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受任命
吉普車在戈壁灘上疾馳。
烈日灼灼,驕陽似火,九月的戈壁灘像是要著起來。
這是一九五一年的夏天,一個極為普通的日子。兩個小時前,羅正雄突然接到命令,要他火速趕往師部,接受任命。
任命?在十四團那間低矮的小平房裡陪著江宛音說話的羅正雄一臉費解,眼下他已不再是大兵團的鐵血戰士,更不是十四團團長。他已脫下戎裝,很快就要跟前來接他的江宛音一道離開這蒼蒼茫茫的大戈壁,離開這內地人一聽便毛骨悚然的邊塞疆土,到一個叫旺水的縣上擔任縣長。旺水那兒真是美麗,山青水秀,地肥牛壯,更重要的,旺水是江宛音的家鄉。民主人士江默涵一聽到這個消息,便帶上女兒江宛音風塵僕僕趕來,還雇了五峰駱駝,四匹馬,說是要用這特別的方式將他這個英雄接到旺水去。
“旺水的父老鄉親盼你啊,羅營長。”江默涵抖著一臉的胡子,用他那飽滿渾厚的男中音說。跟六年前比起來,江默涵略略有些顯老,不過他的氣色遠比六年前旺水解放時要好。這個把一生的心血都投入到家鄉旺水的教育事業上的老夫子,此刻卻一點不顯學究味,他抓著羅正雄的手,跟他訴說尖刀營離開旺水後那兒發生的一系列變化,包括興建人民學校的事。
“好,現在是人民當家作主,你去了,一定大有作為。”
兩人說話的時候,十八歲的江宛音矜持地站在邊上,一雙杏眼不時地偷偷瞄過來,看一眼,便又飛快地掠開,白皙的臉頰上不時飛出一團羞澀的紅雲。真是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羅正雄的腦子裡,江宛音還停留在六年前那個剪著一脈兒劉海,扎著兩條小辮子,夜裡賴在他臂彎裡,纏著他講故事的小姑娘身上。沒想,六年光景,她竟出落得如此耀眼,望一眼就讓人心怦怦直跳。號稱經歷過無數次槍林彈雨,已被革命烈火鍛打得刀槍不懼,風雨不驚的羅正雄,在十八歲的江宛音面前,破天荒地露出心虛來。兩個人說的話不多,但每一句話裡,似乎都裹著一層怪怪的味兒。也難怪,江默涵這趟來,目的就是要把女兒江宛音嫁給羅正雄,按他的話說,這叫英雄配美人,合適得很。
“羅縣長啊,不,我還是叫你羅營長順口。當年怪我有眼無珠,沒把英雄當英雄。這次不同,我一定要用大紅轎子把你抬到旺水,讓旺水那些跟我提意見的人看看,我江默涵,比誰都敬重英雄。”
江默涵說的是實話,當年,羅正雄到他家,是化妝成算命先生去的。一開始江默涵很反感這個年輕人,做什麼不好,偏要拿這些鬼啊神的來騙人。一怒之下,將羅正雄趕了出去。若不是黨組織地下負責人老黃做工作,八成,羅正雄跟他的緣分,就要中止在那兒。後來雖說不那麼反感了,但內心,還是瞧不起這個整天背著褡褳神秘地出出進進的窮秀才。按他江默涵的原則,人窮不能志短,眉清目秀一個念書人,就該干點正事,哪怕到他辦的學堂裡教書也行。羅正雄偏是拒絕了他,還聲稱自己這碗飯吃得自在,找他禳眼或是卜卦的,盡是有錢人或國民黨的高官。一句話氣得江默涵好幾天沒理他,也不讓女兒江宛音進他的房間,生怕這個江湖騙子把女兒教壞。誰知後來解放軍攻城,羅正雄搖身一變,成了尖刀營營長。他在江家的那些日子,原本不是給人算命或禳眼,而是奉命打入敵人內部,進行策反。在他不懈的努力之下,守備旺水縣城的雜牌軍二十七團,二十八團先後倒戈,主動棄城投降,剩下頑固不化的二十二團。該團是蔣介石的嫡系,號稱亡命之旅。羅正雄采取誘敵出城的戰術,將二十二團誘至旺水城外二十裡處的黑風谷,雙方展開了一場血肉之戰。戰斗打了七天七夜,靠著地下武裝的幫助和進步人土的暗中支持,尖刀營以一個營的兵力,成功殲滅敵人一個主力團,活擒了團長胡大桿子。在城內不響一槍一炮的情況下,解放了旺水。羅正雄自此成了家喻戶曉的英雄,旺水一些進步人士在建國後主動上書有關方面,請求讓文武雙全膽略過人的羅正雄回到旺水,擔任旺水的行政長官。可惜那時候尖刀營要先大部隊西進,一路打到新疆去,江默涵還沒來及向羅正雄道歉,羅正雄的步子已踏上了西去的征程。
民主人士江默涵是個做事比較固執的人,這些年,他一直不停地打聽羅正雄,先是聽說他在新疆立了功,為說服國民黨新疆總司令陶峙岳率軍起義立下了汗馬功勞。按著又成功平息三次叛亂,為保衛邊疆革命果實立下了赫赫戰功。後來聽說新疆兵團要整體改制,將士們將要脫下戎裝,屯墾戍邊,固守邊疆一輩子,江默涵這才急了,不停地奔走,不停地呼吁,通過層層關系,硬是打司令員王震手裡,將這員虎將要到了旺水。當然,這裡面,不只是江默涵的一片愛才之心,怕是有更為隱秘的東西,只不過江默涵自己不說出來。這一切,羅正雄並不知情。上級通知他轉業到地方時,只是簡單地跟他說,眼下全國正處在社會主義建設時期,哪兒都需要他這樣的虎將,要他到了旺水,務必保持一個軍人的光榮傳統和優良作風,帶領旺水人民,與天斗,與地斗,建設出一個社會主義的新旺水。
羅正雄本人,向來就對組織的安排從不說二,他習慣了服從,也習慣了從服從中重新找回自己。到哪裡都是干,況且內心深處,他還是更喜歡旺水那地方。所以他很愉快地答應了。沒想,就在他准備行裝離開大戈壁的時候,突然又接到這麼一個怪異的命令。
難道不想讓我走了?坐在車裡的羅正雄這麼想。
九月的大戈壁,是一年裡最為暴熱的時候,它的性子遠比男人的火爆脾性要烈,烈幾十倍,幾百倍。車子上路不久,便被熱浪蒸騰得坐不住人。羅正雄讓司機停車,把帆布蓬拿掉,風是通了,可惡毒的日頭很快曬得身上要起皮。羅正雄罵了句難聽話,催促司機開快點。車子駛出白板灘,躍上二號線時,羅正雄看見一群黃羊,約莫有五六十只,簇成一團,互相把頭抵在同伴的胯下,往天山那邊去。白板灘曾是黃羊出沒的地方,羅正雄他們剛開進大戈壁時,常常被成群成群的黃羊圍住。黃羊雖不傷人,但你傷害了它們,它們也會伺機報復。羅正雄他們就有被上千只黃羊圍困一夜的經歷,那是四年前追剿叛匪烏拉孜拜的途中,他們被狡猾的烏拉孜拜帶入黃羊的老巢,差點成了黃羊的祭品。那次之後,羅正雄便懂得,在曠無人煙的大戈壁戰斗,首先要學會的,就是怎麼跟這些野生物種相處。
天黑時分,羅正雄他們進入了焉耆盆地,夜幕下的焉耆呈現出處子般的美麗,遠處,煙波浩渺的博斯騰湖發出晶瑩的光亮。如果在平時,羅正雄一定會讓司機放慢車速,他最喜歡站在夜幕下,凝望著神秘的博斯騰湖發呆。可這陣,他的心比天上急於要躥出的星星還急。江默涵父女還等在大沙湖那間低矮的小平房裡,師部這邊,還不知有什麼重要的變化。
果然,剛進師部,羅正雄就聽到一個消息,他的轉業命令被收回了,等待他的,將是一項艱巨而又光榮的任務。
“考慮來考慮去,還是你最合適。”師政委童鐵山說。
師長劉振海考慮到此次任命的復雜性,先讓政委私下跟羅正雄做做工作,把他思想上有可能出現的疙瘩先給消滅掉。
聽完政委的話,羅正雄低頭不語。這決定太意外,要是換在半月前,也許他能愉快地接受,可眼下他已做好了去旺水的准備,忽然又把他攔回來,而且首當其沖的,要他擔任特二團團長。這可是一個比戰爭時期沖鋒陷陣還要難的角色啊——
“政委,能不能……?”想了半天,羅正雄吞吞吐吐道。
“怎麼,膽小了?你羅正雄可是全師最有膽量的,當年老司令員還誇你是永遠插在敵人心髒上的一把尖刀呢。不會也是讓這戈壁灘的風把心吹得動搖了吧?”政委童鐵山比羅正雄大不了幾歲,兩人又同是甘肅老鄉,說起話來,自然就多了幾份平和。
“我是想……”羅正雄還是猶豫著,不知該怎麼向童鐵山解釋。
“想什麼,不會真是捨不得那個江宛音了吧?我可告訴你,生為軍人,決不能讓女同志牽住心,那個江宛音雖是年輕漂亮,但你是軍人,第一要服從的,先是軍命。如果真要看上她,組織上可以出面,讓她留下來。不過,要是因她拖了工作的後腿,我可饒不了你。”
“不,不,”羅正雄緊忙搖頭,他的猶豫跟江宛音無關,“人家才多大,你可別往這事上想。”
“不是我想,你羅正雄啥時猶豫過,怎麼才出現一個江宛音,你就變得婆婆媽媽了。我只問你一句,服從還是不服從?”
讓政委這麼一逼,羅正雄便沒了退路,身子一挺,很是堅定地回答:“服從!”
“好!”政委童鐵山笑笑,目光裡露出幾份贊許,“我就知道,你羅正雄不會讓師部失望,走,跟我去見師長。”
奉命組建特二團是三天前師部接到的緊急命令,八月二十號晚,擔負兵團前沿測繪任務的特一團在塔克拉大沙漠遭遇強烈的黑風暴襲擊,這場黑風暴是新疆三十年來遭遇的最大的一次黑風暴,風暴持續了三天三夜,摧毀良田無數,沙漠沿線的村莊還有部隊駐地都受到不同程度的威脅。風暴過去已近二十天,特一團的官兵到現在還生死未卜,司令部估計,將士們生還的可能性已經不大,盡管兵團上下還在全力營救,但茫茫的大沙漠,吞沒百十條人命實在是太容易了。一場黑風卷起來,成群結隊的駱駝都能給吹走,甭說是人。從三輛吉普車被風撕得七零八碎,拼都拼不到一起的情況看,特一團夜宿的地兒,正好處在風暴中心。而他的後勤部隊,恰恰又行走到塔裡木河邊上。塔裡木河要是吞沒起人來,那可不是幾百人就能填滿的,怕是整個兵團丟進去,也填不飽它的肚子。
但是兵團建設任務年初就定了下來,大規模的墾荒隊伍將要開進荒漠戈壁,前沿測繪工作一刻也不能停,司令部這才下令,緊急組建特二團,把特一團擔負的使命接過來。
“組建特一團,我們沒爭過一師,這次司令部把組建二團的神聖使命交付給我們師,是對我師的高度信任啊。”政委童鐵山從一團遭遇不測的陰影中擺脫出來,富有激情地說。
羅正雄的心,忽一下沉重起來,組建特二團,到最前沿去,考驗的,將不再是一個人的智慧和膽略,而是惡劣殘酷的自然環境中,能否將全兵團屯墾戍邊的偉大夢想變為現實。
五天後,另一支隊伍也從迪化出發。坐在駝峰上走在最前面的,是政委於海。
按師部的命令,於海和羅正雄兵分兩路,分別從迪化和紅沙窩出發,一周後在死亡之地紅海子匯合。師部所以決定把第一站選在紅海子,就是想考驗一下,這支新組建的隊伍到底能不能在惡劣的沙漠中堅持下來。眼下不比過去,戰爭年代,無論遇到多大的艱難險阻,只要有敵情在,每一個戰士都能沖在最前面。眼下和平的曙光灑滿大地,誰的心裡,都不同程度地松下勁來,能否經受住二次考驗,就成了師部衡量這支特殊部隊的惟一標准。況且,這支隊伍來源復雜,有些,壓根就沒穿過軍裝,更不知艱苦是個啥味。隨著兵團工作的日漸深入,還將有一大批新鮮血液補充進去,能否帶好這支特殊之旅,是對羅於二人的最大考驗。
烈日下,政委於海臉色有些暗淡,甚或帶幾分沮喪。他三十多歲,不高,卻結實,黝黑的臉膛很少染笑,一雙老是深思的眼睛總透著令人琢磨不透的光。十六歲參軍,打過無數次漂亮的仗,立過不少戰功,抗戰期間又在抗日軍政大學讀過一年書,進疆的官兵中,他算是一個秀才。這次選他到特二團,劉振海和童鐵山也是頗費了一番苦心,羅正雄別的方面都好,就是脾氣太暴,動不動體罰人,甚至愛搞一言堂。特二團畢竟不是戰時兵團,肩負的使命遠比戰時一個尖刀團擔負的使命重要,一舉一動,都將關乎到兵團事業的大局。劉振海和童鐵山商量來商量去,決計先將提拔於海為二師副師長的報告放一放,派他到羅正雄身邊去,將這支新時期的特種兵打造起來。
對這次任命,於海本人卻是心存芥蒂,不過他不會把自己的真實想法說出來,這位三十多歲的陝北漢子在師長和師政委面前,照樣表現得樂觀而堅定,一走出師部大門,他的臉色便陰了起來。這陣,那份陰就帶了明顯的情緒化色彩,尤其看到師部派給他的第一批精兵,兩道愁眉鎖得更緊了。
烈日烘烤著的大漠上,一字兒拉開三十峰駝,這是後勤處從當地一支很有名的駝隊手裡買來的三十峰公駝,其耐力和行走速度都屬一流。可駝上坐的,卻令於海直歎氣。除過兩名向導還有四名後勤兵,剩下的,如果讓他於海親自挑,怕是一個也挑不上。尤其中間那峰矮駝上坐的,簡直就是個繡花枕頭!
此人名叫萬月,二十五歲,新疆解放後從迪化招進部隊的,據說數學學得好,會擺弄很多儀器。師長劉振海拿她當寶貝一樣介紹給於海,還再三強調,無論遇到什麼情況,首要的,就是保證萬月的安全。於海當時竊竊一笑,一個如此柔弱的女子,到了大漠戈壁,還有什麼安全可言?等萬月到了他手下,幾天工夫,他就發現,這女子不但養尊處優,而且性格固傲,冷漠寡言,極難與人相處。這不,駝峰上其他女兵這陣兒有說有笑,看見啥都稀奇,獨獨她,冷著個臉,端著個眉,千金大小姐似的,一副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冷傲樣。於海多年來做政委,最怕跟女兵打交道,尤其怕跟有個性的女兵打。他真搞不懂,師部派給他這麼多女兵做什麼,還派了這麼一位冷美人!
駝隊緩緩往西行走,正午的太陽,烤得人不敢抬頭,卻又不敢停下來。沙漠中行走,無論人還是駝,都得一鼓作氣,如果步子稍稍懈怠,那熱浪,立刻就能把你化掉。叮叮咚咚的駝鈴聲中,塔克拉瑪干大沙漠如一張鋪天蓋地撒開的魔網,轉眼就把這支隊伍給隱沒了。
搶挖地窩子
羅正雄他們比於海早到了幾天。
晚風瑟瑟,喧鬧了一天的大漠漸漸安靜,天空褪去最後一抹紅霞,晚霞塗抹過的沙丘呈現出一派難得的寧靜。
這是夜的開始,白晝與黑夜之間,沙漠有片刻的喘息機會。
羅正雄不敢讓大家休息,必須搶在沙漠發出淫威前將地窩子挖好。四十多名戰士分成三組,一組由他帶領,到附近沙刺叢中拾柴禾。一組由二營長張笑天帶領,搶挖地窩子。另一組是炊事班,緊著在營地搭帳蓬,支鍋架。長途跋涉了四天三夜,這沙漠裡的第一頓飯,應該吃得有紀念意義。誰知爐灶剛架起來,第一把柴禾點燃時,囂叫的西北風便到了。這風,來得沒一點征兆,剛才四野還靜處處的,沙子揚起來,都能垂直地落下,轉眼,西北風卷著沙塵,怒吼而來。進入沙漠四天三夜的戰士們並不顯慌,而是習慣性地豎起衣領,縮起脖子,弓身往背風處搶放東西。羅正雄一共帶了十三峰駝,三匹馬。馬上馱的,是師部給的資料還有儀器。進入大沙漠前,師長劉振海再次將他叫去,給他講了這次出征的任務和重要性。塔克拉大沙漠號稱死亡之海,當年五師十五團徒步橫穿大沙漠,以超常的毅力和難以想象的速度,搶在國民黨反動派叛亂之前,率先抵達和田,一舉粉碎了敵人的叛亂陰謀,完成了人類歷史上一大壯舉。此次他們進入大沙漠,就是要將大沙漠重要的地形圖測繪出來,包括已經干涸的湖泊、廢城遺址、還有油田礦山。徹底征服塔克拉大沙漠,是兵團司令部確立的第一個戰略目標,眼下十萬大軍將要全部開進戈壁荒漠,掌握第一手地形地質資料就顯得十分重要。
“你們一定要堅定信念,要像鐵駝一樣在茫茫戈壁踏出一條路來,有信心麼?”劉振海突然盯住他,問。
“有!”羅正雄啪一個立正,“請首長放心!”劉振海重重的一巴掌,拍在他肩上:“正雄,就看你的了。”
在私下,他們更像是兄弟。
風還在吼,一浪襲過一浪,這是一種叫“鐵掃帚”的風,不常見,卻也沒多可怕。刮起來就像有人拿把巨大的鐵掃帚,猛掃這個世界。風打在身上,感覺就跟鐵刷刷你一樣,羅正雄領教過不只一次。沒想剛到紅海子,“鐵掃帚”便迎接了他們,也好,讓大家提前感受一下這次出征的殘酷。羅正雄收起心思,從沙刺叢中跑回營地。二營長張笑天的人正頂著狂風,奮力搶挖地窩子。羅正雄跳下去,感覺地窩子小了點,說:“往左再挖三步,這樣小的地兒,一場沙就給填了。”張笑天雙手卷成個喇叭,對著他耳朵喊:“這是女兵住的,她們不喜歡大。”“什麼女兵男兵,到了這兒,都是沙狼!”喊著,他搶過掀,往左挖。這時候,就有士兵跑過來,說杜麗麗哭鼻子,他們勸不住。羅正雄罵了句髒話,“這是啥時候,還有空哭鼻子,給我把她拉來。”士兵領命而去,羅正雄正考慮怎麼收拾杜麗麗,二營長張笑天對著他耳朵喊,“杜麗麗是個新兵,別把人家嚇著了。”
羅正雄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又犯了錯誤。這次師部分給他的,一半是新兵,都還沒訓練過,剛到部隊便分到了特二團,師長劉振海再三強調,一定要注意工作作風,絕不能再耍橫脾氣。“那好,你去做工作,她要再敢哭鼻子,馬上讓向導送回去。”二營長張笑天爬出地窩子,往南跑去,羅正雄卻突地扔掉掀,窩在一人深的地窩子裡發起悶來。
說實話,對這次出征,羅正雄心裡一點沒底,尤其看到師部分給他的這些新兵蛋子後,越發地少了信心。這哪能算是兵?羅正雄心中的兵,雖不是說個個魁梧強悍,卻也能至少站成一棵樹,合起來就是一座山。兵來將擋,土來水掩,羅正雄從來就沒感覺有過不去的河,原因是他打仗先挑兵,劈柴先擇斧。可這次,師部給他來這一手,人不讓他挑,將不讓他點,玩新鮮似地給他搡給一堆花男秀女,還說盡是知識分子。知識分子能打仗,能吃苦?笑話!就說這個杜麗麗,羅正雄見她第一眼就沒好感。她從駝上跳下的那一刻,羅正雄以為她是跑部隊來慰問的文藝戰士,又一看,不像,文藝戰士走路有文藝戰士的樣,不像她,左瞅瞅,右望望,一步三態,就像新媳婦進了婆家,啥也新鮮。好不容易走羅正雄跟前,報告也不打,禮也不敬,傻呵呵問:“你們就在這裡干革命呀?”羅正雄啪地敬給她一個禮:“是!”
嚇得她往後縮幾步,忽然又滿臉嬉笑,“你是站崗的吧,嘻嘻,我聽說部隊站崗的都這樣。”笑完,不等羅正雄批評她,嘩地跑院裡看花去了。
團部小院種滿了各色鮮花,這是二營長張笑天的主意,羅正雄最煩這些花呀草的,張笑天說這樣可以豐富大家的生活,鼓舞士氣。羅正雄心裡罵:“鼓舞個屁!靠花呀草的,鼓舞起來的能叫士氣?”嘴上卻說:“好,就把這任務交給你,種出事兒來,我饒不了你。”事兒倒是沒種出來,不過這一院的花開了,羅正雄心裡也生出一片癢癢,忍不住想去摸一把,或是嗅一嗅,但他強忍著,一次也沒把腳步送往花園。
夏日艷陽下,羅正雄盯著杜麗麗的背影發了片刻呆,猛然醒悟似地喊:“張營長!”另半邊院裡正給頭一天報到的新兵訓話的張營長聞聲趕來,請示有什麼命令。羅正雄忽然用一種很不正常的口吻說,“那丫頭叫什麼名字?”
張營長扭身看了一眼杜麗麗,杜麗麗已將大半個身子裝扮到花團裡,不知是她點綴了花團,還是花團映襯了她,張營長眼裡發出一種少見的光,雄性被意外物體刺激後的光。“報告團長,她叫杜麗麗,是師部新分來的情報兵。”
“情報兵?”羅正雄很是不解,師部分給他情報兵做啥,現在不是平息叛亂,也不是攻城。再者,就這樣一個比花還嬌氣的小丫頭,能做情報兵?
“她是讓政委一怒之下轟來的。”張營長悄聲說。
“哦?”羅正雄警惕地瞪住張營長,張營長說這話明顯是有意味的,最近這樣的事兒接連發生,弄得下面團營一級的干部又驚喜又惶恐。誰也巴望著師部突然派來幾個漂亮的女兵,真來了,卻又摸不著深淺。莫非這小丫頭?羅正雄忍不住一陣瞎想,但這小丫頭也不像個讓師部轟下來的碎兵啊。羅正雄靈機一動,命令道:“馬上帶她訓練,比別人加大一倍訓練量。”
“是!”二營長張笑天沒想到羅正雄會下這麼個命令,敬完禮,走向杜麗麗,“新兵杜麗麗聽令,三分鍾內歸隊。”
杜麗麗正專心致志站在一種從沒見過的花面前,這花長得裊裊婷婷,花枝顫動,獨具一種美人的風骨,花卻聖白如雪,潔淨得令人氣短。尤其它噴出的香氣,淡雅中帶著穿心透脾的力量,吸一口而舒全身,令人悠然入醉。
“這叫什麼花?”杜麗麗聽見聲音,愕然地轉過身子,忘我地問。
張笑天臉紅了下:“這叫天山雪。”
“天山雪?”杜麗麗的聲音帶著一股蝕骨的味兒,令年輕的張笑天耳膜輕顫,微波輕蕩。那邊,羅正雄早已怒黑著臉,他最見不得張笑天在女人面前這份丟魂相。
“全體注意,緊急集合。”羅正雄自己也不知道,那天為啥要發這樣的口令,後來他想,興許打第一眼開始,他就想把杜麗麗原給轟回去。
帶著她,是個麻煩呀。地窩子裡的羅正雄發出沉沉一聲歎。
風不知啥時小了,黑夜烏隆隆壓來,羅正雄身上、脖子裡,蓋了厚厚一層沙。起身,抖落身上的沙塵,羅正雄朝外巴望,張笑天正帶著杜麗麗幾個,往挖好的地窩子搬東西。拾柴禾的第一組也陸續歸來,柴禾堆成個小山,向導鐵木爾大叔正指揮著另一組四下燃放篝火。沙漠中燃篝火是有講究的,並不是你想在哪點就能在哪點,按鐵木爾汗大叔的說法,一是要擺出吉利,二是要擺得喜慶,這樣才能把一團人的希望燃燒起來。他的女兒阿哈爾古麗正在跟炊事班一起,煮香噴噴的羊肉。
阿哈爾古麗是一位美麗得有點過分的姑娘,這美麗是羅正雄張笑天這種漢族男兒無法料想的,如果不是進疆,縱是有多野的想像力,他們也無法把一個姑娘想成這樣。可惜這份美讓阿哈爾古麗裹在了紗巾裡,見面第一天到現在,她的笑都隱在紗巾後頭,只露給羅正雄一雙黑葡萄般的眼睛。加上部隊嚴明的紀律還有對維族同胞的尊重,羅正雄也不敢把眼睛正視過去。但心裡,他卻覺美麗的阿哈爾古麗是善良的、多情的,能有她做向導,這次出征的嚴酷性便去了一半。
看到大風並沒讓這支新組建的隊伍亂掉方寸,羅正雄心裡稍稍獲得點安慰。他躍出地窩子,沖遠處站哨的警衛喊:“看得到他們嗎?”
夜色下傳來警衛的聲音:“看不到,團長。”
1951年夏天這個暴風過後的夜晚,紅海子第一頓飯,對羅正海一生都有重要意義。當阿哈爾古麗親手將一碗羊肉遞給他時,他看見了遠處閃出的星星,那是暴風退盡後天空露出的第一點亮,羅正雄卻覺得看到了希望。阿哈爾古麗漢語講得極為流利好,羅正雄卻喜歡用憋腳的維族語向她表示感謝,一旁的鐵木爾大叔笑著說:“看到第一顆星星的時候,光芒已在向你招手,吃吧,讓你的戰士們吃個飽。”
羅正雄正要發話,蹲在張笑天身後的杜麗麗突然喊出一聲:“天呀,沙子。”接著,就聽到碗扔到沙灘上的聲音。黑夜中羅正雄分明感覺到有幾雙黑亮的眼睛動了幾動,那是鐵木爾大叔和阿哈爾古麗發出的不滿,也是整個沙漠發出的不滿。
“撿起來。”羅正雄走過去,盯住杜麗麗。杜麗麗似乎還感覺不到他的威嚴,嘀咕道:“碗裡盡是沙子,怎麼吃?”
“撿起來!”黑夜裡猛地爆出他獅子般的聲音,這聲音對張笑天他們是非常的熟悉,對過去尖刀團的每一個戰士,都有著如雷貫耳的震顫,可對杜麗麗,卻是那樣陌生,恐怖。
“我就不撿,你一張臉黑給誰啊。”二營長張笑天剛要遞眼色給她,羅正雄已一把提起杜麗麗,摔小雞似地將她扔到了人群外。借著篝火發出的光亮,特二團的戰士們看到,羅正雄弓下腰,捧起碗,將撒在地上的羊肉撿起來,然後沖戰士們說:“這是我們在沙漠中吃的第一頓飯,鐵木爾大叔千裡迢迢把自己家的羊馱來,就是給我們特二團鼓舞斗志。眼下我們只有46人,於政委他們還在路上,我堅信我們這支隊伍還會壯大,會成為沙漠裡的一支鐵駝。吃過這頓羊肉,我們就跟沙漠捆在了一起,前面的艱難險阻,自不必說,我只期望將來任務結束時,我們這46個人都還在。”說完,接過炊事班長手中的酒,輕灑在沙灘上。酒香蕩漾中,羅正雄抓起杜麗麗灑在地上的羊肉,啃起來。
這頓飯吃得有點沉重。
杜麗麗被無言地剝奪了吃飯的權力。
紅海子是一處死海,據說在明末清初,這兒還綠波蕩漾,水草叢叢,離紅海不遠處,曾是一位王爺的官邸,現在他的後裔還在新疆掌事。羅正雄他們平息叛亂時,這位後裔還給過不少幫助。沙海綿延,世事變遷,一望無際的大沙漠,到底掩埋了多少故事?當年草肥水美的紅海子,如今已猙獰恐怖,平靜中暗藏著殺機。半夜時分,已經熟睡的羅正雄被吵鬧聲驚醒,翻起身問警衛,是不是於海他們到了?警衛怯怯道:“不是,是杜麗麗。”
吵雜聲真是杜麗麗弄出的,杜麗麗挨了那一摔,心裡憋著屈,卻又不敢亂發,她現在算是領教到羅正雄的厲害了,這個黑臉魔王,樣子真是吃人哩。杜麗麗揣著一肚子心事,蜷縮在地窩子裡,她是第一次見地窩子,也是第一次“享受”地窩子,真是想不到,人還可以像老鼠一樣,窩在這又黑又潮的地穴裡。杜麗麗的心暗得無邊,這麼骯髒的地兒,咋睡啊?早知道這樣,打死她也不會當兵。可惜晚了,杜麗麗猛就想起父親,還是父親說得對:“當兵,你以為那身軍裝好穿,怕是前腳穿,後腳你就要哭得眼裡出血。”杜麗麗忍著,不讓淚迸出來,可她真想好好哭一場。
夢有時是會欺騙人的,再美的夢想,一觸到現實,就全變了樣。
杜麗麗感覺人生第一個夢想就讓這沙漠給糟蹋了。
肚子餓得咕咕叫,她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吃不下,她怎麼能咽得下那麼粗糙的食物哩,又怎麼能受得了滿嘴的沙子呢?她的眼裡有東西在蠕動,不是委屈,是餓,餓出的金花。這當兒,地窩子裡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音,就像老鼠在偷食,更像兩塊堅硬的東西在咬磨,很刺耳,杜麗麗聽了聽,居然是身旁的胖子在磨牙。杜麗麗猛就火了,一同來的五個女兵中,她最恨胖子,這家伙身材奇短不說,心眼也特別短,惟有那一身肉,算是她的長處。杜麗麗先是搗了胖子一拳:“喂,醒醒,管好你的牙齒。”胖子轉個身,扔給杜麗麗一張比男人還闊大的背,一雙肥腫的腿彎曲著,整個人就像一只大蝸牛。杜麗麗見她沒反應,又推搡一把,“咋回事啊,睡夢中還吃東西。”胖子突然一伸腿,騰出一個屁來。杜麗麗哪受得了這個,當下,一把撕起胖子,“你是人還是豬啊,滾出去!”胖子太重,杜麗麗想把她拽起來,卻讓她反拽得倒在地窩子裡,胖子翻個身,原又睡了,一條粗壯的腿壓在杜麗麗身上,杜麗麗想起都起不來。
杜麗麗的嚎扯聲就這樣發出來。等張笑天聞聲趕去時,女兵住的地窩裡早已滾成一團,杜麗麗跟胖子打架了。胖子名叫張雙羊,來自甘肅岷縣。她本是跑到部隊找哥哥的,不幸的是她哥哥平息叛亂時犧牲了。張雙羊哭了一場,跟首長說,她要當兵,不想回岷縣去。本來她是分不到特二團的,進入特二團的女兵都經過嚴格選拔,看上去雖有些弱不禁風,卻個個身懷絕技。無奈臨出發前有位女兵突然被上級“選拔”走了,這也是部隊的一種特殊需要,誰也不敢截留,張雙羊才臨時被補充進來。
“張雙羊,出來!”張笑天一看張雙羊肥滾滾的屁股坐在杜麗麗身上,壓得杜麗麗喊爹叫娘,當下就將張雙羊罰到了地窩子外。杜麗麗紅腫著眼,她顯然哭過,這陣兒卻充英雄,要撲向張雙羊。張笑天喝住她,“想做啥,是不是也要罰外面去?!”杜麗麗瞪了張笑天一眼:“我要求馬上調換宿捨,跟這樣的人住一起,我會瘋掉。”
張笑天沒理杜麗麗,他看到夜色下羅正雄正沖這邊走來,忙迎過去,堵住羅正雄。“女兵發生了點小磨擦,沒事,我已經處理了,團長請回去休息吧。”
羅正雄剛要發火,卻猛然發現黑夜裡有人影在動,就在離營地幾十米處。“誰?”他叫了一聲,拔槍就沖黑影的方向撲去。張笑天也覺眼裡有什麼東西動了一下,條件反射似地跟著沖過去。兩人跑過沙梁時,黑影已沒了蹤。四周靜楚楚的,除了夜風,再沒有別的聲音。
怪了?兩人的目光碰到一起,又迅速分開。“搜!”羅正雄說了一聲,人已竄入黑夜中。
紅海子一帶,地形十分復雜,不僅有廢城遺址,還有枯井深穴,更可怕的,清末年間,這兒曾發生過一場宗族間的血斗,幾百人被一夜間屠盡,屍骨埋進廢棄的城牆底下,此後紅海子便成為血光之海,終年彌蕩著一股冤氣。夜色懵懵,大漠露出它深幽險惡的一面,羅正雄和張笑天分頭搜尋,每邁一步都覺有寒氣從頭頂冒出。新疆雖已解放,但殘存的國民黨反動勢力還有叛亂分子隨時都在伺機反撲,之所以分兩路行進,就是不讓敵人摸清獨二團的真正意圖,更不讓敵人搞清楚獨二團有多少人。獨二團肩負的,不只是勘查荒漠戈壁,還有一項更為隱秘的任務,羅正雄沒敢跟同志們講,包括二營長張笑天,羅正雄也隱瞞著。一想到這一層,羅正雄就忍不住要抽冷氣,他必須時刻保持警惕,一定要為全團的安全著想。這也是他在飯前說那番話的真正緣由。
直到天色發白,還是啥也沒尋著。兩人在一處枯井前匯合後,張笑天要說什麼,羅正雄拿眼神制止了他。這是羅正雄的習慣,對有所懷疑的事,他從不講出來,也不許同志們講出來。有時候懷疑擱在心裡,比講出來的危害要小。
征戰尚未開始,絕不能先亂了人心!
回到營地,女兵張雙羊還站在外面,兩人讓黑影一攪,反把這事給忘了。也難得這女娃,居然很是服從地在風中立了半夜,身子還挺得筆直。羅正雄瞅了一眼,沒說話,這時候說啥也不合適,還是留給二營長去處理。不過,他對這個來自小縣城的女娃,心裡多了種看法。
新的一天很快開始,出乎意料的是,羅正雄下達了一個命令,全團集合,兵分兩路,在沙漠中跑步。
羅正雄有意識地將杜麗麗分到了自己這邊,而將張雙羊分給了張笑天,果然,沒跑上半小時,杜麗麗就掉隊了。羅正雄沒理這個邊城小姐,繼續帶著隊伍往前跑。中午時分,他看到向導阿哈爾古麗扶著汗流浹背的杜麗麗,一瘸一拐地朝隊伍走來。羅正雄的目光在阿哈爾古麗身上盯了好久,才緩緩移開,然後一聲令下:“全體注意,前方目標,沙刺梁,沖啊。”
阿哈爾古麗和杜麗麗又被遠遠甩在後頭。
這時候一只鷹斜刺裡沖來,盤旋在羅正雄他們的上空。
天格外藍。
驕陽似火。
跑在隊伍最前面的羅正雄心裡卻想著另外的事,政委於海他們怎麼還不到,莫不是?
黑影到底是誰
羅正雄擔心的沒錯,於海他們果然出事了。
駝隊經過風葫蘆黃寡婦灘時,遭遇了旋風,有人不幸失蹤。當時已近黃昏,按計劃他們要穿過黃寡婦灘,到前面樓蘭古址紫籐香寨宿營。樓蘭古國雖已不在,紫籐香寨遺址卻保護完整,那兒不僅避風遮雨,還能讓宿營者勾起對昔日古國的一片遐想。於海曾到過那裡,還異想天開地想,有機會一定要做一名考古學家,解開樓蘭之謎。現在看來只能是夢想了,中央一聲令下,十萬大軍便成了墾荒戰士,茫茫戈壁,這一生還不知能不能走出去?
風來得總是突然,沙漠裡行走,風便是你躲不過去的一個麻煩,你必須學會應對,而且要從容。好在於海早已無所畏懼。駝隊走進黃寡婦灘時,他提醒大家,風葫蘆的風不同別處,來得猛,旋得也疾,平地而起,呼啦啦就能把人旋起。他要大家都騎在駝上,拿繩子將身體跟駝捆一起,這樣,駝在人在,風再害,駝還是有辦法應付的。
誰知,短短的二十分鍾刮過後,駝隊被刮得七零八散,頭駝旋出了黃寡婦灘,尾駝還在灘那頭。三十峰駝如同三十顆花生米,讓疾風撒在了闊大的黃寡婦灘。黃寡婦灘地形並不復雜,它是塔克拉瑪干難得一見的平地,有人戲稱她為塔克拉這個野性女人的小腹,平坦而光滑,還彌散著一股香氣。多年前,這兒曾是一片沼澤。
於海回轉身,四下尋找駝隊,還好,向導離他不遠,這是位經驗豐富的老駝手,解放前曾是新疆有名的駝客子,人稱“駝五爺”,這些駝都是從他手上買的。兩個人順灘往南走,趕天明時分,他們先後找到了被風掠散的二十七峰駝。
清點來清點去,獨獨不見的,偏是萬月。
真是怕啥就有啥,於海最擔心的,就是萬月,進入黃寡婦灘時,他還特意向劉威交待,要他跟著萬月,務必保證她的安全,誰知……
“大風旋起時,我聽見過她的喊,可風實在太猛,我……”副團長劉威結結巴巴,於海他們找來前,他已尋遍了附近四處,萬月失蹤,他比誰都急。
“五個人一組,分六個方向找,一定要找到她。”於海顧不上多問,當下命令道。剛剛集中在一起的駝隊迅速分開,排成六個小方陣,由南向北緩緩行走。這時候東方噴出一輪巨日,被風掠過的黃寡婦灘嘩一下明亮起來。
於海他們在黃寡婦灘耽擱了兩天,兩天裡駝隊幾乎沒有休息,他們在黃寡婦灘來回走了三個來回,幾乎尋遍了每一個坑坑窪窪,萬月仍是不見蹤影。於海的心暗下去,他不敢想象結果,心裡不住地祈禱,千萬別出事,千萬別讓她出什麼事。第三天晚上,他們到達紫籐香寨,這是向導駝五爺的主張。駝五爺堅決不同意於海再找尋下去。“她要真讓風掠走了,你眼睛找爛也是閒的,一雙肉眼是看不穿沙漠的,這沙漠要是吞起個人來,算啥?”駝五爺見於海還不想離開黃寡婦灘,又道,“知道這灘為啥叫寡婦灘麼,當年它吞掉過三十幾名可憐的人兒,那可是王爺精挑細選送給疆外的上等禮品。我說句話你莫見怪,這灘,見不得女人,你若不想再惹麻煩,還是快快離開。”
於海不信這些,打小到現在,他就不信鬼啊神的,可這又能頂啥用呢?萬月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縱是一干人把眼睛望穿,也看不見那個被風卷走的影子。於海不敢再拖下去,重命在身,他怕羅正雄等得心急,更怕這荒漠野灘,突然地再飛來什麼橫禍。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誰也無心思為紫滕香寨生出遐想,沉默取代了一切。
可憐的紫滕香,迎來了一支傷心的隊伍。
第二天重新上路時,駝五爺忽然說:“放心,我的駝我知道,只要她不離開駝,駝就能把她帶回來。”
“真的?”於海心裡忽然生出一絲希望,驚喜地盯住駝五爺。
駝五爺避開他跳躍的目光,沖空曠的大漠吼了兩嗓子,唱:“太陽升起的地方就有希望,駝鈴響過的地方就有歌唱,我心愛的阿拉依姑娘,不會拋下我遠走他鄉。”
這是多麼熟悉的歌呀,每一個進疆戰士,都被這歌熏染過,陶醉過,激勵過。這陣駝五爺唱出來,更是別有一番滋味。駝五爺是漢族人,老家在內蒙一帶,他唱這歌絕不是贊美愛情,他是用歌聲帶給於海信心。於海轟走那些悲暗的想法,抖抖精神,他從駝五爺的鎮定裡得到一絲寬慰,是啊,我心愛的阿拉依姑娘,不會拋下我遠走他鄉。
可是走著走著,他忽然扯起嗓子,沖望不到頭的大漠吼:“有本事你就把我們全吞掉,你個黑了心的,吞走一個姑娘算什麼英雄?!”
這聲音有點像狼嗥。大漠唰一下靜下來,極靜。
只有駝鈴不倦的聲音。
誰的心也沉甸甸的,沒有人知道,接下去還會發生什麼。
又是兩天後,駝隊終於到達紅海子。望見營地的一刻,於海心裡騰起一股浪,這是出征者常有的心情,每每跟戰友會合,總會有別樣的東西生出來。羅正雄老早就等在沙梁子上,看見於海,興奮地撲過去,兩個人緊抱在一起,用身體傳達著內心想要說的話。
紅海子騰起一片歡躍。
“我把萬月丟了。”於海說,聲音裡有股深深的自責。羅正雄嘿嘿一笑,搗了於海一拳。於海感覺有點怪,不解地瞪住羅正雄。羅正雄指著遠處的方向說:“你看。”
這一看,於海驚了。鋪滿果果刺的沙嶺上,萬月背對他們而立,她的身姿曼妙,頎長,宛若一支風中搖曳的野玫瑰,盛開在果果刺中。夏日的果果刺,盡情地噴出一嶺的黃花,染得沙梁子要醉。風一吹,沙嶺搖晃起來。
“她怎麼……?”於海驚得說不出話。
“她比你們早到了一天。”羅正雄說著話,牽過駝,引於海往營地走。他臉上並沒太多驚詫,好像萬月的失蹤並不是件值得驚詫的事,倒是於海,腦子裡怔然著,這真是太意外了,萬月她?他一邊走,一邊不住地往回望,那依風而立的影子,似乎勾起他什麼心事,可他又的確不是一個有心事的人。夏日的沙漠裡,因了萬月的出現,再次激起一片歡悅。於海心裡,卻無端地多出些什麼。
宿營的時候,出了點小意外。兩支隊伍匯合後,羅正雄對地窩子重新做了一番分配,由於萬月堅決不睡地窩子,只好在炊事班邊上為她搭了座簡易帳蓬,沒想杜麗麗也想擠進去,讓羅正雄狠?了一通。杜麗麗噘個小嘴,暗罵羅正雄偏心,憑啥要給新來的女兵搞特殊?炊事班另一側,是向導鐵木爾大叔和女兒阿哈爾古麗的帳蓬,向導們是從來不睡地窩子的,走到哪,都有他們自帶的帳蓬。羅正雄原想在父女倆邊上為新來的向導駝五爺搭個小帳蓬,沒想駝五爺跟鐵木爾大叔剛打了個照面,就再也不往那邊去了。這兩個一生都在沙漠中行走的人,好像有什麼成見。羅正雄問了幾句,駝五爺不說,他牽著自個的駝,走到離營地二百步處,取下駝上的大行囊,有點孤獨地在沙嶺下打起帳蓬來。
這個時候,一直很活躍的阿哈爾古麗卻突然沉默下來,好像駝五爺的到來驚擾了她。羅正雄盡管什麼也沒說,但還是牢牢記下了駝五爺第一眼看見阿哈爾古麗時那十分驚詫的眼神。
鐵木爾大叔倒顯得很大度,從帳蓬裡拿了一個囊,朝沙嶺走去,不過很快,他的步子又邁了回來,駝五爺不喜歡吃他的囊。
羅正雄靜靜觀察著這一切,心裡,止不住打了幾個問號。
隊伍一會合,特二團就算正式成立,羅正雄用一天時間,給隊伍做戰前動員。他還是改不了多年養成的習慣,總是把戰前動員看得很重。雖是和平年代,可這次出征,就意味著作戰,是人跟自然、人跟沙漠的戰斗。能否打贏這場戰爭,考驗的,不只是全團戰士的技戰術,更重要的,是毅力和信心。是的,信心。羅正雄說:“戰爭年代,我們出生入死,尖刀一樣時刻准備著插入敵人心髒。現在是建設年代,我們鐵肩擔使命。我們將是一群怪獸,一群野狼,穿漠海,越戈壁,過沼澤……我們無所畏懼,目的,就是把紅旗插在天山上!”
出乎意料,這幾天看似散漫的這支隊伍,忽然間變得緊張、嚴肅,包括已經挨了好幾次批的杜麗麗,這陣兒也神情肅然,睜著兩只明突突的眼,朝羅正雄望。
羅正雄講完,杜麗麗帶頭鼓掌,掌聲間,羅正雄掃了一眼萬月,她的雙手並沒鼓在一起,而是習慣性的十指交叉擱在膝上。目光,正穿過紅海子,凝望著遠處。
按師部下達的計劃,特二團第一項任務,就是測量紅海子地形圖。
隊伍分成三組,第一組由於海帶領,負責測繪紅海子地形圖。第二組由副團長劉威和張笑天帶領,測繪曾經流往紅海子的古河道。這是迄今為止兵團發現的最大的一條古河道,相傳二百多年前,這條叫做呼爾瑪的古河還清波蕩漾,水流淙淙,它的一頭系著天山,一頭,扎進浩瀚的大漠。搞清古河道,對兵團下一步大規模開墾農田作用十分重大,因此羅正雄要求,務必在一月時間,將古河道的幾個分支全都測出來。第三組,卻有點奇怪,三個人,羅正雄,還有他帶來的兩個年輕的戰士。至於做什麼,羅正雄沒向大家說。於海和劉威也沒多問。
在這支部隊裡,很多事是不能隨便問的,於海和劉威接受這次任命時,上級曾再三強調,行動上要絕對服從指揮,牽扯到某些機密的,要他們能回避一定要回避。“絕不能輕易懷疑誰,更不能互相間形成磨擦,記住,你們的任務只有一個,就是為大兵團提供第一手資料。”
隊伍嘩啦啦開進紅海子,向導也分成兩組,幫戰士們拿儀器。羅正雄眼裡,這些儀器比生命還重要,盡管到現在,他還一樣也不會擺弄。
遠遠地,羅正雄看見,第一個架起經緯儀的,竟是萬月。這女子果然利落,似乎一觸摸到儀器,她就變成了另一個人,兩天裡留給羅正雄的那種楊柳輕擺的感覺瞬間全無,他不得不歎服,師長劉振海挑人就是有眼光。另一頭,張笑天他們也站在了起點,扛著水准尺往前跑的,竟是胖子張雙羊。甭看她體重130多斤,跑起來卻很靈活,這是個能吃苦的孩子,羅正雄很看好她。她哥哥以前就在羅正雄手下當偵察兵,那次平息叛亂,不幸身中埋伏,讓叛亂分子活活給埋了。
夏日的紅海子,因了這支神秘的隊伍,忽然間活泛起來。一陣微風掠過,羅正雄的心慢慢舒展開來。等兩個組全部投入工作後,羅正雄轉身對偵察兵說:“從現在起,你們的任務就是全天候監督紅海子周圍的一切,哪怕飛進一只鳥,也要給我記下模樣。記住了,紅海子只是我們放給對手的一顆煙幕彈,在真正進入核心地帶前,我們必須要保證這支隊伍沒被敵人滲透,更不被敵人發現,做不到這點,下一步工作就不能開展,我們絕不能讓特一團的悲劇重演。”
兩個偵察兵化妝後迅速離去,羅正雄自己,卻呆呆地坐在了沙梁子上。
他心裡有事。師部召開的秘密會議上,師長劉振海傳達了兵團司令部的指示。特一團出事後,兵團司令部展開了調查,初步懷疑,特一團是內部出了奸細。新疆獨立分子還有國民黨殘孽暗中勾結起來,妄圖顛覆我新政權,為了不讓革命的紅色種子撒遍遼闊的疆域,他們派間諜打入我特一團內部,伺機采取報復行動。特一團出事那天,恰好是油田地形地質資料勘探完畢的日子。特一團因為急著向司令部報功,放松了警惕,讓暗藏的敵對分子趁虛而入。據司令部查到的情況,特一團兩名骨干分子還有一名向導神秘失蹤,同時,一號油田的所有資料都已失蹤。如果這些資料落入敵人手中,後果不堪設想!因此司令部要求,特二團在完成司令部交給的勘測任務以外,就是要設法找到三個失蹤者。這也是司令部為啥急著讓特二團緊急開赴大漠的原由。目前司令部已嚴密封鎖所有離開大漠的通道,如果失蹤者還活著的話,一定潛伏在大漠裡。茫茫大漠,真要找到這三個人,的確很難。但司令部相信羅正雄能做到。
進疆的官兵中,惟有羅正雄受過特種訓練,對付間諜還有叛逃者,羅正雄就是司令部一張王牌!
“你是鋼,關鍵時刻必須用在刀刃上。如果把大漠比作天空,你就是雄鷹,現在這只鷹要飛向天空,除了照顧好同志,你還要隨時撲向狡猾的豺狼。”師長劉振海對他充滿了無限期望,他也知道,將羅正雄突然截留下來,有點殘忍,可特一團突然出事,打亂了司令部整個計劃。這個時候,除了緊急召回這些精兵強將,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
副團長劉威還有二營長張笑天,都是從轉業名單上讓司令員親自劃過來的。
可見,司令部對組建特二團,下了多大決心。
然而,進入沙漠已經十天,羅正雄腦子裡,卻一點頭緒也沒。他現在是看誰都起疑心,稍稍的風吹草動,都能讓他的神經敏感起來。萬月失蹤又意外回來,這中間到底發生過什麼,他沒細問,問了她也不會說。羅正雄很清楚萬月的性格,特二團現有的女兵中,她是最難把握的一個,也是最為神秘的一個。還有,向導駝五爺為什麼不跟鐵木爾大叔住一起,他看阿哈爾古麗的目光為什麼那麼奇怪?
那天晚上的那個黑影到底是誰?
這些問題必須盡快搞清楚,要不然,羅正雄自己會迷失掉方向。
起風了!剛才還驕陽四射的大漠,眨眼間被一場黑風洗劫,天空烏雲驟起,黑風卷著沙石,朝羅正雄撲來。他頂著惡風,摸進營地,從地窩子裡拿了件東西,豹子一樣順風而去。
這就是羅正雄,再惡的風,也迷不住他的雙眼。
沙漠裡是絕不允許洗頭
一周以後的一個早上,營地發生了件小事。天剛蒙蒙亮,羅正雄從營地外面回來,正要往地窩子裡鑽,猛聽政委於海在另一邊發火。羅正雄止住步子,豎起耳朵聽,於海好像是在批評萬月。大清早的,又是什麼事?羅正雄輕步走過去,晨曦下,一幅畫面跳入他眼簾。晨光潑灑過的大地,發出一層黃橙橙的亮,夜風撫摸過的沙梁子,極像一條渾圓飽滿的大腿,盡情地裸露在天空下。大漠發出的質感,有時是很能感染人的,它能讓人猛地想到美的極深處。沙梁子下面,一塊帆布遮擋起一個小世界,那是女兵們的私地兒,羅正雄輕易也不敢朝那兒去。此時,萬月背對著他,將她美麗的背還有勻稱修長的雙腿展現給他。晨光將她的背映得很模糊,兩條腿更是朦朦,她似乎被定格在那裡,成為一幅畫。羅正雄定睛望了一會,才知道萬月是在洗頭。
沙漠裡是絕不允許洗頭的,這一點羅正雄講得很清楚。紅海子的水源還沒找到,來時帶的水又很有限,水就成了一團人的命根子,除了女兵,早上可以拿毛巾沾點兒水擦把臉,男兵是絕不容許糟蹋一滴水的。怪不得一向溫和的於海會發那麼大火。
可是這火發了等於沒發。於海在邊上大發雷霆,萬月卻照舊洗著她的頭,似乎於海這個人根本就不存在。此時,她已將頭發從水中取出,輕輕拿毛巾掠干。頭一仰,那一頭瀑布便飛瀉而下。羅正雄吃了一驚,這麼長日子,他居然沒發現萬月留著長發,這也是部隊堅決不許的。進入大漠前,師部再三強調,女兵一律剪短發,齊耳,萬月怎麼能搞特殊?
羅正雄正想走過去,萬月突然轉身,兩個人的目光就那麼瞬間相遇,不知怎麼,羅正雄心裡震了一下,真的是震。這是他人生第一次在異性面前發出震顫,江宛音面前也沒產生過這感覺,很奇怪,很微妙,卻又……羅正雄臉紅了一下,感覺心跳在加快。萬月靜靜地視住他,有那麼一分多鍾,她的目光盯他臉上,沒挪開。羅正雄感覺被那目光燙著了,有點惶亂,也有幾分茫然,就在他手足無措時,萬月輕輕甩了一下發,端著水盆,進了地窩子。
政委於海的罵更響了。他大約是被這個目中無人的丫頭給擊怒了,居然罵出一句很難聽的話:“你是戰士,不是風塵女子,留長發給誰看?!”羅正雄想制止於海,那邊卻傳來駝五爺的話,說他的羅盤不見了。
“什麼?”羅正雄攆過去,向導駝五爺正在發火,說他的羅盤明明就在枕頭底下,早起給駝喂草的空,羅盤就不見了。“是哪個多長一只手的,那可是我的寶貝啊。”駝五爺的聲音有點像哭。
等問清,才知那不是什麼羅盤,是駝五爺比命還珍貴的一個寶貝,專門在沙漠裡辨認方向,據說比軍用羅盤還管用。他的駝隊正是憑了這寶,才永遠不錯走方向。當初有蒙古人拿重金買,駝五爺都沒捨得,沒想……
“不急,你再好好想想,是不是放在枕頭底下?”
“這還用想麼,我這寶貝一刻也不離身的,昨兒個喂駝,差點掉草裡,今兒我多了個心,悄悄放枕頭下,誰知這長著賊眼的,他倒看得清。”
駝五爺的憤怒和絕望中,羅正雄相信羅盤是丟了,可就那麼一會兒的空,誰能溜進駝五爺的帳蓬拿走羅盤呢?再者,也不是誰都知道駝五爺還有這麼一個寶貝。他的目光下意識地就往鐵木爾大叔那邊瞅,鐵木爾大叔正在馴鷹,那是一只叫做鐵嘴的鷹,據說跟了鐵木爾大叔大半輩子,鷹是有點老了,可真要振翅飛起來,樣子還很凶猛。鐵木爾大叔每天早起都要馴它一會,有時候讓它伏在肩上,跟自己一起跑,有時卻像部隊馴犬一樣,讓它一次次沖向雲霄。
今兒這鷹,卻懶懶的,有點不想動彈。任憑鐵木爾大叔怎麼使法子,它就是半睜著眼,裝睡。羅正雄聽到鐵木爾大叔沮喪的一聲歎:“你個懶物,遲早要被兔子吃掉。”
羅正雄止住吵鬧,讓聞聲趕來的張笑天他們各回各位,自個卻撇下眾人,朝沙梁子後面走去。不多時,偵察兵小林跟隨過來,低聲說:“早起的時候,我看見阿哈爾古麗往這邊來過。”
“你是懷疑她?”
“不是懷疑,我真的看到過她。”
羅正雄沒再問什麼,其實他腦子裡也閃過阿哈爾古麗,但這不可能,一個如此純潔的維吾爾姑娘,怎麼能干這種事呢?偷竊在維吾爾族來說,是件很恥辱的事,羅正雄不敢輕易讓這位維族姑娘蒙受羞辱,可除了她,又會是誰?
早飯吃得寡而無味,駝五爺端著碗,一邊搗弄,一邊還在不停地詛咒。看得出,羅盤在他心中的確是個寶貝,好幾次,他把目光投向鐵木爾大叔,但鐵木爾大叔一點不在乎他的罵,好像他的話就跟沙漠中隨時而起的風一樣,不值得去琢磨。美麗的阿哈爾古麗倒是有點例外,這個早上她吃得很少,一雙黑黑的眸子不時投向駝五爺,駝五爺罵得凶了,她的眼神就動一下,不是生氣,看上去有點像驚訝。從她茫然的眼神看,她更像個世事未諳的孩子,似乎不太明白人們之間為什麼會生出仇恨。羅正雄靜靜觀察著這一切,直到飯後出工,也沒說一句話。
這一天羅正雄跟在了第一組後面,說不清為什麼,他忽然想接近萬月。羅正雄對測量是個外行,但吃苦的活兒他能干。他從外勤兵手裡接過標尺,扛上就走。駝五爺見狀,忙不迭迭地說:“咋能讓團長扛哩,快放駱駝上,今兒個馱得輕。”羅正雄笑笑,他用一個模稜兩可的笑拒絕了駝五爺的好意,駝五爺有絲悵然,進入營地到現在,駝五爺都在想辦法跟羅正雄拉近關系,可惜,到現在羅正雄還跟他生分著,在他眼裡,團長羅正雄跟鐵木爾父女的關系反倒友好些。“遲早後悔哩,甭看你是團長。”他暗自嘀咕了一句,喝了一聲駝,心事凝重地往前走。
沙漠並不是永遠處在驕橫中,有時候,它的寧靜和大度反倒讓人更覺它像個沉思的老人。帶點哲學味道。讀書不多的羅正雄不久前剛剛接觸到馬克思,這是團以上干部的必修課,這時他卻忽然將大漠跟哲學聯系起來,還覺得這聯系很妙。羅正雄並不是一個深刻的人,他甚至討厭深刻,但生活有時候實在輕松不起來,逼著你深刻,所以你的思想就得有所不同。比如這陣,其他人都在想駝五爺的羅盤,它到底哪去了?羅正雄卻不,他在想萬月。其實萬月就在他眼前,隔著幾步,羅正雄如果願意,稍加幾步就能跟她並肩,可他偏是放慢腳步,故意跟萬月拉開距離,這樣萬月的舉動就全進了他眼裡。她背著經緯儀,無論刮風還是揚沙,儀器始終在她肩上,走多遠也不肯交給別人。這有點像軍人的作風,可萬月並不是軍人。師部提供的資料裡,萬月之前在地質院工作,再早,她是某大學的一名學生,中間因為發表跟國民政府不同的意見,還被拘禁過,聽說差點當地下共產分子抓起來。可萬月的確不是共產黨人,追隨者也不能算。她是個無信仰者,或者她信仰自己。這是羅正雄的判斷,一個女人如果過分愛惜自己,就等於是信仰。萬月寧肯兩天不喝水,卻要拿節約下來的水洗頭,這不能不讓羅正雄多想。羅正雄帶過不少女兵,他的感覺裡,女人如果當了兵,慢慢就跟男人沒啥兩樣。戰爭是不分男女的,敵人不可能因為你是女人,就把槍子掠過你頭頂。所以他帶兵的原則就是不分男女,把女兵當男人帶,這是羅正雄的風格。他手下那些曾經嬌滴滴的花,幾年或是幾個月下來,全讓他“摧殘”得跟冰雪一樣堅硬了。為此他在兵團得了一個外號:鐵獅子。言下之意他總是一幅鐵面孔,縱是有絕世佳人,也難博他一笑。這話有點冷,羅正雄不愛聽。可事實是他比這更冷,包括久未見面的江宛音,也滿含怨懟地怪他:“老繃個臉做啥,人家又不欠你的。”
怪,咋給突地想起她來了?羅正雄心裡一笑,臉卻還是老樣子,繃著。按說,他是不該在這時候想起江宛音的,其實哪個時候也沒必要。她跟他有什麼關系,沒,真的沒。盡管老夫子江默涵口口聲聲說要把小女嫁給他,可那是江默涵的心願,跟他羅正雄沒關系。不是他看不上人家,是壓根就沒往這上面想。傻丫頭,才多大啊,就敢想著嫁人。羅正雄再次笑笑,目光無意就盯住萬月的背。有點和暖的陽光下,那背像一扇門,緩緩啟開,羅正雄忍不住就想往裡走。奇怪,怎麼一看到這個影子,就忍不住要多想,要多望,難道?
羅正雄搖搖頭,驅趕掉這些混蛋想法,緊追幾步,眼看要跟萬月並肩了,忽然又放慢腳步。這時他聽到後面有個聲音:“不就一個紅海子,有什麼可測的?”說話的是吳一鵬,師部下來的,秀才,技戰術上有一套,愛研究點學問,還會寫會畫,人稱小軍師,是師長劉振海的紅人。羅正雄卻不喜歡他,臉太白了,說話也拿腔拿調,不痛快。當然這是以前的看法,現在不同。師部所以派他來,就是想給羅正雄多按個腦子。
羅正雄沒回頭,他怕看到白臉男人,一看就來火,莫名的就來,控制不住。但是很快,他又聽到另一個聲音:“你才錯咧,這紅海子,玄著哩。”這次說話的是駝五爺,顯然他對秀才的話不滿,想拿老江湖的口氣讓秀才長長見識。羅正雄咳嗽一聲,駝五爺下意識就把話咽了回去,這老漢真是個人精,見秀才怪怪地望著他,他干巴巴地說,“你看這天,今兒個多順和啊。”
萬月猛就回了頭,她已出汗,幾十斤重的儀器,背在瘦弱的肩上,不出汗才怪。駝五爺想討好,被萬月恨恨剜一眼,忙又把話咽了回去。一片說鬧聲中,萬月跟羅正雄目光相對,旋即又分開。羅正雄發現,那雙眼裡有東西。
到了測點,外勤兵要跑尺子,羅正雄說我來。萬月望他一眼,沒吱聲,打開三角架,開始調平。羅正雄抱起尺子,按於海教他的方法開始找點。年輕的外勤兵有點尷尬,跑尺子是很苦的活,弄不好還要挨儀器手的罵,因為點跑得不到位,測出的圖就不能叫圖。好在羅正雄不是太笨,跑尺子這活他還能應付。
工作一開始,空氣唰地肅穆起來,仿佛整個沙漠進入了戰備狀態。政委於海手握小紅旗,指揮著全組人員,他是測量兵出身,干這行得心應手。接連跑了三個點,羅正雄發現,並不是所有的儀器手都能迅速進入狀態。全組十二架經緯儀,這陣跑完一個點的,不到一半,有個儀器手甚至還沒整平儀器,那個可愛的小水泡就是不往中間鑽,急得他雙手?汗。沙漠松軟,輕微一動,儀器的平衡點就沒了。要想找回來,又得費好大勁。看來干這行靠得不只是技術,還有心態,心靜才能找到感覺,手上的感覺。羅正雄發現,萬月就跟進入無人狀態一樣,從容而鎮定,眼裡幾乎看不到別的事物。
許是受她影響,羅正雄跑點的感覺越發准確,這個點還測著,下個點便到了眼裡,這樣他們的速度便快了很多,一小時後,他們已將其他儀器手遠遠甩在了後面。太陽慢慢變熱,大漠升騰起熾熱的浪,腳踩沙上,就跟踩在火盆上,天氣卻奇怪的沒一絲風,想透絲兒氣都沒門。羅正雄解開襯衫,露出半截光身子,還是覺得熱。他扔下尺子,朝萬月走過去。萬月也是滿頭的汗。
“給,喝口水。”羅正雄把水壺遞過去,這是特二團的規定,每人每天一壺水。“我有。”萬月打腰裡解下自己的水壺,卻不喝。但她的嘴唇干裂,起了皮。羅正雄有絲懷疑,趁萬月抹汗的空,猛地搶過水壺,這水壺是空的。
原來萬月挨了於海的批後,連續幾天不到炊事班領水。
“這怎麼行,進沙漠不帶水,你想渴死在裡面啊。”
萬月不吱聲,避開羅正雄目光,望住遠處。這是一個有心事的女人,羅正雄盡管不知道她腦子裡想什麼,但她一定有很深的心事。
“羅盤的事,你怎麼看?”羅正雄突然問。
“什麼羅盤,我不知道。”萬月沒有回頭,好像不習慣看著羅正雄的眼睛說話。
“我知道你也有個羅盤,是德國造的。”
“……”萬月有點驚訝,這是她的秘密,那個羅盤是件很珍貴的禮物,沒幾個人知道。
“當然,你這次沒帶,有機會,我想見識見識。”
萬月轉過身,這一次,她不想避開他了。“你跟著來,就為這事?”
“不,我是想跟你談談。”
“談什麼?”
“什麼也行。”
“你要談的我不懂,也不感興趣。”
“我是想談談你父親。”
“你——”萬月恨恨地怒了羅正雄幾眼,一屁股坐沙灘上,不起了。
萬月的父親叫萬海波,是國民黨手下一位高級專家,武器、船舶、甚至軍艦,幾個領域都深有造詣,留過學,去過德、美、英,跟西方軍事界有密切往來,是一位國寶級的人才。可惜全國解放前一年,死了。關於這位武器和海上作戰工具專家的死,外界有很多說法,羅正雄也聽到過幾個版本,但,事實真相,誰也不得而知。
“我見過他。”羅正雄像是成心要撬開萬月的嘴,一個接一個給萬月拋炸彈。
萬月緊咬著嘴唇,這是個固執而又倔強的女子。
羅正雄有絲兒沮喪,萬月顯然不想理他,怎麼辦?洩氣間他猛地抬起頭,望住碧藍碧藍的天空,天空真藍啊,藍得簡直不像天空。倏忽間,一層雲從他眉梢間滑落,慢慢罩住他整個臉。萬月再次聽到一個可怕的聲音,那聲音不像是羅正雄發出的,倒像……
“我也見過你母親,那是我一生都不能原諒的錯誤。”
萬月再也坐不住了,彈起身子,似乎吼了一聲,就像母狼一般撲向大漠深處。
沙漠發出一陣轟鳴,極暗,卻又震徹人心。
那真是不能重提的一件往事,久長的日子裡,它都像一塊礁石,沉沉壓在羅正雄心裡。輕易,羅正雄是不敢去碰的,那是他從軍生涯中惟一的一次挫敗,卻也是最最致命的一次。他不能原諒,一個生命因他而丟失,一個天才因他而毀滅。
萬月的母親名叫謝雨亭,一個長得比名字還要美麗的女人。她認識萬海波時,萬海波已四十好幾,而且有了三房妻子。但這並不能阻擋他們相愛,就如同一支花非要開在花園裡,不到二十歲的謝雨亭以驚人的勇氣和膽略擠進了萬家這座名貴花園,而且很快以四姨太的身份出入各界。年輕的謝雨亭當時已是重慶戲曲界一位名伶,她在不少戲中扮演過令人過目不忘的角色,尤以白娘子聞名。嫁入萬家後,她像風一樣從戲苑消失,自此陪著丈夫,過起了另種生活。
1947年春,羅正雄突然接到命令,要他帶一個特工營,秘密潛入重慶,目的,就是設法接近萬海波夫婦,爭取將他們策反,讓他們能在未來的日子裡,為新中國的建設貢獻力量。那是一段極其殘酷的歲月,國民黨在土崩瓦解之前,采取了一系列血腥政策,白色恐怖籠罩著山城,每走一步都有倒下的危險。羅正雄帶的特工營跟現在這支特二團一樣,來自四面八方,雖然個個身懷絕技,卻互相不甚了解,當時的情況也不容彼此間有過多的接觸。工作還未開展,就有人倒下去,接著又有力量補充進來。從春到秋,費盡周折,還是沒能跟萬海波扯上關系。重慶方面在萬海波身上下了血本,簡直稱得上築起銅牆鐵壁,要想打進去,真是太難。萬般無奈之下,羅正雄改變策略,決計從謝雨亭身上下手。就這樣,他從軍部要來一位女特工,曾經跟他一起接受過特種培訓,想通過她打進謝雨亭的生活圈。工夫不負有心人,三個月後,那位特工跟謝雨亭有了聯系,她是以票友的身份跟她認識的,盡管謝雨亭已遠離了那個圈子,但畢竟,她曾是一代名伶,加上又是重慶國民黨高官間公認的第一美女,所以偶爾的,也要出入那種場合。又是兩個月後,羅正雄得到一個跟萬海波單獨見面的機會,當時他的身份是船廠工人代表,要跟萬海波談提高工效的事。結果,兩人還沒談上五分鍾,他便暴露,原來在他們見面的地兒,軍統的人早就貼了他的畫像,端茶的小伙計一眼便認出他。
羅正雄是僥幸逃開了,但由此惹出的一系列禍亂卻令他痛悔不已。
先是萬海波對小婦人謝雨亭大發雷霆,你怎麼也想不到,專業上有著驚人天賦和卓越才華的萬海波,處理起其他事務來,卻是非常的頑固。他大罵謝雨亭交友不善,什麼人也敢給他介紹。“他們算什麼,啊,算什麼?我萬海波眼裡是沒有政治的,我是個專家,不是哪一方的工具,更不是你的票友。”這是多少年來萬海波頭一次沖謝雨亭發火,而且氣勢凌厲,壓根不容謝雨亭狡辯。謝雨亭嚇壞了,她從沒發現丈夫還有如此氣急敗壞的一面,他簡直瘋了,比毀掉他一項研究成果還要瘋。
國民黨方面很快找到謝雨亭,讓她如實交待怎麼跟羅正雄扯上瓜葛的。“羅正雄是誰?”謝雨亭驚訝地問,她真是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這麼一個男人。等對方說清羅正雄的真實身份,還有國民黨重慶總部正懸賞五十萬大洋要他的人頭,謝雨亭就不只是驚訝了,惶恐至極地說:“我根本不認識這個姓羅的,我只認識……”
她說出了那個特工的名字。她不說也沒辦法,萬海波訓完她,親自叫來這幫人,指著她鼻子道:“都是她做的,你們想知道什麼,讓她講,我沒空理這些無聊的事。”萬海波眼裡,這些事真是無聊,無聊透頂。謝雨亭也覺無聊,甚是無聊。所以她毫不猶豫就把自己知道的事兒道了出來。
那個特工旋即被捕,她原以為萬海波是愛國知識分子,應該能深明大義,大是大非面前,他不該糊塗。她錯了,她忘了政治只是一部分人的事,對大多數人來說,它是個遙遠而且危險的東西,尤其萬海波這種書呆子,眼裡哪有你的政治?除了專業,剩下的興趣他全給了女人,所以羅正雄們想用慣有的方式讓他覺悟,簡直就是提著腦袋瞎碰。
重慶的形勢急轉直下,風聲再次緊起來,大街小巷布滿了暗哨,隔十分鍾就有人被抓進去,羅正雄的特工營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那個女特工終也沒頂住國民黨非常成熟的那一套酷刑,一一將自己知道的事兒交待了出來。
羅正雄才算是明白,人不是因為接受了某種訓練,骨頭就能硬起來。骨頭這東西,真要在人身上硬起來,還真不那麼容易。
女特工的叛變讓重慶陷入更深的黑暗和血腥中,很快,國民黨重慶總部將謝雨亭跟萬海波分開,萬海波被秘密帶出重慶,去向不明。作為此次行動的失敗者,羅正雄逼迫退出重慶。一個月後,不幸傳來,萬海波意外死亡。
震驚和悲慟過後,上級再次做出決定,要羅正雄二度潛入重慶,設法營救謝雨亭,因為有可靠消息說,萬海波生前,將許多重要的研究資料還有幾項秘密成果交給謝雨亭,無論國民黨方面采取怎樣的措施,謝雨亭就是不把它拿出來,弄得國民黨方面很惱火。失去丈夫的謝雨亭已經明白,所謂對他們提供特殊保護的國民黨原本是靠不住的,這些資料和成果,才是最最能保證她生命的。上級想借謝雨亭對國民黨失去信任的空,將她爭取過來,絕不能讓萬海波一生的心血落到反動派手裡。
羅正雄汲取上次的經驗教訓,只帶了一男一女兩個人,秘密潛入重慶,他們制定了非常絕密的“獵艷行動”,以出其不意的方式向目標靠近。計劃一開始執行得相當順利,在國民黨方面完全沒有知覺的情況下,成功潛入謝雨亭的秘密關押地,並先後爭取過來兩名內應,都是直接能跟謝雨亭說上話的人。誰知就在他們決計采取第二步行動的時刻,意外發生了……
往事真是不堪回首!羅正雄搖搖頭,將那段痛苦的記憶驅趕回去,並發誓不再想起它。這時候太陽越發悶熱,沙漠蒸騰得人要跳起來。其他儀器手陸續趕了上來,放眼望去,紅海子就像一塊巨大的海綿,想把上面所有的生物吸干。而那些熾熱中扛著儀器奔跑的士兵,就像火盆上跳舞的精靈。
這一天羅正雄沒能再跟萬月配合,就在他跋步想找回萬月時,偵察員小林快步走來,壓低聲音說:“團長,野豬井發現異常,有人在那兒活動過。”
“什麼?!”
野豬井發現異常
野豬井位於紅海子腹地,離營地約有十公裡,這兒曾是一片茂密的灌木,白果刺、紅柳、黃毛柴長得鋪天蓋地,灌木中間,鋪著厚厚一層沙蔥,人還在五裡遠處,就能聞到沙蔥的野香。當年的野豬正是靠著沙漠中這一寶,才吃得雄猛有力,將這一片灌木霸為自己的世界,別的動物根本不敢靠近。時過境遷,灌木已成一堆干柴,風吹日曬中,它同歲月一起化去,野豬蹤影不再,只留下這麼一個讓人懷念的名。
羅正雄跟著小林趕到野豬井時,已是下午三點,風兒輕吹,雲兒淡飄,沙漠呈現出一股別樣風情。小林神色凝重,一路上他的話都不多,這是一個心裡容易裝進去東西的年輕戰士,做偵察兵五年,干出過不少成績,最令羅正雄欣賞的,就是當年在和田成功截獲國民黨特務策劃和田叛亂的情報,為羅正雄的獨立團贏得時間。羅正雄率領獨立團,毅然從從阿瓦提縣治和田河橫穿塔克拉瑪干大沙漠直奔和田。他們穿過胡楊林,越過干涸的湖泊,進入浩瀚沙海,歷盡千辛萬苦,戰勝了難以想象的艱難險阻,在飛滾的流沙上踏出一條生命之路。部隊行至距和田200公裡的西爾庫勒時,再次接到情報,叛亂分子准備提前行動,血洗和田。羅正雄改變行軍策略,命令隊伍集中乘馬,組建騎兵分隊,向和田疾馳。終於提前一天趕赴和田,一舉粉碎了敵人的叛亂陰謀。此舉後來被王震、習仲勳深贊,稱他們創造了人類奇跡。
小林跳下駝,指住不遠處的沙窩子說:“就在那兒。”羅正雄警惕地朝四周望了望,沙漠靜靜的,沒一點兒異樣。疾步走過去,發現沙窩子裡的確有不少腳蹤,而且從印跡上看,這兒兩天前還有人!
所謂的沙窩子其實就是一個廢棄了的地窩子,這地窩子有些年成了,應該是早期進入沙漠的狩獵者挖的。羅正雄彎腰走進去,就看到一堆灰燼。他拿起一根未燃盡的柴火棒,仔細看半天,判定這火是三天前放的。灰燼四周,被人刻意拿毛刺掃過。用手輕輕一撥拉,羅正雄看到一灘血跡。地窩子裡除了找到一根帶血的繃帶條兒,還有手掌大一塊囊,別的,啥也沒有。
“你是咋發現的?”羅正雄調頭問小林。小林正站在地窩子口,警惕地朝四下望,聽見羅正雄問話,回過頭說:“我是被一只野豬帶來的。”
“野豬?”這兒還有野豬出沒,羅正雄不大相信。
“是一頭個頭很大的豬,腿好像受了傷。”
“豬呢?”羅正雄有點緊張。
“朝北部沙漠跑了,我沒追上。”
這倒是個新情況,它提醒羅正雄,一定要倍加謹慎,野豬的攻擊力很強,人要是被它襲擊,幾乎無力反抗。羅正雄出了地窩子,周圍仔細看半天,沒再發現新的疑點,遂跟小林說:“你怎麼看?”
“我懷疑有人被野豬襲擊,在這兒包扎後,向北跑了。”
北部是茫茫的大沙漠,如果穿過沙漠,就到了中蒙邊境。羅正雄計算了下時間,如果從這兒走,要想徒步穿越沙漠,至少得一月時間。一個月,不被累死也得渴死。
對方會真的選擇這條路?
羅正雄輕輕搖搖頭,他相信對方不會這麼瘋狂。那麼?猛地,羅正雄腦子裡跳出一個黑影,就是營地那晚上看到的那個黑影。會不會?
羅正雄不敢想下去,如果事情真是這樣,那簡直就糟透了,甚至有可能成為天下第一笑話。他努力將這想法驅趕出去,平靜地跟小林說:“我們先回去,這兒看到的一切,回去跟任何人都不要講。”
回到營地,天已黑了下來,羅正雄忽然改變想法,鑽進地窩子,快速寫了一封信,交給小林:“你連夜出沙漠,將這封信交給師長。”
“是!”小林敬了一個禮,影子一樣沒入黑夜。
夜,干燥,困悶,人在地窩子裡透不過氣,只能三三兩兩坐沙梁子上,渴望老天爺突然刮來一場涼風。羅正雄坐在黑夜裡,心事沉沉。黑飯他沒吃,吃不下,白日裡那個古怪的想法一次次跳出來,折騰得他心裡起火。如果事情真如他所料,特二團的行動就得取消,這支剛剛組建的隊伍必須解散。這是多麼可怕的事,要是傳出去,整個兵團都要抹黑,羅正雄禁不住替自己和師部捏起汗來。
政委於海走過來,輕站在他邊上,半天,羅正雄動了一下,問:“有事?”
於海歎了一聲:“水不多了,我在考慮讓誰回去取水。”
這個問題羅正雄也想過,炊事班告訴他水快用光後,他就在考慮人選了。這雖是件簡單的事,似乎派誰去都沒問題,但事情往往就是這樣,越是簡單,決定起來卻越費神兒。畢竟,水是一團人的命根子,如果水上出問題,後果將十分可怕。
“有成熟的人選麼?”羅正雄問於海。
“我想讓駝五爺和三班的戰士去,當然,這是我個人的意見。”
羅正雄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其實他也想讓駝五爺去。畢竟,他對沙漠熟悉,再者,羅正雄想支開駝五爺一段時日。這些日子駝五爺牢騷很多,已經跟好幾個人鬧脾氣了。
“這樣吧,你跟副團長商量一下,這事要盡快決定,不能再耽擱。”
後勤保障歸副團長劉威負責,羅正雄不想什麼事都自己說了算。於海領命而去,羅正雄又在黑夜裡發了會呆。正欲轉身,忽然看見兩個黑影朝沙梁子那邊走去。羅正雄喝了一聲:“誰?”喝聲驚動了哨兵,哨兵提槍沖黑影跑去,半天,沙地上傳來嚓嚓的腳步聲,借著篝火發出的光亮,羅正雄看清,被哨兵傳喚回來的,是秀才吳一鵬和向導阿哈爾古麗。
這兩個人怎麼攪到了一起?羅正雄心裡剛閃過這層疑惑,就聽秀才說:“夜裡散個步,也不許,這紀律也太嚴了吧?”阿哈爾古麗倒是沒說話,一雙黑亮的眼睛盯住羅正雄,看不出她有什麼不安。
“散步可以,但不能走太遠。”羅正雄說。
“我們也沒走多遠,團長,我是跟阿哈爾姑娘學維語哩,學維語也是師長交給我的任務。”
羅正雄哦了一聲。對這個來自師部的白臉男人,很多地方羅正雄都是給予特殊照顧的,比如他本來分在標尺組,跑了兩天直喊累,堅持不了,羅正雄就將他調到生活組,專門負責給同志們拿水或資料,為這事秀才還遭胖丫頭張雙羊恥笑,說哪有男人干後勤的。過了幾天他又不想在生活組干了,說干生活太沒勁,他想搞宣傳,豐富這支隊伍的文化生活。羅正雄心想這不錯,既能發揮秀才的專長,又能活躍團裡的空氣,便讓他成立宣傳組,利用空閒時間編些節目,演給大家。
秀才到現在一個節目也沒編,這陣兒又說要學維語,羅正雄不由得歎出一聲,他不明白師部為啥要把這麼一個男人派到特二團。
秀才還在嘀咕,羅正雄不耐煩地擺了下手,示意哨兵將他們帶回去。他後悔沒在寫給師長的信裡加上一句話,把這個秀才召回去。
第二天一早,向導駝五爺跟三班兩個戰士帶著駝,回去取水了。聽著叮叮咚咚漸漸遠去的駝鈴聲,羅正雄心裡祈禱,但願水能按時運回來。
晌午時分,另一名偵察兵祁順騎著快馬跑來報告,說在離營地三十多公裡處,發現一支神秘的駝隊,要不要盤查?
駝隊?羅正雄先是一驚,緊跟著他便想到,紅海子是過去沙漠古道一個著名的驛站,很多駝客子都要在這兒停留,現今雖說是駝客子少了,但偶爾有一兩支駝隊經過,也屬正常。這麼想著,他飛身上馬,跟祁順說:“前面帶路,去看看。”
兩匹快馬越過荒漠,不多時,便追上駝隊。這是一支由北往南橫穿沙漠的駝隊,大小二十二峰駝,一半的駝上馱著物什。猛一看,就像一支丟盔卸甲往疆域內陸奔命的逃生者。羅正雄喝住座騎,躍身下馬,沖坐在頭駝上的老者施了一個簡單的禮,然後用簡單的維語問他們從哪來,往哪去?不料老者聽不懂維語,祁順馬上用哈薩克語跟他們交流,才得知這是一支往南遷居的駝隊,頭駝上坐的是頭人阿孜拜依,他帶著一家老小十二口人往奎屯方向去。“北疆的草旱絕了,人活不下去。”頭人用哈語說。
羅正雄細心盯了一會駝隊,駝上有女人,有小孩,還有兩個下人模樣的老男人,中間一峰駝上,坐著一位大肚子女人,她的肚子真是大,可能馬上要臨盆,一件氈衣裹著她大半個身子,見羅正雄望她,羞澀地垂下了頭。其余駝上,馱的全是氈條被窩,還有鍋碗等日用品。看來,這真是一支遷居的駝。礙於民族政策,羅正雄不敢采取什麼措施,只是用客套的手勢還有微笑跟他們磨蹭了一會,借機對駝上每一個人做了仔細判斷,這些人跟他懷疑的目標都很遠。羅正雄望了一眼祁順,用目光跟他交換看法,祁順也是一臉警惕,但顯然,這支駝讓人懷疑不出什麼。兩個人又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確信沒啥異常,才揮揮手,跟駝隊告別。
似乎是一場虛驚,似乎又不,總之,兩個人心裡怪怪的,感覺把什麼抓住了,兩手一伸,卻又空空。帶著一層意猶未盡的憾,兩人騎馬走在沙野上,不說話,也不互相詢問,都在想,這支駝,會不會把什麼瞞了?
走了不到半個時辰,兩匹馬幾乎同時止住步子,兩雙眼睛對望在一起,似乎瞬然間,兩人想起了什麼,不約而同地掉轉馬,向駝隊追去。駝隊跟他們打過照面後,速度突然快了起來,仿佛這是一支訓練有素的駝,快慢自如,在沙漠裡得心應手。等羅正雄他們追到,夕陽已染紅整個沙漠。聽見馬蹄聲,頭人阿孜拜依躍下駝,弓身迎候。這個動作令心裡充血的羅正雄瞬間猶豫,進疆後,部隊強調最多的,就是民族政策。遼闊?域,分布著若干個民族,各民族不同的信仰,還有復雜的政治環境,決定了新疆革命形勢的復雜。過去幾年接連發生的血腥沖突,更是證明,稍稍不注意,就會引發大的沖突。羅正雄在馬上平定了會情緒,躍下馬,向阿孜拜依弓身還禮。頭人阿孜拜依的微笑就像草原上盛開的太陽,他對部隊的禮節真是到位,左一聲解放軍同志,右一聲解放軍同志,叫得祁順根本威嚴不起來。祁順跟阿孜拜依交談的空,羅正雄再次從頭到尾對駝隊進行審視。還是二十二峰駝,還是老小十二口人,一個不多,一個不少,就連臉上的表情,也跟前面遇到時一樣,和善,如溫和的風,吹得羅正雄心頭的疑慮漸漸散開。他的確看不出跟剛才有什麼變化,哪怕一絲微小的變化也找不出。真是怪了,羅正雄分明感覺這支駝隊是變了,變在某個關鍵部位,似乎少了什麼,但真的找不出。
偵察員祁順的感覺也是一樣,他從頭到尾看了兩遍,就連駝蹄也不放過,明明知道這支駝露出了破綻,但就是找不出破綻在哪。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將目光盯在那位大肚子婦女身上,那位婦女淺笑著,眼裡是少有的鎮定與從容,見羅正雄他們盯住自己不放,緩緩往下推了推毛氈,露出她裹在衣裙裡的高挺的肚子。羅正雄跟祁順不得不收回目光,沒有理由盯住人家一個婦女不放。
爾後,兩人交換了一下眼神,有點兒沮喪,有點兒不甘心,可又確實沒更好的法子,就算這時候破過原則搜,也絕對搜不出什麼。
頭人的微笑還是很明亮,夕陽染在他臉上,那張臉越發具有光澤,而其他人顯然已經不耐煩,羅正雄不敢僵持下去,只好抱拳說打擾了,一路順風啊。
頭人長長舒口氣,躍上駝,搖晃著,遠去了。
大漠無聲。就連駝鈴聲,也忽然間聽不到。
僵了好長一陣,羅正雄才道:“你得跟著他們。”
祁順重重點頭,他心裡也這麼想。羅正雄很快向祁順做了一番交待,要他務必跟牢這支駝,查清他們出了漠後朝哪去,再者,羅正雄要求祁順,如果發現意外情況,可就近向兵團其他部隊請求支援。說完,他將身上的水取下,滿含期望地視住祁順:“一路艱險,你一定要保護好自己。”
祁順沒說話,他用眼神回答了羅正雄,這是一位值得信賴的同志,相信他會有辦法度過沙漠裡的日子。
牽著兩匹馬,回到營地,羅正雄一言不發,那支神秘的駝隊帶給他的疑惑始終困在腦子裡,揮之不去。政委於海走進來,跟他匯報當天的工作,羅正雄忽然問:“哈薩克人會不會帶著臨產的老婆到處跑,包括遷居?”於海搖搖頭,表示不知道,末了,警覺地問:“你怎麼突然想起問這個?”
“沒事,我只是好奇,想多了解些民族習俗。”
兩人接著談工作,於海匯報說,今天他把秀才吳一鵬批了。
“為啥事?”
“我懷疑他對阿哈爾古麗目的不純。”
“哦?”羅正雄抬起頭,目光詫詫地擱於海臉上。
於海這才說,上午第二組測到一半,有架儀器壞了,儀器手維修半天,沒弄好,組裡又沒其他更懂儀器的人,於是就讓吳一鵬帶著儀器,往第一組那邊去,想讓第一組的儀器師盡快維修好。誰知他一去就是大半天,直到天黑收工,他才懶洋洋地回來。問他儀器呢,他說交第一組了,一時半會的修不好。問他這長時間哪去了,他不回答,後來追問下去,才知道他跟向導阿哈爾古麗在一起,兩人還違犯紀律,跑到紅海子深處的灌木叢去。
“他跑哪兒做什麼?”羅正雄猛地警覺起來,那兒不正是小林發現可疑情況的地兒麼。
“他不說,我問過阿哈爾古麗,她說兩人走著走著,就走到了那裡。”
“太不像話了!”羅正雄猛地起身,要找吳一鵬問個明白,於海攔住他:“算了,我已批評了,他畢竟來自師部,我看這次就這麼著吧,讓他寫封檢討,在干部會議上檢討一次。”
於海走了很久,羅正雄還在怔思著,這個吳一鵬到底是什麼人,他跟阿哈爾古麗到野豬井,是無意,還是?一陣輕微的腳步聲響進來,羅正雄從怔想中回過神,意外地發現,萬月站在他面前。“快坐。”羅正雄臉上湧出一層驚喜,聲音客氣地說。
“謝謝。”萬月邊說邊在對面的小土台上落坐,羅正雄擰亮馬燈,搖曳的燈光下,萬月一臉凝重,像是也被什麼心事困擾著。
“我要向你提個建議。”萬月捋捋頭發,從容地說。
“說,快說,有啥好的意見,盡管提出來。”這是到紅海子後,第一次有戰士主動跑來提建議,羅正雄內心當然很高興。
“我建議把營地跟工作地適當分開,測量點越來越遠,這麼來來去去跑,不但浪費時間,路途上也容易出事。”
“哦?”羅正雄很感興趣地瞅一眼萬月,這問題他雖也想過,但一直拿不定主意。按規定,隊伍到了一個固定地,必須建有營地,這樣便於集中管理,同時,水,糧食,還有駝等都能集中看護,不利之處就是萬月說的這些。羅正雄是第一次帶測量兵,很多問題他都是頭一次遇到,他怕在測點上設立臨時宿營地後,隊伍失去管理,一旦遇到意外情況,反而更不利於解決。
“我的意見是按測點情況,靈活選擇,有些點需要測幾天,就在那兒臨時建營,這樣可以省去很多周折。”
“行,這個意見很好,我們馬上研究,如果可行,就按你說的做。”羅正雄語氣裡溢出一層對萬月的欣賞,這是由衷的,不加掩飾的。
“還有,”萬月頓了頓,像是下了一番決心地道,“隊伍分工不科學,人員搭配不合理,這樣下去,日子久了,就會傷害整個團隊的積極性。”
這倒是個新問題,羅正雄還沒意識到這點,經萬月一提醒,他忽然明白,當初分工,的確存在隨意性,通過這段時間的磨合,人員搭配上的矛盾就暴露出來。
“你接著往下說。”羅正雄用鼓勵的口吻肯定著萬月,他真是想多聽聽她的意見。
“還有,就是對個別人不能太放任自由。”
此話一出,羅正雄馬上明白,萬月對吳一鵬也有了意見。
“你是指吳一鵬?”
“我沒具體指誰,但團裡確實存在這種現象,你是團長,得為整個團隊著想。”萬月說完,起身告辭,羅正雄想多留她一會兒,可萬月顯然沒多留的意思。羅正雄有絲遺憾,聽著萬月的腳步聲遠去,他心裡再次生出一絲奇怪的東西。
後來他才明白,這東西叫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