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伍生鬧肚子,後晌吃了青稞面搓魚兒,怕是太硬了,肚子不服。天擦黑時,伍生抱著肚子往茅廁跑。茅廁在小坡下,跟下面院裡的離得不遠。溝裡的茅廁都這樣,半人高的土牆,邊上開個豁。伍生剛要鑽茅廁,丫頭小小快快跑他前面,進去了,她也鬧肚子,比伍生還急。
伍生只好抱著肚子,往下面院裡的茅廁跑。這種事兒平日也有,莊稼人沒太多講究,互相蹭個門借個衣裳上個茅廁都是平常不過的事。可那天太是湊巧,巧得跟卷裡唱的一樣。伍生一進去就扒下褲子,實在忍不住了。等他騰地一聲拉出稀時就聽見響動,扭頭一看茅廁裡還蹲個人,看不清是誰,夜已黑了,只是朦朦朧朧一個影。伍生剛要問你是誰,那影動了一下,像是把頭躲開了。可頭一轉身子就轉,反把屁股亮給了伍生,伍生看見一片白,生白,月白,灼人眼。伍生知是誰了,再想起已來不及,就聽那影發出很急的聲音,一定是認出伍生了,想罵,又不忍,想跑,又起不了身,一起怕伍生看見的更多。只好東擰擰西扭扭,很彆扭。伍生忽地想起小小,意識到不好,要是叫她看見可就完了,忙說,你甭動,完了我先走,你過會再走。
伍生倉皇逃出茅廁,已是一身汗,幸好小小還沒完。他長舒口氣,媽呀,這是啥事兒。
這是五年前的事,牛月英還沒瘋,不過下面院裡的斜眼子卻在不久後死了。
現在是五年後,溝裡要過年了,過年是要唱卷的,初一唱到三十,要嫌不過癮,把二月再搭上,只要伍生不累,溝裡人是百聽不厭的。
伍生是老師,除過隊長麻三福,溝裡人都叫他伍老師。菜籽溝有所小學,不大,幾間土房子,土坯壘起個牆,就是學校了。溝裡的娃娃都在這兒唸書,念到四年級就算畢業,五年級的課伍生教不了,再說能堅持念到五年級的娃娃實在太少,幾乎沒有。山裡人都想能睜開個眼就行,念那麼多書做啥哩,沒用。遇到寫牆報寫標語的事,有伍生,過年寫春聯也有伍生,用不著自家娃娃瞎費工夫。
學校當然只有伍生一個老師,溝外的老師沒人來,來了也沒用,溝裡人只認伍生。伍生學問大,溝裡人不懂的他懂,溝裡人不知曉的他知曉,他連毛主席住哪兒都曉得,還知道蘇聯有個什麼黑了孝服,跟毛主席鬧翻了,所以要鬥私批修。至於農業學大寨,批林批孔,伍生說起來就更透徹,比支書講的還明白。當然溝裡人佩服伍生,主要還是他會唱卷,要是沒有伍生,溝裡人真不知道漫漫長夜怎個打發。
快到二十三小年,溝裡看上去更忙了,家家戶戶都拉開過年的戰場。房是一定要掃的,大戶人家還要殺豬,隊上也要宰幾頭牲口,老牛或是老馬,按人頭分到戶裡。再就是推磨,蒸饃,只有過年的時候,家家戶戶才捨得蒸白麵饃。這些事伍生家的都忙完了,不是伍生忙,是溝裡人幫著忙,溝裡人總是先忙完伍生的,才忙自個的。溝裡人幫伍生,主要是要請伍生唱卷。不但溝裡人請,溝外也有人請。等到小年這天,伍生的日子就都排滿了。
溝裡人最忙的時候,伍生倒能閒下來。
伍生把自己關起來,專心致志修卷。伍生修卷不是寫,伍生還不會,他是把捲往細裡修。這項工程很浩大,伍生每年都要花不少心血。他要根據卷的內容,唱詞的起伏,人物的心境,逐一揣摩,按照每年溝裡人聽卷時的反應,再加上自己的理解,把一些新的東西寫在卷旁邊,或是另拿張紙,逐一寫下來,到唱時再加進去,這樣雖是同本卷,溝裡人卻能聽到不同的內容。
這天伍生修的是《四姐卷》,這本卷伍生唱得最拿手,修得次數也最多。剛唱時只有薄薄一本,現在已有兩本書厚了,都是伍生修的。伍生愛四姐,她是個不幸的女人,打小死了爹,娘一手拉大,後來嫁給一個自己不愛的人,余世明,備受男人和婆婆欺凌。每次唱到婆婆余妖婆拿針扎四姐大腿的那段,伍生的嗓子就拉起了霧,眼裡也在閃亮。等四姐逃出余家,漫天大雪中赤腳奔跑,逃躲余世明的追殺,伍生簡直就是吶喊了。他一聲哎呀呀,所有聽卷的人都會驚起,眸子裡噙了淚,跟著伍生哭起了五更。那蓮花腔兒和著五更的顫音,著實讓溝裡人悲慟得不成,齊齊地啞著嗓子,在伍生的引領下,一口一個我的天呀、我的天呀——真能把菜籽溝哭翻。
伍生修了一段,給四姐又添了一處辛酸,試著唱了下,感覺不錯,很動人。正要唱二遍,丫頭小小喊門了,說是來了人。伍生打廂房走出來,見隊長麻三福站院裡,伍生忙說是隊長呀,快進屋。麻三福笑笑,把手裡的東西給伍生,伍生忙說,你看這,來就來麼,還提東西做甚?伍生說這話是誠心的,別人的禮行他敢收,隊長的他從沒收過,每次提來他都要送回去,送時還要再加上一份。伍生的老婆病著,治不好的病,不能下地,可隊長還給記工分,每天按壯勞力記,伍生怎能收隊長的?
隊長進了屋,伍生央著上炕,隊長沒客氣,脫了鞋就上。伍生忙說,脫啥麼,連鞋上不就行了,你看你。隊長嘿嘿笑笑,說那咋成哩。其實伍生知道,隊長在別人家上炕從不脫鞋,連鞋上炕是隊長的風格,這溝裡除了支書楊三大,連鞋上炕的就剩隊長麻三福了。隊長麻三福跟支書是親家,丫頭風蘭嫁給了支書兒子楊小軍,楊小軍腿不好使,瘸著,這不礙事,風蘭還是喜滋滋嫁給了他,吃香的喝辣的,過得很好。
隊長上了炕,從口袋裡掏出煙,經濟煙,一包八分哩,給伍生讓。隊長知道伍生不抽煙,還是讓,伍生急了,接過來拿手裡,喊著讓丫頭伍小小倒茶。伍小小站在院裡,兩眼茫茫的,望著遠處的天,遠處的天很藍,藍得讓人心怕,那麼藍的天下面到底是什麼哩,伍小小不知道。
隊長麻三福喝著茶,說,都定滿了?伍生吟笑著答,快滿了。其實伍生的日子都定出正月了,再定,只能往二月推。隊長聽他一說,臉動了一下,說,我屋裡啥時唱?伍生忙說,啥時都成,你說個日子。每年隊長都不急著定日子,他的日子說不準,要等丫頭女婿都來了,最好親家也能來,他才通知伍生。伍生知道隊長的習慣,所以正月初幾那幾個日子,他是機動的,給隊長留著。
隊長照舊說不準,他笑著說,還是老規矩,他們一來我給你吭聲。伍生忙給隊長點煙,說,行哩,到時你吭聲就行。隊長嘿嘿兩聲,咂了口煙,說,不蹲了,你忙,我到溝裡轉轉。說著跳下炕,伍生給隊長拿過鞋,還沒過年,隊長的新鞋就上腳了。一雙圓口條絨鞋,一看做工就知不是老婆做的,也不知又是溝裡哪個小媳婦獻慇勤。伍生看了一眼,忙遞給隊長,臉上堆滿笑。隊長看出了他的心思,說,伍生你這牛日,又想琢磨我了。隊長老這樣說伍生,牛日是他的帶口病,不是罵人,是親熱。伍生忙說哪呀,你看你,借我個膽子也不敢。
其實伍生在琢磨隊長。隊長在溝裡有不少相好,都給他送鞋,這事伍生比誰都清楚。
隊長穿了鞋,故意抬腳讓伍生望了眼,然後意味深長地笑笑。他不說鞋是誰做的,他留給伍生一個懸念。
送走隊長,伍生忽然沒了興趣,坐桌前發起呆來。隊長那鞋在腦裡晃來晃去,伍生覺得眼熟,甚至還有股親切味,但他不敢確定,他想排除,又排除不了,伍生一下恍惚了。
想著想著,伍生腦子裡跳出一個人來,一個跟他很近的人,就住在他家對門,從他家院門出去,是個小坡,站小坡上就能望見那院的動靜。可伍生不敢站,也不敢望,只要一站到小坡上,心就呯呯跳,由不得自己,要是那個影子出現,心就像著了火,燒得他臉紅身子熱。溝裡人多眼雜,要是讓別人發現,傳出閒話,那可害人哩。不望伍生又急,心裡空空的,像是啥東西丟了,抓撓得很。伍生一直等那人來,等了五年了,那人就是不來。別人請他時,伍生就會想起那人,難道她不要聽卷,那她的年咋過,這長的夜咋熬?伍生往往會癡癡想上好一會,直把自己想暈了,想的茶飯不思了,才硬硬地搖搖頭,想把那人趕出去,不讓她折磨自己。
伍生趕了五年,還是沒趕走,那人頑固得很,鑽他腦子裡根本趕不走。
小年這天,老婆牛月英犯病了。說來也怪,牛月英一年到頭犯病的次數不是太多,人雖然傻著,不能下地也不能幹家務,但平日都能安安穩穩在屋裡待著,不跳不鬧,要不就躺南牆根下曬太陽,舒服得很。伍生有時還嫉妒她哩,說她早早把磨給卸了,成了老太爺,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家裡的日子不用她操心。啥事都撂給他,讓他忙裡忙外,幸虧會唱卷,要不然還不知這日子咋過哩。可一到臘月二十三小年,牛月英的病准犯,這一天是伍生一年中最擔心的日子,一大早就準備好繩子,還要喊下兩個人,怕牛月英病一犯他拿把不住,得讓身強力壯的壓住她,好把繩子捆上去,然後丟廂房裡,這樣伍生的年才能太平,才能安心去溝裡人家唱卷。
牛月英一犯病,就成神了。手舞足蹈,神話連篇,說她是王母娘娘下凡,要拯救天下受苦百姓。這話很反動,要是讓人揭露出來,就是反革命,幸虧溝裡人都知曉她有病,不然早就成反革命了,或者當牛鬼蛇神打翻了。牛月英早些年沒病,發病是跳忠字舞那年,跳著跳著突然撕亂頭髮,敞胸露懷,跳起了大神,口中唸唸有詞,說她是牛魔王的女兒,觀世音的外甥。她發現有人對她不忠,她要替菩薩除害。這一鬧把溝裡人嚇糊塗了,睜大眼睛望她。還是隊長麻三福有經驗,一抱子抱住她,讓人拿根繩子捆了,回來跟伍生說,她怕是想當神仙想瘋了。伍生啥話沒說,牛月英想當神仙的事他只跟隊長說過,一到夜裡她把自己關在屋裡,忽兒說是這個神,忽兒又說是那個神,弄得伍生也搞不清她到底是人還是神。這事溝裡不奇怪,以前就有,隊長麻三福的婆娘差點就成了神仙,要不是公社破四舊,斗私批修,怕就要修成了。現在輪到他婆娘,他阻攔過,也好心勸過,可不頂用。伍生認為這是命,誰讓他一天盡唱些神呀鬼的。
牛月英一病就是五個年頭,到現在也看不出有好的可能。五年裡伍生想過很多辦法,藥也吃了不少,到現在還犯,犯了唯一的辦法就是捆。伍生喊人把牛月英捆好,丟廂房裡,然後望了會天,想到院外走一走。
出了院門,一眼就望見那人。坡下的小院正在掃房,院裡掛滿了被褥。這些被褥伍生並不陌生,連顏色都記得清。伍生清晰地記得,五年前到小院唱卷時,炕上放的就是這些被褥,這都五年了,她連一條新被都沒添過。伍生這麼一想,就有一股傷情湧上來。伍生是個感情豐富而又細膩的人,要不他的卷也唱不出名。伍生想她的日子一定不容易,一個人拉扯個娃,苦哇。這麼想著他就唱了一句,是《四姐卷》裡的一段:方四姐坐燈下惆悵萬端,想起了苦日子淚流滿面……這麼一唱下面院裡的人抬起了頭。她正在掃被褥,頭上裹著一塊方巾,紅的,太陽下奪目地艷。隔著老遠伍生都能感覺到她臉的白晰。伍生衝她笑了笑,很溫暖,有種太陽的味道。他期待著她也朝自己笑笑,可沒有。下面院裡的掠了他一眼,疾疾地勾下頭,掉轉身子忙去了。伍生頓感失落,失落得心都要涼了。正想再唱一句,看見隊長麻三福走了過來,遠遠喊了聲伍生望啥哩?伍生忙沖麻三福笑笑,說沒望啥,我家豬不見了。隊長麻三福咳了聲,說,伍生你這牛日沒準也犯病了,你家豬不是殺了麼,前日個的事,你這陣糊里糊塗說啥哩?伍生這才想起自家豬確實殺了,是屠夫山蠻子幫著殺的。遂乾咳一聲,進來了。伍生進門的一瞬,看見隊長麻三福進了下面院門,心裡猛然一黑,險些栽倒。
年說到就到,大年三十伍生要在自家唱。唱卷是這樣的,一家唱卷,周圍鄰居都要來聽,不聽顯得不紅火,也證明這家人緣不好。聽卷人不是自己來,是要唱卷這家挨門去請,請也就是通知,早早通知人家今黑要唱卷,唱的啥卷,鄰家根據愛好決定來或者不來。一般請了都要來,不來是要傷害鄰里關係的,再說一聽伍生唱卷,溝裡人只怕不請,哪還不來。可伍生家唱不一樣,一則溝裡請的人實在太多,正月初一排到三十,還排不過來。伍生自家只能放在年三十,這天誰家都要團圓,都要熬歲,一家人坐火爐前包餃子,很少到別人家去。二則伍生住在村外,鄰居沒幾家,除過屠夫山蠻子,再就是下面院裡的。可下面院裡的伍生不好請,她是寡婦,小寡婦。而伍生是老師,是受人尊敬的唱卷人,平日見面都不好說話,一個躲一個,生怕說話讓溝裡人碰見,哪還敢上門去請。
請人是丫頭小小的事,伍生盼著小小能到下面院裡去,跟她言語一聲。可這個想法近乎妄想,小小這丫頭自打娘病後也像變了個人,一看見伍生跟溝裡女人說話就會罵髒話,甭看伍生是老師,就一個丫頭,可沒教好。丫頭小小在溝裡罵人是有名的,婆娘不敢罵的她敢罵,婆娘說不出口的她能說出口。罵了幾年,一溝的婆娘媳婦見了她都怕,都躲著走。伍生自然在溝裡也就找不到說話的女人了。
明知是妄想,伍生還是一大早就擺好凳子,凳子擺在地下,炕上放個炕桌,要是來了老人或溝裡有聲望的,就要請炕上,泡茶,端白饃,最好再炒個碟子。來了媳婦婆娘或年輕人,都坐地下,端上一盆炒麥子或青豆,邊沿嘴邊聽,還要和聲。
伍生早早吃完年飯,問丫頭小小人請了沒?小小瞪他一眼,沒吭聲。這丫頭眼裡有毒,定是看清了伍生的心思,故意不跟他說話。伍生很傷心。他十幾年如一日,一直用唱卷教人尊老愛幼,孝敬爹娘,沒想唯一的丫頭偏偏對他不好,像是心存深仇大恨。伍生傷了一會神,開始作準備,不管有沒人來,準備還是要做足的。
天很快黑下來,山溝的夜黑得早,一黑就不見五指。雖是過年,可很少有鞭炮聲響起,溝裡人還沒富裕到拿錢糟蹋的地步,年味便因此打了不少折扣。伍生站小坡上等了一會,溝裡一派子寂,除過家家戶戶亮出的燈光,再望不到什麼。下面院裡的燈亮著,鮮紅的窗花映在白紙上,甚是好看。伍生看出窗花是一對鴛鴦,剪得活靈活現,正在甜蜜地伸出嘴唇,往一搭親哩。伍生站在黑夜裡,想她剪紙時的心情,會不會想到他。這麼想著臉紅了一下,儘管是黑夜,伍生還是很為自己的臉紅感到不安。
站了半天,伍生終於看到一個影子,是從窗戶裡映出的,很朦朧,也很清晰,伍生的心跳在驀然加速,快得他都受不了。感覺那人在隔窗望他,定是望見了,才把影子往窗前靠了一下。伍生心一熱,感覺淚快要出來了。她定是想他的,心裡定是有他的,要不怎會把影子往前靠?正感動著影子又不見了,像是故意躲開他,伍生心一暗,跟黑夜一樣暗。她定是恨他的,恨他膽小,恨他自私,也恨他薄情。
伍生正想著,巷道裡響起腳步聲,接著就聽屠夫山蠻子喊,是伍老師呀,真是不巧得很。我婆娘病了,心口子疼。我來給你說一聲,今黑不能來了。伍生忙說那你就回吧,沒事兒,改日到你家唱。山蠻子說完就回去了,伍生繼續站著,他知道山蠻子絕不是婆娘心口子疼,他是嫌一個人過來聽沒勁,要是下面院裡的能來,山蠻子就是婆娘要死也會來的。看來山蠻子也想到下面院裡的不會來,那麼還等著做甚?
伍生愁愁地轉過身子,一步一回頭,充滿遺憾地回到屋裡,茶壺在爐子上咕咚咕咚冒,油燈發出昏暗的光。丫頭小小居然睡了,年三十她都不能跟伍生說會話。伍生在堂屋裡轉了幾個磨磨,拿著油燈到廂房。牛月英後晌吃了兩大碗長面,這陣也睡了,倒在炕上睡得好香,口水打嘴角流出來,染了一脖子。伍生替她擦去口水,默默立了會,捧著油燈又回到堂屋。
夜好黑,屋子裡好孤寂。伍生一個人默默待著,想想年三十就這樣打發,心裡著實不安。恨不能站到村巷裡,放開嗓子,唱它幾聲。他把炕桌上的茶杯一一放好,倒上茶,茶氣裊裊中,捧出卷,他要唱給自己聽。
伍生一打開卷,就由不得自己了。彷彿卷中的人物齊齊朝他赴來,跟他傾訴。很快他就跟他們融在了一起。伍生給自己唱的是鍘美案。這卷跟古戲差不多,修卷人一定是照著古戲寫的,連唱詞都跟戲文裡一樣。伍生徑直翻到秦香蓮狀告包公那一段,啞著嗓子唱道,秦香蓮叫一聲包大青天,你聽我慢慢把冤情表來,小女子本是那府人,只因那陳世美數年不歸,小女子本盼他功成名就,沒料到得功名他變了心……
伍生的唱調字正腔圓,唱到悲情處聲聲淚下,唱聲透過黑夜飛到遠處,惹得村裡一派悲聲。
唱了近一個時辰,伍生內心起伏,痛苦得不能繼續,要是有人和聲,伍生完全可以再唱下去的。可自唱自聽,伍生感覺恓惶得很。禁不住噤了聲,抹把淚,端起茶杯。飲茶的一瞬,猛聽得外面有響動,聲音是從後牆響出的,很真。伍生登地放下杯子,側耳細聽,聲音又沒了。外面很靜,風吹著夜空,發出沙沙的細響。伍生心裡略一疑惑,騰地跳下炕,連鞋也顧不上穿,赤腳就往外跑。剛到小坡上,就看見一個黑影閃進下面院裡,接著院裡門一響,黑影不見了。伍生心裡頓然明白過來,她在聽,她蹲在後牆聽,天啊,她在聽!
伍生簡直要暈過去了,好久,才從夢一般的癡想中醒過神。
夜黑極了,整個村子淹沒在一片墨樣的凝重裡。遠處有幾聲零零星星的狗吠,很快又消失了。連狗都知道今兒個過年,不想惹事,只想安安靜靜享受這年夜的氣氛。可這年夜又有啥氣氛哩?伍生一直等著下面院裡的燈亮起來,他等得兩腿發麻,燈還是不亮。興許她睡了,但伍生很快推翻了這個念頭,她定是坐在黑暗裡,回味或是期待著什麼?
伍生折回屋裡,坐了不到一袋煙的工夫,坐不住了。心裡像是有幾隻貓在跳,在亂抓。恨不得一腳踩到那院,推開門,跳上炕,放情地唱上一夜。可這想法多幼稚呀,伍生想了五年,仍是不敢付諸行動。
伍生穿上鞋,走出去,站在小坡上。這時月亮上來了,冉冉的,有點兒嬌羞,有點兒膽怯,但總歸還是探出了頭,給墨黑的村莊灑下一點光亮。伍生立在風中,清了清嗓子,唱開了。
他唱的是《白蛇卷》,白娘子淒淒婉婉向許仙訴說相思,訴得河神都感動了。風給他打著和聲,月兒給他當著聽眾,伍生忍不住動起真情,唱得句句含淚。驀地,下面院裡的燈嘩地亮了,油燈映出一個妙曼的身影,是她,伍生看到了她的眼睛。那是多麼含情的眼睛呀,此時定是淚水漣漣。伍生感到了她肩胛的顫動,感到了她的回應。他唱得越發激情了。
大年三十一過,溝裡就是唱卷的日子,再大的事也不能耽擱溝裡人聽卷。伍生換上新衣,天天坐等人家來請。溝裡人聽卷是頗講儀式的,不但年前要請,到了議定的日子,還要再請一次,這一次是請卷。
請卷一般由家裡的長者出面,先在自家點上香,給先人磕完頭,然後拿著黃表紙,三炷香,提著一副盤,也就是十二個黃饅頭,到伍生家。這時候伍生正端坐在椅子上,凝神靜氣。等來人進門,把盤獻在方桌上,伍生會接過香,點燃,然後跟來人一道跪地磕頭。這頭是磕給神靈的,保祐一家人太太平平,和和睦睦。這頭是磕給趙公的,傳說寶卷是趙公最早修的,後人為紀念他,也叫趙公寶卷。磕完頭,伍生點燃表紙,在頭上撩三圈,放進早就備好的水碗裡。這水碗從初一起一直要放在這裡,直等把卷唱完。縱是丫頭小小,這一天起也不敢輕易動這水碗。這碗盛的是聖水,唱完後自然有久病不愈或是不孕不育的人家來請了去喝,喝了這水可免百災,可生百子。要是打翻這碗,那禍是不小的,牛月英就是五年前因伍生到下面院裡唱卷,一腳踢翻了這碗,才遭此孽的。
燃完表紙,還要再磕三個頭。這次是磕給寶卷的。磕完,伍生打開紅木箱子,要請的寶卷就在裡面,伍生早把定好要唱的寶卷放在上面。寶卷是拿黃絲綢包著的,輕輕捧出,放進來人捧著的托盤裡,然後轉身,來人走前,伍生走後。一路逢人不能說話,逢狗不能躲避,逢河不能跳躍,平平安安到家,然後再磕頭,再點香,再燃表紙。這才算把寶卷請來了。這家早已請好鄰居,地下擺滿小凳,沒小凳的也要擺了土塊或木墩。炕桌上放著油燈,一杯熱騰騰的茶,一盤白饃。等伍生上炕坐定,主人忙端上剛炒好的菜碟,有些人家炒兩個,有些人家炒四個,炒雙不炒單,看條件炒,伍生自是不計較,其實伍生在自家是吃過的,但只要一端上,伍生就得動筷子,動幾下都行,誰也不真心想讓他動完,還指望那盤肉招待地下的鄰居哩。吃過喝過,唱卷正式開始。
這時下面的人已坐好,全都屏聲靜氣,等伍生打開寶卷,目光是神聖的,心是虔誠的,縱是平日不孝順爹娘老子不疼愛婆娘娃娃的,這陣也要裝出一副神聖,不能讓旁人笑話。
伍生在眾人的目光裡輕輕打開寶卷,清一下嗓子,開頭一句總是這樣唱的,七字調,蓮花音,比如今兒個唱的是《對指卷》,講的是唐僧出世的事,伍生會唱:對指寶卷才打開呀,阿彌陀佛。諸位神靈請上天呀,阿彌陀佛。這阿彌陀佛就是和音,不過開頭時眾人是不用和的,到了和時自然會跟著伍生和。溝裡人聽久了,自然知道哪處該和哪處不和。伍生唱完開場,有一段白,伍生會一字一頓地白道,卻說那桃花山下有一員外,姓江,娶一美貌妻子,姓白,人稱江白氏,江白氏四十生子,白白胖胖,長得好不可愛。江員外一家自是不勝歡喜。這說的是唐僧的出生,唐僧原本姓江,生下眉清目秀,額上帶痣,卷中稱是福痣。卻少時苦難,歷經艱險。江員外本是官人,遭同僚陷害,被朝廷革官,後又遭仇家追殺,時年唐僧才三歲。為保下這個根,江員外夫婦將孩子藏入一木箱中,身邊寫一血書,告知兒子身世,然後投放江中。望著兒子順水而下,夫婦橫刀自盡。木箱在江中漂了七日,漂到一無名山下,讓挑水的老和尚撈起,發現孩子還活著,看完血書甚是驚訝。心想一三歲小孩能在江中漂流七日而不被溺死,定是大富大貴之命,遂取名江流兒。
後面唱的自是江流兒如何師從和尚,如何苦心學經,後又如何歷經磨難,從西天取回真經。
這卷意在教化人不畏艱險,為正義捨生忘死。伍生自然能唱出卷中真諦,令聽者百感交集。
初三這天,隊長麻三福一早來說,他親家也就是支書一家要來,還說是專程來聽伍生唱卷的。隊長言辭之中不免有恭維伍生之意,伍生聽了並不厭惡。其實在溝裡,伍生是處處受到尊敬的,凡遇到家庭不和,兒女不孝,溝裡人自然會拿出伍生說教,說伍生的卷裡教人如何如何。要是兒女不聽,溝裡人會親自請了伍生。只要伍生一出面,再不和的家庭也要休戰。正因了伍生,溝裡才多了祥和,多了賢惠,要是遇到連伍生都說不和的事,這家就完了,許是上輩作孽太深,這輩要遭此罪。
隊長麻三福要請《英台卷》,就是戲中的梁山伯與祝英台,伍生知道麻三福最愛聽這卷,說他一聽祝英台心就發癢。伍生聽麻三福這樣說話,有點鬧心,他知道麻三福聽的不是卷中教誨人的東西,而是男歡女愛的風趣。但人家點了,伍生也不好說甚。況且麻三福待他不薄,要不是他存了心照顧,伍生真不知這日子咋過。牛月英病後,伍生的日子陷入困境,甭說別的,單是每年伍生教書掙的工分,是斷然養不了這個家的。伍生教書一天掙十分工,年底算賬十分工值八分錢,一個雞蛋都要值五分哩,穿的吃的,哪樣能少了錢。伍生很感激麻三福給牛月英白記一個工,他啥時想聽卷,無論伍生有沒時間,都要去唱。
隊長麻三福說好請的時間,告辭了。伍生要送,麻三福不讓。兩人拉扯著到了院外,麻三福執意不讓伍生遠送,伍生只好悻悻掉頭,走幾步又折身出去,正好看見麻三福進了下面院門。這下伍生的心不安了,坐在小坡的樹下,雙眼發呆,直直盯了那院看。
這個上午,伍生看見麻三福紅著臉打下面院門走出來。麻三福的臉不是一般的紅,是血紅。伍生甚至看見了上面的血印,聯想到剛才隱隱約約聽見的打鬧聲,伍生算是明白了。明白了的伍生並不開心,儘管麻三福沒得逞,伍生想,總有一天麻三福會得逞。後來伍生看見了她,她從屋裡走出來,站院裡,不望天,也不望地,目光空空的,惆悵得沒個著落。伍生心裡忍不住唱道,我的天呀,我的天呀,你這般如何叫人放下心來,還不如我和你豁出命來。
後晌麻三福請卷,伍生果然看見麻三福臉上開了幾道血口子。有一瞬他的心裡特快活,這溝裡麻三福不知睡了多少女人,這回總算有人給他難看了。快意剛閃臉上,心一下暗了。因為麻三福說,牛日的騷娘們,鞋給做哩覺不讓睡,成心折騰人哩。
伍生頓然想起那雙鞋。其實伍生是有機會得到那雙鞋的,有次到下面院裡借東西,看見那人納鞋底,一看就不是納給自家男人的。她男人個矮,腳自然小,那鞋跟伍生的腳一樣大,伍生當時心動了一下。不過等她真要送鞋時,伍生沒敢要,氣得她把鞋扔到了豬圈裡。
伍生很後悔。溝裡女人是輕易不給別的男人送鞋的,要是送鞋,就是心裡有你了。
伍生誤了人家一片心。
麻三福家人黑壓壓的,支書一家端坐炕上,很威嚴。瘸兒子跨炕沿上,叼著煙,眼裡有股不屑。麻三福的丫頭風蘭倒是熱情,張羅著炒菜。伍生哪有心思吃,腦子裡一直是麻三福那句話。到現在他才明白麻三福還沒睡上,既然麻三福還沒睡上,溝裡其他男人肯定也沒睡上,那溝裡的謠言就是假的,什麼她是千人跨萬人騎,什麼她是母狗叉腿方便得很,都是假的,都是溝裡人編排出來糟蹋她的。伍生想到這,就為自己的輕信自責懊悔,甚至氣惱得想扇自己一頓嘴巴。
這天的卷唱得很一般,主要是伍生開小差,老是集中不起精神。伍生不想這樣,尤其支書在場,他想唱得更好些。可思想由不了他,他控制不了思想。眼睛在捲上,心卻在那院裡,唱得有些跑調,平日很拿手的哭五更,哭到三更時就跑了調,害得下面的人沒法和,誰都睜大了眼瞪他,心想伍生怎麼了,居然連五更都能哭錯。隊長麻三福更是著急,都有點想罵伍生了,他可不想在支書親家面前丟面子。直到梁山伯與祝英檯曆經曲折,在陰間擁成一團,伍生的感情才調動出來,縈迴萬轉,句句揪心。一聲哎呀呀,總算找回了自己,眾人立刻興奮起來,和著他,應道,這世間怎容下苦命的你我,莫不如化成蝶再也不分開。
年的氣氛因了伍生被熏熏地點燃,溝裡人過年再沒啥愛好,只有這一年一唱的卷,才是他們的最愛。有些卷儘管誰都能倒背如流,平日也能哼哼兩句,可正月裡唱跟平日不一樣,伍生唱跟自個哼更不一樣。家家戶戶像是盼親戚一樣盼著伍生。伍生這家唱完又到那家,把自個的年唱成了一條滾滾不息的河。丫頭小小終日陰著臉,不理他,也不做飯,伍生只好吃百家飯,牛月英也跟著吃百家飯。直唱到正月出去,溝裡人總算過足了癮。
伍生期待的事一直沒有發生。
下面院裡靜悄悄的,沒一點請的動靜。
下面院裡的叫臘梅,很好的名字。十八上嫁到溝裡,換親,男人叫光路,人長得矮,一隻眼斜著,人稱斜眼子。成親那年伍生的丫頭小小已三歲,著實頑皮,嚷著要看新娘子。伍生抱她到下面院裡,去湊紅火。其實伍生是貴客,紅白事上都坐上席,跟隊長麻三福一樣。那次不知咋了,他不坐,站在遠處看。新娘子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回來就忘不掉。
伍生跟臘梅並沒說過幾句話,一巷之隔,像是萬水千山,平日見面也很少打招呼,匆匆掠一眼,誰都勾下頭,或是快快走開,或是摻到人堆裡說話去了。就是那一眼,反讓人覺得裡面儘是東西,整夜地琢磨不透。後來有幾次,伍生聽見下面院裡的哭嚎,知是斜眼子打臘梅了,斜眼子是隊上的車把式,平日不在,趕著大車給隊裡運東西,一回來就打,一打臘梅的叫聲就響出來,叫聲穿過黑夜落在伍生心上。伍生的心就開了口子,再想補,難了。
伍生記得最清的說話有兩次,一次是在學校,他上完課,走出教室,猛見臘梅站外頭,剛想喚,就聽臘梅說你的聲音真好聽。臘梅說完就走了,伍生愣怔很久,猛感覺心裡熱熱的。還有一次是唱卷,在屠夫山蠻子家,唱的是《四姐卷》。那晚伍生唱得真好,自己哭了不說,把整個屋裡聽卷的人都給惹下了淚。方四姐忍受不了余妖婆折磨,想自盡,站在漫天大雪下,手拿白綾,向蒼天傾訴心中的苦恨。忽然雷聲大作,寒冬響雷,天公悲憤。伍生放開嗓子,叫一聲蒼天你可有眼,變成鬼我也要鳴屈叫冤。伍生頓了下,故意留一段空白,抬頭見一地的人淚水漣漣,臘梅一雙杏眼更是婆娑,癡癡望著他。伍生來了靈感,忽然改了詞,以天公名義唱道,你這般苦這般冤我實不忍,恨不能一聲雷將狠毒人一命勾魂,只歎你弱女子無助無力,變成鬼也同樣遭惡鬼欺凌。伍生還唱著,下面的臘梅早已摀住鼻子跑出了門。
那夜唱完,伍生執意沒讓屠夫山蠻子送,一人走出院門,就見慘淡的星光下立著個淚人。伍生輕輕走過去,遞上手巾,說擦了吧。臘梅擦了淚,濛濛望他一眼,淒淒道,你唱得我心痛。伍生很想說我是為你唱的,卻又沒敢,只是癡癡凝望住她,心裡一片濕。從山蠻子家到臘梅家平日走幾分鐘就到,那夜兩人走了一個時辰。到了院門口,伍生忍不住想攬她一下,臘梅也哀哀期盼著,伍生剛要伸手,就聽自家院門口響出驚天動地一聲喊,伍生!
伍生揣著一腔相思上了路,他要到溝外去唱。伍生很不想去,無奈答應了人家。唱到現在,伍生忽然很矛盾,不知道這樣唱為了什麼,難道僅僅為了讓溝裡人過年?好像不是。伍生隱隱覺得自己是另有目的的,但又看不清那個目的。伍生很痛苦。這是以前從沒有過的,以前唱卷很單純,自己愛唱,溝裡人愛聽,伍生就覺得足了。現在不同,他最想給唱的那個人聽不到,伍生就覺唱卷一下失去了意義。
伍生在溝外一直唱到二月十四,忽然不唱了。不是溝外沒人請,請他的人還排隊哩。是伍生自己不唱了。不想唱的原因是他聽溝外人說,這段日子溝裡有唱卷聲,夜半時響起,就在伍生家附近,很悲,很淒,拉著伍生的調兒,一字一顫,瘆人得很。不過唱卷人是個女的,溝外人問他是不是女兒小小。伍生一聽就斷然作出決定,他要回溝裡,他要到下面院裡去唱,不管她請還是不請,他都要唱。
十五這天,伍生回到溝裡,意外地碰上臘梅。這是天意。伍生覺得很多事都是天意,跟卷裡唱的一樣,一切都是因果,一切都是輪迴。比如斜眼子讓石崖壓死,修水庫的人那麼多,趕大車的那麼多,為啥單就把他給壓死。比如牛月英瘋癲。溝裡練功的人那麼多,想當神仙的人那麼多,為啥單就她瘋了?莫非這都是天意,天意讓他跟下面院裡的有點什麼,有點什麼呢?伍生想了好久,還是想不出。他是溝裡受人尊敬的人,總不能也學麻三福那樣偷雞摸狗?他是老師,又是唱卷的人,總不能不顧不管去跟她有吧?伍生很矛盾,矛盾的伍生真想不當老師不唱捲了。
伍生看著臘梅,臘梅也看著伍生。溝裡很靜,離村子還遠,沒人會在這裡出現。她為啥能出現?難道知道他要來,難道在等他?伍生很快給自己提了幾個問題,又一一否定了。因為臘梅說話了。臘梅說唱完了?臘梅又說我回了趟娘家,碎蛋想他舅舅,我把他送了過去。
臘梅說完就走了,走得很快。這麼好的機會,她要是跟自己一道走走多好呢,可她沒,一個人走了。伍生望住臘梅的背影,怔怔的,呆呆的,腦裡忽然晃過那片白,那片生白,那片月白,白得讓他心醉,白得讓他想死。
伍生想了一後晌,終於不想了。他要付出行動。早早吃過飯,早早餵好雞,拾掇好一切等天黑。這時伍生已很堅定了。
雪開始落。真是天意。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雪是世上最懂情的,雪又是世上最煞人的。紛紛揚揚的雪,一下把伍生的心扯遠了。
天說黑就黑,伍生捧著卷,四姐卷,出了院門下了坡,在雪中行走。伍生心很熱,臉更熱,這是他第一次主動去為一個人唱卷,這也是他最後一次唱卷,他已決定,唱完這次說啥也不唱了。他再也不讓人尊敬了,再也不讓人當典範了。
院門虛掩著,伍生輕輕一推便開了。伍生這下明白了,她在等,怪不得路上要說碎蛋送到舅家哩,原來話中有話呀。伍生心更熱了,臉更燒了,躡手躡腳到堂屋前。燈亮著,油燈的光濛濛的,勾出一個影兒,那影兒一直在伍生心裡,藏了五年了。伍生站到堂屋門前,平靜了下自己,堅定了下自己,把氣出勻了,把心放穩當了,才伸手揭門簾。門又是虛掩著的,只一推,嘩地開了。
女人端坐炕沿前,很平靜。望見伍生,臉動了下,飛出一朵紅。伍生手一抖,卷差點掉下來。地下擺著方桌,桌上獻著盤,放著表紙。伍生點香,磕頭,燃表紙一一做了。女人喁喁道,上炕吧。伍生上了炕,炕桌上擺著白饃,茶杯裡的茶冒著熱氣,熱氣映住了伍生目光,女人的臉色在熱氣中蕩漾,幻化成蝶的顏色。女人盤腿坐炕上,面對著伍生。燈光隔開他們,像給他們中間拉了道帳子。
伍生開始唱,四姐寶卷才打開呀,阿彌陀佛,諸位神靈請上天呀,阿彌陀佛……
伍生的聲音很洪亮,完全沒了膽怯,沒了心虛。女人的聲音很細,很柔軟,和出的聲像細雨,像微風。
雪落著,二月十五的雪,飛飛揚揚,掩了大地,掩了夜色。
四姐受難了,四姐遭罪了,四姐望著漫天大雪,天呀地呀。伍生的聲音在起波浪,叫一聲方四姐你聽我說,跳苦海下火坑委實心疼,無奈我本是個無力之人,天注定你和我各奔西東。
不呀——女人和出一聲,卻也是卷中沒的。伍生已是淚流滿面,他已深深陷入卷中。方四姐一心想逃出苦海,想跟余家小夥計私定終身,無奈小夥計人微言輕,不敢接納四姐一片真心。伍生忽然改了詞,唱道:
天底下哪有你這等之人,眼睜著進火坑見死不救,今兒個我定要一吐真言,叫一聲四姐兒我的親親……
聲音戛然而止,兩個人抬起臉,朦朧中一股暖流在湧,伍生伸出手,本是想端住茶,卻慢慢伸過去。女人癡癡地,不知該怎麼應,緩緩將手擱桌上,伍生一握,那手綿綿地動了下,就聽心中怦然一響,哎呀呀……
油燈刷地滅了。
屋裡的空氣立時濃稠起來,壓得人喘不過氣。
外面白雪飄飄,二月十五的雪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