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過鐵雞嶺,就是野豬坡了。
如果運氣好,歇腳屋那盞燈一定亮著。多少年了,無論你是趕夜路還是不慎迷途,只要一翻過鐵雞嶺,那盞燈就像航標一樣亮在遠方,一看見燈光,再迷茫的心也刷地亮了。
大雪是兩天前封的山,林區的雪就是這樣,下起來鋪天蓋地,轉瞬間整個山野白茫茫一片。一到臘月根,正是雪瘋狂的時候,猛獸一樣的大雪會把整個林區封死,進不來,也出不去。為趕回家,外出掙錢的漢子們不得不提前動身,搶在大雪封山前回來。
孟天林是遲了,他沒法不遲,一想起回家時的艱難,孟天林的心就要泣血。還好,總算回來了。命還在,力氣還在,孟天林顧不上歇緩,就連路過二道梁子,也沒能在山林嫂那間暖腳店歇緩片刻,那可是漢子們夢牽魂繞的地兒啊。山林嫂專為他們這些外出歸來又被大雪堵住的林區漢子備下好酒好菜,被窩兒暖得就跟自家熱炕一樣,更有那不知從哪弄來的年輕妹子,只要捨得掏錢,她會給你連魂兒一起暖走。孟天林是無緣享用了,哪有心思,再說要是耽擱一夜,這冰山一樣的雪嶺就將他牢牢堵在山下。孟天林熟悉雪嶺就跟熟悉自己的脾氣一樣,雪嶺真要封死,少則半月,多則三兩月不止,人是斷然沒力氣爬過去的,只能眼巴巴等著春暖花開,冰消雪融,要不林區人怎麼叫斷魂嶺呢。
孟天林深吸口氣,他估摸著快到鐵雞嶺頂了。翻過三道梁子時,他摔了一跤,差點滾下雪嶺,黑糊糊的夜晚籠罩著山林,四周蒼茫一片,很難辨清哪是崖哪是路,孟天林只能憑著感覺邁動步子。偏巧那時起了風,先是一種低沉的嗚嗚聲,粗壯有力,像洪水鋪天蓋地湧過來。當風來到頭上時,巨大的轟鳴震得他的心髒發抖。所有的樹木都在風中劇烈地狂舞,一邊發出聲嘶力竭的呼喊,一邊把冰刀一般的雪流子打在山崖上。山崖也在搖動,有巨石般的雪塊轟隆隆地滾下來。真正的暴風雪來了,孟天林為躲避一塊飛滾而下的雪塊,一腳踩空,身體失去重心,眼看著就要跟雪塊一起滾下山崖。孟天林心想完了,報應。那一刻孟天林想起這個詞,他知道自己終究是逃不過這一劫的,有誰能逃過呢,索性眼一閉,把一切交給上蒼,聽天由命吧。要是上蒼注定要這麼快收他回去,不讓他跟心愛的山妹見一面,不讓他最後摟一次疼愛的兒子,他也只能認命了。還好,孟天林讓一棵樹掛住了。這是一天裡兩次讓樹掛住,也許命不該絕,也許山神念他可憐,向上蒼求了情,讓他跟妻兒過一個團圓年。一想起妻兒,孟天林渾身的勁來了。他掙扎著從樹上跳下來,還好,腿沒斷,腳上的狗皮筒子居然也沒掉。孟天林摸摸懷裡的東西,一切都在,孟天林真正感動了,他幾乎要熱淚盈眶了。他趴在雪地裡,沖山神磕個頭,大仁大慈的山神呀,求你保佑我過個團圓年,見見我那三個月就扔下的兒子吧。孟天林忍住大悲,艱難地從雪地上爬起來,從懷裡掏出酒瓶,猛灌幾口。林區的漢子都知曉,走這樣的雪路酒是斷斷不能少的,否則縱是不被雪埋了,也得凍死,凍成一根冰雕,樹一樣永遠地留在雪嶺上。幾口青稞酒下肚,胃裡果然騰起一股熱浪,跟著身子熱起來,孟天林活動活動筋骨,又開始行走了。
孟天林迷路了。重新登上雪嶺,孟天林感覺眼前一片模糊,雪嶺像個困獸,陌生、猙獰。熟悉的山林不在了,魂牽夢繞的家鄉不在了,地動山搖,雪塊飛舞,前面的道路白茫茫一片,什麼也看不清,什麼也看不到,世界帶給他從未有過的恐怖,是的,恐怖,就像掉進了地獄。孟天林感到有無數個小鬼拿著勾命牌,跳來跳去,要把他勾走。孟天林絕望地大叫一聲,險些要倒在雪上了。後來他漸漸平息住自己,不讓思想有一絲幻覺,他努力地搖搖頭,把一些雜亂的想法趕出去,開始一門心思想山妹,想只抱過三個月的兒子,這辦法果然靈,孟天林又能看清路了,回家的路,茫茫蒼蒼的,埋在雪地裡,孟天林仔細辨認半天,雖是黑夜,但因了白雪的照耀,天地還是有白燦燦的光亮發出。
靠著記憶,孟天林盡量往東走,他記得鐵雞嶺的路口在東邊一塊巨大巖石下,那塊巖石是從來不沾雪的,再大的雪也休想在它身上留下痕跡,狂風會在瞬間將雪卷到嶺下,巖石便成了迷路者心中的燈塔,找到它,就能找到希望了。孟天林不敢停步,狗皮筒子早已灌滿了雪,能感覺出雪融化時帶給肌膚的那種快意,這就證明腳還未被凍僵,身上的皮襖硬得像鋼鐵一樣,一動就發出生硬的脆響。孟天林知道必須盡快找到路,身上的熱量不多了,要是困在這雪夜裡,死是唯一的路。
這時野豬坡下的那盞燈嘩地在心裡亮起來,泥巴小屋裡的柴火也在辟啪作響,一股暖意瞬間升騰起來。孟天林仿佛看到自己已圍在火爐前,熊熊燃燒的柴火像山妹在舞蹈,帶給他通體的快意和力量。他欣喜地睜大眼睛,盯住蛇信一樣的火苗,恨不得縱身一躍,熔到那久違的濃烈中。
泥巴小屋是林區人專有的,每個村落都有,蓋在離村落十幾裡路的山坳處,一到冬季,就派專人守候,備有充足的柴火、狗皮褥子,羊皮大襖,還有暖身的烈酒、熱騰騰的姜湯、干糧,運氣好時還能碰到剛煮好的野雞或者羊排,就著大蔥喝一碗漂著油花的雞湯,啃下幾塊大骨頭,再冷的寒氣也逼出來了,然後捧著青稞酒,圍坐在爐火前,聽守夜人說些稀奇古怪的打工者的遭遇,一路的艱辛轉眼就沒了,換之而來的是融融的暖意,還有林區人濃烈的愛。多少年來,林區人就靠著這泥巴小屋,靠著熊熊的柴火,讓風雪中夜歸或迷路的游子感受到家鄉的呼喚,感受到家鄉的可親,在這裡歇過腳暖過身,等天一亮,就可舒舒坦坦地踏上歸家的路。
孟天林記得,走時泥巴屋守夜的是德勝老漢。那是林區有名的漢子,年輕時打一手好獵,再凶猛的獵物只要讓他瞄上,陽壽算是盡了,可惜現在沒獵物了,不僅狼和山熊沒了,連兔子都絕了跡。德勝老漢一身好力氣,就是孟天林這樣的青壯勞力,伐木也不是他的對手。要不是林區禁止伐木,德勝老漢是不會坐在泥巴屋守夜的,他的力氣不允許他閒著。可惜最能證明他的兩樣現在都不能繼續了,德勝老漢只能洩氣地守在雪夜裡,給往來的過路人提供一間熱騰騰的小屋,還有他講不完的故事。德勝老漢要是講起來,能把你的腿拴住,葷的素的,一到他嘴裡,全都成了真的,再要緊的事,你也得放腦後,只有全身的血鼓脹了,心髒的脈搏加快了,講得你渾身的每個骨節都舒坦了,你才能走出泥巴屋,走到茫茫的皚雪中。因了這點,野豬坡下的小屋成了方圓幾十裡最有名的守夜屋,漢子們都渴望在這兒歇腳,跟德勝老漢住上一宿。
孟天林抖抖身上的雪,步子快了起來。
真正的風雪交加,狂風怒吼中,尖利的雪片啪啪打在臉上,裹在羊皮頭罩裡的臉早木了,感覺不到疼,眉梢上結著硬錚錚的冰溜子。孟天林走幾步,就要伸手扒下冰溜子,要不眼睛就讓冰溜子凍住了。
孟天林是三年前離開的林區,新的伐木政策出台後,靠山吃山的林區人一下沒了著落。木是斷然不能伐了,上頭管得緊,伐一根坐一年牢,再說伐了也沒法弄到山下去,只有弄到山下,木頭才能變成錢,而山下唯一的道路讓武警把住了,集市上賣木頭也得縣裡批的手續,這些都不是林區人能做到的。林區人的生活只能靠幾畝薄地,可那地除了能長青稞,再長不出別的。林區人不得不跑遠處謀生,掙了錢想法子搬到山下去。孟天林跟山妹合計過,去雙龍溝挖金子來錢快,挖個三五年,搬山下是不成問題的,縱是搬不到山下,他也能給山妹蓋林區最好的房子,然後養一群犛牛,天天騎著犛牛行走在白雲綠山間,過一種神仙般的日子。孟天林這樣描繪時,山妹會出神地偎他懷裡,眼睛瞪得跟月亮一般大,裡面流著清泉般的希望。山妹是他們那個村落最美的女子,能討到這樣的女子做老婆,孟天林就是累死也值。走的那天,山妹再三安頓,要他一年回來一趟,不,最好半年。山妹說這話時把臉緊緊埋在他裸露的胸膛上,雙手撫住他隆起的腱子肉,一口一個天林哥,叫得他心慌。孟天林最怕山妹這樣叫,山妹一叫,他的心就敲鼓般響起來,臉熱得跟喝了青稞酒一樣,他的呼吸會在瞬間粗壯、有力,摟住山妹的手箍子樣變緊,直到把山妹完全貼他胸膛上。接下來山妹會像雪一樣在他身體裡化開,變成一汪水,柔軟地覆住他。那是一段不能想象的日子,每想一會,孟天林就大汗淋漓一會,身體深處會有一聲狼嗥發出,震徹山谷。
孟天林沒想到,他會一去三年,而且差點把命搭在雙龍溝。
雙龍溝是淘金人的天堂,也是孟天林這樣的沙娃們的地獄。孟天林一頭扎進去,就由不得自己了。金掌櫃長得跟牛一樣,挑選沙娃時他顯得親切和藹,慈祥地拍著孟天林的肩膀,小兄弟,好好跟我干,保你發大財,可真給他做了沙娃,他就成了老虎。沙娃們一天十五個小時在井下,赤條條下去,赤條條上來,五個手持鐵棍的保鏢在他們出井時要仔細地檢查他們的身體,連肛門也不放過,生怕他們把沙金藏在身體的某個地方,要是真讓發現了,那頓鐵棍是逃不掉的,人被打個半死,三天不給飯吃,不給水喝。孟天林就親眼見過一個沙娃,井下撿了顆沙猴子,足有二兩,捨不得給掌櫃,硬是塞到肛門裡,結果讓保鏢摳了出來。他被吊起來,身上淋上鹽水,一鐵棍下去,皮開肉綻。那沙娃活生生讓打斷了腿,掉著一條瘸腿還要給人家白苦三年,才能折清。那不是人過的日子呀,孟天林一想起來,就會從骨頭縫裡發出一道寒氣。沙娃們完全是限制了自由的,互相不能說話,睡在一個被窩裡跟殺父仇人似的,掌櫃的會用各種計謀教唆著沙娃們互相檢舉,檢舉成功的會獎給一個女人,陪你睡一夜,然後飽吃一頓羊肉。要是三個月還不檢舉,掌櫃的會親自叫你去,拿一根燒紅的鐵絲燙著你的舌頭,問你是不是天生是個啞巴。那時候掌櫃的女人會露出很白的牙齒沖你媚笑,往往會是兩個或是更多。這些年輕美貌的女人不知從哪兒買來,侍候掌櫃的就像侍候牲口一樣。在掌櫃的窮凶極惡的淫威裡,她們會沖你緩緩伸開腿,把大腿深處最隱秘的地方隱隱約約透給你、誘惑你,讓你經不住自己的意志。在鐵絲燒焦的人肉味和地毯上女人發出的暗香裡,你的神志會漸漸迷離,偏離你的思想,你會不由得被掌櫃控制,最後成為他傷害難兄難弟的一件工具。
孟天林想過逃跑,有一次他都差點成功了。趁著雙龍溝發大水,掌櫃的只顧救被大水淹沒的金礦,孟天林赤足躍上山野,躲命兔子樣奔跑起來。雙龍溝是好進難出,定期的班車一月一趟,把急於發財的沙娃們從一百公裡外的鎮子上拉進這座神秘的山谷,交給提前定好貨的金掌櫃,然後神不知鬼不覺地開走了,沒哪個司機敢自做主張帶走一個想逃命的沙娃。往外走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逃,一百多裡的山谷空無人煙,赤條條奔跑在布滿荊棘的灌木叢中,聽著野獸在叢林深處發出吼叫,雙腿不由得發顫。更可怕的是隨時從天而降的追兵,他們往往比狼還凶狠,掌櫃的早用大肉大酒還有大奶子女人喂出他們一身狼性,只要讓他們逮住,活的路就微乎其微了。
孟天林盡管僥幸得很,沒讓追兵逮住,可他迷路了,沒頭沒腦地奔跑了一天一夜,最後竟絕望地發現,他又跑回了雙龍溝。站在了滾滾河水面前,那一刻孟天林真有一頭栽進雙龍河的想法,就連山妹他也不去考慮了。孟天林打算縱身一躍的瞬間,一雙有力的胳膊箍住了他,不是別人,正是跟他一個被窩睡的沙娃。事實上他剛逃走的一瞬,這沙娃就急著向掌櫃報告了,只是掌櫃的忙著救礦,沒顧上。這種報告不但能得到女人,還有可能成為掌櫃最賞識的人,如果運氣好,他會從沙娃一躍成為打手或是跟班,那樣榮華富貴可就享用不盡了。在這個沒有秩序的世界裡,掌櫃就是秩序。那個抱住他的沙娃雖然沒成為跟班,但自此卻擁有了比孟天林們多得多的自由,而孟天林自是逃不過一場毒打。他被吊了整整三天三夜,身上的皮剝開了一層。
終於爬到了嶺頂,望見巖石的一瞬,孟天林的心簡直幸福得叫起來。借著月色,他清楚地看見巖石上刻著的三個大字,望夫崖。孟天林心裡止不住湧起一股熱流,山妹的影子清晰起來,仿佛就站在望夫崖下,沖她微笑。孟天林幾乎要陶醉了,他終於回到了家鄉林區,終於聞見了家鄉青煙裡的牛糞味,站在火旁傻笑的孩子,一定是他三歲的兒子牛犢,孟天林一個猛撲撲過去,差點就把牛犢抱在了懷裡。
雪似乎小了,呼嘯的狂風也知趣地放緩陣勢,似乎有點心疼這漂泊三年的游子。立在嶺頂上,孟天林心中是說不出的滋味,想想離家的日子,想想三年飽嘗的人間冷苦,孟天林對林區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感動。他幾乎要跪下去,沖巍峨聳立的望夫崖磕三個響頭,上蒼保佑呀,孟天林發出一聲源自肺腑的呼喊。
嶺頂的雪要薄出許多,孟天林的雙膝露了出來,一股寒意襲向狗皮筒子外的膝蓋,說來奇怪,雪嶺上深一腳淺一腳跋涉,孟天林竟然感覺不到雙膝的存在,這陣卻突然感受到一陣木痛。孟天林不敢久留,活動了下鐵棍一樣堅硬的雙腿,朝野豬坡下奔去了。
孟天林想都不敢想回家的事,他原想這輩子是沒命回來了,說不定哪天會被井巷壓死,再不就讓掌櫃的打死。回家的夢他都不敢做,實在想極了,他就拿頭往井壁上撞,想把所有關於家的記憶撞死。多少個日子裡,他想是他害了山妹,害得她有男人見不著,害得她一個人拉扯著牛犢在少了男人沒法活的林區過日子。孟天林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竟然能從雙龍溝逃出來。
一過臘月二十三,雙龍溝的氣氛就緊張起來。按沙娃們的講究,過了二十三,巷是萬萬不能下了,亂鬼亂神討年貨,說不定會討到誰頭上。掌櫃的們也計較,二十三後晌,掌櫃的破例讓沙娃們提前上巷,而且破天荒沒搜身,這讓沙娃們後悔不迭,要知道,這天的井巷撞了大運,一塊含金量極高的娃娃巖從巷頂落下,碎在沙娃們眼前,那可是從未見過的娃娃金呀,要是能拿一塊出去,這輩子啥也夠了。沙娃們你望望我,我瞪瞪你,全都傻了眼,口水聲吸溜吸溜的,能把人饞死。但是沒人敢真動手,他們極不情願地把沙金裝進背簍裡,兩個人一組,像驢一樣吭哧著,爬上了井巷。
掌櫃的樂死了,這是他開金巷十年最大的一筆收獲。他馬上下令,讓伙房加菜,還親自拉過一只羯羊,在井巷口做了祭拜,然後沖孟天林說,抱到伙房,煮了下酒。這是孟天林見到的掌櫃最溫暖的一次。那天後晌,幾乎所有的沙娃都喝醉了,雙龍溝的沙娃幾年都難得見著一次酒,哪能不醉。孟天林象征性地喝了幾口,抱著一個羊骨頭,蹲到了伙房對面的牆下。他的眼睛賊溜溜地轉,從伙房轉到掌櫃的臥房,又從臥房轉到遠處的山野。孟天林想,也許逃走的機會就在今夜。一進臘月門,不時會傳出沙娃們逃走的消息,有的凍死在路上,有的跑出去無奈又跑了回來,更多的則被抓了回來。為了抑制沙娃的竄逃,金掌櫃答應讓四年以上的沙娃輪流回家,但工錢只發一半,另一半等開春回來再給。孟天林聽說,這只是掌櫃的緩兵之計,因為同樣的消息說,國家要關停雙龍溝的金礦了,或者國家開采也說不定,掌櫃是想借機穩住沙娃,最後撈一把。
孟天林一直觀察到睡覺,還是沒觀察出一條逃走的路線。雙龍溝山大溝深,灌木密集,很難有路逃出去,再說這兒處在邊界地帶,素來就是三不管地區。有了那次的教訓,孟天林不敢輕易拿命賭了,況且三年的工錢一分未發,逃出去又能如何。睡覺時有個人輕輕搗他一下,緊跟著響起一個聲音,兄弟,想不想家呀。這是孟天林第一次在雙龍溝聽見有人喚他兄弟,禁不住說,想啊,想得心都爛了。那聲音說,兄弟,得想法兒回去呀。孟天林聽出,這是青海來的老耿,老耿三十歲,人卻長得五十歲的樣子。跟他一道還有三個青海老鄉,平日跟孟天林關系不錯,算是沒有互相揭發過。
接下來的幾天,他們不出工,躺在窩鋪裡熬日子。掌櫃的說快過年了,讓大伙輕松點,其實掌櫃的也是怕巷裡出事,不過看管更嚴密了。雖是天天好肉好菜,放開肚子吃,但沒哪個沙娃能高興起來,家的思念會在這些日子格外濃烈,窩鋪裡終日回響著壓抑的哭泣聲。
孟天林跟老耿他們的密謀也在加劇。他們已經想好,要在臘月二十七動手,按經驗這陣子掌櫃的會忙著各處送禮,外出的機會多,而臘月二十七掌櫃的是斷然不會出門的,開金巷的掌櫃都迷信,臘月二十七必須守在屋裡,天塌下來也不出門。掌櫃的會一手摟著一個女人,軟倒在毯子上。要是那時突然出現在他的面前,成功的機會會大許多。
孟天林幾乎心急如焚地等著那一天。這中間掌櫃的差人發過一回工錢,每人一百塊,說可以買酒喝,也可以找女人耍,掌櫃的提供一切方便。孟天林忍住了。他把一百塊錢折成一只飛機,在窩鋪裡飛來飛去,想象著飛機落到林區的一瞬,想象著山妹奔向他的一瞬。
那個夜晚沒有星光,白日裡騰起的烏雲一直覆蓋到深夜。吃過晚飯,孟天林早早睡了,跟他同時入睡的還有四個青海人。半夜時分,孟天林聽到一陣響動,老耿裝作撒尿先摸了出去,緊跟著他們一個個摸了出去。夜黑如墨,西北風從很遠處嘯叫著卷來,孟天林看到一個黑影矯健地躍到伙房,藏到掌櫃的臥房西邊了。大地死一般的寧靜,孟天林不敢耽擱,跟著躍了過去,在伙房門口他差點跟一個看工撞個滿懷,看工正是攔腰抱住他的那位。孟天林幾乎沒有猶豫,輕輕一下,就放倒了看工,那家伙把拿命換來的錢全花在了女人上,身子軟得像一張紙,孟天林只一錘子,他便暈了過去。
他們躍進睡房時,掌櫃的正跟兩個女人喝酒,兩個剛從山下送來的女人一臉嫵媚,火光映出她們濃妝艷抹的臉,其中一個的胸口敞開著,露出半個肥碩的奶子。孟天林只覺眼一疼,就顧不上什麼了。四個青海人真是厲害,沒等掌櫃的喊出聲,就把她牢牢地捆住手腳,兩個女人嚇得縮在一邊,眼裡除了乞求就剩恐懼。孟天林一把提起一個,將她們的嘴用棉布堵上,然後亮出刀,開始跟掌櫃的討價還價。
倒霉得很。孟天林現在還後悔,要是遲一天下手就好了,至少能把工錢一分不差地全討回來。可誰能知道呢,當他們說出唯一的條件就是拿了工錢平安走人時,掌櫃的居然笑了。那家伙居然能在那種時候笑,可見他有多大的能量。孟天林到現在都承認,能在雙龍溝做金掌櫃的,絕不是等閒之輩。
他們沒能拿到想拿的錢,按說好的工錢,五個人這些年掙的足有一懷大票子。掌櫃的把鑰匙扔給他們自己取時,五個人傻了眼,傳說中經常裝滿百元大鈔的保險櫃只剩下可憐巴巴兩沓票子,其中一沓還是動過的。掌櫃的後來說,就是把他刮了,也拿不出更多的了,誰讓他們挑的不是時候哩。四個青海人傻了,孟天林也傻了,原想趁機還能多拿幾個的,沒料情況糟糕成這樣。怎麼辦?五雙眼睛望在一起,誰都不知道接下來該咋,倒是掌櫃的替他們出了個主意,拿上走吧,平均分開,回家過個好年。想通了再來,想不通那就不好意思了。見他們還愣在那,掌櫃的笑說,再不走可就沒機會了。
孟天林沮喪地一跺腳,真是應了那句古話,倒起霉來喝涼水都塞牙。辛辛苦苦三年,還冒了那麼大風險,僅然只分得三千多塊。一想這事,孟天林就覺後心都涼透了。他發誓再也不去想了,要把雙龍溝徹底埋在這雪裡,讓過去的三年從此成為死去的一個噩夢,再也不困擾自己。
驀地,孟天林望見一盞燈火。孟天林搖搖頭,確信不是幻覺。茫茫雪野裡,那盞燈火就像曠天裡的星星,在風雪中忽明忽暗,頑強地閃爍著。孟天林欣喜若狂,連滾帶爬朝燈火撲去。
看清了,終於看清了,正是那間泥巴屋,野豬村的歇腳屋。風雪中,泥巴屋像個孤零零的孩子,瑟瑟發抖,更像個飽經風霜的老人,默立風中,飽含淚水在張望。架在四棵參天松柏上的木頭支架為泥巴屋遮擋了不少風雪,才使得這間牛糞和著泥塊壘起的小屋在雪中沒被壓垮。馬燈就亮在屋簷前的支架上,晃晃悠悠的,發出的光亮卻很執著。孟天林終於站到了小屋前,他聞見了一股親切的牛糞味,聽見了柴火的爆裂聲,甚至嗅到了德勝老漢嘴裡的青稞酒味。他幾乎要張開膀子,鳥歸巢樣撲向它。可是他突然止住了步子。
孟天林手捂住褲帶,貼身的褲兜裡,一包鼓鼓囊囊的東西提醒了他,讓他猛地止了步子。這樣的風雪夜,曠無人煙的山嶺,假使守夜的不是德勝老漢呢?孟天林有點猶豫,這可是拿命換來的呀,要是遇個歹人,孟天林動搖了,腳步不由得往後移,身子都要轉過去了。一陣狂風襲來,險些將他掠倒,身上的肌肉一經停下來,便發出鑽心的痛。狂風掠著冰雪,打在他脖頸上,刺爛了肌膚,血還未流出,就凍僵了。孟天林再次看見了燃著的柴火,辟辟剝剝的響聲誘人得很,無法捨棄了。他想,進去暖暖吧,多留點神,緩過身子就走。
孟天林這才緩緩走過來,抬起手,敲響了門。
木門吱呀一聲,孟天林斷然沒想到,火光映出的,竟是一張俊美的女人的臉。
孟天林愕然地怔在那兒,抬起的腳步僵在了空中。女人也有片刻的驚疑,定在了那兒,眼裡滑過幾道細碎的浪,最後讓一片灰暗覆蓋了。不過女人很快發出了聲,天呀,這大的雪,快進。孟天林醒過神,抬腿躍到了裡面。一看到真實的柴火,孟天林忍不住了,不顧一切地撲上去,把整個身子投進了火中。女人閥上門,又用一根槓子牢牢地扛住,轉身看見孟天林,驚恐地叫起來,不要命了呀,快取出來。女人奔過來,把孟天林的胳膊從火中撈出來,把他整個人往後推了幾步。孟天林使勁地想張開嘴唇,凍僵的嘴卻動不了。
女人把孟天林放倒在一堆胡麻秸上,上面鋪著一張完整的牛皮,她從炕上抱下幾張狗皮、羊皮,給孟天林蓋上,最後拿出一床厚被,嚴嚴地捂住孟天林。這是常識,冰天雪地趕來的人身上是凍僵的,得慢慢暖,要是猛地遇了火,身上的肉會和冰雪一起化掉。
女人往火爐裡又加些柴火,火爐是一只廢棄的油桶做成的,柴火加進去,馬上發出一串子脆響,火苗呼呼跳躍著,映出女人光鮮的臉。女人很年輕,火光下她的臉像是剛入洞房的新娘,留著長發,隨意地垂散在肩上,穿一件緊身紅襖,襯托得人很利落,也很妖嬈。屋子的溫度迅疾升起來,躺在胡麻秸上的孟天林漸漸有了知覺,試著伸了下胳膊,能動了。女人叫他不要動,多躺一會,放心,到了這裡,就跟家一樣,女人說。女人說話時已將另一個爐子打開,那是做飯用的爐子,孟天林扭頭看了女人一眼,山妹的影子立刻跳了出來,孟天林幸福地閉上了眼。
一股油香飄起時,女人陷入了怔思。
女人是在等人,守夜的德勝老漢病了,癌症,動不了。這麼大的雪,又近年關,村落裡一時抽不出別的守夜人,女人便自告奮勇來歇腳屋。女人不能不來,她的吉剛還沒回來。吉剛出去兩年半了,說是到黑蘭山,可一去便無音訊,連個口信都不帶來。女人天天等,夜夜盼,眼看著大雪要封山,還是不見吉剛的影子。女人幾乎要絕望了,這個年又不能團圓了。女人忍著淚,天天朝鐵雞嶺張望,一望見影子,女人的心就怦怦直跳,恨不能跑上鐵雞嶺,迎了吉剛回來。等影子到了野豬坡,女人的淚就下來了,來的都是別人的男人。別人的男人都趕著回家過年了,唯有她的吉剛,連生死都還不知道。
還好,大雪落下的那天,女人終於得著信兒。一同出去的黑蠻子說,吉剛遲些日子回來,礦上發工資,挪不開腳,等發完工錢,吉剛就趕回來。黑蠻子還說,你就等著抱金娃娃吧,吉剛哥可掙了大錢,他都成礦老板的大紅人了。女人飛快地跑到村落裡,把這個大喜訊告訴公婆,公婆盼吉剛都盼得吃不下飯,一聽吉剛要回來,馬上顫顫地站起身,非要來歇腳屋等。女人哪能讓他們來,把娃兒往婆婆懷裡一推,飯也沒在家吃,就又跑來了。
女人又等了四天,直到茫茫大雪徹底封了山,才想吉剛回不來了,說不定讓大雪擋在了二道梁子,住在山林嫂那達了。女人好不難受,盼了兩年,直盼得有了信兒,卻把自家男人盼到了雪那頭。
可惡的雪。
女人麻利地做飯,啥都是現成的,狗肉、棒子面,還有一只雞。門響的那一瞬,女人心嘩地一亮,利索地跳下炕,險些要喊出吉剛了。女人斷定是吉剛回來了,吉剛一定也急著她,急著他還未見面的娃兒,他怎能在山下安心呢,他一定會想辦法穿過雪嶺,不顧一切地趕來。女人抽開門閥的一瞬,手是抖著的,心就在嗓子眼上,女人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不知道看見吉剛的一瞬會做出什麼。女人站在門前,稍稍平定了下心情,這才嘩地打開門,白頭白臉,女人確信就是她的吉剛了,幾乎要撲上去,撲到這個雪人懷裡,恨恨地罵一聲死鬼,然後使勁地捶他一下,把兩年多的思念和怨恨一塊捶過去。女人卻忍住了,白雪刺得她眼疼,望著眼前凍僵的男人,女人的喉嚨哽著,像是有根魚刺扎裡頭,說不出話來。女人怔怔地望著雪人,心裡期盼著那個聲音響出來,過了幾秒,還不見雪人有何反應,女人就知弄錯了,這個長得跟吉剛一樣高大結實的男人不是吉剛。可女人還是控制不住地想把身子撲過去,整個地撲過去,仿佛只要撲過去他就是吉剛了。
女人邊做飯邊想著剛才的心情,兀自臉紅起來,一抹羞澀滑過額頭,漫向耳際。女人真是想瘋了,想癲了,忍不住又朝躺著的男人瞥了一眼,像,真像,個頭,身架,就連躺著的姿勢,也一模一樣。女人在心裡暗笑一聲,不要臉,偷看別家男人,臊死吧。可女人又瞥了一眼,這是個好信哩。他能回來,吉剛就能回來,吉剛不比他少腿少腳,說不定礦上真忙呢,都當了啥技術員了,能得很。連個巷都沒見過,能懂煤的事?女人覺得不可思議,世上的事怪著哩,說不定吉剛真成哩,只是自個把他小看了,還不讓他去哩,說挖煤危險,三片石頭夾片肉,一條腿在陽間,一條腿在陰間,還不如去雙龍溝,遠是遠點,可來錢快。女人當然不只是為了錢,她才不那麼想呢,如果不是要往山下搬,不是要給公公看病,她才捨不得讓吉剛出門哩。就在林區待著,養幾頭牛,種幾畝地,餓不死就成,跑那麼遠掙錢,擔驚受怕不說,把她放在屋裡,摟個冰炕睡覺,多寒心呀。
沒良心的,放出去還不回來了,等回來,偏不給他開門,雪地裡多凍會,看他還敢。
女人心裡亂著,手卻不閒,不多時,飯做好了。女人走向孟天林,喂一聲,孟天林掙掙身子,想起,卻發現腿不聽使喚。剛才還能走路的腿,一躺像給躺沒了,孟天林感到不妙,雙手抱住腿,邊搖邊喊,我的腿,天呀,我的腿。女人一驚,忙忙地掀掉被子,皮子,看見孟天林兩腿直直的,腫得跟檀木條似的。女人試著掐了一下,問疼不,孟天林搖頭,同時狠狠捶了一捶,居然仍沒感覺。女人小心翼翼,幫孟天林褪下狗皮筒子,棉襪跟腳沾在了一起,一股臭氣噴出來,熏得女人扭過脖子。女人找把剪刀,先將棉襪剪開,接著哧一聲,孟天林的褲腿裂開了,兩條紅腫的腿露出來,孟天林呀一聲,伸手阻攔,女人嗔怪道,不要腿了呀。說完,倒一瓶青稞酒,點燃,淡藍色的火苗簌簌跳起,女人蘸上酒,使勁搓起來。火苗在她十個手指間跳動,仿佛一只精靈,跳來跳去。
孟天林漸漸有知覺了,滿是感激地看著女人,多好的女人呀,想起自己進門時的心境,孟天林有些羞愧。女人卻始終低著頭,沒話,只顧用勁搓。漸漸的,手心裡浸了汗,身上也熱成一片。女人曾經這樣搓過男人的,那是訂婚不久,吉剛聞知她爹病了,背一只野兔翻過山去,女人娘家在野豬坡對面,也是林區。那天吉剛迷了路,雪地裡耽擱了好幾個時辰,大半夜才找到家。爹讓哥嫂送到了山下醫院,娘跟去侍候,吉剛一進屋,重重地摔到地上。女人就是用這法子,給他搓,後來,後來還忍不住把吉剛的腳掖在懷裡,用胸口給他暖。女人忽地就想起那一幕,禁不住臉紅起來,紅得厲害,快要紅透了。那是多美的一幕呀。從那天起,她就把自個當成了吉剛的人,身子都讓他挨了,那可是女兒家的身子呀,咋就讓他一雙臭腳先占了便宜呢。女人臉紅得不成樣子了,搓著的手也搖晃起來,到後來,就不是搓了,變得像撫摸。女人有點恍惚,整個人都縹縹緲緲的,目光迷離成一片。
孟天林終於站了起來,女人遞上碗,說趁熱吃吧。孟天林頓感饑腸轆轆,顧不上客氣,端碗大口吞吃。火光下,女人的眼睛一刻也沒離開過他,看著孟天林狼吞虎咽,心裡泛上一層難過。歇腳屋守候的這些日子,女人沒少見這些出門討錢的男人,仿佛把幾年的饑餓全攢了回來,一見著五谷,啥也不管了。女人歎口氣,閉上了眼睛。
孟天林真叫能吃,眨眼一鍋飯沒了。女人又端上一盆骨頭,孟天林有點不好意思,女人拿眼神鼓勵他,孟天林訕訕地笑笑,抓起一塊,啃了起來。女人倒了半碗酒,說,喝上暖和些。孟天林知道遇上了好人,在這個狂風怒雪的夜晚,孟天林沒想到會遇上這麼好的女人。他有些感動,捧著碗的手微微發抖。這時候孟天林已坐到了炕上,熱騰騰的炕,暖得孟天林想叫喚。孟天林想說句什麼,至少表示一下謝意,可嘴拙得說不出來,只是望住女人傻笑。女人讓他笑得有些慌亂,無聲地勾下頭,兩只手絞在一起,心怦怦亂跳。女人真是年輕,個頭適中,身材更是好看,女人勾頭的動作透出一股說不出的韻味,孟天林看了一眼,心就惶亂得跳起來。
你也喝一口吧,孟天林說。孟天林不知道為啥要讓女人喝,這個意外中的女人已徹底搞亂了他,他有點神不守捨,更有種手足無措。他不知道怎樣才能掩蓋住自己的惶亂,只能一口接一口地喝酒。女人卻始終如一地站在炕下望著他,有好幾回,女人都把他望成了吉剛,女人的幻覺瞬間打開,身子不由得發顫。這顫從心底某個地方升起,漣漪一樣漫開,迅疾包圍了整個身子,女人有一種倒下去的危險。可女人堅定地搖搖頭,把自己拉回現實。女人不時地告誡自己,他不是吉剛,吉剛還沒回來,吉剛很快就要回來。
女人再次往火裡添些柴。一串火苗跳出來,女人好像燙著了手,輕叫一聲,旋即捂住了嘴。女人怕孟天林笑話,孟天林哪能笑話呀,那一聲輕叫軟軟地捉住了他。他放下酒碗,差點跳下炕抓住女人的手。見女人用嘴對著燙傷的地方,孟天林吸了一口氣,算是平定了自己。
屋子裡有些靜,誰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就那麼靜著,聽柴禾在火裡剝剝地響,聽風在外面凶凶地吼。女人本是很想問些什麼的,比如路上碰到過人沒,比如山下雪大不,或者索性直截了當問,認識一個叫吉剛的麼,要是認識,那可就話多了,到天亮也說不完。女人更期望他先問,問啥都行,只是別這麼啞著,啞著難受呀。
你也喝一口吧,孟天林又說。說著掏出酒瓶子,要給女人倒。女人忙忙地接過,說我自個來,便真的給自己倒了半碗。女人有喝酒的習慣,林區的女人都有。太多沒男人的夜晚,林區女人會拿酒暖身子,壯膽,喝醉了反倒睡得痛快些,很多煩心事讓酒一沖便沒了。
女人喝了兩口,讓酒嗆了一下,發出一連串的咳。炕上的孟天林不安地說,慢些喝,別嗆壞了。女人止住咳,直起腰,再望孟天林時,眼裡就多出一層淚花,女人心裡原是有苦的。
半碗酒很快沒了,女人還要倒,讓孟天林攔住了。天不早了,我該上路了,孟天林說。女人沒說話,屋子裡氣氛怪怪的,女人身上的清香浮在半空裡,不掉下來,也不飄走,嗅一口就讓人心亂。是個好人哩。孟天林再三提醒自己。說不定男人也在外頭,孟天林又想。我要上路了,孟天林像是在試探,聲音輕得連自己聽了都心虛。
這大的雪,天亮再走吧。女人終於說。女人從胡麻秸上拾起羊皮,還有被子,像是要給孟天林鋪炕。孟天林有絲緊張,又像是竊喜。他跳下炕,幫女人收拾弄亂的屋子。女人扭過頭,說將就一宿吧,過路的人都這麼將就的。
女人後半句話讓孟天林琢磨半天,他弄不明白女人為啥要加上這半句,是在掩飾麼?還是提醒孟天林,說不定還有過路人要來?孟天林決計不去想了,坦率說,他對女人沒別的想法,能有啥想法哩,這麼好個女人,再有想法還能叫人麼。這麼一想孟天林便大方許多,不再別扭了,脫下羊皮襖,疊成枕頭,往炕沿一放,就要躺下去。倒下的一瞬,忽然又記起什麼,掃一眼女人,見她正專心忙著,便快快地取下襠裡鼓鼓囊囊的小包,裹進羊皮襖,還不放心,又拿腰帶扎了兩道子,打個死扣,確信牢靠了,才穩穩當當地枕上。
一躺到炕上,孟天林腦子裡便跳出山妹。說來也怪,這女人跟山妹還真有點像,腰身,臉盤,就連做出的飯,味道也是一樣的,怪不得一口氣吃個底朝天哩。孟天林暗自笑了笑,覺得世上的事真是日怪,想山妹,半道上還真就遇個山妹。只是這事兒,說啥也不能叫山妹知道,就說守夜的還是德勝老漢。
孟天林聽見一聲門軸響,知是女人出去了。一股冷風嗖地刮進來,孟天林下意識地縮縮頭,用被子裹緊脖子。女人真是出去了,女人站在泥巴屋前,沖鐵雞嶺的方向望。女人終究知道,炕上的男人不是吉剛,她的吉剛還在路上。不會讓雪埋了吧,女人把自個嚇了一跳,冷風灌進脖子,女人打個激靈,朝雪地啐了一口,為剛才那個不吉利的念頭。女人確信吉剛是不會出事的,他都成技術員了,還怕對付不了雪,可他怎麼就還沒影兒呢?
女人最終在雪地上撒了一泡熱騰騰的尿。一股酒氣騰起來,熏得女人想嘔,女人趕忙提好褲子,快快返了回來。沒戲了,等明天吧。女人這樣跟自己說。閥好門,用槓子頂牢,女人在地下站了會,摸索著上了炕。炕上飄著一股酒味,還有男人濃烈的汗味兒。女人一觸到這味兒,立馬又變得恍惚了。
女人睡不著,她相信孟天林是睡著了,趕了那麼遠的夜路,不累才怪。屋子裡不時響起鼾聲,重重砸在女人心上。女人有點怪孟天林,咋就多連一句話也不說哩,話就那麼值錢?女人是最怕夜晚的,尤其風雪夜,女人常常是抱著身子、蹲炕頭、望著爐火,一邊聽風雪的吼叫聲,一邊想著遠方的吉剛。有時想累了,和衣倒在炕上,卻越發睡不著,孤獨像風雪一樣無邊無際漫來,鑽進女人的每個毛孔,那是比風雪更厲害的東西,能讓女人的每個毛孔發出尖銳的疼痛。
而此時,疼痛又在女人身上漫開,女人甚至能聽到清晰的聲音,很尖利,像鋼針鑽在骨頭上;又很沉悶,狂風卷過林子樣,吼吼地響。女人雙手捂住耳朵,想拼命把聲音趕出去,很多個夜晚,她都這樣成功地驅趕了它們。可今夜有點特別,女人捂住耳朵的手很快掉下來,一捂住耳朵,反把身邊的聲音捂沒了,女人此時多麼想留住這聲音,哪怕是她最不愛聽的鼾聲。
女人終是迷迷糊糊睡了過去,興許是酒精的作用,女人只覺身子一飄一飄的,頭裡一晃,便到了夢中。
柴火慢慢弱下去,偶爾一兩串火苗騰起,流星一般劃過沉悶的夜晚。
雞叫時分,女人一個閃身驚了起來。女人夢見吉剛出事了,吉剛正在雪嶺上奔走,吉剛的步子多快呀,快得風都追不上,可突然一場雪崩,天塌地陷般的雪崩,硬是把她的吉剛活活埋了。女人驚叫一聲睜開眼,驚慌中望見炕上的男人,女人不顧一切撲過去,緊緊抱住了男人。
孟天林壓根就沒睡,女人的氣息一直困擾著他。酒精在體內燃燒,呼呼的,孟天林快要飄起來了。孟天林強迫著自己。他故意發出鼾聲,他覺得鼾聲能讓屋子安全些。可女人的呼吸越發濃起來,輾轉反側的聲音能讓世界塌陷,關於山妹和女人的種種聯想加重著夜的不安。孟天林覺得自己掉進了一個陷阱,思想和靈魂都被顛覆了,世界馬上會變得混亂無序,唯有洶洶波濤般湧來的女人氣息成了唯一的真實。
孟天林知道自己不能救自己了,他已落入了雪崩,埋葬他的將是這白雪一般聖潔美麗的女人。
孟天林抓住了女人。女人抖動著,震顫著,女人像被野獸追趕,走投無路地投向他。女人的雙手急促而有力,抓住稻草般抓住他。孟天林不能猶豫了,其實他哪顧得上猶豫,饑渴的身子像一張早已拉緊的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孟天林攬住女人的同時也把自己交了出去。
兩股洶湧的氣息沒頭沒腦地交匯在一起。女人一接觸到真實的氣息,就由不得自己地軟下去,只有鋒利的牙齒咬住男人的肩胛,這一咬讓她更猛地迷失了自己。女人被噩夢一路追趕著,直到男人火燙的身子堅實地壓住她,直到一道急流以不可抵擋的氣勢洞穿她的身體,女人才像雪蓮一般燦然盛開。女人寧願把自己沉醉在夢裡,所以在一場酣暢淋漓的搏殺後,女人夢囈般發出一聲呼救——吉剛呀!
孟天林遭雷擊般轟然倒下。
孟天林跟吉剛是在山下的老相好酒館相遇的。
從掌櫃屋裡出來,孟天林跟四個青海人一路奔逃,所幸的是臘月的天空即時降下一場雪,雪不大,但足以把逃命者的足跡即時掩了。老耿是個對雙龍溝了如指掌的人,一逃出金礦,他的步子便兔子般敏捷,孟天林追得氣喘吁吁,另三個沙娃寸步不離地跟著他。孟天林感謝上蒼讓老耿看中了他,他的腳趾間都充滿感恩之情。老耿不時地吆喝,要他們跟緊,他們必須在天亮以前逃到安全地帶,等保鏢從酒中醒來,他們會像鳥一樣飛過這險象叢生的死亡之谷。灌木劃破了褲子,血從四處滲開,孟天林不敢怠慢,連腳上的刺都顧不上拔一下,一掉隊他就完了,雙龍溝就是他的葬身之地。
他們是在第二天天擦黑時逃出雙龍溝的。望見大路的一刻,孟天林雙眼控制不住地噴出淚水,他想跟老耿他們分手的時候到了。生死一場,孟天林有點捨不得他們。想想噩夢一般的三年,孟天林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就這麼懷揣三千多塊錢活著出來了。這時候他腦子裡再次閃過金礦掌櫃刀子下的笑,那是他見過的最讓人震撼的笑。他居然笑得出來,真他媽的,孟天林這樣發洩著自己的情緒。
夜色下三道寒光逼向他的時候,孟天林還在想怎樣跟老耿說謝。老耿是個不愛言聲的人,三年下來孟天林跟他說話還沒超過十句,就這麼個人,卻有智慧從掌櫃手裡拿到錢,還能如鷹般把他們帶出這死亡之谷。就在孟天林打算跟老耿熱烈而悲愴地擁抱作別時,三道寒光逼向他的脖子,他發現三個沙娃臉上突然換了顏色,目光更是恐怖得沒法看,他們手裡齊齊地亮出刀子,一道冰涼劃過孟天林的心際。
孟天林面無血色地看著老耿,這個平常溫厚得就像父親般的男人突然說,對不住了,兄弟。
三個沙娃也說,對不住了,兄弟。
孟天林驚駭得哆嗦著嘴唇,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我們可是生死兄弟呀。
三個沙娃咬著牙說,誰都想過個好年呀,拿出來吧,別逼我們。
老耿鐵冷的表情拒絕了孟天林求救的目光,天在剎那間冷得令人發僵。孟天林還在抱著一絲幻想,一個缺乏耐心的沙娃已用刀尖割破了他的皮膚,孟天林感到有絲血狀的東西汩汩流出。他最後望一眼老耿,老耿已扔下他們,做出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訣別。孟天林攥著錢的手遲疑許久,在第二刀劃向他的瞬間,突然腿一軟,倒在了地上。
走出不遠的老耿後來折過身,從貼身口袋裡掏出一張票子,一路保重。
孟天林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趕到山下,走進老相好酒館時,餓得已沒一絲力氣了。
老相好酒館的爐火燒得正旺,空空的店堂裡,一個跟自己同樣年齡的男人正在孤獨地咀嚼著飯菜。孟天林挑個桌子坐下,沖男人面前的一大盤狗肉咽了口口水。男人聽見響聲,轉身看他一眼,便又低頭咀嚼起來。
孟天林只要了碗面,外帶二兩青稞酒。
夜慢慢黑下來。孟天林吃飯的姿勢孤單而無力,他已沒有任何帶感情色彩的念頭了。面對橫在面前的茫茫雪嶺,孟天林連悲傷的力氣都不再有,吃完面再說吧。走一步是一步,一路上他就靠這個念頭活了過來,他發現人在窮途末路的時候,這個念頭是唯一管用的念頭。
大兄弟,來只狗腿吧。那男人突然走過來,見孟天林詫異,又說,這冷煞人的天,不吃狗肉哪行呀。說著便把自己桌上的狗肉端了過來。男人絕無惡意,縱是有惡意又能咋?孟天林已沒什麼畏懼了,唯一的畏懼便是對狗肉垂涎四射的目光。
吃吧,出門就是兄弟,誰讓你我是最後回家的人呢。
男人看上去很開心,酒精已在他臉上燃燒,發出掩不住的光芒,那是只有掙了大錢的人才有的光芒。孟天林艱難地推開狗肉。男人的興奮刺激了他,他聽到自己的身體很疼地叫了一下。
我叫吉剛。男人毫不見外,一屁股坐他面前,拉起了話頭。
吉剛確實掙了大錢,他毫不掩飾地告訴孟天林,黑蘭山真是個好地方,好地方呀,兄弟,只要捨得力氣,甭說錢,就是金子也能換來呀。吉剛美美鼓了一口酒,見孟天林不動狗肉,吉剛好像來氣了,怎麼,看不起兄弟,實話跟你說,黑蘭山那地方,可沒人敢看不起我。吉剛把狗肉推向孟天林,又沖裡面喊,再來一碗羊雜。
孟天林端著羊雜,他也不管了,喂飽肚子再說。這就對,親不親,一鄉人嘛,兄弟,哪個村落的?
牛頭嘴的。孟天林低頭說。
近呀,一山之隔,我是豬坡溝的,說起來還是同鄉哩。吃,吃,吉剛來興了,終於等到了伴。走進空蕩蕩的老相好時,他還發愁,茫茫雪嶺,一個人咋過呀,這不,終於讓他等到了伴。
孟天林跟吉剛大碗碰喝起來,沒多時,吉剛就把他在黑蘭山的事全說了。兄弟,要是不嫌棄的話,過完年一道去,背煤有啥怕的,有兄弟我哩,保你發,看你這一身好力氣,不背煤可惜了。
孟天林無話可說,只是瞪著一雙黑突突的眼睛,盯住吉剛望。吉剛告訴孟天林,別看礦主都是有錢人,可真正懂巷的沒幾個,要是多少懂一點巷裡的事,值錢著哩,弄不好就給你一個技術員,工錢比別人高幾倍,年終還有紅分。說來也慚愧呀,我那點本事,都是現學現賣,我遇了好人,他背了一輩子煤,是他手把手教我的。可惜了,他讓巷給壓死了。
店堂的氣氛沉悶下來。
不說了,說起來難心,還是說開心的吧。怎麼樣,兄弟,你也掙得不錯吧?
孟天林頭垂得更低了,牙齒咬得格巴響。幸虧吉剛轉了話題,吉剛說起了女人。一說女人,吉剛的話又把不住了,他竟然打開隨身背的包,從裡面取出一大堆衣服,都是給我媳婦買的,你給參謀參謀,她不會說我老土吧。
孟天林手抖抖地撫在那堆衣服上,他的眼裡再次冒出山妹。結婚到現在,山妹還沒穿過一件像樣的衣服。孟天林哽咽了,他把手從衣服上艱難地拿開,沖吉剛說,裝上吧,裝上。
吉剛又打開一個包,全是娃兒吃的玩的,吉剛興沖沖說,還不知是男是女哩,管他哩,都給買了,最好是雙胞胎。
店堂裡爆發出吉剛山洪一般的笑,孟天林的耳膜快破了,他捂住了耳朵。
兩個人足足喝了三斤青稞酒,覺得身子熱浪滾滾。吉剛說不喝了,再喝就倒在鐵雞嶺上了。他沖孟天林爽快地一笑,兄弟,你我有緣哩,到了野豬坡下,讓我媳婦再給你燉酒,我們喝他個一醉方休。
吉剛大方地喊掌櫃的結賬,孟天林的手可憐巴巴地捏著一張毛票。吉剛說,哪呀,兄弟,我請客。吉剛掏錢的一瞬,孟天林看清了那個鼓鼓囊囊的小包。
上了路,吉剛的話就少了,也許孟天林的沉默讓他覺得話太多了,還是外面的風雪讓他醒了酒。兩個人踏著夜色,一步步朝雪嶺走。路過二道梁子時,四道目光不約而同地朝山林嫂的歇腳店望去,孟天林真怕吉剛會停下腳步,會走進去,他不相信一個裝滿票子的男人會放過這地方。
走吧,兄弟,再好的熱炕也沒自家媳婦的好。見孟天林盯住歇腳店不動,吉剛爽笑道。孟天林尷尬地咧咧嘴,懸著的心騰地落了地。再上了路,孟天林就覺渾身有勁了,他甚至一度走到吉剛前頭,把大雪中吭哧吭哧的吉剛拉下好一截子。
風越來越緊,齊膝深的雪讓人每邁一步都很艱難,風把雪吹成了一道一道的溜子,稍不留心,踩到溜子裡,就摔個偏跤。吉剛摔了好幾跤,爬起來後大咧咧地罵,狗日的雪,咋就光絆我哩。孟天林會停下腳步,等吉剛趕上來,不等吉剛喘氣,就又邁開了步。吉剛摔得不耐煩了,後面罵,你家熱炕著火了呀,一道走好不?!
孟天林不敢慢,不敢跟吉剛並肩。一上路,他的心裡就著了魔,他怕一並肩魔會跳出來,會讓他控制不住自己。他恨不得一腳踩過鐵雞嶺,把這個叫吉剛的男人遠遠拋到腦後。可那個魔實在太厲害了,他讓孟天林一次次停下,一次次朝吉剛伸出手,拉住吉剛手的一瞬,孟天林清晰地聽見自己心裡發出的聲音,可怕的聲音。
孟天林發誓不再理吉剛,摔死是他自己的事,跟我沒關系。摔死是另一回事,那是天爺害的,孟天林一次次這樣重復。他不知道這樣重復的意義何在,但他忍不住重復。突然,他腳下一滑,重重摔了出去。孟天林一聲慘叫,身子箭一樣隨雪塊飛了出去。孟天林閉上眼,也好,這樣反倒干淨。
孟天林沒被摔死,差一點就摔死了,他一腳踩空踩到了山崖上,墜下山崖的一瞬,本能地抓住了一棵樹,樹深藏在雪中,不知怎麼就讓孟天林抓住了,他掙扎了幾下,沖吉剛發出呼救。後面的吉剛趕上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撈上來。吉剛上氣不接下氣說,讓你慢點,鬼催著呀。
孟天林翻起身,一言不發地走開了。
吉剛不解地盯住他,心想撞上鬼了。
接下來,他們走得都格外小心,尤其孟天林,每踩一步都像是很沉重。鐵雞嶺遙遙地橫在面前,翻過鐵雞嶺,就是野豬坡了,孟天林一遍遍提醒自己。孟天林覺得自己沉重得不能再走了,他真想躺下來,倒在雪中,讓這個掙了大錢的吉剛從他身上踩過去,那樣他就不欠他什麼了。
吉剛也像是意識到了什麼,不緊不慢地跟孟天林保持著距離。風從兩個人耳邊吹過,他們聽到的不是同一種風聲。
沒機會了,孟天林聽見風說,再怎麼也不能直戳戳地撲去吧,他會有提防,那麼精明個人,不會沒提防。孟天林還是聽見風說。孟天林咳嗽一聲,這是他發出的第一聲咳。果然,身後的吉剛也發出一聲咳,比他的有力。
雪嶺靜得讓人喘不過氣,風聲沒了,空氣僵止了,只有兩個人的心跳,“冬冬”地敲打著靈魂。孟天林一身冷汗,徹骨的冰涼。吉剛遠遠拉下一截子,翻過鐵雞嶺,就是野豬坡了。
兄弟呀,孟天林沉沉喚了一聲,一個趔趄倒下去。這次他沒抓樹,身子倒懸在懸崖上,一雙腳露給了吉剛。
兄弟呀!
雪嶺回蕩著孟天林狼嗥般的聲響。
吉剛似乎猶豫了一瞬,拿眼四望,雪嶺茫茫的,看不出什麼。他本能地騰起腳步,朝孟天林撲去。就在吉剛用力抓住孟天林雙腳往上拉時,孟天林一個鯉魚翻身,躍了起來,緊跟著他從狗皮筒子裡掏出從老相好酒館拿的鐵錘,只在一瞬間,吉剛便失去了思維。
孟天林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接下來他考慮該把這個叫吉剛的男人送往哪裡,孟天林還不是一個十分心狠的人,這從他沒給還在呼吸的吉剛補上第二錘便能證實。他撈著吉剛,朝瞅好的山崖走去。這時候孟天林出奇地平靜,連呼吸都是均勻的,頭上不再有汗,藏在狗皮套子裡的手心也是干干的。孟天林奇怪自己能平靜下來,這在下手前是不敢想象的事,可他做到了,看來他並不比青海人差什麼。
孟天林撈著這個叫吉剛的男人,撈了足有五十米遠,雪地上撈人竟是一件容易的事,孟天林再也不覺得有什麼艱難的事了。他會心地一笑,他聽到自己的身子又響了一聲,爾後便徹底平靜了。孟天林想,往後的歲月,他再也聽不到這種來自自己身體的聲音了,他略微有些傷感。
孟天林借著酒力又把吉剛往前撈了幾米。青稞酒的酒勁就是大,孟天林慶幸多喝了幾口,要不,他還沒這麼大的力氣哩。青稞酒是好東西呀,孟天林這麼想著又掏出酒瓶,往嘴裡灌了幾口,是吉剛臨出酒館時沖掌櫃要的。
孟天林該做最後一道工作了,只要把吉剛往山下一推,一切就灰飛煙滅,神不知鬼不覺。孟天林有點感恩這場雪。
就在孟天林做出最後一個動作時,吉剛突然動了一下,像是要起來的樣子,孟天林一個趔趄,差點把自己嚇過去。可他還是鎮靜住了。吉剛果然起來了,直直地起來,孟天林“媽呀”一聲,抓著吉剛的手松開了。
孟天林往後退了幾步,才發現吉剛根本沒起來。不過吉剛已經看不見了。他一松手,吉剛就從山崖下摔了下去。孟天林膽戰心驚朝山下望了望,沒望見吉剛,不過他想吉剛再也站不起來了,等冰消雪融,春暖花開,吉剛會變成一具骨架,有誰能想到這風雪夜的事呢?
孟天林從女人身上重重地摔下,腦袋長時間地處於空白。
吉剛,吉剛呀。
女人幸福地閉上眼,帶著難得的陶醉睡去了。女人的手還牢牢地抓著孟天林,夢中的女人一定抓住了吉剛。
孟天林輕輕掰開女人,輕輕下炕,穿上狗皮筒子,走進了雪夜。
風忽然又厲了。
雪夜發出恐怖的嘶叫。
孟天林像是喝醉了般,沖來時的路瘋了般撲去。
女人直到第二天晌午才睡醒,女人睡得實在是太香了。
女人睜開惺忪的眼睛,摸了把炕,炕上空空的。女人做夢一般,懷疑起自己來,昨夜這屋來過男人麼?
這時候女人看見了一個包,一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包。女人赤著身子跳下炕,打開,花花綠綠一眼的衣服,女人驚叫了,你出來呀,死鬼。
女人接連打開幾個包,直到捧著一懷的票子,女人還是不能確定,昨夜來過男人麼。
這之後,女人便活在恍惚中,她始終搞不清那夜到底來沒來過男人。直到第二年春暖花開,冰消雪融,女人才在村人的攙扶下走向鐵雞嶺。
女人看到兩個緊緊抱住的男人,一個把另一個往上推。女人搞不清,到底哪個是他的男人,或者都是。
女人抬眼的一瞬,看到遠處立著一個山花一般的女人,她的樣子有點憂傷,不過渾身透出一股親切味兒。
女人沖那個跟自己有點像的女人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