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繼續當著我的副主任,不過分工卻有了些變化。以前,我只是負責文字材料這一塊,其他的事,除了接待由趙曼麗負責之外,其餘事情均由李志安包攬。現在不同了,許多分工被打亂了,趙曼麗雖然負責接待工作,但付強也經常親自安排接待,有時付強也叫我去。而趙曼麗也會被安排去做一些別的事,比如買東西,局裡其他部門的一些後勤保障工作等。小孫還是以收發文件及打印為主,偶爾也被叫去做點別的。只李志安沒有安排具體的工作,按照付強的話說,他是「長輩」,幹了這麼多年革命工作,現在想幹就幹一點,不想幹就休息一下。李志安嘴上雖然高興地說「沒事做更好」,但我看得出,他心裡其實是很失落的。
真正實實在在地幹工作的,其實還是以我為主。因為付強並不安於現狀,他多數時候是在外面跑,至於跑什麼,他神秘地說:「等今後有了眉目,自然會告訴你。你暫時替我多分擔些事,不會讓你吃虧的。」又說:「辦公室的事你就放手大膽地幹,如果誰不聽你的,我來找他的事。」
我雖然不是為了「不會讓你吃虧」這句話而拚命幹活,更主要的是,我覺得他很相信我,不管什麼事,他知道怎麼做就毫無顧忌地做下去,如果不知道怎麼做,他就會找我商量,然後按我的意見抓落實。這讓我有了「知己」的感覺,俗話說「士為知己者死」,他如此相信我,支持我,我焉有不努力幹的理?當然,可能他的官場背景對我也是個誘惑,我覺得跟他這樣的人多接觸一些,多贏得他的一些好感,肯定不會讓我「吃虧」。
付強很會調節氣氛,他跟大家在一起,幹完工作之後,就海闊天空地拉著大家侃大山,他的思維活躍,言語風趣,經常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即使是趙曼麗這樣矜持的人,也經常掩嘴哧哧地笑個不停。在付強的領導下,辦公室的工作馬上就扭轉了冷清壓抑的氣氛,出現了「政通人和」的喜人局面,尤其是我,既沒有了從前的工作壓力,又沒有成天惴惴不安的壓抑,心情十分舒暢。
這天,付強拉著我說:「老高,徐局長來了一幫同學,叫我安排接待一下。一會兒你跟我一道去。」
「這……不好吧?趙主任負責接待工作,還是讓她去吧。」我覺得我不能「搶」了趙曼麗的「飯碗」。
「叫她去為何?徐局長的同學有男有女,叫趙曼麗去算個什麼事?還是我們一道去吧,你酒量好,得好好陪陪他那幫同學,讓他們喝得高興點。」
付強雖然年紀小,為人卻十分精明。他不僅事先從徐局長那裡瞭解了接待對象是些什麼人,而且還考慮到徐局長同學這層關係,怕徐局長的同學拿趙曼麗開玩笑,萬一傳到徐局長的夫人耳朵裡,可不是好玩的。既然付強這麼看得起我,我又何樂而不為呢?我偷偷瞥了一眼趙曼麗,見她雖然沒看著我們,但她眼睛的餘光卻在密切注意著我們,耳朵也豎得直直的,一直在聽著我們說話。我覺得有點愧疚,可沒辦法,我也是聽付強安排嘛。
晚上,我跟著付強一起到了酒店,徐局長的同學早已到了,果然有男有女,正在熱火朝天地開著玩笑。徐局長見我們進去,向他的同學一一介紹我和付強,介紹我的時候,特別強調說:「高主任可是我們局第一大才子。」引得他的同學們嘖嘖稱讚。我對徐局長如此抬舉我,感到十分榮幸。
酒席開始,徐局長表現出了他率直的性格,逼著每一個同學都喝了白酒,然後首先熱烈歡迎同學們來看他,咕嘟一聲喝了個底朝天。同學們一個個看得咋舌,但在付強的監督執行下,一個個都乖乖地乾了杯。
付強酒量不行,這我是知道的。上回他請我們辦公室全體同仁喝酒,也只喝了一點點,就面紅耳赤,最後還是打的回去的,他自己的車子則丟在酒店的停車場裡。徐局長敬過酒之後,付強也倒上一杯,說:「我不大會喝酒,但各位大哥大姐既然是我們徐局長的同學,我也要表示一下我的敬意。我也敬大家一杯。」
他的話音未落,立即便有同學提出抗議,說哪有這樣敬酒的,要喝就大家一起來。付強笑嘻嘻地說:「各位來看望我們徐局長,也算是我們的客人,哪有不敬客人酒的?如果大家不支持我,就請徐局長把我這個辦公室主任撤掉吧。」大家一齊哄笑,果然都喝了。
我見付強一口喝下一杯酒,正在詫異,付強朝我擠擠眼,意思是說該你敬了。我在徐局長面前有些拘謹,不如付強那麼放得開,見他說得那麼輕鬆,便勉強找了個理由說:「我也來敬大家一杯。歡迎各位來我們局做客。」
我的提議又有人提意見。付強馬上站起來說:「我們徐局長敬酒大家喝了,我敬的酒大家也喝了,難道我們高主任敬的酒,大家就不肯喝?」
提意見的那人一時被嗆住,不知說什麼。另一個女同學求饒地說:「徐剛,我不能再喝了,再喝就醉了。」
徐局長笑瞇瞇地站起來說:「今天各位同學來看我,我感到十分高興,這說明大家看得起我,我多少得盡點地主之誼吧?高主任是我們辦公室的,他敬酒就代表我敬酒,難道我這麼誠心敬酒,你們也不肯喝?這樣,這杯酒呢,我也陪著大家一起喝。」我見他首先把自己的酒喝光了,很是感激,也馬上把杯裡的酒喝掉了。他的那些同學,有的皺眉,有的苦著臉,但都勉強把酒喝了。
三杯酒下肚,一般人也就差不多了,不敢再發起戰爭,後面的酒喝得就輕鬆多了。吃喝了一陣,付強拉著我說:「高主任,我們一起敬敬徐局長吧。」
我正有此意,徐局長的那些同學更是拍手叫好。
徐局長笑著說:「怎麼?你們不好好敬客人,反倒要敬我?」
付強笑嘻嘻地說:「客人也敬了,局長也要敬。我們辦公室的工作全仗你局長大人的支持,這杯酒無論如何要敬的。」我也忙附和著說:「是啊,我們有些做得不好的地方,也要請徐局長多多包涵。」
徐局長嘿嘿笑了笑,指著付強說:「付強,你小子就別跟我耍花樣了,你還想讓我揭穿你的老底?你敬的酒我不喝,喜生這杯酒我喝。」
「好好好,那老高你敬一下徐局長。」
我不知他們打的什麼暗語,自然也不知道付強耍了什麼花樣,見徐局長接受我敬酒,很有點受寵若驚的感覺,忙一飲而盡。徐局長也不客氣,一口乾了。酒桌上又熱鬧起來。
飯後,徐局長送走他的同學,我則好奇地問:「付主任,你不是不能喝酒嗎?今天怎麼也喝了?」
「我哪裡是酒?我趁著幫他們倒酒的時候,偷偷給自己的杯子裡倒了一杯水。」
付強一邊說,一邊哈哈大笑。他又說:「徐局長第一杯也是水,後面的才是酒。」
我恍然大悟,原來他們都在耍「陰謀詭計」,而後面付強要和我一道敬徐局長的酒,徐局長知道他杯子裡是水,不跟他喝,也就是這個道理。付強和徐局長看上去直率隨和,卻原來也「狡猾狡猾的」,令我在感慨之餘,不禁莞爾。
和付強分手時,我要回局裡去騎自行車,付強以不容商量的口吻說:「不行!你喝了那麼多酒,騎自行車不安全,上車,我送你回去!」
我喝這些酒,其實還能騎自行車,但我覺得既然他主動提出送我,我還是很樂意的。這裡面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那就是我覺得我很願意跟他多接觸一些,哪怕只有短短幾分鐘的車程。我上了車,故作輕鬆地說:「好,那就坐你的車回去吧。」
付強慢慢開著車,來到一處幽靜的地方,這不是我回家的必經之路。我先是納悶了一下,接著便猜想,他一定有什麼話要對我說。果然,他把車停下,搖下車窗,將手伸出窗外,深深呼吸了一口,然後說:「你看,夜色多好!」
我也搖車車窗,把手伸在外面招了幾下,感慨地說:「是啊,夜色這麼美,我卻很久沒有享受這種夜色的美妙了。」我讀大學時頗喜歡寫一些風花雪月的詩,本來想找一個可以聽我朗讀我的詩作的人,可沒有一個人願意聽。我知道我只不過是只醜陋的公鴨子,便打消了這個念頭,此後也懶得寫這種無人問津的酸詩了。
我以為付強要跟我談論一些關於抒情方面的話題,誰知我想錯了。我正陶醉於無限美妙的夜風裡,只聽他說:「老高,今後你工作中還可以再大膽一些。」
我一愣,難道我有什麼做得不對的地方麼?便問:「付主任,你是指?」
「老高,咱們私下場合就是兄弟,你就是我大哥,不要叫什麼主任不主任的了。我是說,你在李志安和趙曼麗面前,不要那麼懦弱,你怕他們幹什麼?就是在徐剛面前,也沒什麼好怕的,雖然他是局長,但大家在人格上是平等的。有什麼好怕的?」
我覺得他對我瞭解得很準確,對他如此推心置腹的跟我談論這些很是感動。我說:「其實也不是怕他們,就是覺得大家共事一場,不必傷了和氣,所以才尊重他們。」
付強冷笑一聲說:「有的人就是賤,你給他一點面子,他就翹尾巴;你尊重他,他反而不把你當一回事。我知道你心地善良,經常礙於情面,不願意得罪人,可是你得到了尊重嗎?所以,對那些尊重我們的人,我們也多多尊重他,但如果不識抬舉的人,也就不必跟他客氣了。」
我不知道他這話所指的是何事,但我明白,他說這些話卻是針對李志安和趙曼麗二人,他們二人不但看不起我,就連面子上也懶得跟我周旋,跟我說話的時候,常常是頤指氣使,根本不把我當副主任看。尤其是李志安,在我面前陽奉陰違,話裡帶刺,跟以前當主任時簡直是判若兩人。我馬上賠著笑說:「沒關係,他們不尊重我就不尊重吧,這又不會損失我什麼。」
「老高啊,話可不能這樣說。雖然我不主張同事之間一定要爭什麼,可我們都是一個人,必須有自己的尊嚴。你現在多少也是個副主任,做的事比他們誰都多,為什麼不能爭取自己應有的尊嚴呢?」
我想,這也許是我秉性中最根本的問題,竟被他一語而切中要害。長期以來,我以自己長相醜陋而自卑,以農村出身而自卑,以不能生育而自卑,這種種自卑讓我無法建立自信,即使在局領導讓我負責辦公室全面工作的時候,我也無法自信起來,似乎我天生就是逆來順受、任勞任怨、聽天由命的宿命,哪裡還有什麼尊嚴可言?我黯然不語。
付強又說:「可能大家以為我是仗著我老爸的關係,才當上了這個辦公室主任。其實區區一個主任,有什麼值得稀罕的?在來辦公室之前,徐局長找我談了三次,說是『三顧茅廬』,要請我擔任辦公室主任。我本來是不想幹的,但他說得那麼誠懇,又初來乍到,再不干就有點說不過去了,這才勉強接受。但是,我也跟他說過,我只在辦公室待一年,一年以後,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再幹下去的。」
我不知道他這個辦公室主任原來是被徐局長請來的,很覺意外,就問:「為什麼一年以後就不幹了。」
「本來現在還不到說的時候,但既然說到這裡,就跟你說出來也無妨。我現在在考察一些適合我做的項目,一旦條件成熟,我就會自己幹,馬上向單位請假走人。」
原來是這樣!我突然覺得悵然若失。我相信,付強是真正關心我的人,他之所以跟我說這些,完全是出於對我的信任。他希望我放心大膽地幹,一年以後,他請假出去開公司當老闆,他還是希望讓我當這個辦公室主任。我不捨地說:「你怎麼就……」
付強拍拍我的肩,說:「大哥,你別想太多了,我出去也還是在B市嘛,又不是出省出國,今後我們還會有很多機會在一起的。我年紀還輕,想趁著這個時候好好到社會上闖一闖,不想過一輩子這種渾渾噩噩的生活。」
我不知如何去跟他交流這些。事實上,若干年前我也曾經萌生過類似的想法,想獨自背著行囊浪跡天涯,去實現那個永遠也不知道在哪裡的夢想。而付強卻做到了。他不但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堅決、很真實,令我羨慕不已。但現在我已經習慣了這種溫吞水般安逸的機關生活,每天按部就班地重複著同樣的工作,沒有快樂,也沒有夢想,只有迷茫和無奈。我記起《馬太福音》中有一個關於青蛙的故事,大意是說,如果把一隻青蛙放進一鍋熱水裡,它會條件反射般跳出來,免受殺身之禍。但如果先在鍋裡放入涼水,慢慢加熱,青蛙就會很舒服地游來游去,等到它意識到危險時,已經晚了,因為它已經無力跳出熱鍋,只有等死了。我會是這只可憐的青蛙嗎?
事實上,不管我是不是那只青蛙,我都無法逃離現在的生活。這不現實,因為不管從哪一個方面講,我都不具備付強那樣的條件。我只能立足現有的條件,爭取做得更好一些,活得更有尊嚴一些,如此而已。我很感激付強對我說這番話,我真有「醍醐灌頂」之慨。在我的心裡,他已不僅是我的上司,更是我的兄弟,我的知心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