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痛擊日寇的好戲連著上演了三天,局勢便發生變化。第四天一早,太陽剛冒影時,日軍更大規模的進攻開始了。
佐佐木擺出一副架勢,大有一口吞掉沈猛子他們的氣概。
本來前兩天,四營長方錦文他們打得很好,不但連續逼退了佐佐木六次進攻,而且在夜間利用敵人睡覺的機會,四營、五營、七營各派出兩個連,出其不意地從三個方向向特遣隊的營地發起攻擊,那一仗打得真可謂叫絕,疲勞的小鬼子入睡不久,除外圍留有一個營的警戒外,其他鬼子都在夢鄉中。衝在最前面的特工隊神不知鬼不覺連著掐死了二十多個小鬼子,如果不是五營的兵娃子小米湯太過心急,扣響了手中的衝鋒鎗,特工隊至少還能幹掉二十個。可惜小米湯的槍聲驚醒了鬼子,荷槍而睡的鬼子兵立刻反撲,雙方近距離交了火。
肉搏加上血戰,雙方在日軍營地上展開了一場廝殺。派出去的六個連不愧是血性男兒,借小鬼子睡眼矇矓還沒完全醒過神的空,一氣往裡殺了幾百米,鬼子屍體遍地,72團的戰士們也有傷亡,但總體下來,這是一場很解恨的偷襲戰。直到凌晨三時,六個連的戰士才凱旋回來。
這場偷襲戰徹底激怒了佐佐木,自從三年前進入中國領地,佐佐木和他的特遣隊還沒受過如此之辱,可以說他是一路凱歌,捷報頻傳。在佐佐木看來,支那軍隊個個都是不堪一擊,那些正規軍更是如此,唯一讓他心裡犯怵的,反倒是共產黨的游擊隊,他們打起仗來不講章法,而且常常神出鬼沒。但沈猛子不是游擊隊,佈防在亂石崗子的72團說穿了還是一支垃圾隊伍,佐佐木大可高枕無憂地睡大覺。可是一覺醒來,佐佐木便聽說自己的營地遭到了支那人的偷襲,他一把推開懷裡兩個藝妓,挨了刀似的叫喚出一聲:「沈猛子,死了死了的!」
佐佐木這一次的反撲是致命的,72團還沉浸在偷襲的快樂中,就聽得空中轟轟作響,緊跟著,密集的炮彈朝亂石崗子砸來。佐佐木調集了特遣隊所有的山炮,外加兩門重力炮,照準方錦文他們的方向狂轟。
僅僅五分鐘,陣地前沿便炸得面目皆非,弟兄們一開始還能借助掩體躲藏一下,但很快,掩體就被掀翻。伏在前面的機槍手被炸飛了一條胳膊,方錦文邊上的三娃子被炸掉了兩條腿。
「炮,炮,炮,給我還擊!」方錦文沒想到佐佐木的反撲會這麼快,他一邊扯著嗓子指揮小樹林後面的炮兵還擊,一邊又喊著讓弟兄們頂住。但是四營那幾門迫擊炮火力實在太小,在佐佐木的山炮和重炮面前,簡直就是小兒科,還擊還不到五分鐘,小樹林以及後面布炮的平地就讓鬼子的炮火炸翻了,樹被連根拔起,迫擊炮飛上了天,炮兵們抱頭四散。
「營長,頂不住啊,快往後撤吧。」機靈的小米湯跑過來,大聲對著方錦文喊。
「團長還沒發話,哪個敢撤,我斃了他!」
「營長,再不撤就是送死啊。」小米湯剛說完,一顆炮彈就落在了離他不到三米處。小傢伙身子真是靈巧,一個魚躍就彈出了一米多,方錦文也在同一時間彈起,落地時,用身體牢牢護住了小米湯。也是老天保佑,他們落下的地方正好是個彈坑,兩人這才撿了一條命。等再次從泥土中爬起來時,就見剛才站過的地方,又多了兩具弟兄們的屍體。
「營長……撤吧。」小米湯幾乎在哀求了。
方錦文仍在猶豫,就在這時,沈猛子頂著一頭炮灰跑了過來。
「怎麼還不撤?!」
「沒有命令,四營不敢撤。」方錦文如實回答。
「這種時候你還等命令,木頭啊你是?」沈猛子恨鐵不成鋼地怒瞪住方錦文,剛才他在五營那邊,四營這邊炮彈成堆時,五營、七營陣地上也遭到了重炮的轟擊。現在五營、七營已安全撤離,除了兩戰士受傷外,沒大的損失。他沒想到四營長方錦文會這麼愚頑,明明頂不住,非要頂,這是拿弟兄們的生命開玩笑啊。
「還愣著做什麼,馬上撤!」
沈猛子一聲令下,四營幾個連的弟兄們才撤出了第二道防線,退到炮火夠不著的第三道防線裡。
氣還未喘勻,敵人的猛攻便開始了,佐佐木的特遣隊幾乎出動了全部兵力,分三個方向,朝亂石崗子湧來。沈猛子示意大家先別急,等敵人靠近點再打。用炮火猛攻,那72團是沒法跟鬼子比,但打陣地戰,小鬼子顯然差了點。趁鬼子還未摸到跟前的空兒,沈猛子迅速對防線作出調整,他帶著四營兩個連堅守在正面,營長方錦文帶兩個連摸到左邊,防線往前推進五百米,距離剛才炮火攻擊的地方有一百多米。營副帶剩下的人轉移到右翼,對付從埡口攻擊上來的敵人。新的防線剛布好,敵人便到了剛才第二道防線的地方。沈猛子喊了一聲:「給我狠狠打!」三個方向的槍聲便同時響了起來。
快速變陣起了作用,三個方向的機槍一響,鬼子便亂了陣,走在前面的步兵一邊開槍一邊找地方隱蔽,沈猛子瞅準時機,一把從機槍手手裡奪過機槍,對準鬼子一陣狂掃,前面的鬼子應聲而倒。等小鬼子的機槍手找好位置還擊時,左邊方錦文他們的火力又跟上來,方錦文連續打掉鬼子三個機槍手後,跳到一塊巨石後面,借巨石的掩護,沖第二撥撲上來的鬼子又是一通猛打。
鬼子兵也瘋狂了,他們不甘心一次次挨打,更不情願一次次退下去,況且後邊的佐佐木也不容許他們退下去,戰鬥很快就進入白熱化狀態。
沈猛子將幾個機槍手召集到自己身邊,集中形成一道強大的火力線,死死地封住正前面那條通道,將小鬼子逼向兩邊,這樣,兩邊的火力就容易對付他們了。日本鬼子也不含糊,在山梁一側一個小山包上架起兩挺重機槍,拚命壓制沈猛子們的火力,藉以掩護山坡上的日軍往上衝。
雙方對射對打,彼此的吶喊聲還有吼叫聲響成一片。四營有十多個戰士倒了下去,一名機槍手被子彈穿了頭,眼珠子都不動了,手裡的機槍仍然噴射著怒吼的子彈。從未摸過機槍的小米湯跑過去,接替了機槍手的位置,可他擺弄了半天也沒打響,急得直喊:「團長,它怎麼不聽使喚啊。」沈猛子沒空理他,邊上受傷的一位戰士爬過去,從小米湯手裡接過槍,連著掃倒了衝到眼前的十多個鬼子,他自己也中了槍,頭一歪,倒在了戰壕裡。
眼看對方火力快要壓過四營了,沈猛子沖身邊的五連鍾連長吼:「帶幾個人摸過去,給我幹掉那兩挺機槍。」
鍾連長應聲飛出了戰壕,小米湯也跳出了戰壕,這小子格外活躍,面對炮火一點兒畏懼也沒,提著一桿長槍,貓腰跟在鍾連長後面。
「小米湯,回來!」沈猛子心疼這個小不點,他才16歲,是72團收編前沈猛子半道上撿的。
「團長,放心,我一定幹掉那個鍋盔。」小米湯說著話,人已竄到了鍾連長前面。
「火力掩護!」沈猛子喊完,跳出戰壕,沖離自己50多米的鬼子開起了火。
小米湯就是小米湯,甭看他到部隊時間不長,沒經過啥大戰場,但這小子天生膽大,心又細,身子更是靈巧,藉著山上樹木和草叢的掩護,三跳兩跳,就跳到了小土包右邊。他小心翼翼爬上土包,戴鋼盔的鬼子正全神貫注,小米湯想了想,不行,正面衝上去,小鬼子一掉槍口,他就成肉餅了。於是又滑下來,繞了一個圈,土包後邊正好是個死角,沒鬼子,小米湯從從容容摸上土包,還沖鬼子的機槍手「嘿」了一聲,被他稱作大鍋盔的鬼子剛一扭頭,他手裡的槍就響了。另一個鬼子聞聲想掉轉槍口,摸上來的鍾連長一槍結束了他。鍾連長從鬼子手裡提過重機槍,就要下土包,小米湯又「嘿」了一聲:「連長,這兒打更好啊。」
一句話提醒了鍾連長,迅速臥下身來,重新支起機槍,對準土包下面的鬼子就掃起來。說來也怪,小米湯看了一眼鍾連長的動作,學著一打,居然把機槍給打響了。
「哈哈,鬼子的東西就是好使!」他興奮地大叫。
土包下的鬼子正全力往上衝呢,哪想到會在背部挨槍,不明不白,就又倒下一大片。鍾連長不敢蠻戰,借鬼子退縮的空,一把拉過小米湯,邊打邊往後退。沈猛子早已衝出戰壕,掩護起他們回來。在幾挺機槍瘋狂掃射下,鬼子的進攻被打退了。
借鬼子調整的空兒,沈猛子命令炮兵重新布炮。炮儘管只剩幾門了,但還是能派上大用場。不能讓小鬼子炸得節節敗退,再退,亂石崗子就丟了。
誰知就在這時候,留守在華家嶺的六營突然派來通信兵:「團長,不好了,紅水溝發現鬼子,好幾千人呢。」
「什麼?!」沈猛子大驚,紅水溝那邊怎麼會有鬼子?
紅水溝的確發現了鬼子!
沈猛子趕去時,老亂帶著六營已經佈防在奇女峰下。老亂說,鬼子是四隻眼他們發現的,上午九時,老亂接到來自312旅的急電,說白水河一戰,312旅殲敵600餘名,摧毀敵坦克兩輛、山炮十二門,給進犯之敵以有力打擊。現312旅仍然跟井澤三日旅團展開血戰,另有一小股敵人衝破312旅防線,往米糧山區進犯,要求72團嚴密監視,一旦發現來敵,必全力殲之。
沈猛子聽完,沒吭聲,扭頭望住四隻眼:「從白水河那邊過來多少鬼子?」
「報告團長,是井澤三日手下第二聯隊,聯隊長叫本茨伊達。」四隻眼筆直著雙腿道。
「一個聯隊?」沈猛子有點不相信,目光同時狐疑地盯住老亂。
「一個完整的聯隊。」老亂接話道。
沈猛子清楚了,312旅說了謊話。要麼,他們根本就沒跟小鬼子交手,要麼,就吃了敗仗。要不然,一個聯隊怎麼會完整地從白水河掉頭,跑到米糧山來?他的心驀然間就重了許多。看來,鬼子真是瞅上米糧山這塊風水寶地了,正面進攻還不算,又從側面插進來一刀,而且他相信,本茨伊達的第二聯隊只是先遣部隊,跟佐佐木一樣,後面,很可能就是日軍56師團!
沈猛子從老亂手裡接過望遠鏡,望住紅水溝北部。紅水溝蜿蜒不絕,如一條蛇,曲曲彎彎地穿過米糧山心臟,往白水河那邊去了。這條溝本來很神秘,就是當地人也很少走,日軍居然一往無前地朝這面開來,看來宮田司令官對這一帶地形很熟悉。不知怎麼,他忽然就想起了一個人,是他,一定是他!倉野正雄!只有他,才能把這麼一條秘密通道提供給宮田!
白健江,這一次你可有好戲看了!沈猛子這麼想著,腳步踩上前面一塊岩石,朝溝底亂石中望去。
沒有人知道,副團長白健江跟日軍翻譯官倉野正雄之間,還有一段極為隱秘的故事。
影影綽綽中,沈猛子看見了溝底晃動的人影,憑感覺,他判斷來犯之敵大約有三千多人。
以一個營對付三千多鬼子,難啊,況且56師團的裝備是出了名的,除重炮和坦克外,每個聯隊都配有重機槍隊和三個炮排。就算坦克開不過來,這重機槍和炮排,也夠他們受的。沈猛子不敢把這些說出來,生怕影響弟兄們的情緒,但他還是忍不住沖老亂說了一聲:「這仗,不好打啊。」
老亂倒是顯得比他自信,見他發愁,老亂呵呵一笑道:「不怕,憑這地形,小鬼子絕佔不到便宜。再說了,小鬼子面對的不光咱們,還有人等著呢。」
「啥意思?」沈猛子收起望遠鏡,困惑地盯住老亂。
老亂賊賊地一笑:「大當家的,朝那邊看。」
順著老亂指的方向,沈猛子往溝西一看,眼立刻就亮了。溝西跟他們相對的地方,亂石崖中,一抹紅鮮亮地盛開。他的心狂跳起來,不用細看,那抹紅肯定是她。沈猛子還是忍不住舉起望遠鏡,是她,果然是她!他的心怦怦地響,臉頰發熱,嗓子也癢癢,恨不得沖那個方向美美地喊上幾聲。但他忍住了,雙手捧著望遠鏡,癡癡地望。
老亂笑得越發賊了,一旁立著的四隻眼也心懷鬼胎地咧了咧嘴,沈猛子的心思他知道,當初在神女峰邂逅劉米兒,還是因他不慎迷了路,才導致了那場戲劇性的見面。要說紅娘,他才是紅娘哩。小米湯愣怔地盯著他倆,不明白他們擠眉弄眼做什麼。半天,他也看見了那抹紅,心裡頓然就明白了,鬼鬼地沖沈猛子一笑:「團長,你跟她……」
「閉上你的嘴!」沈猛子忽然放下望遠鏡,惡惡地剜了小米湯一眼。所以把小米湯帶來,是沈猛子不放心,這小子,打起仗來不管死活,哪兒有空隙往哪鑽,弄不好,小命啥時丟了都不知道。
別人的命能丟,小米湯的命,不能丟。沈猛子答應過他,等把小日本趕出中國,帶他到老家找娘去。
小米湯吐了下舌頭,跑一邊去了。沈猛子這才從那抹紅上收回心思,跟老亂說:「時間不早了,弟兄們抓緊吃點東西,再過一小時,小鬼子就到崖下了,到時候,可得眼睛亮點。」
老亂下令,就地休整,半小時後佈防。
冷水就乾糧,嚼了幾口,老亂耐不住,試探著問:「哎,大當家的,你說她怎麼知道小鬼子要來?」
「廢話,炮炸得山都要動了,她聽不到?」
老亂呵呵一笑:「我是說紅水溝這幫狗日的。」
「你有四隻眼,她難道就沒有順風耳?」
「大當家的,我可把話撂明瞭,到時候她可不能跟我搶功。」
「有說的沒,沒說的,安心吃你的乾糧!」沈猛子嗆完,目光忍不住又往溝那邊瞧。奇怪,那抹紅竟不見了。他騰地站起,舉起望遠鏡,掃了半天,竟也沒掃到那個在他心中忽忽跳的紅影兒。
剛還在呢,一眨眼,鑽哪去了?
後來他發現,劉米兒已帶著自己的紅粉團,往鷹嘴子那邊去了。鷹嘴子就是他跟劉米兒相遇的地方。臘月裡那個陽光明媚的日子,沈猛子一頭鑽進一個山洞,他以為那就是奇女峰十八洞的一個,誰知他在裡面摸黑走了一個時辰,越走越犯惑,越走越心虛。後來他意識到,自己上了山的當,這洞看起來神秘,卻是一條死洞,跟傳說中的奇女峰十八洞完全是兩回事。十八洞如果能讓他這麼容易找到,那就不叫奇女峰十八洞了。等他清醒過來,想出洞時,才發現,這洞是有點名堂的,進來容易出去難。沈猛子一邊喊著四隻眼的名字,一邊往外摸,越摸越覺得跟進來時不一樣,進來時洞沒那麼涼,也沒那麼大的濕氣,可往外走時,濕氣逼得人發抖,身子忍不住要往一起蜷縮。摸了不到三十步,腳下一滑,沈猛子掉進了一個陷阱裡。陷阱有十幾米深,沈猛子原以為自己會摔死,結果掉下去半天,發現自己還活著,陷阱底下是濕撲撲的一堆植被,腐草,只是腿磕在一塊利石上,差點兒就斷了。他在陷阱裡掙扎半天,意外找到一個出口,順著那個出口,他爬了有半個多鐘頭,最後看見一星光亮。沈猛子心想有救了,有亮的地方就是出口,他精神大增,一鼓作氣就又往上爬了十來米,果然看到一個兔子洞般大小的出口。沈猛子掏出身上帶的刺刀,一刀一刀地挖,終於將那洞口挖得能鑽出一個人了。誰知他興致勃勃鑽出時,一雙珵亮的馬靴橫在他眼前,順著馬靴往上看,沈猛子先是看見兩條女人的腿,接著,他就「媽」了一聲。
腳蹬馬靴身著筆挺的國民黨軍官服的,原來是一模樣兒挺好看的女人。
正驚詫間,女人的聲音就到了。
女人手拿馬鞭,居高臨下道:「堂堂72團團長,居然老鼠一樣鑽出洞來,我還以為,這洞裡有了野豬呢。」
沈猛子騰地站起,感覺身體晃了一下,但他艱難地撐住:「你在說誰?!」
「還能有誰,如果我沒猜錯,你就是華家嶺大當家的。」女人的聲音既高傲又霸氣,沈猛子聽了很不舒服。
「那你是誰?」他反問道。
女人揚揚手裡的馬鞭,身子往後仰了仰,順便笑出幾聲:「看來野豬洞真是名不虛傳啊,大名鼎鼎的沈團長進去了,都能變成豬腦子,這洞,我可得小心點。」
「你——」沈猛子習慣性地就往腰間摸。
「想打架啊,也不想想,要是我打你,你能出得來?」女人再次甩了甩手裡的馬鞭,似笑似嘲地挖苦了一句。
沈猛子羞惱至極,卻又沒辦法,人家說得對,要是想打他,他早就沒命了。
「你到底是誰?」沈猛子又問了句。
「好了,不逗你玩了,抬起頭來,看看這是哪?」女人說著轉過了身,留給沈猛子一張美麗的背。
「我不認得,眼花。」
「怪不得呢,你腳下叫鷹嘴子,這山呢,叫娘娘山,現在明白了吧。」
「你是……劉米兒?!」
「正是,本姑娘就是娘娘山土匪劉米兒,沒嚇著你吧?」
一聽是劉米兒,沈猛子反倒輕鬆許多,這輕鬆來得毫無理由,但卻真的不那麼緊張了,說話也隨便起來。
「就你這樣兒,能嚇著我?」
「嚇著嚇不著我不敢肯定,不過剛才你那張臉,卻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難看的。」
「什麼意思?」
「這山裡有一種動物,山龜,它出洞時就是你那樣子。」劉米兒說完,丟下一串笑,風似的飄走了。
一股清香嗆住了沈猛子,奔到嗓子眼的話沒敢說出口,等劉米兒上了石徑,他才慌了似的喊:「等等。」
劉米兒驀然回首,笑吟吟瞪住他:「幹嗎,真想打架啊,本姑娘沒工夫陪你玩,回你的華家嶺吧。」
「我不認得路。」
「來人,給他帶路!」劉米兒吆喝了一聲,也不知從哪裡冒出兩個姑娘來,一人一條胳膊,夾住了他。沈猛子剛想掙脫,才發現,自己被石頭磕了的那條腿,已麻木得抬不起來,低頭一看,褲腿上滿是血。難怪他剛才站起的時候,有點力不從心。
「你中了一種毒,想活命,乖乖跟我來吧。」石崖上飄來劉米兒香噴噴的聲音,沈猛子心一動,裝作老實地跟著兩姑娘一瘸一拐上了石徑。
石徑上面一派風景,雖是寒冬臘月,艷陽高照下的鷹嘴子,卻分明讓人看到了另一個世界。
怪石的世界,巖洞的世界。
2
本茨的第二聯隊是下午兩點十三分穿過鷹嘴子的,小鬼子的情報也許出了問題,他們沒想到兩面山上早已做好了埋伏,他們仍舊大踏步地前進。透過望遠鏡,沈猛子看到鬼子的先遣部隊大約一千二百人,走在最前面的是步兵大隊,中間夾著重機槍隊,後面零零星星望見幾門炮。大約是溝底的路太難走,鬼子跟過來的炮不是太多,重炮沒看見。
沈猛子鬆下一口氣,只要沒有重炮,敵人的火力就攻不到山上,消滅這一千多鬼子就是輕而易舉的事。沈猛子略略有些可惜,如果鬼子跟過來的炮再多點就好了,這種白送上門的炮,不要白不要,山上正愁著沒炮呢。
沈猛子低聲命令:「都小心點,只打鬼子,不能打炮,哪個敢把炮打壞,小心我鞭子抽。」
弟兄們屏住呼吸,不敢做聲,敵人就在他們眼皮底下幾百米的地方,誰的心都在呼呼作響。其他營都打了幾天了,六營的戰士們早就憋不住了。紅水溝在鷹嘴子那兒突然變窄,原來六七米寬的溝底,一拐過鷹嘴子,就窄得只剩下四米不到了。鬼子的速度放慢許多,溝底人擠人的,尤其那些抬著重機槍的,顯得格外吃力。不大工夫,走在前面的鬼子像是嗅到什麼異常,突然止下步來,抬頭朝兩邊望。兩邊山崖靜靜的,鳥也沒一隻。掛著戰刀的大隊長抬起望遠鏡,仔細觀望半天,確信沒有詐,戰刀一揮:「前進!」
小米湯耐不住了:「團長,咋還不打啊?」
「打你個頭,把鬼子嚇跑了咋辦?」
小米湯不解地望了望沈猛子,就又全神貫注盯著溝底了。
奇怪,沈猛子這邊不襲擊,劉米兒那邊也沉得穩穩的,好像兩家商量好似的,要等小鬼子全部鑽進口袋。
終於,一千多鬼子全部過了鷹嘴子,走在最前面的,已超過了沈猛子他們的伏擊範圍,這不要緊,相信槍一響,這幫送命的定會掉頭回來。
沈猛子呵呵一笑:「弟兄們,現在就看你們的了,把狗娘養的一個不剩全殲了,把槍炮給我搬到山上去!」
隨後,他喊了一聲「打」,霎時,山腰間槍聲大作,子彈橫飛,溝底的敵人如驚弓之鳥,頓時慌作一團,紛紛抱著躲在溝底岩石下面。矮個子大隊長氣得哇哇亂叫:「八嘎,八嘎,我們中了埋伏。」
對面鷹嘴子上,劉米兒她們幾乎是在同一時間開的槍。相比沈猛子,劉米兒她們距敵更近一點,因為鷹嘴子四處是巖洞,更容易藏身。溝底的鬼子叫喊了一陣,在中隊長的脅迫下,開始還擊。但紅水溝特殊的地形加上只有四米寬的溝底讓鬼子的能耐無法施展出來,他們端著槍卻不知往哪打。從溝底往上看,兩邊都是岩石和樹木,根本看不見一個人,槍聲卻突突叫個不停。
槍聲驚動了後面的敵人,進入伏擊帶的只是鬼子一個大隊,後面還跟著一個大隊,相隔差不多三里路。六營長蘭校石帶著一個連,還有一個加強排,事先就埋伏在距沈猛子他們一公里遠處,這邊槍一響,那邊他們便開始點山炮。「轟、轟」的巨響聲中,山石被炸開,借助巨大的慣性力朝山下滾去,一時,紅水溝被濃烈的硝煙籠罩,山石的撞擊聲還有槍炮聲響在一起,不到十分鐘,溝底的路被山石封死了。
「哈哈,小鬼子,受死吧。」沈猛子心裡舒服死了,這場打起來才過癮嘛,關起門來打狗,除非你狗娘養的長上翅膀。他還沒笑完,老亂帶著人就開始往山下滾石頭了。用槍打太費子彈,山腰裡到處是石頭,還有那些松落的岩石,一炮就能炸下幾十塊,這玩意殺傷力不比子彈差。沈猛子會心地沖老亂笑笑,提著衝鋒鎗,跳出岩石堆,又往下推近了三十多米。
溝底的鬼子完全失去了章法,顧了石頭顧不了槍子,顧了沈猛子顧不了溝那邊的劉米兒。不少鬼子扔了槍,開始往山洞裡跑,伏擊在四周的老虎營採取點殺術,看見一個打一個,一打一個准。矮個子大隊長自知大勢已去,企圖往後溜,哪知後面的路早已斷,蘭校石他們的槍正等著呢。就在他指揮著炮兵架炮時,一身紅衣的劉米兒出現了,沈猛子親眼望見,劉米兒手裡兩把短槍齊響,十二發子彈齊齊地打進了矮個子大隊長的腦袋。矮個子大隊長似乎不相信自己會死在一個支那女人手裡,手舉著軍刀,眼睛睜得比恐龍蛋還大:「花……花……」花姑娘還沒說完,一頭重重地栽倒了。
此戰大捷。僅僅用一個小時,紅粉團和72團六營就聯手殲滅本茨大佐的一個步兵大隊,雙方無一人傷亡。兩家同時進入溝底,沈猛子和劉米兒再一次相遇,只不過,上次是在野豬洞口,這次,是在矮個子大隊長的屍體旁。那一抹紅,這一刻更耀眼了,沈猛子怔怔地望住劉米兒,眼裡除了感激,還多出一樣東西。
劉米兒莞爾一笑,紅衣映得她面色愈加紅潤,嘴唇嚅動著,卻說不出話。
沈猛子也是,嘴笨訥得張不開,只是咧著嘴傻笑。半天,他舉手抹了把汗,汗水攜著臉上的塵土,鑽進了眼裡,弄得眼睛極不舒服。
兩個人正尷尬地僵著,小米湯跑來了:「團長,槍和炮怎麼分啊,我們都扛走吧?」
遠處的老亂重騰騰喝了一聲:「敗興鬼,給我回來!」
劉米兒別有意味地望了一眼老亂,丟下一句話,走了。
「槍和炮都送給你,讓我的老虎營幫你搬山上去。」
老虎營的弟兄們按照吩咐開始清理槍炮了,沈猛子還呆呆地立在那裡,回不過神。小米湯詭詭計計跑他左邊,悄聲到:「團長,她到巖洞裡去了。」
「你個壞小子,我——」
小米湯扮個鬼臉,跑遠了,他早就瞅好一挺輕機槍,鬼子兩個機槍手還是他放倒的,剛才他順路撿了幾塊懷表,給沈猛子和老亂各摸了兩包煙。他發現小鬼子身上有不少好東西,可惜時間來不及,如果來及的話,他一定給亂石崗子的白健江和畢政委也帶一點。
對了,他在鬼子一個中隊長手上摘了一個金鎦子,這金鎦子他誰也不給,等仗打完,見了娘,他想給娘親手戴上。
溝裡的槍聲徹底平息下來,六營的弟兄們開始往山上搬槍,也有人抽空兒蹲下身,順手牽羊撈點什麼。沈猛子裝作看不見,估計後面的鬼子一時半會不會跟過來,時間相對寬裕,就讓弟兄們發點小洋財吧。老亂倒是大方得很,他把腳上那雙爛得露出五個腳趾的鞋子扔了,扒了小鬼子兩雙皮靴,一雙穿著,一雙掛脖子裡,後來又覺脖子裡該掛槍,遂將那雙靴子賞給了四連一個戰士。沈猛子撞見他時,他脖子裡掛了五把槍,肩上扛著一挺重機槍。老亂力氣大得驚人,小鬼子兩人扛的傢伙,他一人扛著還不過癮。
「呵呵,大當家的,發財了啊。」
「動作快點,沒聽見蘭營長那邊槍又響了嗎!」
沈猛子嘴上說著,心裡卻一個勁惦著那抹紅。她怎麼不多說一句呢,半句也行啊,這都好幾個月了,難道……
正傻想著,耳邊突然響來一個清脆的女聲:「報告沈團長,我們團長讓我送你一樣東西。」
沈猛子回過身,眼睛又是一亮,面前這妹子他認得,叫米霞,上次在鷹嘴子,就是她夾著他的左胳膊將他攙上石徑的,後來也是她幫他把右腿上的毒用草藥熱敷出來的。
「是你啊,什麼東西?」沈猛子澀紅著臉問。
「她沒說,你自己拿去看吧。」說完,米霞交給沈猛子一個小包裹,就忙著做別的事去了。沈猛子四下瞅瞅,確信沒有人偷看,迅速打開上面那層布,等看清布裡包著的東西,心立刻就叫響了。
原來是一張地圖還有一尊脖子裡戴的小銅佛!
直到凌晨五點,戰士們才把繳獲的戰利品抬到山上,除一門山炮被石頭砸壞成了廢品外,其他一件不剩的全給拿了上來。望著一大堆槍械還有彈藥,弟兄們樂壞了,老亂不停地摸摸這,又摸摸那,好像從沒見過似的稀罕。五點四十分,六營長蘭校石回到了華家嶺,其他人搬東西的時候,蘭校石帶著兩個連,沿溝又炸了三處。
「鬼子沒敢蠻戰,往後退了二十里地,目前在青石崖一帶。」蘭校石說。
「讓小鬼子進來多好啊,這麼便宜的買賣,不做咱吃虧。」老亂一邊擺弄著一支歪把子,一邊說。
沈猛子不滿地瞪了眼老亂,扭頭沖蘭校石說:「說弟兄們抓緊休息,惡仗還在後頭哩。」
蘭校石走後,沈猛子獨自來到華家嶺北邊的哨所旁,哨所此時沒有人,弟兄們全跟著老亂慶祝勝利去了,沈猛子找個地方坐下,一陣風吹來,裹著些微的涼意,還有淡淡的花香,沈猛子嗅了一口,感覺剛才堵著的心稍微輕鬆了點。
為什麼會堵呢?按說這是一場痛痛快快的勝利,他也該跟著老亂他們一道,輕輕鬆鬆笑上一陣,把亂石崗子幾天來的緊張心理釋放一下。但沈猛子做不到,今天這場戰鬥實在是太輕鬆太意外,輕鬆就意味著不正常。小鬼子不會白癡到這地步吧,白白跑來送死?
這中間一定有名堂!
連著抽完兩支煙,沈猛子還是想不出鬼子哪兒出了問題,難道真如唐培森所說,小鬼子在白水河遇到了阻擊,被打散了?不可能啊,按小鬼子來的這個勢頭,一點不像是前面遇到過阻擊。再者,小鬼子即使是逃,也不可能往紅水溝這條死胡同裡逃。
那麼……
沈猛子大膽地作了一個推測,這推測嚇了他一大跳,他猛地從地上彈起,順口就喊了一聲:「四隻眼!」
四隻眼早跑山洞裡睡覺去了,這些天他是最忙的,也最辛苦。溝底的戰鬥剛結束,沈猛子就命令他回嶺上睡覺,可他還是堅持著跟弟兄們一道,把戰利品搬到了山上。
沈猛子無奈地又坐下,再次點上煙。煙是小米湯給他的,還送了他一塊懷表。這小子!沈猛子臉上剛閃了一下笑,眉頭就又皺上了。
必須得把小鬼子的意圖摸清楚,還有,得盡快弄清,312旅唐培森他們,到底在白水河那邊打得咋樣,這事關華家嶺下一步的安危!
沈猛子在華家嶺憂心忡忡坐立不安的時候,佈防在亂石崗子的白健江畢傳雲他們,也讓小鬼子給搞得雲裡霧裡,摸不著頭腦。
相比沈猛子和六營,昨天的白健江他們,打得格外殘酷。沈猛子緊急撤回華家嶺後,佐佐木又接連發起了三次攻擊,一次比一次兇猛,一次比一次慘烈。特別是白健江負責把守的左翼,佐佐木派出大半個聯隊近三千人來圍攻他,後來又將正面的重機槍中隊調過來,集中向白健江他們固守的無名高地開火。在日本鬼子的狂轟濫炸下,白健江不得不放棄無名高地,朝後面一座小山岡撤去,這一撤不要緊,火速攻上來的敵人立刻依據無名高地的地理優勢,布下山炮,朝斜下方的四營和正對面的畢傳雲他們開火。原本還算穩固的四營陣地瞬間成了炮彈開花的地方,沒有來得及防範的四營戰士讓鬼子打了個措手不及,一時陣腳大亂,傷亡突增。等重新布起陣來再打時,畢傳雲他們的陣地也丟了,四營陷入三面受敵的危險境地,迫不得已,方錦文又帶著弟兄們往後撤,這樣一來,第三道防線便徹底垮了。
到天黑結束戰鬥時,白健江他們被佐佐木逼到了亂石崗子最後一道防線上,亂石崗子幾乎算是丟了。
為防敵人夜間偷襲,三股力量合在一起,集中守在亂石崗子西側地帶的山丘背面。
白健江跟畢傳雲吵了一夜的架,畢傳雲怪白健江丟棄陣地,把其他幾個營推入了彈火中。白健江呢,大罵畢傳雲一心就想著立功,不顧弟兄們死活,因為幾個營比較下來,畢傳雲帶的五營傷亡最重,差不多一個排沒了。幾個營長先是任他們吵,反正知道他們兩人一向不和,總有吵的理由。後來實在聽不下去,四營長方錦文站出來說話了。
「你們要吵就回到華家嶺吵去,這裡需要的是安靜,我們得想法子救治傷員,還要考慮明天怎麼打!」
一句話讓兩位當官的紅了臉。是啊,眼下最頭痛的,是傷員怎麼辦?72團是有衛生連的,但長期跟山下43旅作戰,衛生連的藥品用得差不多了,312旅一直說要派人送來,但到現在也沒見他們的人影。眼下只剩一些止血帶還有應急用的麻醉品,戰士們從火線抬下來,輕者隨便包紮一下就又上了火線。重者,只能躺在山腰裡呻吟。這樣下去,可不是法子。更難的,傷員抬下來沒處去。往華家嶺抬,費時又費力,沒那麼多閒人。就地救治,鬼子的炮彈又隨時落下來。昨天還有兩個衛生兵被炸死了呢。
這都是事先考慮不充分的,雖是跟43旅打了幾個月,但43旅一直沒動用重炮,小型山炮受射程限制,加上72團又是居高臨下,容易躲避。現在好,山炮野炮重炮一齊上,再想躲,就只能丟棄陣地往回逃了。
「奶奶的!」白健江恨恨罵了一聲,然後問方錦文,「你說咋辦?」
「還是你跟政委拿主意吧。」方錦文謙虛道,事實上他也沒有好主意。
白健江瞅一眼畢傳雲,他也不想跟畢傳雲吵,但由不得自己,只要一聽見畢傳雲說話,他就來氣。沈猛子罵他是驢脾氣,他自己覺得比驢脾氣還糟。
畢傳雲低頭思謀了一會,道:「傷員的事我來想辦法,你們集中精力研究明天的戰術,這樣打肯定不行,再退,我們就得回華家嶺了。」
「你能想什麼辦法?」白健江冷笑著盯住畢傳雲,「不會又是想求助12師吧?」
畢傳雲這次沒跟白健江計較,而是極認真地說:「你說得沒錯,只有12師能幫咱解決這難題。」
「你——」
一句話說得,在場的人全啞巴了。
天還沒亮,大約四點二十分,畢傳雲帶上兩個警衛兵,跟五營長打了聲招呼,就往山下12師去了。白健江追出來,想說什麼,話在嘴裡打了幾個轉,還是沒說出來。等畢傳雲的身影徹底消失在山坳裡,他狠狠地拍了下大腿:「奶奶的,這仗打的,我都看不清門道了!」
更蹊蹺的事還在後面,原以為,天一亮,鬼子大規模的進攻就要開始,誰知趴在山埡處等了三個小時,非但沒看見鬼子往前攻,反倒隱隱約約看見,一撥接一撥的鬼子悄悄往後退了。
「小日本這是玩的哪出啊?」白健江大瞪著雙眼,他真是被小鬼子的舉動給搞糊塗了。
3
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愚蠢的錯誤,司令官宮田原一郎咆哮如雷。
「笨蛋,蠢豬,都是一夥飯桶!」他把在中國學到的罵人用的髒話全罵了出來,還不解恨,一把抽出軍刀,逼住向他報告的小田原子。
「不是說紅水溝暢通無阻嗎,怎麼會遇到阻擊?」
小田原子嚇得往後退縮了幾步,抖著聲音說:「報告司令官,帝國軍隊在白水河的時候,並沒接到情報,井澤指揮官說……」
「說什麼?!」
「我們的情報系統出了問題。」
「喲西,情報,喲西,情報。」宮田原一郎提著鋼刀,在屋子裡轉來轉去。其實本茨大佐的部下在紅水溝跟山上的沈猛子他們接火的那一瞬,他就知道是情報出了問題,但他不願意承認。現在經小田原子這麼一強調,他不得不承認了。
「你馬上回去,告訴井澤君,讓他少安毋躁,情報的問題,我會馬上解決。」
「嗨依!」小田原子如釋重負地應了一聲,轉身就往外走。
「你回來。」宮田司令官又叫了一聲,小田原子怔了一怔,生怕宮田有啥變卦。要知道,每每吃敗仗的時候,宮田司令官脾氣壞得驚人,他之前的小原澤二就是因一句話說錯,讓宮田斃了的。
「你的不用急,先到後面休息休息,我會派人護送你,走時,給井澤君再帶幾個女人。」
一聽女人,小田原子立馬興奮,瞳孔瞬間放大許多。還是司令官想得周到啊,前面的皇軍將士已好久沒摸過女人了。
支走小田原子,宮田馬上拿起電話,打給崗本:「讓倉野正雄馬上來見我!」
宮田司令官已經確信,眼下出現的這一系列問題,病症很可能就在倉野正雄身上。
「倉野君,對我不忠,你會付出代價!」他把鋼刀恨恨插回刀鞘中,回到書桌前,站了好長一會,才把情緒控制住。
也難怪宮田要生這麼大的氣,接二連三的消息令他崩潰,先是負責清理麥河戰場的25師團指揮官中田正野向他報告,25師團和13師團上了閻錫山的當,擊斃的支那軍隊絕不是兩個師,而是兩個旅!宮田哪敢相信,他的情報部門明確無誤地告訴他,退出谷城的126師和137師全部人馬都駐紮在麥河一帶,怎麼會變成兩個旅呢?等他跟著中田正野到了麥河,仔細地數過屍體後,才發現,擊斃的支那軍隊連兩個旅都不到,充其量,也就是兩個加強團。
「混賬!」他氣得要吐血,圍殲戰剛一結束,他便興致勃勃地將好消息報告了最高指揮官崗村寧次,兩個師突然變成兩個團,這要是讓最高指揮官知道,他這條命,怕就不保了。
「嚴密封鎖消息,立即給我查清,126師、137師大部隊跑哪去了!」
兩天後,情報部門向他報告,原來撤出谷城時,閻錫山耍了花招,將大部隊從麥河跟九龍山中間的許集直接撤到了大本營,也就是他自己的身邊,而在麥河和九龍山只留了兩個獨立團,這兩個獨立團還不是閻長官自己的,是整編時從別人手裡搶過來的。
宮田司令官目瞪口呆,他簡直不敢相信,支那軍隊能從他眼皮底下溜走。看來,自己花力氣培養起來的這支情報部隊,並不像他讚美的那麼神勇無敵。
麥河的羞辱還沒徹底忘掉,紅水溝這邊又慘遭重創,白白丟掉一個大隊,這可是他擔任南線指揮官以來最大的一次損失啊,宮田司令官豈能不惱!
第三天下午四點十二分,倉野正雄在一干人的護送下,來到谷城宮田司令官新的司令部。跟以往宮田愛住的四合院不同,這次宮田將司令部設在谷城的一座寺院裡,國軍棄守谷城,寺裡的和尚跟著一起跑了,留下空空的一座廟,宮田還從沒在廟裡住過,他想體驗一下。當然,宮田這樣做,也有他的歹毒之心,都說佛祖的地盤是淨土,容不得世間污穢之事,他倒要看看,支那人的佛祖,能不能容下大日本帝國的軍妓?他偏要在佛像面前行那種事,行完還衝著佛像撒一泡熱騰騰的尿。
「大日本皇軍的尿也是神聖的,大日本皇軍的軍妓,比支那人的聖母還要聖潔!」
倉野正雄表情沉靜,一路上他一言不發,負責監視他的竹康少佐也是一言不發,兩個人各懷心事,誰也猜不透對方的心思。走進寺院的一瞬,倉野正雄本能地雙手合十,嘴裡唸唸有詞,這個動作讓敏感的竹康少佐捕捉到了。竹康並沒阻止他,但也沒學他的樣,對佛祖表示敬意。
宮田司令官站在大殿那扇紅門裡,透過下午安靜的陽光,溫情脈脈地注視著倉野正雄。奇怪,剛才還雷霆大作的宮田,心情怎麼突然間就變好了呢?
「報告司令官,倉野君帶來了。」竹康搶先一步,跟宮田報告。
宮田微笑著沖竹康說了一句不屑的話:「我長眼睛呢。」轉而又對倉野正雄客氣道,「倉野君一路辛苦。」
「司令官辛苦了。」倉野正雄收住步子,目光沉著地擱在宮田臉上。
宮田朗聲一笑,請倉野進了大殿,竹康他們被擋在了大殿之外。
倉野正雄抬起頭,目光仰視著大殿正中那尊佛像,菩薩的半個身子都已裸露出來,右邊一隻眼睛被挖掉了,不用猜,就是宮田做的。
他俯下身,畢恭畢敬磕了三個響頭。佛祖前的香案不知搬到了哪裡,地上橫躺著兩支燒殘的紅蠟,香灰裡有幾根散落的黃香。倉野不慌不忙地撿起那幾支香,用火點燃蠟燭,虔誠地上完香,再次作揖。
「倉野君果真是信徒,走到哪,都忘不了向佛祖朝拜。」宮田站在一邊,挺著大肚子,話裡有話說。
倉野回敬道:「佛祖是長眼睛的,他能看見一切。」
「哈哈,倉野君,你面前的佛祖只有一隻眼,等一會,他就一隻也沒了。」宮田浪笑著丟下一句,往裡去了。衛兵走進來,將倉野帶進大殿後面的臨時指揮部。
一走進指揮部,宮田的臉色立馬就變得陰暗,說話的聲音也遠不如大殿裡那麼溫和。
「倉野君,知道緊急叫你來的原因嗎?」
「倉野愚笨,請司令官明示。」
「愚笨?倉野君啥時變這麼謙虛了?要知道,你可是我大日本帝國的諸葛亮啊。」宮田話中帶刺地挖苦道。
倉野正雄依舊沉著臉,並沒因宮田的淫威而亂了方寸。在日軍中間,倉野正雄是個身份和地位都很特殊的人物,他並不是軍人,以前在日本一所中學教書,間或也跟學生們講一點中國文化。侵華戰爭爆發後,日軍四處搜羅跟中國有關係的人,期望他們能為這場聖戰作出貢獻。最高指揮官崗村寧次在幾千個目標中發現了他,強行將他拉進軍營。一開始,倉野死活不從,還用自殺威脅過崗村寧次。無奈這一場聖戰是天皇陛下發起的,倉野的抵抗起不到任何作用,最終他還是披上戰袍來到了中國,而且來中國之前,他還讓天皇的魔鬼培訓班洗了一次腦。在北線那邊,倉野正雄也為大日本帝國的軍隊立過不少功,除翻譯之外,他還負責對中國軍人的心理研究,以及情報機構的工作。日軍在東北戰場上多次成功運用攻心術,跟倉野正雄準確地拿捏中國軍人的心理有很大關係。確定要進攻米糧城後,崗村寧次第一個把他叫到身邊:「米糧城是倉野君第二故鄉,但這只是支那人的說法。身為大日本帝國的軍人,你要拿米糧城為羞恥,此次戰役,你要把3歲到14歲這11年的恥辱統統找回來,明白我的意思嗎?」
倉野搖頭,他沒想到,一直擔心的事終還是發生了,他夢縈魂繞的米糧城,終還是沒能躲過此劫,要處在敵國軍隊的炮火之下了。
「倉野君,我以天皇陛下的名義,要求你宣誓,誓死效忠天皇,為聖戰而死。」
倉野正雄併攏起雙腿,唸經似的宣誓道:「誓死效忠天皇,為聖戰而死。」
這樣的宣誓,從他進魔鬼培訓班那天起就已開始,到現在,他都不知道有幾百遍了。但是他不知道,這樣的宣誓對他這樣一個在中國土地上長大的日本人來說,有何意義?但他必須去做,因為他清楚,自己是日本人。
宣誓完畢當天,他在竹康少佐等人的監護下,一路輾轉,從北線到了這邊,開始了他新的隨軍翻譯官生活。
「倉野君聽說了吧,井澤旅團第一大隊在紅水溝遭到支那兩股力量的襲擊,1300人無一生還。」宮田儘管說得很輕鬆,但倉野發現,說這話的時候,宮田司令官的雙肩是抽搐著的。
「消息是我在路上聽到的,這樣的消息,令我沉痛。」
「可半月前倉野君跟我說,紅水溝絕無危險,帝國軍隊大可暢通無阻!」宮田原一郎突然拔高了聲音。
「紅水溝是個三不管的地方,山上的沈猛子劉米兒還有山下的屠蘭龍,都沒拿它當回事。至於發生這樣的悲劇,我想司令官應該問問你的情報部門,是否有人走漏了消息?」
「八嘎!你是說,是我的情報部門故意走漏了消息?!」
「應該是這樣。」
「倉野正雄,你太過分了!知道不,就憑那1300人,我就可以把你送上軍事法庭。」宮田原一郎惱羞成怒,如果不是聽信倉野的話,他是不可能讓56師團避開正面共軍的312旅,直接從白水河中途拐進紅水溝的。這筆賬,他早已記在了倉野正雄身上。哪知倉野正雄恬不知恥,竟然想將責任推卸到情報部門身上。
「司令官如果執意要送,我也沒辦法,倉野這條命,早就交給天皇陛下了,聽憑司令官處置。」
「你——」
發完怒,宮田這才記起,倉野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人,這人性格怪異,令人難以琢磨,但是沒有他,米糧之戰,將不可想像。
宮田臉上再次堆出笑,語氣也緩和不少:「好吧,倉野君,一次失利說明不了什麼,我們應該做的是把眼前的支那人徹底打垮,讓米糧山變成我大日本帝國的米糧山,為帝國軍隊橫掃支那提供強有力的保障,你明白我的意思麼?」
「倉野明白!」倉野正雄強打起精神,非常有感染力地回答了一聲。
「那好,現在請你告訴我,紅水溝通往華家嶺的那條密道在哪?」
「密道?」倉野一個激靈,目光吃驚地盯住宮田。
「據我的情報部門說,紅水溝有一條秘密通道,可以從溝底直取華家嶺。如果早一點知道這條密道,第一大隊就不會白白送命了。」宮田說著話,輕步走過來,手在倉野肩上拍了拍。這個動作多少含有討好倉野正雄的意思。
倉野往後挪了小半步,目光狐疑地擱在宮田臉上:「倉野孤陋寡聞,司令官說的通道,倉野從未聽過。」
「從未聽過?」宮田臉色一暗,吃驚道,「不會吧,倉野君可是在米糧山生活了11年,據我瞭解,那11年,倉野君的腳步走遍了米糧山的溝溝窪窪。」
見倉野正雄也皺緊了眉頭,宮田話一轉:「說出來吧,倉野君,難道你忍心帝國軍隊困在紅水溝,讓支那人用亂石砸死?」
倉野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看上去在做劇烈的思想鬥爭,誰知吭了半天,他竟說:「倉野無能,請司令官恕罪,倉野從未聽過有什麼密道。」
宮田原一郎的臉刷就變了形,手不由自主就摸到了刀上,但他終還是克制住了。他在心裡咬牙切齒喊了聲倉野正雄的名字,手從刀上緩緩移開:「倉野君既然這麼說,那我就另想辦法,不難為倉野君了。不過還有一件事,請倉野君務必幫忙。」他居然用了「請」字,倉野正雄心裡重重響了一聲,筆挺的身子暗暗打了一個冷戰。
「請司令官明示!」
「沈猛子手下那個白健江,倉野君可熟悉?」
倉野暗吸一口冷氣,宮田原一郎明明知道他跟白健江的關係,卻還要這麼問,看來,宮田對他很不滿了。
「14歲前,倉野管他叫哥哥,倉野離開中國回到自己的國家後,再也沒聽到過他的消息。」倉野只能如實回答,心裡同時緊急思忖,宮田問這個,到底有何企圖?
「喲西,哥哥,倉野君,你立功的機會來了,來,坐下談。」宮田請倉野坐下,親自為他斟上一杯茶,同時沖外面的衛兵吆喝了一聲。
衛兵應聲而進,宮田笑瞇瞇地說:「帶兩個進來,給我和倉野君助助興。」
倉野想阻止,但衛兵已經退下去了,他知道宮田要帶什麼人,但倉野正雄從來不碰藝妓,這是他的原則。
不多時,兩個國色天香的藝妓跟著衛兵走了進來,宮田揮揮手,兩藝妓開始表演歌舞。這兩個藝妓都不到20歲,年紀小的那個看上去還像個高中生,但她們的臉上,卻是公式化的成年女人的媚笑。
倉野腦子裡忽然就掠過自己當老師時天天面對的那些天真爛漫的孩子,她們中間,有多少人被這場聖戰帶到了中國?男生被武裝成少年兵,女生則被訓練成帝國軍隊的洩慾工具。從北線撤回來時,他親眼看見,一個年紀在14歲左右的帝國少年兵被一群中國農民追殺,用鐵掀和木棍活活打死。那群農民又讓竹康的小分隊殺了。越來越多的無辜者攪入戰爭,這是他以前沒想到的,現在這問題成了他的思想負擔,常常折磨得他夜不能寐。
宮田原一郎一把拉過那個發育豐滿的藝妓,往她嘴裡灌了一杯酒。藝妓裝模作樣地掙扎,宮田藉機將肥嘟嘟的手塞進了她半露的懷中,在她飽滿的乳房上狠狠一捏,嘴裡發出一片浪笑。
倉野扭過目光,自從來到中國,他最怕看到的有兩樣,一是帝國軍隊槍殺中國無辜百姓,另一個,就是隨軍藝妓這種強裝笑顏下的悲涼生活。
「倉野君對帝國女人沒興趣?」宮田突然問了一句。
倉野正雄趕忙搖頭,他知道宮田別有用心,一句話回答不好,就可能中了他的圈套。自從來到中國,倉野正雄跟每一位指揮官接觸都是小心翼翼。什麼時候他都在提醒自己,你是半個中國人,你跟他們不一樣。但這有什麼用呢,該他幫著殺人時,照樣得幫著殺人,他的痛苦因此而來,而且與日俱增。
「喲西。」宮田叫了一聲,擊了擊掌,兩位藝妓停下表演,走過來,坐在他們旁邊。
「鈴木洋子,今天你的任務,就是讓倉野君開心起來。」宮田一邊舉起酒杯,一邊跟年紀小的藝妓說。叫洋子的馬上偎到倉野身邊,臉上堆滿了溫順的笑。
倉野想跟鈴木洋子拉開距離,又怕宮田使出更惡毒的招來,只好硬著頭皮,勉為其難地應酬著。宮田見倉野一步步上鉤,於是開心地笑了,他今天的目的,就是想把倉野正雄灌醉,然後誘他說出實話。
還是最高司令官說得對,對付倉野正雄這樣的書獃子,你得想點其他招數。
這天的倉野正雄喝了不少酒,不只是宮田司令官逼他,他自己也有一醉方休的衝動。醉了好,醉了就可以什麼也不想了。誰知就在他醉眼矇矓的時候,宮田司令官再次提起白健江。
「倉野君,最好的辦法,是讓你哥哥從內部策反,你告訴他,大日本帝國不會虧待他。」
「是嗎?」倉野醉醺醺應了一聲,頭歪在鈴木洋子懷裡,「我想睡覺。」
宮田沖鈴木洋子使個眼色,鈴木洋子馬上知趣地退回到後面一間小木屋裡,那裡有臨時搭起的榻榻米,專供宮田原一郎及隨時召見的軍官尋歡作樂。
「再堅持一會,倉野君,這事談完,你就可以盡情跟洋子小姐溫柔了。不瞞倉野君,洋子可是個尤物,她是我大日本帝國的驕傲。」
宮田還在說著,倉野正雄已發出了粗重的鼾聲。
宮田猛地直起身子,氣急敗壞地衝門外說:「來人,把他給我抬下去!」
這一天,宮田司令官向竹康少佐下達了一個他原本不想下達的命令:「馬上派你的特工隊進去,給我找到一個叫四姑娘的女人,我要讓她跪在我的腳下,為大日本帝國的軍人服務!」
4
似乎誰也沒注意到,山上的春色已帶了濃意。迎春花已經掙扎著要嬌艷開放,打碗花一撲兒連著一撲兒從石縫裡鑽出來,頑強地伸展在人們面前。那嫩綠枝上的花嘟兒,用不了幾天,就能把山野給染得絢爛。還有幾種叫不上名的野花,也偷偷摸摸裝扮著山野。
小鬼子的炮火停了有三天,沈猛子才得以有空看到這些花花草草。
老亂興奮得很,以為是紅水溝阻擊戰讓小鬼子怕了、退縮了、不敢跟他們叫板了。沈猛子再三提醒老亂,別讓勝利沖昏了頭腦,應該想一想,小鬼子怎麼突然不打了?老亂把大煙鍋往地上一磕:「我說大當家的,你咋老在長敵人威風,滅咱72團士氣,小鬼子這不明擺著是怕死麼。」沈猛子搖搖頭,到亂石崗子那邊找白健江去了。
白健江正領著人,搶修工事。按白健江的說法,小鬼子這叫喘氣兒。
「宮田和崗本試探了一下,他們也在摸我們的脾氣。」
「我覺得還不止這麼簡單。」沈猛子道。
「有何高見?」白健江停下手裡的活,望住沈猛子。
「到那邊說。」沈猛子看見了山坳裡獨自坐著的畢傳雲,拉上白健江,朝畢傳雲走去。
畢傳雲說到做到,在他的交涉下,山下12師同意接受72團的傷員,眼下傷病員已安全轉移到馬頭橋下的醫院裡。
看見沈猛子跟白健江,畢傳雲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你們來得正好,我正想找二位商量呢。」
「又有什麼新花樣?」傷員事件後,白健江對畢傳雲的態度雖是好轉了些,但說話仍舊帶著一股刺。
「我懷疑小鬼子在做紅水溝的文章。」
「紅水溝?那破溝有什麼好做的?」白健江對老亂他們取得的這次勝利很是不屑,認為是瞎貓碰了死老鼠,他還當著弟兄們的面挖苦過老亂,「這種仗也值得炫耀?我看你是在山上蹲傻了。」氣得老亂把打算送他的一把盒子炮又收了起來。
「健江,紅水溝到底有沒有路,可直接通到華家嶺?」畢傳雲倒不在乎白健江的態度,現在跟誰說話,都是心平氣和而且帶了尊敬的。
白健江利落地說:「沒有。」
「不大可能。」畢傳雲緊跟著道。
「我說沒有就沒有,難道你比我還熟悉紅水溝?」白健江就這德行,類似的話題沈猛子也問過他,小鬼子的炮火剛停,這邊的氣兒還沒喘過來,沈猛子就提出了這個疑問。
「健江你再想想,我這心裡咋老不踏實。」畢傳雲溫和著臉,不甘心地又說了句。
「我再說一遍,沒你們說的那條路,就算有,我白健江也不知道!」
「健江!」沈猛子憋不住了,他把白健江拉來,就為這事。他也懷疑,宮田突然停下炮火,是另有企圖。
「大當家的,這不明擺著糟蹋著人麼,就算有那條路,小鬼子又能奈何,難道他還能從白水河直接飛過來?」
「這可說不準,有句話我說出來,健江你可甭多想。偵察兵摸到的情況,三天前,宮田將倉野秘密叫到了身邊。」沈猛子道。
「他叫倉野關我鳥事?!」白健江忽就炸了,「沒錯,倉野是我弟弟,但我早就跟你們說清楚了,我跟他沒任何關係,這些年,我都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說了不讓你多心你還偏多心,吃了炸藥啊,好話壞話你都分不清!」沈猛子發了火,白健江和老亂眼下這心態,真讓他擔心。老亂還好一點,不管他嘴上多麼不把事當事,真打起仗來,還是不敢馬虎。白健江不一樣,他要是帶了情緒,這仗,就給你打得別彆扭扭。
「政委說得有道理,我也估摸著,宮田在找捷徑。眼下我們必須找到那條路,提前將它堵了。」沈猛子接著道。
白健江不吭氣了,沈猛子真要發了火,他還是怕。他低頭想了一會,抬起頭:「山下有個人能幫我們。」
「誰?」沈猛子和畢傳雲同時問出了聲。
沈猛子一咬牙,像是很不情願地說:「四姑娘!」
位於馬頭橋下的那座團部小院,此時靜悄悄的,這是多少天裡難得的一個清靜日子。佐佐木的特遣隊撤出亂石崗子後,劉集這邊的槍聲也漸漸稀落。崗本將太平湖前沿兩個大隊撤了回去,只留了一個步兵中隊在修整工事。槍聲徹底平息後,117團團長侯四帶著他的弟兄,回到了馬頭橋。弟兄們打了幾天的惡仗,累了,侯四下令,全都睡覺,養足勁兒等命令。
伙夫周老實一大早去集市買了豬頭和豬蹄子,團長侯四愛吃這些,這陣兒他在殺雞,雞是劉集的大戶王善人送來的。屠蘭龍在米糧城槍斃了恆通米店的孫掌櫃,對劉集的大戶們震動很大。前線槍聲打響後,每天都有大戶往團部送雞送鴨,前兩天,王善人還派了幾個下人,給周老實他們幫廚,今兒一大早,都讓侯四給轟回去了。
「我這是團部,不是菜市場,往後有東西收下,人一個也不能留。」侯四吃過團部留人的虧,有一年屠翥誠過壽,各團各旅爭著做好吃的想孝敬老司令,侯四也從集子上叫來幾個幫廚,弄了一桌上好的菜,哪知送過去後,差點把他的小命丟在梅園。有人在菜裡下了砒霜,幸虧凡是送去的菜,都要先挑出一兩道來,喂梅園的狗,看看狗吃了有何反應,也算他手巧,挑出的第一道菜,就驗出了砒霜。後來查明,下藥者正是雇來的幫廚,等他從梅園回來追查時,那人已跑了。打那以後,侯四對進入團部小院干雜務的人,很是謹慎。
四姑娘就著一火爐,拿火鉗燎豬毛。她的樣子靜靜的,頭髮梳得光溜,後面打個牢實的結。因為爐火的照耀,兩個臉蛋紅撲撲的,看上去不像一個30歲的女人,倒跟劉集那些新娶的媳婦們有點兒像。坐在太陽下,四姑娘的神情專注極了,拔豬毛的樣子就跟坐在閨房裡繡花的女子一樣,令人遐想。西牆下殺雞的周老實隔一會兒就伸過來一次目光,那目光裡不但有欣賞,還有一層暗暗的擔憂。
伙夫周老實能娶上四姑娘,都說是他家祖墳埋得好,冒青煙了。四姑娘有個好聽的名字:孟小蛾。因為在家排行老四,人們習慣了叫四姑娘,日子一久,她的真名反倒被人忘了。她爹孟大關子原是米糧城赫赫有名的馬幫幫主,那些年,米糧城進進出出的貨物,都離不開孟大關子的馬幫。方圓幾百里,孟大關子的大號還有孟字旗,那是無人敢小瞧的。孟大關子膝下四女,號稱四朵金花。大蛾二蛾三蛾小蛾,個個長得如花似玉,著實吸引了不少後生的目光。但這四個姑娘命都苦。大蛾二蛾先後嫁到了山外,離太原城不遠,有次兩人結伴回娘家,半道上遭遇土匪,被擄了去,慘遭凌辱後姐妹倆跳崖死了。三蛾原本是要招婿上門的,誰知那年孟大關子運貨出了差錯,把人家價值連城的兩件寶物給摔碎了,賠不起,只好咬牙讓三蛾做了那家的六姨太。一年後三蛾受不了老男人的虐待,一怒之下燒了那家的老宅子,然後跟著劉米兒上了娘娘山,如今還在娘娘山做土匪呢。四蛾說啥也是不往外嫁的,孟大關子早就把話撂外面,誰願意上門為他養老送終,四蛾就是誰的。其實米糧城的人都清楚,這話不是撂給外人的,就撂給白健江一個。哪知天有不測風雲,話撂出去第二年,白健江和四姑娘的事還沒個眉目,兩家先後出事,而且都是大事。
白健江的父親白老恆是米糧城有名的鐵匠,白孟兩家的感情,是從白老恆給馬幫第一匹馬掛掌那天開始的,那時白健江還沒出生,孟家也只生了大蛾和二蛾。等白健江出世時,白孟兩家好得已不分你我了,靠著孟家馬幫,白家的鐵匠鋪越做越大,已經雇上了幫工。但是誰能想到,就在白孟兩家的感情因了四姑娘和白健江的長大突飛猛進時,一隊神秘的黑衣人突然夜襲米糧城,老實忠厚的白老恆被一種浸了毒藥的鋼針射殺,吐了一地的黑血,白老恆收留的孤兒白健雄被黑衣人擄走。年方15的白健江那晚跟著孟大關子的馬幫去了大同,倖免於難。可惜在回來的路上,馬幫同樣遭到黑衣人的襲擊,一世英名的孟大關子在跟黑衣人的搏鬥中受傷,胸口中了一枚毒針。孟大關子咬著牙關,愣是將白健江背出五里地,逃出了黑衣人的魔掌。在一座叫顯華山的山下,孟大關子吐血而死,臨死前抓著白健江的手:「我把四蛾交給你了,你要對她好。」
白健江回到米糧城,家破人亡的慘景差點令他一蹶不振,15歲的少年,整日坐在被黑衣人一把火燒光的鐵匠鋪子前,雙目發呆。馬伕周老實看他可憐,將他帶進孟家,並極力撮合他跟小蛾的婚事,誰知小蛾愣是將他轟出了門,並說他再敢走進孟家,就死給他看。無奈之下,白健江重新回了顯華山,跟山上的靜空大師學功夫。次年六月,靜空大師忽然衝他說,殺他父親的黑衣人,很可能是來自海島小國的倭寇。靜空大師同時告訴他,他父親撿的那個弟弟,不是中國人,他是海島小國一個女間諜留下的私生子!
也就是那一天,白健江心裡深埋著的仇恨爆發了,他強忍著對四姑娘小蛾的思念,辭別靜空大師,踏上了復仇的路。誰知這條路是那麼的崎嶇,那麼地充滿變數!
更有變數的是四姑娘小蛾,怕是全米糧城的人都沒想到,四姑娘小蛾在苦苦撐了馬幫六年後,突然心灰意冷,竟不聲不響嫁給了馬伕周老實,兩口子解散了馬幫,在米糧城開了一家小館子,艱難度日。直到屠老司令帶兵駐進米糧城,因為一個偶然的機會,侯四看上了周老實的手藝,將兩口子帶進團部,做起了伙夫。
這一做就是十年。
十年啊!
往事不敢想,周老實不敢想,四姑娘小蛾也不敢想。但是四姑娘仍然止不住地要想。
這陣兒,她又抱著豬頭髮了呆。春日溫和的陽光下,四姑娘小蛾發呆的樣子也蠻好看,她靜得像一彎水。可是伙夫周老實知道,這汪看似無風無浪從不流動的水,其實是火山,是海。哪一天她突然爆發了,怕是能把米糧城掀翻。
周老實收回目光,專心致志殺他的雞去了。從聽說日本人要打過來的那一天,他的心就再也沒穩當過,他不是怕日本人,不怕,有啥可怕的,當年東家把那麼大一個攤子丟下,他都沒怕過,幫四姑娘挺了過來。若不是後來為四姑娘治病,到山中採集草藥,誤中了一種叫七星草的毒,怕是馬幫,到現在也散不了。當然,那棵害他說不出話的毒草,倒幫他成就了一門姻緣。傻人有傻福啊,這話用在他周老實身上,真是准。
周老實怕的,是四姑娘。
四姑娘雖是跟著他老老實實過了這麼些年,但他們過的只是日子,不是人家夫妻過的那種,除了日子,還有甜甜蜜蜜的情。
四姑娘心裡有人!
這人還不是白健江!
奇怪啊,都以為是白健江,偏偏不是!
太陽下,火爐邊,四姑娘再次想到了那個人,俊眉,方臉,乾乾淨淨一張臉,說話從來不像白健江那麼粗聲大氣。
他懂女人呢,這世上,懂女人的,怕就一個他。
四姑娘的眼裡驀然就有了水。
盈盈的,輕波蕩漾了。
下午三點鐘的時候,兩口子弄好了豬頭豬蹄還有雞,全都碼案子上,到了小屋,準備小歇一會,院門口突然響起集子上劉家老三的聲音:「伙夫,伙夫,醋來了,搬醋去。」
伙夫周老實已脫了鞋,躺到炕上了,四姑娘小蛾騰騰騰從屋裡走出來,推上小車,搬醋是輕活,她常幹。
誰知這一去,就碰著了災難。
白健江畢傳雲他們是下午兩點鐘摸進的劉集,一開始沈猛子不同意讓白健江下山,無奈白健江非要來,阻止不住,沈猛子便再三叮囑畢傳雲,讓他多留點神,千萬要小心,一不能暴露目標,二不能沖四姑娘硬來。要是人家不肯上山,就算了,另想辦法。還有,一定要跟團長侯四說清楚,這節骨眼上,要是讓侯四團長有了想法,就會因小失大。為保險起見,沈猛子又派了四營的憨娃子,憨娃子以前在侯四手下幹過,還救過侯四一回命,想必侯四會給他面子。
哪知過馬頭橋時,化了裝的他們還是讓橋頭警戒的衛兵認出了,兩家現在雖然成了盟軍,畢傳雲還帶了師長譚威銘送給他的通行證,但團長侯四把話交代得很清楚:「合著打鬼子行,想過馬頭橋,沒門!」
氣得白健江直衝橋頭的衛兵發火:「狗日的娘娘腔,耽擱了老子的急事,老子把馬頭橋給炸了。」
不管白健江怎麼罵,衛兵就是不讓他們過,實在沒辦法,畢傳雲只能往師部譚威銘那邊打電話,好在衛兵也是個開通的人,人不讓過,電話倒是肯讓他們用。譚威銘偏巧不在師部,副官又不敢表態,白健江他們只能在橋頭等。一小時後,譚威銘回了師部,將電話打過來,讓橋頭放行,並且叮囑畢傳雲,不能在劉集磨蹭得太長,要是讓司令部聽到,他不好交代。
「鳥的個司令,到現在一槍不打,姓譚的居然還聽他的,換上我,早拉竿子另立山頭了!」白健江又開始憤憤不平,畢傳雲勸他火氣小點,少說兩句。白健江氣呼呼道,「我罵姓屠的也不行啊,你可是共產黨的政委,小心我控告你!」
畢傳雲氣得哼哼了兩聲,自顧自先走了,白健江倒也知趣,沒敢再添亂。三個人過了馬頭橋,往團部小院去時,白健江忽然看見對面小巷裡閃出一個背影,四姑娘!他在心裡叫了一聲,拔腿就朝小巷追去。畢傳雲和憨娃子不明就裡,只能跟過來。三人穿過小巷,那個影子居然不見了。
不對呀,我明明看見她朝這邊來的,怎麼一眨眼就不見了?白健江心裡嘀咕著,目光四下巡望。驀地,他的目光讓幾個男人吸住了。巷子東頭一棵樹下,四個男人正在擺弄兩輛拉醋的腳踏三輪車,粗看,這四個男人跟集子上的男人沒啥兩樣,但是白健江還是一眼就瞅出了破綻:襪子。他們的衣服褲子還有鞋都像,獨獨襪子不像!
「小鬼子!」白健江喊了一聲,就沖樹下追去,手利落地往腰間摸。糟糕,他們三個都沒槍,過橋的時候,槍被衛兵扣下了,說是譚師長特意交代過的!
那四個人一看有人追來,跳上車就逃。這時候白健江就斷定,這四人不是一般人物,是混入劉集的鬼子特工。從蹬車的動作還有跑的速度,集子上的男人是沒法比的。沈猛子同時斷定,車上搖搖晃晃的木桶裡,裝的絕不是醋,是人!
「四姑娘!」
白健江邊跑邊喊,但是集子上沒人理他,等他追出巷子時,兩輛人力三輪早已不見。後面趕來的畢傳雲氣喘吁吁說:「我們在巷子中間那間醋房裡,看到三個被打暈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