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滅 第四部 十 大路上的奇遇
    自殺雖是一個嚴重的問題,卻很少討論自殺的文章,可見沒有人加以觀察。或許這種病根本無從觀察。促成自殺的心情,我們不妨稱之為對自己的重視,免得和榮譽一詞混淆。一個人一朝瞧不起自己了,被人瞧不起了,現實生活和他的希望牴觸了,他就自殺,表示他重視社會,不願喪盡了人格或者失去了榮華再活下去。不管大家怎麼說,在不信上帝的人(在自殺的問題上應當把基督教除外1)中間,惟有毫無骨氣的懦夫才肯靦顏偷生。自殺的性質有三種:第一是久病促成的,屬於病理的範圍;其次是由於傷心絕望,最後一種是出於冷靜的思考。呂西安想自殺是絕望和思考的結果,這兩種自殺都有挽回的餘地,只有病理的自殺絕對不能勸解;可是也有三種原因合在一起的情形,例如冉-雅克·盧梭2。

    1自殺在基督教中是極大的罪孽,靈魂勢必墮入地獄,萬劫不復。

    2盧梭死於一七八八年七月二日,死亡證上的記錄是腦溢血,但外間盛傳他是用手槍自殺的。十九世紀中葉還有不少人相信此說。

    呂西安下了決心,便考慮方法,詩人想用富於詩意的方式結束生命。他先打算投入夏朗德。可是走下美景街的石梯,已經想像出地方上為他的自殺鬧得沸沸揚揚,看到許多醜惡的場面,自己的屍身浮在水上,變了樣子,由法院來相驗等等。他和某些自殺的人一樣,還顧到身後的面子。他在庫圖瓦磨坊借宿那天,曾經沿河散步,發見離磨坊不遠有一個圓形的水潭,像小河中常見的那種,水面一動不動,顯得深不可測。水色非綠非藍,即不透明,也不發黃,而像一面純鋼磨成的鏡子。周圍沒有菖蒲,沒有藍花,看不見闊大的荷葉,岸上的草又短又硬,疏落有致的楊柳在四周哀吟。一望而知那是一個險峭的深淵。誰要有勇氣,口袋裡裝滿石子跳下去,必定送命,永遠沒有人發現。當時詩人欣賞那一片幽雅的風景,心上想:「這地方叫人看了躍躍欲試,很想投河。」

    他走進烏莫,忽然想起這段事,便望馬薩克進發,一路想著臨死以前的淒慘的念頭。他決意用這個方法隱藏他的死,不要法院調查,不要埋葬,不讓屍體浮出水面,給人看到那個可怕的樣子。不久他走到一個山坡腳下;法國很多這一類的高崗,尤其在昂古萊姆到普瓦捷的路上。從波爾多往巴黎去的班車正在風馳電掣而來,旅客都要下車步行,走一段長長的山路。呂西安怕人看見,走入一條低下去的小道,在葡萄田中采起花來。等他捧著一大束景天草,種葡萄的粗砂地上常有的一種黃花,重新繞上大路,前面正好有個旅客,頭髮撲著粉,穿著黑衣服,銀搭扣的奧爾良小牛皮鞋,紫堂堂的臉上全是疤瘢,好像小時候在火裡跌過一交。他模樣明明象教士,抽著雪茄,慢慢的走著。陌生人聽見呂西安從葡萄田里跳上大路的聲音,掉過頭來,一看詩人俊美的相貌,抑鬱的神態,手裡捧的象徵性的花,漂亮的打扮,怔了一怔。旅客的神氣彷彿一個獵人忽然找到了一種尋訪已久的野獸。他讓呂西安從後面跟上來,故意放慢腳步,只做向山下眺望。呂西安跟著他望去,看見山坡底下有兩匹馬駕著一輛小小的篷車,旁邊站著一個馬伕。

    旅客招呼呂西安說:「先生,班車走啦,你的位置丟了,除非搭我的小車追上去;包車總比客車快。」他說話帶著很重的西班牙口音,邀他搭車的態度挺客氣。

    西班牙人不等呂西安回答,從袋裡掏出雪茄煙匣,打開來遞給呂西安。

    呂西安回答:「我不是旅客,而且馬上要到達終點,沒有興致抽煙了……」

    西班牙人說:「你對自己太苛刻了。我雖是托萊多1大教堂的教區委員,也還不時抽抽雪茄。上帝賞賜我們煙草,就為幫助我們驅除煩惱,排遣痛苦……我看你不大快活,至少手裡有個憂鬱的標記,像傷心的司婚神一樣2。來,來……讓你的苦悶跟著縷縷的青煙一齊吹散吧……」

    教士帶著誘惑的神氣,又拿草編的煙匣遞過來,望著呂西安的眼神非常慈悲。

    呂西安冷冷的回答:「謝謝你,神甫,世界上沒有能消除我煩惱的雪茄……」

    呂西安說著,眼睛濕了。

    「噢!孩子,我因為早上坐車容易瞌睡,下來走走,活動活動,誰知上帝的意思要我來安慰你,盡我塵世的責任……

    你年紀輕輕能有多大的煩惱呢?」

    「神甫,你的安慰對我完全沒用,你是西班牙人,我是法國人;你相信教會的訓誡,我是無神論者……」

    「哎啊!彼拉的童貞女3!……你不信上帝嗎?」教士挽著呂西安的胳膊,像母親對孩子一般親熱。「不信上帝這種怪事,我本想到巴黎去看看。我們在西班牙不相信世界上有什麼無神論者……只有在法國,一個十九歲的青年才會有這種思想。」

    1西班牙地名。

    2司婚神的形象是一個手持鮮花或果子的美少年,黃花在西方又是悲哀的象徵,所以說傷心的司婚神。

    3西班牙人習慣動輒以聖母或別的聖者的名字作驚歎詞。

    「我是不折不扣的無神論者,既不相信上帝,也不相信社會,也不相信幸福。神甫,你仔細瞧我一下吧,因為幾小時以內我就要消滅……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太陽了……」呂西安指著天空,誇大其辭的說。

    「啊!你幹了什麼事非死不可啊?誰判你死刑的?」

    「最高法院判的,我自己判的!」

    教士道:「孩子!你莫非殺了人嗎?要上法場嗎?咱們來談談好不好?既然你說要遁入虛無,世界上一切都對你無所謂了。(呂西安點點頭。)——那麼何妨把你的痛苦說給我聽聽……大概是愛情受了挫折吧?……(呂西安意味深長的聳聳肩膀。)——你想自殺是要逃避恥辱呢,還是對人生絕望?反正是死,死在普瓦捷或者昂古萊姆,死在圖爾或者普瓦捷,還不是一樣?盧瓦爾河的動盪的沙土不會推你出來的……」

    呂西安答道:「不,神甫,我有我的打算。二十天以前,我看到一片挺可愛的水,正好讓一個厭惡這個世界的人渡到另外一個世界去……」

    「另外一個世界?……那你又不是無神論者了。」

    「噢!我說另一世界是指肉體死後轉化為動物或植物……」

    「你可有什麼不治之症?」

    「有,神甫……」

    教士道:「啊!問題來了,哪一種病呢?」

    「窮。」

    教士笑嘻嘻的望著呂西安道:「身為無價之寶而自己不知道。」他說的時候好不溫柔,笑容帶著嘲弄的意味。

    呂西安道:「只有教士才會恭維一個馬上要死的窮光蛋!

    ……」

    「你死不了的,」西班牙人的口氣很有把握。

    呂西安道:「我只聽見大路上有人打劫,不知道有人送你財帛。」

    教士估計一下車子的距離,看他們是否還能單獨走一段,接著說:「你等會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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