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責(許開禎) 正文 第五章 一石二鳥
    —1—

    黎江北跟吳瀟瀟終於坐在了一起。

    長江邊一家叫「時光隧道」的商務會所,曼妙的音樂渲染著室內的空氣,也烘托著外面略帶傷感的天氣。黎江北比吳瀟瀟來得略早一些,本來他是執意要去長江大學,吳瀟瀟不同意,理由是長江大學太亂了,不只是環境亂,師生們的情緒更亂,思想也亂,行動更是亂得離譜。儘管有關方面極力掩飾著張朝陽等五位同學的查處情況,吳瀟瀟也以極其冷靜的方式替有關方面遮掩事情的真相,但消息還是不脛而走。張朝陽睜開眼睛不到一個小時,陸玉的腳步就到了,她先別的同學撲到病床前,喊了一聲「朝陽」。這一聲「朝陽」,一下就把這對青年男女的關係暴露了。如果說以前同學們只是猜測,只是懷疑,那麼這一聲喊,就明白無誤地告訴大家,他們是戀愛著的,是互相掛念著對方的,更是在心裡深深為對方擔憂著的。陸玉向來是個內秀的女孩子,在學校裡很少張揚,低調的樣子讓人老懷疑她的生活中有什麼難解之謎,或者就是有什麼難以啟齒的遭遇深藏在這個二十多歲女孩的生命中。但這一天,陸玉太反常了,從學校驚聞張朝陽出事那一刻起,她就變得瘋狂,變得控制不住自己,未等吳瀟瀟趕回學校阻止,她已如發瘋的獅子,吼叫著往醫院狂奔。幾個警察想把她阻止在醫院樓下,誰知平日見了陌生人就會羞怯地垂下頭的陸玉,忽然啞著嗓子,大吼了一聲。幾個警察還沒反應過來,陸玉已穿過那道阻隔牆,以異常敏捷的方式撲進病房。

    「朝陽—」

    隨著這一聲呼喚,站在明處的人看見了愛情,一份深藏未露的愛情,就連那些上了年紀的護士和醫生們,也被這一聲呼喊感染了。而躲在暗處的人,卻分明聽到了害怕。因為這個時候,他們的校長正在公安廳一間辦公室裡,強烈質疑公安開槍傷及上訪同學的行為。有證據表明,張朝陽同學並不是跳車逃跑,車子離開盛安仍他們不久,大約是過了高架橋20分鐘,車胎爆了,兩個警察下來查看,一個警察打電話請求局裡再派輛車,一個警察走到路邊抽煙。張朝陽同學小腹突然難受,想小便,跟車內其他同學說了聲,跳下車,想也沒想就往路邊的空地裡跑去。起先警察們並沒注意到,事情出在打電話的那個警察身上,他打完電話,一抬頭猛然看見了張朝陽,興許是他的神經太過敏感,興許是職業養成的習慣,本能地,他就拔出了槍,接著,沖張朝陽斷喝一聲:「站住!」

    這一天風太大,風把警察的聲音吹走了,張朝陽沒聽到,就算聽到他也不會停下,因為內急時人往往是不考慮後果的,只想盡快找個地兒解決。

    張朝陽提著褲子又往前跑了兩步,剛瞅準一個好地兒,槍響了。張朝陽一頭栽到地上。等警察趕過去,他的血和小便混合在一起,滲開在地上……

    長江大學新一輪的混亂驟然而起,同學們憤怒了,聲討聲響成一片。公安方面生怕學生再製造出什麼過激事件,派出三支力量,分別守在長江大學三個大門口。校長吳瀟瀟接到來自高層的命令,要她務必從政治高度對待這件事,切實做好學生思想工作,絕不容許非正常事件發生。

    吳瀟瀟經受了一次考驗,黎江北打電話約她時,她剛剛給學生會幾位幹部做完思想工作,要他們從大局出發,嚴守校紀,切不可感情用事,更不能聚眾上街,給政府施加壓力。同時,她安排專人,在醫院看守陸玉,不能讓她離開醫院一步。

    做完這些,吳瀟瀟就往「時光隧道」趕,她已從政協方面得到消息,黎江北委員將要帶隊進駐長江大學,對長江大學辦學過程中遭遇的困境與問題展開調查。

    如果說,以前吳瀟瀟對黎江北還心存懷疑的話,經過這一次風波,她對這位教育界同人已有了不同看法,只是這兩天她忙得焦頭爛額,根本沒精力將這些看法細細梳理。眼下她必需求助於黎江北,因為只有黎江北,才能將學生的不滿情緒安撫下去。

    「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吳瀟瀟走進時光隧道,帶著滿臉的歉疚說道。

    黎江北起身,滿是真誠的目光投向這個風風火火的女校長臉上,幾天工夫,吳瀟瀟這個名字,已在他心裡由陌生變得熟悉,甚至還帶了一絲奇怪的親切味。她的傳奇經歷還有獨到的辦學方法,以及在突發事件面前的冷靜與沉著,都讓黎江北對她刮目相看。黎江北欣賞能幹的人,更尊重對事業執著對追求輕易不言放棄的同志。而眼前這位女性身上具備的,不只是執著與能幹,還有一種令他感動的韌性。特別是關鍵時刻她能拋開自己的委屈與傷心,把苦果咽在肚裡,為大局著想為整體著想的氣概,更令他欽佩。

    「哪裡,吳校長能在這個時候抽身過來,我應該感謝才是。」

    「黎委員言重了,我應該提前拜訪你,可惜學校辦得一塌糊塗,我實在不敢貿然造訪。」吳瀟瀟說著,在黎江北對面坐下來。

    服務生為他們捧來茶具,還有點心。黎江北一邊熟練地擺弄茶具,一邊說:「長江大學幾經周折,其中甘苦,非一般人所能承受。吳校長為了教育,放棄香港的事業,跟幾千名學子同舟共濟,精神令人敬佩。」

    「不敢當,我沒把家父留下的事業辦好。」

    一句話,忽然讓茶坊的空氣重起來,黎江北握著孟臣罐,半天忘了放烏龍。玉書煨裡水氣裊裊,彷彿在提醒他,應該為女士燙熱茶杯了。這個時候,他想起了吳含章老先生,想起跟他次數不多的幾次敘談,其中有一次,就是在這兒,不過不是這間包房,而是在臨窗另一間,他跟含章老人品了一下午烏龍,老人非常誠懇地請他到長江大學任職,兼職也行,出於種種考慮,黎江北終究還是婉言謝絕了。時光一去不復返,含章老人留下未竟的事業走了。如今,他唯一的女兒接過這面旗,黎江北真的不知道,這面旗到底能不能在江北這片土地上飄起來。

    吳瀟瀟並不知道黎江北在想什麼,以為自己說錯了話,不安地說:「我對教育是門外漢,接手長江大學,真是強我所難,還望黎委員能多多賜教。」

    黎江北收回遐思,坦然道:「今天請校長來,就是想跟校長溝通一下,看調研組到底能為長大做點什麼。」

    吳瀟瀟目光一閃,看來黎江北真是為調研組的事提前跟她見面。這些日子,吳瀟瀟也有意對黎江北作了一番瞭解。坦率講,吳瀟瀟一開始並沒把目光集中在黎江北身上,依據她到內地這兩年多的經驗,她對委員或代表還不敢抱有信心,原來她是將希望寄托到副省長周正群身上的,一心想把問題反映到周正群那兒,想依靠周正群的力量為長大討回公道。可惜周正群不理她,這位外界評價甚高的副省長像是有意躲避著她,幾次求見,都未能如願。就在她百思不得其解時,周正群秘書楊黎對她說:「有些事直接找副省長未必奏效,如果吳校長不介意,我倒有個建議。」吳瀟瀟當下就問:「有何建議,請講。」楊黎別有意味地一笑,似乎帶有暗示性地說:「吳校長可以嘗試著從別的渠道反映,雖然是彎路,有時候卻能走出捷徑。」

    這話讓吳瀟瀟想了很久,她到江北時間不算短,但也絕不能算長,對內地很多規則,特別是所謂的潛規則,吃得還不是太透,只能說是剛剛入門。後來她猜測,楊黎說的其他渠道,很可能就是政協,但她還是不明白,副省長都棘手的問題,政協委員會有什麼辦法?

    現在傳出周正群接受審查的消息,吳瀟瀟寄希望於周正群的夢想便告破滅。那麼,她真的能把希望寄托在黎江北身上嗎?

    吳瀟瀟苦笑了一下。這一笑,有太多無奈在裡面。

    雨越下越大,紛亂的雨絲穿透世間一道道屏幕,毫不講理地就把人的心情給弄糟糕了。夏聞天家,夏雨正在憂心忡忡跟父親說著話。接二連三的變故讓這個堅強的女人亂了方寸,原本想借工作逃避現實的夏雨終於支撐不住了,跑來跟父親哭哭啼啼地說:「爸,我真的做不到,只要一坐下來,眼前就全是慶雲,我真是逃避不了。」

    夏聞天無語,看來他教給女兒的方法並不靈,別說是夏雨,就連他,這些天也有些沉不住氣了。

    孔慶雲的確被「雙規」了,這一次紀委按照相關程序,第一時間就將消息送達給了夏雨。當時夏雨正跟大華實業老總潘進駒就殘聯辦學的事做最後一次交涉,儘管潘進駒已明確表態,大華實業目前資金緊張,無力向殘聯提供資金支持,夏雨還是不死心,通過種種關係,硬將日理萬機的潘進駒請到了自己辦公室。洽談很不成功,潘進駒進門便大倒苦水,說大華實業在香港上市遭遇了阻力,計劃被迫擱淺,眼下他們正在四處籌措資金,準備在新加坡上市。夏雨對大華實業在哪兒上市不感興趣,她就惦著一件事,大華用來修紫珠院的幾千萬,能不能調劑出一二百萬,讓殘聯先把項目報批了?

    潘進駒哭喪著臉說:「我的夏處長,別說一二百萬,就是跟我要一二十萬,現在也拿不出,我老潘現在都要讓錢逼得賣褲子了。」

    一聽潘進駒拉起了哭腔,夏雨便明白,跟姓潘的借錢是徹底沒了指望。她懊喪地擺擺手:「行了行了,潘大老闆,你也用不著跟我叫窮,我夏雨最後問你一次,這項事業,你到底支持不支持?」

    「支持,這麼光彩的事業,我為何不支持?可我真是沒錢啊,要不這麼著吧,我介紹一個人,你去跟她談,她手裡錢多,說不定,連地皮帶校舍都給你包了。」

    「誰?」夏雨儘管已經十分厭惡這個說話不算數的土財主,但一聽有人能為殘聯出錢,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

    「這人嘛,其實你也認識,江北地產界,她才是大腕,錢多啊。」潘進駒鼓起肥嘟嘟的腮幫子,點了根雪茄,賣起了關子。

    「你到底說不說,潘大老闆,我可沒時間陪你練嘴。」

    「說,怎麼不說,就是萬河實業的萬總,萬黛河。」

    「她?」一聽「萬黛河」三個字,夏雨倏地從椅子上彈起,目光直逼住陰陽怪氣的潘進駒:「對不起,潘總,我們的事就談到這兒吧,祝你好運。」

    潘進駒不明白夏雨為什麼反應如此強烈,正想說句什麼,辦公室的門開了,進來的是殘聯黨組書記,後面跟著省紀委兩位同志。

    潘進駒看了一眼來人,神色慌張地告辭走了。夏雨還在怪自己,為什麼就不聽父親的勸,非要對潘進駒這樣的人抱希望呢?黨組書記輕輕把門關上,語氣僵硬地說:「夏處長,他們有事找你。」

    其實不用紀委的同志開口,夏雨也知道他們要說什麼,對省委可能採取的下一步行動,她早有心理準備。不過,她還是耐著性子,聽兩位同志把省委作出的決定講完。末了,黯然一笑:「有什麼需要我配合的嗎?」

    「不,不,我們只是按程序,前來通知你。」說話的是夏聞天過去的一位下屬,他的臉色很是尷尬。

    「謝謝。」夏雨客氣地送走兩位同志,倒在椅子上,呆呆地坐了兩個鐘頭。

    那個下午,夏雨終究沒能忍住,淚水沖破她的眼眶,把她多少天的擔心和牽掛全流了出來。

    按夏聞天講,孔慶雲的問題,舉報信中一共反映了十一條,紀委最終落實了四條。經濟方面數額最大的,還是那張畫。由於辦案人員最終從孔慶雲辦公室找到了那張畫,因此這一條,誰也賴不掉。另外,辦案人員依據舉報信提供的線索,初步查證,在一期工程建設過程中,孔慶雲涉嫌收受施工單位賄賂40萬,這筆錢雖然沒查實,但關鍵證據都已搜集到。除此之外,孔慶雲還涉嫌在校長競選中向主管副省長周正群行賄,那幅畫目前就在紀委,是周正群妻子孟荷主動交給紀委的。最後一條,也是最最讓夏雨不能接受的,是孔慶雲有男女作風問題。父親夏聞天雖然沒說出女方的姓名,夏雨卻下意識地就把這事跟外籍女教授瑪莎聯繫到了一起。

    有了這四條,孔慶雲縱然是什麼風雲人物,也得規規矩矩接受組織的審查!

    這件事上,夏雨要說是理智的,丈夫孔慶雲被帶走,她並沒找組織鬧,更沒在私下搞什麼小動作。她相信父親的話,是非曲直,總有澄清的那一天,她瞭解自己的丈夫,堅信他不是那樣的人。就在聽到好朋友孟荷把畫拿出去的那一天,她也冷靜地控制住了自己,沒去找孟荷,更沒找卓梅她們亂打聽。她把自己強迫在工作裡,關閉在消息之外,想讓工作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更想靠工作撐過這些難以撐過的日子。

    一相情願總是件愚蠢的事,人在困境中可以撐得了一時,卻撐不了永遠。夏雨無法做到心靜如水,這一天,她竟然鬼使神差,來到江北大學,找到昔日一位朋友,婉轉地打聽慶雲跟那個叫瑪莎的外籍女教授的關係。不打聽還好,這一打聽,夏雨簡直就要崩潰了。她怎麼也想不到,那個叫瑪莎的女教授居然公開承認跟慶雲的曖昧關係,還一再表示,她愛孔慶雲,愛這個風度翩翩的中國男人!

    朋友說,孔慶雲被帶走後,江北大學的確有過不少關於他跟外籍女教授瑪莎的傳聞,但這些傳聞都是私下裡的,沒人敢將它公開化。瑪莎呢,依舊打扮得性感十足,挺著高傲的胸脯,活躍在老師們的視野裡,只有到了上課時候,她才脫掉那些古里古怪的時裝,換上套裝,一本正經地出現在學生面前。

    變化發生在孔慶雲被「雙規」的第二天,黨委書記楚玉良將瑪莎叫了去,在老校址那套豪華辦公室裡,進行了長達兩小時的談話。談話內容無人得知,有人看見,瑪莎出來時眼圈是紅的,好像還掛著兩滴淚,晶瑩透亮。穿過樓道時,瑪莎遇見宣傳部部長強中行,兩人打了招呼,說了幾句話,而後,瑪莎眼角的淚珠掉了下來。等她走出辦公大樓時,她的臉便恢復到原來的顏色,甚至比原來的顏色更亮了。

    有人揣測瑪莎的態度跟強中行有關,有人也說瑪莎就是瑪莎,她本來就是個敢作敢為的女子,用不著裝給誰看。不管怎樣,瑪莎承認了她跟孔慶雲的曖昧關係,而且理直氣壯地說,她愛孔慶雲。

    這話是楚玉良跟紀委的同志座談時說的,紀委的同志隨後便找瑪莎瞭解情況,當著楚玉良面,瑪莎再次說:「他是個優秀的男人,是我在中國遇到的最最出色的男人,我愛孔,他值得我愛!」

    「這女人,她瘋了。」朋友最後跟夏雨這麼說。

    「難道你信?」等夏雨將這件事說完,父親夏聞天問。

    「我朋友不可能騙我。」夏雨說。

    「我是問你自己。」夏聞天強調道,「他是你丈夫,你應該最瞭解。」

    「爸……」夏雨吞吞吐吐,不知道自己想表達什麼。

    「雨兒,聽爸一句話,這個時候,你不能自己搞亂自己。我還是那句話,靜觀其變。」

    「我做不到,我已經靜了這麼長時間,結果呢?」

    「你可以懷疑慶雲,我不能,我堅信他是無辜的!」夏聞天說完,起身,目光投向窗外。窗外是雨的世界,迷離,紛亂,灰濛濛的一片。

    夏聞天是在躲避女兒的目光,女兒夏雨進來前,他也接到一個電話,是負責此案的劉名儉打來的。劉名儉說,紀委專案組又取得新證據,一個叫胡阿德的裝修公司老闆向紀委反映,為承攬到江北大學裝修工程,他先後三次向孔慶雲送去人民幣400萬,美金20萬。孔慶雲還暗示胡阿德,要想順利拿到二期工程,必須得打通周正群這道關。

    「他把正群也咬出來了?」夏聞天驚問。

    「他已經向周副省長送了禮,錢在我這兒。」劉名儉說。

    這個電話差點顛覆了夏聞天,使他對孔慶雲的信心陡然減到了負值。畫,錢,周正群,這些信息串聯在一起,他就不得不懷疑,難道慶雲真的變了?

    不可能!這裡面一定另有文章!

    夏聞天正在考慮,該怎麼說服夏雨,讓她鼓起信心來,千萬別在這個時候洩氣。外面的門響了,夏可可闖了進來。可可渾身濕漉漉的,讓雨澆透了,她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沖夏雨喊:「媽,我要退學!」

    —2—

    夏可可向姥爺和母親說出了一件荒唐事。

    就在這天下午,江北大學黨辦和校辦聯合召開一次特別會議,會上宣佈了校黨委一項決定:夏可可因為涉嫌在學生會主席競選中營私舞弊,校黨委決定撤銷其學生會主席職務。

    「營私舞弊?」夏聞天驚愕地瞪著外孫女,不明白這個詞怎麼會扣到自己的寶貝外孫女頭上。

    「姥爺,他們這是打擊報復,是誣陷!」夏可可哽咽著,滿是委屈地說。

    夏聞天沒附和可可,這個消息真是太意外,他怎麼也沒想到,堂堂的江北大學,竟會發生這樣滑稽的事。

    「可可別急,有姥爺給你做主。」夏雨心疼地摟過女兒安慰道。剛才陪女兒換衣服時,可可伏她懷裡哭了,可可長這麼大,很少流過眼淚,都說她長得像男孩,性格更像,為人處世跟了她姥爺。沒想這一次,她竟哭著從學校跑回了家裡。

    「不行,我得去問問。」夏聞天說完,就要往外走。

    夏雨忙攔住他:「爸,這麼大的雨,你上哪兒去問,問誰?」

    「誰撤了我外孫女的主席,我問誰!」剛才還悶著臉的夏聞天忽然就火了,如果說紀委「雙規」孔慶雲,他還能按組織原則表示接受的話,可可這遭遇,他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可可在他心裡,比孔慶雲還重啊!「憑什麼?」他又恨恨說了一聲,讓可可給他拿衣服。

    夏可可猶豫著:「姥爺,你先別衝動,你這個樣子出去,會嚇壞人的。」

    「嚇人?我就是要嚇嚇這些煽陰風點鬼火的!」

    「爸—」夏雨硬將父親拉回椅子上,「可可,快去倒杯熱水來。」夏可可也不敢耍自己的脾氣了,要是真把姥爺的火激起來,江北大學就別想安穩。這些天她惹的事已經夠多,跟父親的關係一暴露,江北大學同學中間就刮了一場旋風,如果再讓曾經的省委副書記、省政協主席跑去大鬧一場,那她可真就不好意思再在江大讀書了。

    「姥爺,消消氣嘛。你不是教導我們,遇事要冷靜,你自己反倒不冷靜了。」可可一看姥爺氣成這樣,忙擠出笑臉,賠著小心說道。

    夏雨也趁勢勸父親:「爸,這個學生會主席不當也罷,我還怕影響可可的學習呢。」

    「雨兒,這是兩碼事!」夏聞天沖女兒高聲喝了一句,又一想,這火不應該沖自家人發,「算了,跟你說你也不明白。」

    夏雨在邊上低聲道:「爸,我明白。」

    夏聞天的火氣退去了一半:「雨兒,他們不是沖可可來的,他們這是……這是沖慶雲和我來的!」

    夏雨怎能不明白,只是,她不願朝這個方向想,更不能火上澆油,她得想辦法讓父親平靜。父親如果亂掉方寸,慶雲這邊,恐怕就越加沒希望了。

    恰在這時候,門鈴響了,夏可可說了聲「我去」,跑出去打開門。她沒想到,門外站著的,竟是江北大學宣傳部部長強中行!

    「你……」夏可可怔在了門口,強中行也沒想到會在這兒碰上可可,一時有些愣神。隨後跟出來的夏雨熱情地說:「是強老師啊,快請進。」

    強中行這天來,一是專程拜訪夏老,二來呢,他對孔慶雲腐敗一案心存不少疑惑,有些事,他必須跟夏聞天聊聊。夏可可並不知道,這個不討自己喜歡的老師跟姥爺一家關係深厚著呢,只是姥爺和母親從沒把這層關係告訴過她。

    小時候,強家跟夏家是鄰居,就住在春江市文惠院那一帶。夏家孩子多,強家只有強中行一個。強中行比夏雨小幾歲,小時一起玩,強中行老跟在夏雨屁股後面,喊她雨姐姐,喊得不好,就要挨夏雨家兩個男孩的揍。「文革」開始時,夏雨8歲,強中行5歲,他們的父母同一天被造反派揪了出來,蹲了一年牛棚後,夏聞天被送往江龍縣一個叫羅灣的村子,跟望天村不遠,隔著一道山。強中行的父親被送往漳坪縣。運動終於結束,夏聞天活著回到了春江,強中行的父親,卻永遠留在了漳坪一座叫馬兒巖的山下,他被瘋狂的造反派活活打死了。強中行的母親當時才38歲,但已白了頭髮,而且哭瞎了一隻眼。母親拉扯著他,艱難度日,如果不是夏聞天一家暗中接濟,母子倆怕是很難度過那段艱難歲月。後來雖說平了反,但父親再也不可能回來了。夏聞天重新走上領導崗位那一年,強中行離開春江,去北京求學,不久,他的母親離開了人間。這位飽經風霜的女人,死時還不到50歲。

    「裡面坐吧。」夏聞天見到強中行,同樣有些驚愕。

    強中行望了一眼夏雨,跟著夏聞天進了書房。可可想跟進去,被母親攔在了門外:「回你房間去,他找姥爺,你犯什麼急。」

    「他是我們領導啊,我想聽聽我的事。」

    「你有什麼事?」

    「我的主席啊,不能讓他們就這麼撤了,我可是同學們投票選舉的,他們這是違法。」夏可可一本正經地說。

    夏雨硬將女兒拽回臥室,往書房送了一杯水,輕輕合上門,坐在了屋子一隅。似乎,這個男人的到來,觸動了她什麼。

    書房裡,強中行正襟危坐,似乎從四五歲起,夏聞天這張嚴肅而又威嚴的臉就印在了強中行腦子裡,幾十年過去了,見了夏聞天,他仍然像小時候一樣,感到腿在哆嗦,目光也在哆嗦。

    「抖什麼抖,我就那麼可怕?說吧,什麼事。」他扔給強中行一句話,目光越過強中行頭頂,投到了書櫥上。上面擺著一張舊照片,是「文革」前他們兩家的合影。照片上的強中行憨憨的,很可愛。

    「校長的事,我懷疑有人作梗。」強中行總算張開了口。

    「哦?」夏聞天驚呼了一聲,目光狐疑地盯在強中行臉上。

    強中行又不說話了,他在斟酌,該怎麼把心中的疑惑講出來。

    夏聞天等了一會兒,有些不耐煩了:「講!」他用習慣性的口氣吐出一個字。

    強中行不敢再吞吐下去,欠了欠身,將孔慶雲收受賄賂的幾個疑點講了出來。

    同樣的困惑其實也藏在夏聞天心中,只是,沒強中行講得這麼明晰,也沒強中行分析得這麼透徹。強中行說完,夏聞天長長出了一口氣,似乎,心中那個疑團有點鬆動,又似乎系得更緊了。這一切,到底是真還是假?

    強中行說:「字畫很有可能是個陰謀。校長本身就不愛什麼字畫,他沒這個雅興,也沒這份情調,更重要的,愛好是要花費時間和精力的,他花費不起。自他擔任副校長後,就一直挑著班子裡最重的擔子,他主管教學和基建,這本來就是兩項很費心血的工作,何況他還要負責物理學方面的交流與人才培養,還要給研究生院上課,自己又帶著五個博士生。他的時間幾乎是按秒計算的,哪還有閒情逸致去愛好別的?」

    「這我就不明白了,既然他沒閒情逸致,字畫怎麼會在他辦公室?」夏聞天問。

    強中行解釋說,作為負責教務與基建的副校長,孔慶雲一年有不少應酬,大學之間,跟學術單位之間,甚至國際友人之間,業務交流中互贈禮物是很正常的。不只是孔慶雲,江北大學其他領導,包括他強中行,辦公室也有不少字畫。教授嘛,不比老闆更不比官員,送來送去的,多一半都是字畫,好像只有送這個才能表明自己有知識有文化。其實那一大堆字畫,沒幾幅值錢的。孔慶雲辦公室這幅,實屬特別,正因為特別,才讓人多想。強中行作了兩種猜測:第一,這字畫孔慶雲並不知道,就算有人向他行賄,花重金買了它,孔慶雲也只當是一般禮物收了。要不然,他不會那麼隨便地將一幅價值數百萬元的字畫扔在字畫堆裡。第二,強中行作了一個極為大膽的猜測,字畫壓根兒就不是別人賄賂的,是有人故意陷害,在孔慶雲被紀委帶走後才神不知鬼不覺放進辦公室的!

    強中行認為,第二種猜測聽上去雖然荒唐,可能性卻更大。

    關於收受施工單位400萬人民幣賄賂,強中行堅持認為這是謊言,子虛烏有,純屬捏造。「我跟校長共事這麼多年,他的人品我還不瞭解?別說400萬,就是4000萬,別人也休想送進去。」強中行說到這兒有點衝動,嗓子裡像是要冒煙,喝了一口水,接著道:「不錯,江北大學搞十多個億的工程,按說拿400萬、4000萬都有可能,可校長不是這樣的人,要不然,老校長也不敢把這項工作交給他來主管。想當初,為爭基建這塊的分管權,班子裡一度鬧得很緊張,學校跟教育廳意見不一致,工作分工遲遲定不下來,最後是周副省長表了態,老校長才在會上拍板的。」

    這火強中行發得對,事實也確是這樣,夏聞天還沒老到失去記憶的程度,當初為定這件事,江大原校長徵求過他的意見,周正群也徵求過他的意見,他不贊成讓慶雲分管,周正群斟酌來斟酌去,最終還是決定讓慶雲分管。

    至於為競選校長給周副省長行賄,強中行用了一個很過激的詞:政治陷害!「真是想不到,『文革』過去都多少年了,為什麼有人還熱衷於這一套?打擊迫害是他們一貫的手段!」

    夏聞天趕忙阻止:「小強,這跟『文革』沒關係,就事論事。」

    「怎麼沒關係?他們這是慣有的手段,一石二鳥,既搞倒了校長,也陷害了周副省長。卑鄙,可恥!」強中行早已沒了拘謹,這人一旦激動起來,原來也是很有血性的,夏聞天還是第一次見他這麼激動。

    接著,強中行又告訴夏聞天一個事實,周副省長那幅畫,的確是孔慶雲送的,不過不是以他個人名義,而是以江北大學的名義。江北大學跟新加坡一所大學是友好學院,對方組團要來江大考察,為示隆重,學校想請周副省長出面接待。按照慣例,學校要為周副省長準備一份禮物,送給對方。選來選去,就選了孔慶雲從香港帶來的這幅字畫。

    「這禮是老校長決定要送的,送的那天,我陪著孔校長去的周副省長家,字畫還是我親手交給周副省長的。」強中行說。

    「那你怎麼不向組織說清楚?」夏聞天一聽,這倒是條有價值的線索,追問道。

    「組織?他們誰還在乎事實?我向校黨委反映,楚玉良同志鼻子一哼,說他也是班子成員,當初怎麼沒聽過這事?我找省紀委,金子楊書記根本就不給我澄清事實的機會,我連他的面都見不到!」

    見強中行越來越激動,夏聞天趕忙插話道:「小強啊,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不過,省委作出這樣的決定,也不是毫無根據毫無事實,這樣吧,我們都先別激動,事實就是事實,它跑不了。我倒是擔心,慶雲會不會有什麼事瞞著我們?」夏聞天說這話時,再次想到劉名儉打過的那個電話,想到那個叫胡阿德的裝修公司老闆。

    他始終想不通,胡阿德為什麼要站出來指控慶雲跟周正群,應該說,周正群跟他還算是老相識啊。關鍵時刻,周正群還救過他。他怎麼……

    談話持續了兩個多小時,期間夏雨進來過幾次,續了水又出去了。夏雨每進來一次,強中行的臉色就會緊張一次,中間有一次,還差點打翻了水杯。可惜,夏聞天這天太過遲鈍,雖是看到了,卻誤以為強中行是因他而緊張。倒是夏可可怪怪地跟母親說了一句:「媽,你的神色怎麼這麼慌張?」

    強中行跟夏聞天把前三條都談了,第四條,也就是孔慶雲跟外籍女教授瑪莎的緋聞,夏聞天沒問,他也沒談。後來他想,就算夏聞天問,這個問題他也不會談。因為他覺得,相比前三條,這一條就更為荒唐。

    快要告辭時,夏聞天忽然問起可可被學校撤職的事,強中行只是淡淡說了一句:「這個學生會主席,不當也好。」

    —3—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夏可可這邊的情緒還沒安定,陸玉那邊,又在製造麻煩了。

    江北省教育廳。一場特別會議在這裡召開。

    負責召集此次會議的,是省教育廳廳長、黨組書記李希民。張朝陽中槍事件發生後,公安廳和教育廳採取緊急措施,一方面嚴格控制消息,防止消息向外界無節制地擴散,引發不必要的爭議。另一方面,教育廳協同公安廳,成立調查小組,對中槍事件展開調查,同時負責這件事的善後。今天這個會,既是情況通報會,也是處理意見徵求會。

    參加會議的,除兩廳領導外,還有長江大學校長吳瀟瀟,一名主管學生工作的副校長,學生會代表陸玉。江北商學院作為合辦單位,也派出一名副校長參加。按照調研組的建議,黎江北也列席了會議。

    李希民先是向與會者通報了醫院對張朝陽同學的救治情況,李希民說,意外事件發生後,省教育廳跟省公安廳十分重視,按照省委、省政府領導的指示,立即對傷者進行搶救,軍區醫院發揚人道主義精神,對傷者全力救治,眼下傷者已脫離生命危險,相信他一定會恢復健康。接著,李希民就這起事件發生的原因作了如下闡述:「這是一起典型的非法聚眾擾亂社會公共秩序事件,事件發生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有一條,與我們高校對大學生疏於管理有關,重教學、輕思想,特別是在人生觀、世界觀的教育上,個別院校還存在嚴重問題。這起事件提醒我們,在這個變革的年代,各種思潮互相碰撞,對我們的學生衝擊很大。大學生政治思想工作一定不能放鬆,世界觀教育更不能放鬆。誰放鬆,誰就要犯錯誤。」

    講到這兒,他有意作了停頓,目光越過會場上一張張臉,在台下第三排的吳瀟瀟臉上停留了一會兒,咳嗽一聲,道:「鑒於目前事件原因還在調查中,今天在會上就不多說了,不過有一點,我要提醒大家,特別是民辦高校的同志,一定要澄清自己的模糊認識,要在思想上引起高度重視,絕不容許類似事件再次發生。」

    吳瀟瀟的臉色很暗,走進會場到現在,她的臉色就一直沉著,頭勾得也很低,像是被什麼東西壓著。黎江北的目光在她和陸玉臉上來回移動幾次,他在揣摩,聽到這些話,她們心裡會是怎樣的滋味?

    李希民講完,將話筒遞給公安廳陶副廳長,陶副廳長講得不多,不過就是他這簡短的幾句話,突然就引發了會場騷亂。

    陶副廳長說:「事件發生後,廳黨組迅速作了調查,初步查實,張朝陽同學是在車子爆胎後伺機逃跑,值勤幹警向他發出警告,他竟然置若罔聞。為防意外,值勤幹警鳴了槍。」

    「謊言!」台下忽然發出一個聲音,黎江北扭過頭,就見坐在會場最後面的陸玉憤然起身,她這一聲讓沉悶的會場震了一震。

    「坐下!」未等陸玉喊出第二聲,主席台正中的李希民勃然喝道。

    陶副廳長帶著幾分蔑視地掃了一眼陸玉,接著道:「當然,值勤幹警也犯了不可原諒的錯誤,目前他已被停職,接受調查。」

    「你在撒謊!」剛剛坐下的陸玉霍地站起,又衝會場大喊了一聲。李希民正要發話,離陸玉不遠的吳瀟瀟搶先說:「坐下!」

    陸玉看了一眼吳瀟瀟,極不甘心地坐下了。

    會場響起一片嗡嗡聲,有人私下交流起來,似乎對陶副廳長這番話存有不滿。

    「安靜!」李希民重重強調了一聲。

    鑒於陸玉的意外表現,情況通報完後,李希民宣佈休會。休會是假,讓個別人離開會場是真。10分鐘後,會議轉到另一間會議室接著開,不同的是,除校長吳瀟瀟外,長江大學其餘人員一律被拒之門外,作為長江大學特邀代表,黎江北也被告知,他可以提前回去了。

    黎江北臉上露出一絲無奈的苦笑,他跟怔在那兒的陸玉說:「回去吧,站在這兒也沒用。」

    陸玉畢竟還年輕,沒想到他們會來這一手。面對黎江北,她忽然有種負疚感,哽著嗓子說:「對不起,黎教授,是我害了您。」

    「哪裡,怎麼能讓你說對不起呢?」黎江北想安慰陸玉,卻又不知該安慰什麼,只好客氣地跟她笑了笑。出了教育廳大門,陸玉不甘心,紅著臉問:「黎教授,您相信他們說的話嗎?」

    「不談這個,現在不談這個。」黎江北像是在躲避這個話題,又像是困在這話題裡回不過神。見陸玉滿懷希望地等他答覆,他尷尬地說道:「還是先回學校吧,回學校等消息。」

    副校長攔了輛出租車,請黎江北上車,而陸玉堅決不肯回學校,她說要在這兒等校長吳瀟瀟。黎江北說:「好吧,不過你千萬要記住,衝動解決不了問題。」

    車子駛出教育廳,往長江大學去。黎江北一路都在恍惚,這張臉怎麼這麼熟悉啊?那眼神,那執著勁兒,還有她突然發火的樣子,甚至受了委屈後渴求安撫的柔弱相,都像是在哪兒見過,可又真的想不起來!

    她到底是誰呢?黎江北心裡再次畫出一個問號。

    到長江大學還沒10分鐘,屁股還沒落在椅子上,黎江北的手機就響了,是那位副校長的聲音:「黎教授,不好了,張朝陽的父親來了,正在醫院裡大喊大叫呢。」

    「張興旺?」黎江北剛問出聲,就聽見電話那頭響起一個激動的聲音:「償命,我要讓他們償命!」

    果然是張興旺!

    黎江北合上電話,急忙往醫院趕,路上他想,張興旺怎麼會知道消息,不是一再強調,不要讓他家裡人知道嗎?

    到了醫院,黎江北還沒來得及上樓,那位五十多歲的副校長就已慌慌張張跑下樓,看到他,副校長惶恐至極地說:「攔不住啊,黎教授,這個張……張興旺,比他兒子還血性。」

    「到底怎麼回事?」

    「他要搶走他的兒子,說交給我們不放心。」副校長邊說邊抹著頭上的汗。

    「胡鬧!」喝完這一聲,黎江北一頭鑽進了樓洞,電梯晃晃悠悠,還在12樓,黎江北等不了,索性爬起了樓梯。氣喘吁吁爬到5樓,就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有本事你們把我也斃了,要不然,我會背著兒子,去北京!」

    黎江北心裡一沉,自己判斷得果然沒錯,張興旺搶兒子,並不是交給誰不放心,他是想背上兒子去上訪!

    然而,等他來到醫生值班室,從圍觀者中間擠進去,就傻眼了!

    張興旺的雙手分別被銬在兩張椅子上,一個年輕的警察摁著他的脖子。已經失去自由的張興旺只能用嘴巴發洩自己的不滿,他的臉色血紫,頭上冒著一股熱氣,襯衫已被撕破,可以想見,兩個經驗不足的警察為了制伏他,費了多大勁!

    兩個警察是奉命到醫院值勤的,有人害怕張朝陽再次逃跑!

    兩隻控制了張興旺自由的銬子發出明燦燦的光,張興旺叫一聲,兩隻銬子就咯吱咯吱響上一聲,接著就像老虎咬人一樣,將張興旺黑瘦的手腕再往深裡咬上一次。

    黎江北閉了一下眼,又閉了一下,等他奮力睜大雙眼時,猛地看見,那個一直在琢磨整治辦法的警察竟然拿了一張報紙,揉成團,想塞進張興旺的嘴裡!

    「住手!」黎江北再也保持不了鎮定,一股血湧上頭頂,大喝一聲。

    「放開他!」兩個小警察還在愣神,黎江北的手已指住他們鼻子。

    「我讓你們放開他,聽見沒有!」

    終於看到有人出面制止,門外的圍觀者發出一大片議論聲,又過了幾分鐘,值班醫生才帶著兩個護士匆匆趕來。看到屋子裡的場景,值班醫生的臉先綠了。

    兩個小警察並不認識黎江北,他們不明白這個戴眼鏡的男人憑什麼命令他們?黎江北又喝了一聲,其中一個怕了,想打開手銬,手拿報紙的那個不服氣,脖子一伸道:「憑什麼?」

    「就憑他是一個無辜的農民,受傷孩子的父親!」

    「這個人很危險,他擾亂公共秩序,還罵警察。」小警察扔了手裡的報紙,振振有詞地說。

    「我沒工夫跟你閒扯,你放不放?」黎江北嗓子裡不只是火了,是血,一團血幾乎要噴到兩個警察的臉上。

    「你是誰,憑什麼要替他說話?」小警察索性擺出一副審訊犯人的架勢,不緊不慢跟黎江北斗起嘴來。見黎江北鐵青了臉,兩隻拳頭緊握,像要襲擊他,小警察威脅道:「信不信,再鬧我把你也銬起來。」

    就在雙方相持時,醫院院長帶著一干人趕了過來。院長認得黎江北,曾經跟黎江北一同參加過專家民主評議行風會議,還在黎江北的幾份建言書上簽過名。他掃了一眼辦公室,沖牛氣十足的小警察說:「馬上放開這位老鄉。」

    小警察還在猶豫,要不要給院長這個面子?不料院長突然就發了火,沖身後的保衛科科長說:「把他帶到該去的地方去!」

    小警察還沒反應過來,身體便失去了自由。另一位警察這才慌了神,匆忙打開張興旺手上的手銬。院長沖黎江北說了聲對不起,目光一轉,盯住慌了神的警察:「你們要為今天的行為付出代價!」

    一場風波總算是平息了,儘管張興旺還在耿耿於懷地理論著,但事態畢竟還是控制了下來。可是誰也沒想到,另一幕可怕的事發生了!

    趁著這邊混亂,病房裡沒有人留守的空當,陸玉幫著張朝陽,從軍區醫院跑了出去!

    陸玉的魯莽行為為她後來背上記大過處分埋下了種子,後來有一天,她跟黎江北談起這件事,面色紅潤地說,當時她是真怕,她懷疑張朝陽中槍事件被人做了手腳,有人想加害於他。

    「你把他帶出去,萬一發生意外怎麼辦?」黎江北指的是另一種意外,當時張朝陽的傷勢還未得到完全控制,如果感染,後果不堪設想。

    陸玉垂下頭,絞著雙手說:「我沒想過,我只想幫他。」

    黎江北沒再責備她,畢竟擔心的事沒有發生。況且,他從心底裡,早已認同了這個敢作敢為的女孩子。

    陸玉後來是挨了處分,但她幫男友逃走的行動,在同學中間卻傳為佳話,也為有關方面迅速查實中槍事件起到了積極作用。

    據校長吳瀟瀟講,中槍事件當時已有了定論,那天黎江北他們被排擠出會場後,教育廳長李希民在接著召開的會議上講了三點:第一,張朝陽確係逃跑,警察鳴槍警告是對的,只是一時失手,子彈打中了張朝陽。第二,出於對張朝陽同學的保護,此事不爭議,不外傳,善後工作按公安方面有關規定進行。第三,長江大學要教育好另外四名同學,校長吳瀟瀟對此次學生聚眾鬧事負全部責任。

    如果不是陸玉帶著張朝陽跑了,怕是中槍事件的真相,會被個別人篡改掉。當天黎江北便得知,被公安部門提前放回來的另外四名同學異口同聲改變了證詞,他們說,張朝陽不是內急,從被帶上車的那一刻,他就在尋找機會逃跑。

    「謊言,他們居然逼著學生撒謊!」吳瀟瀟憤憤地說道。

    黎江北本想安慰幾句吳瀟瀟,聽完這番話,好似一根魚刺卡在喉嚨裡,半天發不出聲音。

    陸玉和張朝陽失蹤的第二天,龐書記緊急約見了黎江北。這是龐書記到江北後,第二次單獨約見黎江北。第一次是在七個月前,龐書記視察江北大學,專門聽取了江北大學二期工程項目變動情況的匯報。當時有兩種意見,一種堅持要按原計劃上馬,已經批准立項的項目一個也不能減,而且要擴大投資,爭取新建一座全國最先進的室內體育館。另一種意見正好相反,以孔慶雲為代表的江大骨幹教師堅決反對在新校區建設中搞攀比,盲目追風,特別對已經圈地準備開工的高爾夫球場和大學生電影城提出質疑,大學是學生學習的地方,不是對學生進行貴族化教育的地方。兩種意見爭論很激烈,老校長被兩種意見左右,一時也拿不定主意。龐書記聽完,沒在會上發表意見,會後他將黎江北召去,想單獨聽聽他的意見。

    黎江北那次實事求是地談了自己的看法,他認為,江北高校建設的確存在盲目投資、亂投資、違規投資等問題,特別是投資興建擁有四個標準場地的高爾夫球場,純屬違背國情。黎江北還向龐書記反映了一個情況,在閘北高教新村建設中,存在有違規徵用土地、佔用農田等不法事實。另外,很多項目都是先動工後立項的。正是因為他的匯報,龐書記才在後來一次會議上點名批評了曾經負責高校新村建設的馮培明。但這件事也讓馮培明等人對黎江北有了警覺,如果不是夏聞天堅持找龐書記,要求讓黎江北參加全國調研組,怕是這次調研他又要被排斥在外了。

    龐書記簡單詢問了一番長江大學的情況,對黎江北作出三點指示:第一,盡快幫助長江大學做好學生思想工作,保持安定團結的局面。第二,迅速找到陸玉跟張朝陽,確保張朝陽同學的治療。第三,也是最最關鍵一條,龐書記要他務必幫助吳瀟瀟鼓起信心來,不要被眼前的困難嚇倒。

    「吳女士是歸國華僑,她父親是美籍華人中的傑出代表、著名教育學家,他來家鄉投資,幫助家鄉辦教育,我們理應以誠相待,以禮相待,可惜我們沒把工作做好。如果再讓他女兒傷心,我這個省委書記,就成了罪人。」龐書記發自肺腑地說。

    龐書記的話深深觸動了黎江北,回家不久,他打電話給吳瀟瀟,想請她單獨坐坐。吳瀟瀟在電話那頭沉吟片刻,道:「黎教授,實在抱歉,我這邊亂得一塌糊塗,哪還有心情去坐?」

    黎江北忙說:「我能理解,我真是能理解。不過吳校長,兩個人總比一個人辦法多,有些事,我想跟你碰碰頭。」

    吳瀟瀟淡淡地說:「謝謝黎教授,我現在心好亂,張朝陽一天不回來,我一天就靜不了心。」

    黎江北哦了一聲,從吳瀟瀟的語氣裡,他似乎聽出一種拒絕,儘管很委婉,卻仍是拒絕。她為什麼要拒絕我的幫助?掛上電話,黎江北陷入了沉思。

    晚上8點鐘,黎江北去公園散步,這是他多年養成的習慣,無論工作多忙,多辛苦,每天都要堅持去公園走一走。江濱公園離他家不遠,風景秀麗,景色怡人,兩年前金江市政府作出決定,江濱公園取消門票,讓市民免費遊覽。這是一件大好事,是金江市政府興辦的十大公益事業之一。江濱公園自此人氣大增,成了老年人散心或鍛煉身體的好去處。黎江北在那兒認識了不少新朋友,他們有些是退休工人,有些曾是機關領導,更多的,卻是普通市民。無論何種身份,大家都願意在樹蔭下、江畔停下腳步,互相扯上幾句。有時談家事、談兒女,有時,也談談國事,對政府的某項決策發表一些自己的看法。黎江北很珍惜這種機會,這是真正的來自民間的聲音,老頭老太們對時政發表的看法還有意見,成了他這個委員掌握到的第一手關於社情民意的信息。去年關於擴招的提案,有一半信息就來自江濱公園。

    黎江北剛到公園門口,手機響了,一看是陌生號碼,沒接。正要抬腿往裡走,手機又一次叫響,這次他接了。

    「黎教授,我想見你。」說話的是陸玉!

    黎江北一驚:「陸玉你在哪兒?」

    「我……我……我在金江醫院,我們沒有錢,醫院不肯接收朝陽。」

    「胡鬧!」黎江北心裡罵了一聲,迅速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對陸玉說:「你別急,我馬上趕過來。」

    跟陸玉通完話,黎江北跳上一輛的士就往金江醫院趕。路上,他打電話給吳瀟瀟,告訴陸玉跟張朝陽找到了,就在金江醫院。吳瀟瀟顧不上說謝,也急忙往醫院趕。半小時後,兩人在金江醫院見了面,吳瀟瀟滿頭是汗,黎江北忍不住說:「不用那麼慌,他們不會有事的。」

    —4—

    事情處理得比較果決,未等陸玉將逃離軍區醫院後的遭遇說完,吳瀟瀟便黑下臉:「馬上回去!」

    「回哪兒?」陸玉怯怯地看著吳瀟瀟,一副做錯事的樣子。

    「還能去哪兒?哪兒跑出來的回哪兒!」吳瀟瀟的口氣不容質疑,這個溫文爾雅的女人居然會發火,樣子還蠻可怕。陸玉大約是第一次看到吳瀟瀟發火,嚇得臉都白了,但她不想回。坐在椅子上的張朝陽替她說話:「校長您別怪她,是我自己跑出來的。」

    「夠了,張朝陽,你還嫌惹的麻煩不夠多啊?我告訴你,你的事還沒處理,現在必須回到軍區醫院,等候調查。」

    張朝陽垂下頭,不敢說話了。這個一向有主見的男生,這一刻竟變得跟孩子一樣,臉上再也沒了那份霸氣。

    「還要調查啊?」陸玉嘟囔道。

    吳瀟瀟正要衝陸玉發火,黎江北插言道:「陸玉同學,聽校長的話,趕快回去。」

    兩個人最終還是沒再固執,跟著兩位長輩回到了軍區醫院。一場虛驚算是過去了,不過,張朝陽的事並沒結束。

    有關方面責成公安廳,立即成立專案組,對中槍事件展開調查。同時,教育廳也成立了調查小組,介入此事。出乎黎江北與吳瀟瀟的預料,後面的事進行得異常順利,幾乎沒再費什麼周折。那個開槍的警察終於承認,自己是在緊張之下拔的槍,當時只想鳴槍警告,誰知失手了。

    失手?黎江北還是無奈地發出了苦笑。那個警察被調離公安系統,一同執勤的另外幾名警察也受到處分。公安方面主動提出,除承擔張朝陽同學全部醫療費外,給予經濟賠償30萬。

    吳瀟瀟代表校方在處理意見書上簽了字,張朝陽不服,吳瀟瀟說:「有這個結果就已很不錯了,如果不是省委書記親自過問這件事,怕是你擾亂社會秩序、越車逃跑的罪名一輩子都洗不掉。」

    張朝陽沒再堅持自己的意見,從校長臉上,他看到這件事遠沒有結束。好在這次算他幸運,撿回了一條命。

    當天下午,長江大學召開了一次全校師生大會,原本要請教育廳廳長李希民出席,臨開會時,秘書打來電話,說李廳長來不了,由紀委書記莊緒東參加。莊緒東匆匆趕來,跟黎江北他們簡單打過招呼,步入會場。

    這是一次穩定全校師生的大會,更是一次統一思想統一行動的大會。吳瀟瀟代表長江大學董事會向全體師生通報了「5?21」非法聚眾事件的調查經過,董事會認為,這是一起嚴重的違紀違法事件,在社會上造成了極端惡劣的影響,由於個別同學不聽勸阻,暗中組織與發動,秘密串聯,公然阻斷高速公路,圍攻上級領導,給長江大學蒙了羞,也使本來就舉步維艱的長江大學處境更加艱難。為嚴明校紀,端正校風,學校董事會研究決定,免去張朝陽同學學生會主席職務,鑒於該同學目前還在治療中,暫不作其他追究。對參與此次事件的其他學生會領導,分別給予紀律處分,陸玉的處分最重,記大過,而且也被撤了職。

    決定一宣佈,會場嘩然,有同學尖聲噓叫起來,有的甚至要離開會場。吳瀟瀟冷冷地注視著會場,見真有同學往外走,她霍地起身,對著話筒毫不猶豫地說:「走可以,但我把話說在前面,今天凡是擅離會場的,一律按校規開除!」

    已經走到門口的幾位同學下意識地止住步子,在門口猶豫著。主席台上的黎江北屏住呼吸,他太瞭解現在的大學生了,他們未必把吳瀟瀟的話當真。黎江北心裡禁不住捏了一把汗,生怕吳瀟瀟這句話震不住學生,反而出現更加難堪的局面。

    一秒,兩秒,他在心裡默默掐著秒錶,數到六時,喜人的一幕出現了,那幾位看似很有個性的同學最終還是懾於吳瀟瀟的威力,乖乖回到了座位上。

    黎江北長舒一口氣,目光無意中跟在主席台正中就座的莊緒東一對,莊緒東顯得比他還緊張,他的額上已經滲出汗來。

    看來,他們都低估了吳瀟瀟!

    吳瀟瀟復又坐下,接下來,她的口氣就不只是嚴肅了,還帶著某種特有的威嚴。黎江北這才發現,他印象中溫文爾雅的吳瀟瀟原本還有果決幹練的一面,特別是講到下一步將要開展的全校師生思想大整頓,她近乎用政治家的口吻一氣講了十條,這十條,讓黎江北大受震動,就算是江北大學這樣的名校,也沒把政治思想工作抬高到如此程度!

    這個來自香港的女人,到底是政治家還是教育家?她為什麼要避開所有的矛盾不談,獨獨強調思想高於一切這個十分敏感的話題?

    這可是一所民辦高校啊,況且,張朝陽等同學的行為,說到底還是在為學校爭取應該享有的權益。

    會後,黎江北跟莊緒東有過短暫的交談,黎江北問莊緒東:「今天這齣戲,你看明白了嗎?」

    莊緒東搖頭:「黎委員,後面的戲,怕是讓你我更加眼花繚亂。」

    就在吳瀟瀟一反常態,打出一張張令黎江北越來越看不懂的牌時,省城金江,另一齣戲也在悄悄上演。

    還是香格里拉,8樓,貴賓包房,政協主席馮培明設宴招待下屬。這些下屬,都是馮培明在副省長位子上提攜起來的,有的跟他風雨同舟,從基層一路跟到現在,跟了幾十年,比如教育廳廳長李希民。有的是他在副省長位子上建立的新交,比如江北大學黨委書記楚玉良。

    要想自己不孤立,就得想方設法孤立別人,這是馮培明的生存之道,為官之道。

    然而,他現在受到了挑戰,這挑戰一半來自省委高層,另一半,來自他自己。

    種種跡象表明,省委龐書記對他有意見,這意見儘管沒明著提出來,但馮培明能感覺到,很清晰,也很強烈。要不然,他也用不著花錢請下屬吃飯。請下屬吃飯,花的不僅僅是票子,重要的,你得拿出一種低姿態。馮培明多麼不想把姿態低下來啊,可一想龐書記那張臉,那些旁敲側擊的話,馮培明就不能不低姿態。

    下午他開了一個會,這會他原本不想參加,想派舒伯楊去聽聽算了,後來省委那邊打來電話,非要他參加,他只好去了。到了開會地點才發現,常委們全來了,從常委們陰沉的臉上,馮培明感覺到這會的不尋常,但他沒慌。馮培明是一個很少在場面上發慌的人,況且現在這種局面,他也不能慌。龐彬來雖然高深莫測,到江北這段時間,還看不出他有什麼新舉措,但以不變應萬變,這是真理,就算龐彬來裝了一肚子智謀,有一千條一萬條錦囊妙計,也得一步一步施展不是?施展的過程,便是別人觀察和調整的過程。馮培明相信自己會贏得時間,況且在龐彬來到江北之前,他已做好了調整準備。

    馮培明今天設這桌宴,還有一層目的,就是要親眼看看,這些所謂跟他風裡雨裡的人,關鍵時刻,能不能跟他一條心!

    一條心很關鍵啊,一條心也很難!一想到這裡,馮培明心裡,就不由得犯起一陣難過。

    下午是情況通報會,省委金子楊同志向省上四大班子通報孔慶雲一案的查處情況。金子楊說,經過紀委調查組一個多月的艱苦偵查,孔慶雲一案已取得突破性進展,初步查明,江北大學一期工程建設中,孔慶雲借分管基建工作之便,多次向施工單位索要賄賂,受賄金額高達一千三百多萬元,另有字畫、古玩若幹件。目前,紀委調查組正在全力以赴,查找巨額贓款的下落。除經濟問題外,孔慶雲還涉嫌向國際學術機構有關人員行賄,以贊助、合辦、友情支持等方式,變相拉攏學術界權威人士,為自己在學術上謀取虛名。更讓人震驚的是,身為江北省最高學府重要負責人、江北物理學科方面帶頭人,孔慶雲不顧黨紀國法,不顧組織原則,更不顧為師之道,讓和自己關係曖昧的外籍女教授為國際物理學界權威人士提供性服務,還美其名曰性自由、性開放,從而為自己當選亞太物理學會執行委員會委員撈得關鍵一票……

    金子楊講到這裡,有意停頓片刻,會場上響起一片嗡嗡聲。馮培明微微吃驚,出乎意料地抬起目光,盯住金子楊看。這個消息他之前沒有得到,他掌握的情況是,孔慶雲跟那個叫瑪莎的外籍女教授關係不正常,很有可能要上升為作風問題,怎麼又突然變成讓瑪莎向權威人士提供性賄賂?

    轉念一想,這樣一來,非但作風問題跑不了,還能把問題擴大,他擔心的,就是金子楊頂不住,快刀斬亂麻地把問題了了。

    他聽見自己的心非常愜意地響了幾聲,那種聲音真是動聽,他努力壓制著,沒讓飄乎乎的感覺升騰上來。他沖金子楊微微點了點頭,就又非常嚴肅地板起了面孔。

    金子楊接著說,鑒於該案涉及面廣,涉案人員多,為加大偵查力度,省委決定成立專案組,組織精兵強將,全力展開這起高校腐敗案的偵查。省委要求,江北高校界要迅速展開自查自糾,要高舉反腐這面旗幟,旗幟鮮明地跟各種腐敗行為作鬥爭。要把高教事業辦成陽光事業,要讓純淨的空氣充滿我們的校園……

    本來這是一個鼓舞人心的會議,至少對他馮培明,能起到鎮定作用,省委既然把主要精力用在孔慶雲一案上,就不會有更多精力去關注下面的事,特別是春江那件事,那件事才是讓他坐臥不寧的事啊。他現在急於要滅的火,不在省城,而在春江,在那些陶器上!

    下午會上龐書記一言沒發,金子楊通報完,龐書記便宣佈散會,什麼要求也沒提。

    這不正常,極不正常。

    會議結束不到半小時,馮培明就接到楚玉良的電話,楚玉良興致勃勃地告訴他,專案組來了幾位同志,將瑪莎、陳小染、強中行、校辦主任路平,還有一名副校長一併帶走了。

    「路平也讓帶走了?」馮培明忍不住問道。

    「帶走了。」

    馮培明一聽楚玉良的口氣,話鋒馬上一轉:「帶走好!」這話說出他自己也愣住了,半天,兀自一笑,有什麼好擔心的,不就帶走一個路平嘛,有什麼大驚小怪的!難道他跟路平還有什麼交易不成?

    這時坐在酒桌上,馮培明就不是那種感受了,尤其看見楚玉良那張灰不拉嘰的臉,心就越發不安穩。關於楚玉良和路平,他多多少少聽到一些。楚玉良這人,不像李希民。李希民雖然倔,但他倔得實在,從不曲著拐著,心裡有什麼,嘴上就講什麼,哪怕你不高興,他也要講。當然,重要場合,他還是很給你面子的,不會讓你掃興,更不會讓你下不來台,這點他放心,一千個放心。楚玉良呢,這人老讓他吃不透,儘管他比李希民慇勤,也比李希民跟得緊,但他一雙眼背後,總藏著另外的東西,說穿了就是慾望,權欲。當年,楚玉良沒能競爭上校長,一直耿耿於懷,孔慶雲這事,保不準就跟他有關。

    想到這一層,馮培明非常含蓄地笑了笑。有些東西,他能給別人,有些,萬萬不能。所以他不能排除,楚玉良慇勤的背後,還藏著別的動機,得對他提防著點啊,如果翻在他手上,他馮培明可就讓別人小瞧了。

    馮培明不說話,別人也都不敢說。楚玉良倒是躍躍欲試,想說點什麼,可一看馮培明臉色,幾次都把話嚥了回去。

    坐在邊上的李希民一直沒出聲。其實,這頓飯他是不想來的,馮培明打電話時,他藉故身體不舒服,想推,結果沒推掉。馮培明說:「希民啊,我難得有空閒,時間久了,大家在一起坐坐,有好處。當然,你要是身體真不舒服,就算了,改天再找機會。」李希民趕忙說:「老領導,你千萬別這麼說,我來,一定來。」就這麼著,他來了,還來得比誰都早。

    來了他又後悔了,不是後悔跟馮培明坐一起,他是見不得楚玉良。都說他跟楚玉良是馮培明的左臂右膀,教育界的兩員大將,天知道這左臂右膀是怎麼封的,說不定就是楚玉良自己說的。這人雖是黨委書記,可做起某些事來起碼的原則都不講。隨著孔慶雲一案的縱深調查,李希民越來越對他不敢抱希望。俗話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李希民雖然不敢說自己有多高尚,但至少有一條,他從不昧著良心做事,更不會為了自己的虛榮心去做過分傷害別人的事!

    楚玉良他就不敢保證。

    路平一被帶走,李希民就知道,字畫這個謊要揭穿了。別看楚玉良做得妙,瞞得過別人,可要是想瞞過他這個教育廳廳長,還沒那麼容易。孔慶雲剛被帶走,他就跟莊緒東說:「這事做得有點急了吧,應該先從外圍展開調查,掌握一定證據後,再採取措施也不遲。」莊緒東什麼也沒說,一張臉沉默如鐵。不說就是對他有意見,在教育界,在高校這個特定的圈子裡,誰都拿他當馮培明的人看,誰也拿他當楚玉良的戰友看,他想作出一種姿態都不行!現在馮培明又請他吃飯,而且跟楚玉良在一起,這消息要是傳出去,不定人家怎麼看他呢。

    但他能不來嗎?且不說他能到教育廳廳長的位置,就是馮培明一手提攜的結果,單論他跟馮培明長達20年的關係,這頓飯他也得來,而且他得埋單。讓一位對自己有恩的老領導請他,李希民做不到!

    馮培明和李希民各自揣著心事沉默的時候,楚玉良終於耐不住寂寞,開口打破了這份沉悶。相比孔慶雲的消息,楚玉良更想知道,省委對孔慶雲同志的態度。這是楚玉良的從政經驗,有些事風聲大雨點小,最後能不了了之。有些事雖然無風無雨,最終卻能掀起大波瀾。這裡面有個奧妙,不是事情本身有多大,多複雜,關鍵是高層的態度。依他的判斷,孔慶雲案現在有點雲裡霧裡,讓人看不透,如果要看透,就得看省委對周正群一案的態度,這才是關鍵。可是周正群案一點消息都聽不到,實在讓人不踏實。對楚玉良而言,孔慶雲出不出問題雖然對他很關鍵,更關鍵的,卻是周正群!如果周正群安然無恙,他的目的照樣達不到。

    一想到目的,他的心就怦怦直跳。

    跳著跳著,楚玉良按捺不住就問了一句:「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孔慶雲案上,是不是不太正常?」

    一直沉默著的馮培明忽然轉過目光,盯住他問:「怎麼不正常?」

    「我也說不準,不過我覺得……」

    「說不准的事就不要說!」

    楚玉良訕訕一笑,不敢再問下去。

    沉默既然被打破,馮培明就不能再裝啞巴,他馮培明還沒理由沮喪,更沒理由在下屬面前裝啞巴。馮培明舉起酒杯,朗聲道:「都悶著幹什麼,這又不是開會,就算開會,也應該活躍點,來,我敬大家一杯。」

    一杯酒敬完,氣氛果然活躍了。楚玉良帶頭鼓噪,他是一個不長記性的人,這話是馮培明送給他的,記不清是什麼時候,大約也是在飯桌上。楚玉良雖覺不中聽,但因為是馮培明說的,便也愉快地笑納了。今天他照樣不長記性,沒意思,幹嗎要繃個臉,幹嗎要苦大仇深?現在接受調查的是孔慶雲跟周正群,不是他楚玉良,也不是飯桌上某個人,沖這一條,就該高興,就該痛痛快快喝一場。

    飯桌上的氣氛因楚玉良的鼓噪而熱鬧,馮培明這次沒怪他,甚至多少還有些感激他。他舉起酒杯,單獨給楚玉良敬了一杯。楚玉良受到鼓舞,正要再接再厲,馮培明搶過了話頭。

    馮培明是怕楚玉良亂講,飯桌有飯桌的規則,坐在一起本身就已說明問題,用不著你再刻意強調什麼,多餘話向來也是愚蠢話,是愚蠢人說的,馮培明不會說,也聽不得。他要講笑話,這笑話多是過去的逸聞舊事,但絕對能笑破肚子。這是馮培明的藝術,他雖是請你吃飯,但絕不在飯桌上談論正事,更不會跟你談政治。政治不是在飯桌上談的,政治在心裡,在彼此的眼神裡,意會裡。有時候一聲咳嗽,一聲斥罵,就意味著政治,用不著赤裸裸講出來。況且召集一幫下屬談政治,是政治家最忌諱的事。馮培明的高明之處,就是讓你感覺到,他請下屬吃飯就是為了吃飯,沒別的意思。

    「來,乾杯!」馮培明再次舉起酒杯,主動給下屬敬酒。

    杯酒言歡中,楚玉良再次按捺不住,道:「這氣氛,想來想去還是不正常。」

    「書記多慮了吧,沒什麼不正常。」李希民見楚玉良老是把話題往不該引的地方引,有些不太高興。

    「希民,不是我敏感,我真是覺得……」

    就這一句話,一個稱謂,立馬就暴露出楚玉良的不成熟。希民雖然親切,但這種稱謂,只有馮培明能叫,那是居高臨下的親切,是平易近人。楚玉良這樣稱呼,就顯得他在江湖裡經的風浪太少了。

    馮培明皺起了眉,李希民臉上也有一層不快。楚玉良自己倒不覺得,他今天真是有點喧賓奪主的架勢,見李希民低頭不語,竟又跟著問了句:「希民,你是裝糊塗吧,這個糊塗我可裝不了,我真是覺得……」

    「覺得什麼了?」馮培明啪地放下酒杯,不悅地說。

    眾人將目光一下子聚集到馮培明臉上,馮培明很快意識到,這個動作重了,不該,也沒必要。於是馬上雙眉一鬆道:「喝酒吧,請你們來,就是想輕鬆輕鬆,別扯那麼多。」

    「喝酒,來,楚書記,咱倆碰一杯。」李希民舉起酒杯,楚玉良似乎覺得這杯舉得別有意味,但李希民舉了,又不能不碰。

    李希民一碰,大家便輪流碰。一輪碰下來,氣氛便又回到了正常。

    這頓飯雖說彆扭,但總算在熱鬧的氣氛中吃完了。一離開酒店,馮培明的態度就變了,如果說飯桌上他傾向於李希民,那麼一離開飯店,他感情的天平就倒向了楚玉良這邊。

    馮培明特意將楚玉良叫上車,讓他跟自己一起走。車子穿過筆直的江濱大道,在市區繞了幾個彎,開進江濱大飯店。

    馮培明在這兒有一套房,是平時休息或接待客人用的。

    這晚,楚玉良走得很晚,將近午夜一點,他才離開江濱大飯店,回自己家去。路上,楚玉良腦子裡全是馮培明批評他的話。他想不通,馮培明怎麼會批評他呢?原以為馮培明單獨將他叫去,是跟他透露一些內部消息,甚至還抱了希望,想從馮培明嘴裡探聽一下他當校長的可能性。誰知馮培明隻字不提他工作變動的事,從頭到尾都在批評他的不成熟,包括飯桌上那聲稱呼,也給點了出來。「怎麼能那樣稱呼,他是廳長,是你的上級,任何場合,都不能忘掉自己的身份!」

    身份,都跟我講身份,我楚玉良走到哪兒,都要矮人一頭!早知道如此,就不該來吃這頓飯!

    楚玉良將馮培明批評他的話從頭到尾回味了兩遍,快到家時,忽然想起一段跟今天的飯局無關的話。

    「玉良啊,有時候不要只盯著上面,下面其實有很多工作可以做,也有不少人需要我們去關心。對了,前些日子我聽說,路平的妻子病了,病得還不輕。你這個黨委書記,居然對此不聞不問,太不貼近群眾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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