跑進了臥室。

    江長明一時有些怔然,沙沙並沒有跟他講清來龍去脈,尤其外國人羅斯,沙沙提都沒提。他結巴地望著她們,不知說啥。

    事情其實是這樣的,追悼會開完的第三天,葉子秋洗去臉上的悲容,從家裡來到幼兒園,這兒的空氣比家裡要好,至少沒被死亡浸染過。一看到孩子們,葉子秋的悲痛便去了一半,這是她多年養成的習慣,只要一投入工作,再大的事也能放下。可是這天不巧,葉子秋剛進辦公室,就有律師找上門來,說是受鄭達遠先生生前委托,特意來辦理遺產手續,說著拿出那份遺囑。

    葉子秋當時的驚訝絕不亞於沙沙,她幾乎憤怒得要撕掉遺囑,但她很快就鎮定了,其實這一切都在她的預想中。她啥也沒說,按律師的意見簽了字,律師很滿意,算是免去了一場唇槍舌戰,很感激地跟葉子秋說了聲謝謝,葉子秋淒涼地笑了笑。律師臨出門時,葉子秋突然說:“我有個小小的請求,不知能否答應?”

    “說吧,我盡量滿足。”大約是事情辦得太容易,律師反倒顯得不安。

    “這事請不要告訴我女兒。”

    律師松下一口氣:“沒問題,鄭先生也是這樣囑托的。”

    葉子秋是不在乎那點錢的,再多她也不在乎。她跟鄭達遠早就在經濟上分開了,甭說他們,就連沙沙也是如此,自掙自花,他們從沒為錢的事鬧過矛盾。

    至於外國人羅斯知道這事,全是因了他跟律師是朋友。羅斯是在委托這位朋友辦理自己在中國境內的財產保護時無意間看到那份遺囑的,當時他還若有所思地發了會怔,覺得中國人真是不可思議,一輩子辛辛苦苦賺來的錢卻要留給一個毫不相干的人。不過羅斯也沒把它當成件大事,第二天跟沙沙見面,隨口就把這事說了,哪料到沙沙會想那麼多,差點惹出一場大亂子。

    3

    孟小舟三番五次找林靜然,目的再也清楚不過,就是想讓林靜然幫他一把。

    沙漠研究所所長人選最終圈定為三位:龍九苗、孟小舟、還有一位剛剛從國外回來的研究員。從目前形勢分析,那位國外回來的研究員可能性不大,一是人家還沒確定要不要留在銀城,國內好幾家研究所都在請他,開出的條件也比這兒優惠;二是此人志向不在做官,他已明確表示,絕不參與競爭。之所以拉上他,完全是為了制造一種氣氛,讓人覺得這次選拔完全是暢開大門,盡挑賢才,然後優中選優,把棟梁之材放到重要崗位上。事實上竟爭只在龍九苗和孟小舟之間展開,對此孟小舟有足夠清醒的認識。

    孟小舟的處境目前可謂一團糟。仿佛從某一天開始,霉運便跟定了他,使得他的生活陷入了逢賭必輸,每戰必敗的倒霉境地。一向心高氣盛的孟小舟經歷了一連串打擊後,不得不把心氣降下來,眼下他必須抓住這次機遇,說啥也得把所長這個位子搶到手,要不然,他可真就一敗塗地,再也沒打翻身仗的機會了。

    孟小舟是沙漠所第一批博士生,起點要比江長明高,31歲他讀完博,本可以留在京城或是選擇出國,但他主動來到大西北的銀城,兩年後他被破格提拔為副所長,成了社科院最年輕最有前途的副所級干部。也就在此時,他跟新分來的碩士生林靜然戀愛了。一開始,孟小舟和林靜然被認為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他們有共同的志向和抱負,孟小舟年輕有為,仕途前景一片光明。林靜然聰穎漂亮,在所裡又很討人喜愛。這樣的愛情就連江長明也眼熱,一個勁在背後鼓搗林靜然,你可要抓緊呀,這麼好的人選哪兒去找?林靜然稍不主動,江長明就一本正經教育她:“你都快三十了,女人一過三十,哪還有青春?趁著青春不好好戀愛,將來成老太婆,後悔得連眼淚都掉不出。”那時候江長明是林靜然的課題組長,又是她表姐夫,白日黑夜的林靜然跟著江長明屁股轉。上班要跟著江長明做實驗,查資料,下班要到他家蹭飯。害得孟小舟想約會就得先找江長明通融。表姐白洋還開玩笑說:“你再這樣,我可要吃醋了。”林靜然抱著表姐脖子,猛親一口,故意說:“我就是想把表姐夫搶走。”

    江長明在廚房做飯,聽到姐妹倆的話,走出來說:“搶我容易,可你得先學會燒菜,免得將來我還要侍候你。”

    林靜然說:“憑什麼侍候表姐不侍候我?”

    江長明說:“追你表姐時我答應過她,不讓她進廚房,你要是做下這個保證,我現在就追你。”

    林靜然聽了直搖頭:“你饒了我吧,我最怕燒菜。孟小舟就是因為不會做飯,我才猶豫著要不要嫁給他,哪能再上你的當。”說完三人哈哈大笑,圍坐在餐桌旁,朝江長明做的蘇州菜發起攻擊。

    表姐白洋確實沒進過一次廚房。

    就在孟小舟跟林靜然經過三年苦戀,終於進入談婚論嫁的實質性階段,外國人羅斯來到了銀城,跟羅斯一道來的,是美麗性感的黃頭發姑娘瓊。瓊是美國人,剛剛二十歲,她的工作是跟著羅斯了解中國的風土人情,瓊對神秘的東方文化著迷。

    就是這個瓊,讓孟小舟和林靜然的人生發生根本性的改變。

    是在四月的某一天,銀城突然起了沙塵暴,正在工作的林靜然惦記著家裡窗戶沒關,跟江長明請假說要回家關窗戶。那個時候她已跟孟小舟同居,同事們對這事看得開,大男大女,早該睡一起了,再說知識分子向來就對只有結婚才能合法睡覺這種邏輯嗤之以鼻。林靜然打開門,先是跑前跑後關了陰陽台的窗戶,還站在陽台上沖樓下看了一會,滾滾而來的沙塵眨眼間就讓她的視線斷裂在三米之內。這種可怕的天氣總會讓人憂心忡忡,林靜然懷著杞人憂天的心情往臥室走,想換件衣服再去上班,不料正撞上赤著身子上廁所的孟小舟。林靜然先是愕然地呀了一聲,等看清孟小舟的神色有點緊張時,才意識到不大對勁。孟小舟中午打電話說他有事,要陪省政府的領導去沙縣調研,咋能赤著身子在家呢?這麼一想她朝臥室望了一眼,這一眼便讓林靜然所有關於愛情和婚姻的美好童話破滅了。

    床上躺的是瓊,大約剛做完愛,她的身體還興奮著,兩只遠比黃種人發育要好得多的奶子正沖林靜然活蹦亂跳,就跟瓊平日在她面前表現的那樣。瓊大約也沒想到林靜然會回來,但她的思維裡並不覺這是什麼丟人的事,更想不到她睡在這張床上會傷害林靜然。她沖林靜然大方地一笑,然後對著孟小舟喊:“孟,我的內褲是不是你藏了起來?”

    瓊的中文不是太流利,但林靜然還是能聽懂,她看了一眼瓊,又把目光回到孟小舟臉上。孟小舟早已慌得六神無主,嘴唇打著哆說:“靜然,你聽我解釋。”

    林靜然摔門而出。

    那天她沒回工作室,而是在滾滾沙塵中來到黃河邊。等江長明和白洋找到她時,她的頭發裡已足足灌進一碗沙子。

    發生這件事後,林靜然沒給孟小舟一次解釋的機會。其實孟小舟也根本沒打算向她解釋。就在林靜然為自己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愛情傷筋斷骨,絕望得飯也不吃時,孟小舟正在加緊辦理出國手續。二十歲的美國女子瓊以為找到孟小舟就找到了東方文化,急於把這次艷遇報告了父親。瓊的父親在美國加州擁有龐大的產業,瓊這樣說羅斯也這樣證實,因此孟小舟用不著懷疑。很快,瓊的父親便向孟小舟發來邀請,說加州歡迎他。

    孟小舟告別跟林靜然的愛情和甜蜜的同居生活,輕輕一揮手,帶著年輕性感的瓊飛到了大洋彼岸。在那兒他很快謀得一份差事,作為中國最年輕的治沙專家,他登上了加州大學的講壇。為了盡快獲得美國的永久居住權,他跟並沒什麼專長的瓊辦理了跨國婚姻。兩年後他突然得知,瓊的父親破產了!那家龐大的公司終因抵不過金融風暴的襲擊,如同海市蜃樓般在他的夢中消失了。孟小舟遠渡重洋的終極目標遭到了顛覆,他當然沒理由繼續在那兒待下去。他以快刀斬亂麻的果斷勇氣迅速解除了跟瓊的婚姻,又以海歸派的身份到了銀城,繼續坐他的副所長交椅。

    當然這裡面少不了他父親的幫忙。孟小舟的父親是銀城位數不多的幾個實權派人物,雖然官位不曾顯赫,但手中的實權和多年營造的關系足夠他把兒子送上一個個平台。可惜半年前孟小舟的父親突然中風癱瘓,他的生命連同手中的權力不得不暫時先畫一個逗號,這便把孟小舟推到了一個非常危險的境地。孟小舟第一次感到世態炎涼、人情冷暖這些詞,是在他試圖動用父親那些老關系幫他扶正而無一例外遭到拒絕後。他對著昏睡中的父親大罵一通,你這些年還不如拿錢養下一群狗!這話深深刺傷了母親。孟小舟的母親是一位中學語文教師,五年前離了崗。她一生最最遺憾的事便是當初沒能阻止兒子,拋棄了她心目中最最理想的兒媳婦林靜然。孟小舟攜著性感女子瓊遠度重洋後,孟母懷著贖罪的心情數次去看林靜然,但都遭到了林靜然的拒絕。後來省政府新來的副省長周曉哲公開選聘秘書,孟母得知林靜然有意這個崗位,便不顧丈夫的阻攔,求那些老關系從中周旋,才使得早已過了秘書年齡的林靜然最終以絕對優勢獲得這個職位。可惜林靜然本人並不知道,她還以為自己是憑真本事殺進省政府的。孟母看到兒子為爭所長處心積慮、茶飯不思,也曾動過找林靜然的念頭,可惜兒子一番話將這念頭徹底罵滅了。

    兒子罵:“早不中風,晚不中風,單等著要用你了你卻中風,你這不是成心害我麼!”

    孟母始終搞不明白,兒子為什麼如此熱衷於所長這個職位,他不是有自己的專業麼?一個人放棄專業而選擇行政在孟母眼裡是件十分愚蠢的事,除非他有鄭達遠那樣的精力和執著的精神,可惜兒子沒有,兒子有的只是鑽營。

    孟母對兒子是深深失望的,但她只有一個兒子,失望是永遠取代不了母愛的,天下哪個母親能做到對兒子徹底失望?所以她最終還是說出了林靜然這個名字。

    “她會幫我?”兒子輕蔑地笑笑,那笑如同耳光響亮在孟母臉上。

    背過母親,孟小舟卻把寶押在了林靜然身上,他這次是勢在必得,哪怕搶也要把這個所長搶到手,他就不信爭不過龍九苗!

    孟小舟輕輕叩響林靜然的門。這是第六次,前五次林靜然都沒讓他進門,孟小舟裝出痛苦萬分的樣子,徹夜坐在林靜然門前,那些個夜晚讓他想起了很多事情,想得最多的還是跟林靜然一起的日子。孟小舟現在才明白,失去林靜然是他一項重大損失。不只是他現在需要林靜然幫忙,關鍵是孟小舟失去了愛情。自從跟瓊上床後,愛情便成為一種奢侈,成為一個記憶裡的符號。很長時間,孟小舟都覺自己是不需要愛情的,沒有愛情的生活照樣可以過得滋潤。瓊教會了他許多,但也從內心深處徹底把他對愛情的信任感打碎了。瓊不止一次說,男人跟女人在一起重要的是性愛,性愛的和諧才是生命最本質的和諧。孟小舟相信了,他也自信跟瓊的性愛是和諧的,遠比跟林靜然在一起要放浪,要縱情,要快樂,要瘋顛。可在某一天,他在加州的家裡發現比他更和諧的羅斯。羅斯跟瓊交纏在一起,眼中完全沒他這個中國人,他走到床前他們還不停下來。這便讓孟小舟大吃一驚,原來外國人眼中的和諧竟是這麼一種狀態!他怕跟羅斯吵,他在美國做了許多對不起自己國家的事,包括將鄭達遠還在實驗中的數據提前交給美國人,而最終讓美國人的科研成果比鄭達遠早了半年。包括將騰格裡沙漠地下水資源的情況私自洩露,換取了一頂美國加州某大學的博士帽子。這些事兒羅斯都知道,但羅斯從來不說,不說就意味著羅斯有更大的目的,所以羅斯跟瓊做愛他就不能說。

    況且這是在人家的國土上。

    況且羅斯跟瓊早在他之前就在一起的。

    孟小舟現在有點醒悟,毀滅什麼都不能毀滅心靈,美國的幾年仿佛打了一場毀滅戰,除了破滅的那個發財夢,孟小舟還落得一身傷痕。這些傷痕全都藏在心裡,見不得陽光。

    現在,他必須重新振作,必須為自己灰暗的人生搏一搏。

    林靜然出奇不意地開了門,望著門外有點可憐的孟小舟,問:“有什麼事?”

    孟小舟嘴唇動了動,目光楚楚地盯住林靜然:“靜然,你讓我進去,我有話跟你說。”

    “站在這說好了。”林靜然剛剛洗完澡,粉色絲質睡袍裹著她豐腴的身子,美麗的脖頸裸露著,一頭濕發垂在肩上。這個夜晚讓她別具了另一種光芒,縹緲而又極盡性感。一股幽香從門裡飄出,孟小舟忍不住猛吸幾口。

    “靜然……”孟小舟像是一個為愛情深深懺悔的男人,叫著林靜然的名字,整個人很快陷入到痛苦中。

    林靜然笑笑,她在嘲笑這個男人的演技。“要是沒啥事,我關門了。”

    “別,靜然,能不能給我一次機會……”孟小舟忽然伸出手,想攬住林靜然的雙肩。這個動作完全是下意識的,或者是在情急中忘了掩飾。被林靜然輕輕打開後,他才意識到自己還不能這樣。“靜然,我是來向你懺悔的……”

    “對不起,我沒時間。”林靜然呯地關了門。孟小舟再敲,門裡就沒有動靜了。

    孟小舟不甘心,隔著門說:“靜然,我需要你的幫助,我知道,你不會幫我,可我還是想把這話說出來。”過了一會,他又說,“靜然,你告訴我,會幫我嗎?”

    會幫我嗎?屋內的林靜然慘然地笑了笑,白日的一幕浮上眼來。

    沙漠所的班子調整遠比副省長周曉哲想得要復雜,篩選的名單剛剛提到會上,就引來激烈爭辯。爭辯的核心是龍九苗到底是不是最合適人選?一派意見認為,目前的沙漠所除了龍九苗,還沒誰更能勝任此項工作。龍九苗當了十年副職,對工作兢兢業業,雖說沒有特別突出的成績,但主要原因是有鄭達遠在,鄭達遠太突出,所以顯得別人都缺少成績。另一派馬上反駁,一個學者出不出成績跟別人的存在沒有必然關聯,鄭達遠能出成績,龍九苗為什麼不能?況且龍九苗當副職搞配合可以,統攬全局,他的能力弱了點。周曉哲一開始沒弄清他們為什麼要爭,仔細地研究了爭論雙方的力量,這才忽地明白,原來龍九苗這個人在這兒只不過是個符號,跟前幾次爭論其他問題一樣,爭論的核心是兩派到底誰說了更具權威?而對具體的當事人,反倒失去了他存在的意義。

    周曉哲有點喪氣,他不想攪到這種爭斗中,但不攪進去你就只能永遠當看客。爭論最後不了了之,會議主持者說,這事先放放,下去再做調研。

    會後周曉哲才得知,龍九苗請人說話說出了問題,替他說話的那位領導最近有可能惹上麻煩,另一派便趁火打劫,在各種場合都向對方施加壓力,看來龍九苗這下是沒戲了。

    一個學術單位配備領導都如此復雜,其他單位呢?專家出身的周曉哲算是領教到官場的厲害。

    問題是周曉哲對孟小舟這人吃不准,把沙漠所交給他周曉哲還真有點不放心。周曉哲再次問林靜然:“這個人到底有沒有能力?”

    林靜然這次沒回避,她把自己的意見說了出來。

    周曉哲沉默了一會,說,“好吧,小林,你的意見很重要,我會認真考慮的。”

    下班後她走在路上,猛就讓孟母給拽住了,孟小舟的母親司徒老師等在她回家的路上。司徒老師將她拉進一家面館,還未說話眼淚先下來了,司徒老師邊哭邊把自己的難過說了出來。

    孟小舟自從回國後,性格發生了巨大變化。他多疑、暴躁、變得令人不可捉摸,尤其對父母的態度,更是發生了驚天大逆轉。司徒老師說著掀起了袖子,指著一大塊青印說:“這就是他掐的。”

    林靜然盯著那塊血斑,驚得說不出話。

    司徒老師抹去臉上的淚,很難為情地說:“小靜,阿姨知道對不住你,可阿姨就這一個孩子,這麼下去,還真不知道會出啥事兒。”

    林靜然靠在門後,司徒老師的那塊血斑又冒了出來。孟小舟還在門外一口一個靜然地叫著,林靜然忽地打開門,扯上嗓子吼:“你這個禽獸,滾——”

    4

    江長明突然接到市急救中心的電話,葉子秋心髒病發作,正在醫院緊急搶救。他扔下手中的活,緊忙趕了過去。

    葉子秋躺在急救室裡,鼻子裡插著氧氣管,大夫護士一片忙亂。江長明問大夫:“到底怎麼回事?”大夫瞅他一眼:“你是病人的兒子?趕快交住院費,你母親很危險。”江長明跑到樓下,交了住院費,上樓時碰到一位護士,護士告訴他,十幾分鍾前他們接到小區的電話,說有位老太太暈倒在樓道裡,情況很危險,醫生趕去時,病人已經休克。至於別的情況,護士也說不清。

    “她女兒呢,她女兒沒在?”江長明問。

    “女兒?”護士盯住他,“你不是她兒子?”

    江長明沒再多說話,跟著護士上了樓,醫生正在給葉子秋施救。江長明掏出手機,趕忙給沙沙打電話,連撥幾遍,沙沙的手機都不在服務區。該死的沙沙,到底去了哪?江長明急得頭上冒汗,不停地問出出進進的護士,護士被他問煩了,斥責道:“你安靜點好不,沒見我們正在搶救病人嗎?”

    江長明焦急地在樓道內踱步,腦子裡飛快做著各種猜想。葉子秋心髒一直不好,據說是生沙沙時受了刺激,落下的毛病。平日大家都很注意,說話做事從不敢讓她激動,她自己也很注意,還練過幾年氣功,主要就是調節和控制自己的情緒。可是,鄭達遠離開那麼大的事,她的心髒都能承受得了,怎麼突然會犯病?

    他打電話向幼兒園尋問,幼兒園的阿姨說,葉校長兩天沒到學校了,她們還不知道葉校長犯病的事。

    這就奇怪了,醫院怎麼知道他的手機呢?

    不大功夫,幼兒園的老師趕來了,見面就問:“病情怎麼樣,不會有危險吧?”江長明說:“目前還說不准,醫生一直沒出來。”大家全都圍在樓道裡,嘰嘰喳喳猜測著葉子秋犯病的原因。有個護士走出來,很不客氣地批評道:“這兒不是聊天室,請你們離開。”發脾氣的正是樓梯上跟江長明說過話的那位,她沖江長明說:“你跟我來一下。”

    江長明打發走幼兒園的老師,跟著護士進了辦公室。

    護士問:“你跟病人是什麼關系?”

    為省麻煩,江長明說:“我是她兒子。”

    護士說:“老太太目前已脫離危險,但她的心髒雜音很大,隨時都有休克或死亡的可能,我的意思你能明白麼?”

    江長明搖頭,不解地盯住護士。護士看他真像是不明白,很直白地說:“很抱歉,我的意思就是你要做好思想准備,最好能著手安排後事。”

    “什麼?”江長明猛地抓住護士的手,“你這什麼話,哪有醫院這樣不負責的?”

    護士被他弄疼了,抽出手道:“我們會盡全力搶救,但誰也不能保證不出意外。”

    “不——”江長明近乎吼道。

    護士看他太過激動,扔下他又進了急救室。江長明攆出來,要往急救室撲,被兩個值班護士攔住了。

    整整三個小時,他在樓道裡像瘋子一樣跑來跑去,弄得這一層的護士見了他就躲。終於,主治醫生走了出來,他的衣服已讓汗濕透,臉色像虛脫了一般蒼白。江長明撲過去:“醫生,情況到底怎麼樣?”

    主治大夫擦把汗:“你母親很堅強,她算是闖過這道關了。”“真的?!”江長明一把抓住大夫的手,“太謝謝您了。”

    “不過她還要繼續接受治療,你們家屬一定要配合醫院做好護理,記住了,等她醒來,千萬別說太多的話。”

    江長明很感激地目送著醫生下樓,不大功夫,護士將葉子秋轉到特護病房。負責特護的正是那位姓肖的護士。

    晚上九點,葉子秋醒了過來,懵懵懂懂睜開眼:“我這是在哪兒?”江長明趕忙抓住師母的手:“在醫院,師母,我是長明,你能認得我麼?”

    葉子秋努力地掙扎了幾下眼皮:“長明,我怎麼會在這兒?”

    “你暈倒了,師母。”

    “暈倒?”葉子秋像是記不起發生了什麼事,她微微閉上眼,努力著想了一會,嘴唇突然一張,“沙沙——”

    沙沙到現在聯系不上,江長明不敢跟師母說實話,他猜想一定是沙沙跟師母發生了什麼沖突。這個淘氣蟲,江長明多次提醒她,注意跟師母說話的語氣,她就是不聽。

    葉子秋喚了聲女兒的名字,眼睛一閉,沉沉地睡了過去。

    “她是你師母?”身後突然傳來肖護士的聲音。江長明轉過身,不好意思地笑笑,點頭承認。

    肖護士的目光有點驚訝地擱他臉上,看得出,肖護士一直把他當葉子秋的兒子了。

    肖護士告訴江長明,病人用藥量大,這一覺怕是要睡上好幾個鍾頭,她讓江長明先去吃飯。下午到現在,江長明滴水未進。江長明道聲謝,說他不餓。

    “不吃飯怎麼行,陪護不是一天兩天,這麼熬下去,你會累垮的。”肖護士的語氣裡已聽不出下午責怪他的那種聲音,江長明甚至感到這聲音有點溫暖,他很是感激地再次說了一聲謝。

    肖護士沒再理會他,到別的病房忙去了。

    一連三天,江長明都守在病房,吃飯都是靠幼兒園那幾個小阿姨給他買盒飯。葉子秋的病又反復了兩次,其中一次很是危險,主治大夫甚至都要開病危通知書了,江長明幾乎哭著求大夫,他的誠懇打動了所有人,醫院方面得知葉子秋曾是全國勞模和“三八紅旗手”,為示鄭重,邀請全市心髒方面的專家做了一次會診,重新制定了治療方案。葉子秋原單位第一毛紡廠也派了代表前來慰問,還執意要留下人替換江長明,江長明婉言謝絕了。

    五天後葉子秋的病情終於穩定,肖護士告訴江長明,院長特批了一種進口新藥,很適合葉子秋的症狀。

    “她能逃過這場劫難,也算是一個奇跡。”肖護士這才實話實說。這時江長明已知道肖護士叫肖依雯,是著名腫瘤專家、本院副院長肖天的女兒。

    這天的晚飯是肖依雯送的,說是上班正好經過夜市,順手就給他買了盒飯。江長明打開飯盒,一股清香撲面而來,是他好久都沒吃到的清燉桂魚。江長明肚子實在餓了,這些天一直靠盒飯充饑,弄得他一見盒飯就反胃,加上師母的病情一直不穩定,根本就沒有食欲。這下他顧不上什麼了,謝也沒說就低頭吃起來。肖依雯看他又饞又貪的樣,不自禁地笑出了聲。

    吃到一半,江長明忽然抬起頭:“不會是夜市上買的吧?”

    “你怎麼知道?”肖依雯微微臉紅,笑著問。

    “我也算半個美食家,這麼純正的美味,哪是夜市小攤主做得了的。”

    “算你猜得對,是我媽燉的,我在減肥,正好送給你做人情。”肖依雯調皮地說。

    “那我先謝謝伯母。”說著話江長明又貪婪地喝起了魚湯。

    肖依雯查完房,原又回到特護室。按規定,特護病房晚上是不留家屬的,護理工作全部由護士來做。葉子秋情況特殊,加上江長明又趕不走,肖依雯晚上的工作便由江長明取代了。

    經過這段日子的接觸,兩人算是熟絡起來,對彼此的情況,也多少有所了解。江長明一直納悶,依肖依雯的條件,她應該做醫生的,怎麼選擇了地位和待遇比醫生差許多的護士?這晚他問肖依雯:“怎麼沒選擇醫生反倒讀了護理?”肖依雯答得很巧妙:“出色的醫生很多,出色的護士卻總是很缺。”就因這句話,江長明感覺到肖依雯的不簡單,聯想到這些天她無微不至的照料,還有處理急症時的自信與果斷,更是對她刮目相看。肖依雯告訴江長明,她是從葉子秋手機上查到他電話的,當時急救室很亂,按規定不交住院費醫院只能做些常規治療,葉子秋的病情又不允許拖延。還好,葉子秋手機上存的號碼不是太多,她撥到第二個便撥通了江長明。

    江長明翻開葉子秋的手機,第一個儲存的號碼是老師鄭達遠的。他心裡掠過一層悲,語氣黯然地跟肖依雯說:“老師不久前去世了,也死於心髒病。”

    “他是不是叫鄭達遠?”肖依雯突然問。

    “你怎麼知道?”江長明有點吃驚。

    “他就死在這張病床上。”肖依雯的臉色忽然暗下來,“他的心髒很不好,很難想像這些年他是怎麼堅持過來的。”默了一會,肖依雯又說,“他死前抓住我的手,很不甘心的樣子。對了,他還叫過你的名字,長明,我記得很清。每一個離開這個世界的人都有一份割捨不下的牽掛,看多了,你會覺得牽掛是一種很殘酷的東西。”肖依雯的聲音充滿了感情,她把江長明帶到不願意重復的痛苦中。

    “哎,你認識一個叫棗花的人麼?”兩個人聊了一會,肖依雯突然又問。

    江長明搖搖頭,他撒了謊,棗花就是那個跪在雨巷裡的女人。他弄不清肖依雯為什麼突然問這個。

    “那一定是個很了不起的人。”肖依雯像是自言自語,見江長明不吭氣,她解釋道:“從送進醫院到走,你老師反復喚這個名字。”

    江長明腦子裡再次跳出葬禮那天看到的那一幕。

    棗花,他在心裡默默念叨著這個名字。

    直到十天後的下午,江長明才跟沙沙聯系上。沙沙告訴江長明,她在上海,跟羅斯在一起。一聽羅斯,江長明頓然火道:“師母差點丟了命,你卻逍遙自在。”沙沙似乎已經知道葉子秋住院的消息,她頓了頓,“她……她現在怎麼樣?”

    沙沙的聲音裡有一股掩飾不住的難過。

    “人還在醫院,不過已脫離危險。”江長明覺得不該發火,自己有什麼理由沖她發火呢?

    沙沙在電話那頭發出低低的啜泣。

    江長明趕忙勸道:“沙沙,有什麼事回來再說好不,師母整天念著你。”

    沙沙的嗚咽聲越發緊起來,過了好一會,她才說:“長明哥,你替我照顧她吧,我暫時還不想回。”

    “沙沙——”江長明覺得沙沙不可理瑜,她太任性了,怎麼能置母親的生死不顧呢。他正要往下說,沙沙已掛了電話。

    江長明在樓道裡怔了好長一會,心情被沙沙弄得一團糟,他努力說服自己,沙沙一定有什麼難言之隱,可是想了半天,仍是找不到一條替她辯護的理由。

    回到病房,師母葉子秋情急地問:“找到沙沙了麼?”江長明躲過師母的目光,撒謊道:“聯系上了,她在上海,辦完事就回來。”

    “她有什麼事,一定是跟那個羅斯野去了。”葉子秋猛就發起了火,江長明趕忙勸她。葉子秋抓著江長明的手說:“長明,你要勸勸她,那個羅斯有妻子,不可能對沙沙認真的。”

    江長明努力抑止住內心的波瀾,寬慰道:“沙沙不是小孩子,她自己的事自己會處理好,師母你還是安心養病。”

    “她會處理好?你知道她做了什麼?!”葉子秋再次發怒,差一點就把看到的那幕說了。因為太過激動,她接連發出一串咳,差點接不上氣。肖依雯聞聲跑進來,緊忙采取措施,半天,葉子秋終於平靜下來,肖依雯很不友好地瞪了江長明一眼,那目光仿佛在責問他,到底是照顧病人還是在添亂?

    看望葉子秋的人越來越多,沙漠所先後也來了不少人,江長明回國的消息已在所裡傳得沸沸揚揚,人們搞不清他為什麼突然回來,回來又為什麼不跟所裡人見面?

    林靜然提著花藍走進來,她剛剛陪副省長周曉哲去北京開完會,一回到銀城,就聽說葉子秋住院,連忙告假趕了過來。四目相視的一刻,江長明和林靜然都有點不自在,仿佛有什麼疙瘩系在心上,看到江長明一臉憔悴,林靜然眼裡滑過一道復雜的內容。江長明熱情地跟她打招呼,林靜然卻像是在躲他,坐在床邊,滿是關切地問起葉子秋的病情。

    江長明有點受冷落,黯然走出病房,無聊地在樓道裡走來走去。肖依雯跟他打招呼,問他晚上能不能參加醫院組織的病人家屬聯誼會?江長明笑笑,說:“不必了,我這人不喜歡熱鬧。”肖依雯停住腳步,目光在江長明臉上停了幾秒鍾,忽然說:“要是我請你呢?”江長明想了想,還是搖了搖頭。肖依雯像是有點失望,再沒說話,丟下他走開了。江長明望著她的背影,心想是不是傷了她的面子?

    正怔想著,樓道裡過來一個衣冠楚楚的男人,跟護士打聽葉子秋住哪個病房。江長明一看是孟小舟來了,忙走進病房,想跟林靜然提個醒。誰知葉子秋正抓著林靜然的手,哭得恓惶。這兩天葉子秋的情緒很不穩定,尤其看到跟沙沙差不多大的女孩子,總要抓著人家問個不停。工作啦,有沒有處男朋友啦,要是一聽人家結了婚,臉上總會露出羨慕的神情。葉子秋曾經拿林靜然當自己的親生閨女看,當初林靜然跟孟小舟戀愛,葉子秋還委婉地表示過擔憂,後來兩人分了手,葉子秋反倒在林靜然面前主動回避起孟小舟來,生怕孟小舟三個字刺痛林靜然。今天大約是提起了沙沙,勾起了她的心事,這才把一肚子的委屈道了出來。

    江長明輕聲勸道:“師母,你不可以激動的,快擦把臉,又來客人了。”說著將目光對住林靜然,林靜然似乎從他的目光裡看出了什麼,剛要開口問話,門被輕輕叩響了。

    “是孟小舟。”江長明說。目光在林靜然臉上飛快一瞥,躲開了。林靜然起身,跟葉子秋告別。葉子秋有點不捨地抓住林靜然,眼裡盈滿淚水:“小然,有空多過來陪陪師母。”林靜然點頭,努力控制著沒讓淚水流出來。

    林靜然跟孟小舟在門口相遇,孟小舟臉上一喜,林靜然卻低下頭,從他身邊擠了過去。江長明尷尬地笑笑,跟孟小舟匆匆打過招呼,趕到樓下去送林靜然。此時正是下班時間,街上人流如織。林靜然一出醫院,腳步便變得飛快,像是在拼命甩掉什麼。江長明趕上她,在她身後喊了一聲她的名字。

    林靜然停下腳步,兩個人在人行道上傻望了好一會,林靜然才開口問:“啥時回來的?”

    “有些日子了。”江長明用模糊的語言答道。

    “如果不是師母住院,是不是打算一直瞞下去?”

    “有什麼可張揚的,又不是出去領獎。”江長明多少有點自嘲,他知道林靜然在生他的氣,他曾想過跟她見面,可一連串的事弄得他根本沒那份心境。

    “怕是我這個人不值得你告訴一聲吧。”林靜然真是在慪氣,尤其是葉子秋告訴她江長明半夜去悲情騰格裡找沙沙,還把沙沙帶到他家住了一夜後,心裡莫名地就犯起了酸。

    江長明只好實話實說,把回國後發生的事一件件道了出來。

    “就這些?”林靜然盯住江長明,目光有種剝開的意味。

    “這些還不夠?想不到一趟美國回來,生活中發生了這麼多變故。”江長明禁不住傷感。

    “怕是你想的東西被別人搶了吧?”

    “你這話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師母沒跟你說?”

    “師母的情況你都看到了,她能跟我說什麼?”江長明覺得林靜然話裡有話。

    “沒說就好,說了怕你就不這麼盡心照顧她了。”林靜然的話裡更是充滿了譏諷,弄得江長明一頭霧水。

    “小然,什麼話不能明說,何必要跟我打啞謎。”江長明明顯帶了不滿,他跟林靜然之間本就沒有什麼,一直坦坦蕩蕩的,林靜然今天的態度令他費解。

    “那好,是你讓我說的,聽了可別怪我。”林靜然像是賭氣似地一口氣把師母告訴她的事全說了出來。

    江長明呆呆地僵在那兒,不相信林靜然說的是真,可林靜然的表情告訴他,一切都是真的,而且就發生在他眼皮底下。

    沙沙跟羅斯上了床,而且就在她家。

    那天師母在幼兒園,因為一件小事沖新聘的一個幼教發火,老師鄭達遠突然離去後,師母的脾氣一天比一天暴躁,常常因小事動怒,跟以前近乎判若兩人。訓完幼教後,師母突然感覺頭暈,口干舌燥,身體像是由不得自己控制。馬上意識到是心髒不對了,偏巧又沒帶藥,她便急忙讓自己的助手送她回家。剛打開家門,就聞見一股煙味。師母一生聞不得煙味,在家裡她是絕不允許別人抽煙的,為此老師鄭達遠常常工作到深夜才回家,一進門必先漱口涮牙,抽煙成了他們夫妻一生都沒解決掉的矛盾。

    一聞見煙味,師母心裡便有了疑,推拖著不讓女助手進門。女助手是個很負責的人,哪敢輕易走開,硬是將師母扶進家門,攙在沙發上,就忙著去找藥。正在這時,臥室裡傳出很誇張的一聲叫,那一叫驚心動魄,一下把師母的心叫了出來。她不顧一切跑進臥室,天呀,心愛的女兒沙沙正赤身裸體跟外國人羅斯在床上鬼混,而且,而且……那動作師母說不出口,林靜然更說不出口!

    師母慘叫一聲,當下就暈了過去。助手掰開她的嘴,硬把藥灌了進去。外國人羅斯在這方面有經驗,一看師母抽搐的樣子,就知是心髒有了麻煩,顧不上穿衣,赤身裸體跳下床,給師母急救起來。助手被他的裸體嚇壞了,說了句交給你們了,就跑出了師母家。羅斯的急救起了關鍵作用,師母慢慢睜開眼睛,一觸到不知羞恥的羅斯,眼裡便冒出火。她用英語吼道:“滾——”

    羅斯這才知道自己這樣是不受歡迎的,穿上衣服離開了。沙沙整理好衣衫,出來給母親喂水,被母親重重一巴掌給搧愣了。

    “我白養了你,不要臉的東西,給我滾!”

    沙沙痛苦地別過臉,她都三十歲了,自己有權力處置自己的身體。母親這一巴掌搧得她心爛,所有對母親的不滿瞬間爆發,她呯地一拍門,跟著羅斯下了樓。師母掙扎著爬起來,爬到樓梯上,沖登登登遠去的腳步聲喊:“沙沙——”

    任性的沙沙哪還聽得見母親這聲喚,她追上羅斯,嘀咕了句什麼,跳上車,走了。

    聽見汽車聲,葉子秋一頭栽地,暈了過去。

    沙沙最近在羅斯的幫忙下,開了一家模特公司,正在籌劃著舉辦首屆人與自然模特大賽,據說這次的主題是沙漠與人。

    沙沙五年前跟沙漠所請長假,算是停薪留職,開始在社會上漂。先是搞了一家攝影廳,後來不知怎麼讓人家砸了。接著又去深圳,在那兒發生了一場驚天動地的愛情,愛上了一位五十多歲的地產商,結果讓人家的太太發現,堵在了床上。那位太太氣焰囂張地警告沙沙,如果膽敢再在深圳出現,小心她的臉。後來沙沙跟那男人在賓館幽會,差點讓幾個人毀了容,這下她怕了,拿著男人給她的五十萬回到了銀城。此後她在家裡困了很長時間,整日跟葉子秋吵架,葉子秋說啥她都不入耳,有次母女倆甚至動起了手,沙沙將葉子秋一把從床上掀下來,質問自己到底是誰的女兒?氣得葉子秋照准她的臉就是一巴掌。沙沙捂著臉,並不走開,嘴唇抖顫著說:“你終於打我了,證明你怕了,是不是我問到你的痛處了?”

    葉子秋掄起的胳膊無力地軟下來,一陣頭暈,栽了過去。沙沙將她送進醫院,醫生警告她,葉子秋心髒不好,要是情緒過於激動,隨時都會有生命危險。沙沙這才收斂了,開始像個女兒。葉子秋卻感覺,母女之間的那根絲線被剪斷了。

    那時候鄭達遠還在騰格裡,沙沙不停地給鄭達遠發電報,說有重要事兒要弄清楚。

    鄭達遠不為所動,這個家裡,不論發生怎樣的戰爭,他都像個局外人。似乎只有騰格裡,才是他一生值得守候的地方。

    葉子秋告訴江長明,從那天起,沙沙就開始不叫鄭達遠爸爸,甚至連電話也不通,兩個人的交流退回到書信時代。

    江長明沒敢就這個話題往下延伸,師母痛苦的神情告訴他,這裡面一定藏著某個故事……

    5

    銀城醫院定期都要舉辦諸如聯誼或是溝通之類的主題晚會,目的就是想增進醫患之間的交流與理解,有時也會請一些快要出院的患者做嘉賓,現身說法,告訴人們應該怎樣對待疾病,增強信心,同醫院一道捍衛人類的健康。當然說穿了還是一種廣告行為,只不過做得更人性化一點。其實對這樣的活動,醫護人員和患者家屬都不是太積極,盡管院方一再倡導,參加者卻總是廖廖無幾。

    偏巧今天的聯誼會由肖依雯主持,肖依雯最頭痛這類事,她不是一個在交際方面有啥天賦的人,甚至多少還帶點自閉。礙於院方的規定,肖依雯又不得不出面張羅這事兒。忙活了一整天,等晚上九點活動室的燈光打開時,才發現來了不足十個人。有兩個是這兒的常客,他們陪著自己的領導,將醫院當成了療養院,正好可以借這兒排解一下寂寞。還有兩個是新來的病人家屬,大約是怕不捧場病人得不到很好的治療,臉上掛著愁容來了。還有幾個是醫院方面雇的特護,兩個很年輕的衛校畢業生,長得也很漂亮,兩個是下崗女工,拖了不少關系才謀得這份工作,四人又都歸肖依雯管,不能不捧這個場。

    肖依雯掃了一眼,心情便暗淡得如同罩了雲。好在那兩個女孩兒很熱情,她們把燈光調到自己喜歡的那種亮度,跑去跟兩個領導的秘書說話了。肖依雯傻坐在主持席上,想不清院方為什麼要搞這種沒名堂的事。

    這個時候她想起了江長明,下午他的拒絕如同冷藏在心底的冰塊,在燈光的照耀下慢慢融化開來。說實話,江長明是那種很能給女人帶來感覺的男人,一張成熟的臉,一雙睿智的眼,話不多,卻總是能燙你心上。肖依雯一開始並沒多注意他,就跟所有的陪護一樣,在她眼前都是匆匆的過客。感覺是從送魚那天突然有的,這東西很新鮮,有了便不能阻止,小鳥一樣出其不意地撲撲騰飛出來,把你的心思給攪亂。肖依雯不喜歡那些同齡的小男人,她戲稱他們為溫室裡的黃瓜,嫩倒是嫩,放烈日下一曬,半天水分都保持不了。醫院有好幾個這樣的男人追她,很露骨,肖依雯卻一點來電的感覺都沒,倒是在暗中戀過同科室的一個中年男大夫,可惜那男人守舊得很,妻子便是他的完全手冊,跟肖依雯連頓夜霄都不敢吃。戀到後來便味同嚼蠟,女人的感覺是要靠一些潤滑劑來滋潤的,太過正統的男人把日子打造成了鋼筋混凝土,堅固得吹不進一絲風雨,便也失卻了情趣。肖依雯對這種男人欣賞不起來。所以她的一顆心至今還沒地方寄托。

    那天之後她開始悄悄注意江長明,有時會突然地想到葉子秋的病房待上一會,他身上那股成熟男人的氣息撩撥得她心癢,回味起來卻很是舒服。這種怪怪的感覺一直持續到現在,她閉上眼睛,甚至能清晰地回味到好幾次跟他手指無意間觸碰時產生的那種酥麻,的確很美。

    她已知道江長明單身,四十出頭的單身男人稱得上男人中的極品,屬於強勁的績優股。肖依雯注意到,江長明是個很重感情的人,每每看到醫院中夫妻二人攙扶著看病,他的目光總是癡迷上好一陣。葉子秋只要一提他,總是揀最好的話說,誇得肖依雯耳朵癢癢。仔細想想,這人還真是有不少優點,單就沖他對師母這麼好,肖依雯便對他無端地多了份信任。

    可是他拒絕了她!

    肖依雯今晚的失落一大半來自於江長明,要是江長明在身邊,今晚的她一定是快樂的,她才不管院方倡導的活動有沒有人響應呢。

    肖依雯幾次都把目光伸向門口,進進出出的人是有,可那些人跟她沒關系。

    晚風吹打著樹葉沙沙作響的時候,江長明回到了醫院。林靜然的話像一把刀子,刺痛了他。他像個逃兵似的從林靜然的抱怨中逃出來,一時之間,步子不知該邁向哪。他懂林靜然的心思,知道她為什麼發怒,更知道她為啥要把沙沙的事說給他聽。但這不可能,林靜然是白洋的表妹,跟他自己的親妹妹一樣,他從沒動過歪腦筋。但對沙沙,他的感覺卻有些異樣,怪味得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按說這更是不可能的事,沙沙的極端在師兄妹中間是出了名的,她是個做起什麼來都不管不顧的女人,瘋狂起來五頭牛都拉不回。江長明清楚地知道跟沙沙不可能有結果,或許,她跟任何男人都沒有結果,但他還是忍不住要受她折磨。

    好了,江長明搖搖頭,把不切實際的想法轟了出去,眼下要緊的是照顧好師母。回到病房,卻發現幼兒園的人坐了一屋子。江長明隨便找了個借口,原又來到院中。望著滿天繁星,忍不住想起白洋來。如果白洋在,此時他們一定會相擁著坐到梧桐樹下,他會指給她哪一顆星星是自己,哪一顆又是愛著的人。

    醫院的夜晚寂靜而冷清,白日生生死死的喧囂仿佛被夜幕輕輕蓋了起來,夜晚給了人喘息的機會,無論是病魔纏身者,還是為他們的病牽腸掛肚的人,這時候都能緩下一口氣來,夜晚在生死面前居然也有這般神奇的作用。江長明兀自發了會呆,忽然想起肖依雯下午說起的那個聯誼會,與其讓夜晚折騰得坐立不安,還不如去那兒散散心。他跟一樓的值班護士問清了地址,便尋著指示牌找到了頂樓。

    肖依雯孤單地坐在燈光下,面前是隨手疊起的一堆紙鶴。江長明走過去,輕輕叩了下桌子。肖依雯抬起頭,目光跳了幾跳,旋即又冷冰冰熄滅了。

    “這兒好冷清。”江長明沒話找話,他弄不清肖依雯怎麼連屁股也不動一下。

    “熱鬧的地方到處都是,沒人強迫你留在這兒。”肖依雯低著頭,手裡擺弄著她的紙鶴。

    這話有點嗆,江長明順手撈過一把椅子,靠著肖依雯坐了下來。

    肖依雯往邊上挪了挪,繼續擺弄她的紙鶴。

    江長明有點尷尬,後悔不該冒冒失失闖到這兒來。正要起身離開,肖依雯說話了。

    “江大主任的夜生活一定很豐富?”

    江長明以前擔任過沙漠所科研部的主任,這個小官他自己都忘了,肖依雯卻突然地又提起來,看來師母告訴她的還真不少。

    “我害怕夜晚。”不知怎麼,江長明突然就冒出這麼一句。聲音一落地,他便感到後悔,跟肖依雯還遠不到說這話的份上。

    出乎意料的是,肖依雯突然抬起身子,一把打開桌上的紙鶴,登登登走了出去。望著灑了一地的紙鶴,江長明有點摸不著頭腦,今兒這是怎麼了,哪個女人都沖他發火!

    悶了一會,江長明跟出去,肖依雯的腳步聲已到樓下,等他走出樓門洞,肖依雯已站到了梧桐樹下。她的身材頎長,曲線妙蔓,透過黑夜,江長明看到的是跟白日完全不同的肖依雯。白日的肖依雯是典雅的,莊重的,矜持得像古典淑女。而星光下的她多了一層時尚的光芒,夜幕又讓她變幻出幾份撲朔迷離的美感,不知怎麼,江長明忽然就想到性感這個詞。

    他一時有些怯步,不知該不該走過去。

    肖依雯像是在等他。

    江長明矛盾了一會兒,還是走了過去。他看到肖依雯的肩膀在夜色下抖動。清風拂著幽香,襲進他的鼻子。

    肖依雯轉過臉,很鎮靜地面對著他。江長明觸到她的目光,心無端地一陣亂跳。這是他從沒有過的。

    “對不起,我剛才心情不好。”肖依雯說。

    “沒事,誰都有脾氣壞的時候。”

    “你倒是善解人意啊。”肖依雯捋了下頭發,她的率直便在一瞬間顯了出來。

    “我可不會討好女人,更不敢討好你。”江長明想擺脫她帶給自己的那種緊張感,故意將話說得油一點。

    “憑啥要你討好?”肖依雯也松弛下來,口氣像是熟人間的打笑。

    “我還以為你生氣呢,下午沒答應你,心裡有點過意不去。”江長明撒了一個漂亮的謊。

    “現在說出來晚了,我怕聽別人道歉。”肖依雯再次捋捋頭發,夜風總是將她額前的劉海吹落下來,擋住她的視線。

    兩個人斗了一會嘴,都覺得有點對不住這星光夜色,肖依雯便說:“看來你是沒話跟我說。”她歎口氣道,“算了,還是回去吧。”

    直到分手,江長明都沒再說話。他有點恍惚,也有點茫然。在一個不太熟悉的女孩子面前,他把自己弄亂了。

    後來他便一直後悔,為這晚的糟糕表現跌腳。

    但他並不知道,正是這晚的夜風,為他吹進了又一個女人。肖依雯就以這種很落俗很突兀的方式,不經然地闖入了他的心扉。等他有所洞察時,愛這個字已經悄然復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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