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滅 第二部 四十 告別
    呂西安憋著一肚子怒火,臉上冷冷的一聲不響,守著柯拉莉在燈光底下寫出他幾篇最有風趣的文章。他一邊思索一邊望著他心愛的柯拉莉,只見她面色白得像磁器,那種美是臨死的人的美;她咧著慘白的嘴唇向呂西安微笑,眼睛很亮,凡是被疾病和悲傷同時壓倒的女子都有這種眼神。呂西安叫人把文章送往報館;因為自己沒法上辦公室去逼總編輯,稿子就沒登。等到他親自出馬,從前竭力拉攏他而利用過他的精彩的稿子的泰奧多爾·迦亞,對他很冷淡。

    迦亞說:「親愛的,你小心點兒,你的文章沒有風趣了。

    別洩氣,拿出才情來!」

    費利西安·韋爾努,曼蘭,以及一切恨呂西安的人,在道裡阿書店或者滑稽歌舞劇院提到他時,總說:「呂西安那小傢伙,肚子裡只有一部小說和開頭幾篇文章。現在送來的稿子,簡直要不得。」

    新聞界有句行話,叫做肚子裡空空如也,作用等於終審判決,一朝宣佈就不容易推翻。這句話傳來傳去,把呂西安說得一文不值;呂西安蒙在鼓裡,他窮於應付的煩惱太多了。除了繁重的工作,用大衛·賽夏的名義簽出去的票據又被人追索,只能去請教老經驗的卡繆索。柯拉莉過去的朋友倒還慷慨,肯幫呂西安的忙。焦頭爛額的時期一共有兩個月,法院的公文送來一大堆,呂西安聽著卡繆索指點,一齊交給訴訟代理人德羅什,他是畢西沃,勃龍代,德·呂卜克斯的朋友。

    八月初,畢安訓告訴詩人,柯拉莉沒有希望,活不了幾天了。那幾天淒慘的日子,貝雷尼斯和呂西安只會哭,在病人面前顧不得再遮蓋。可憐的姑娘想到自己快死,為著呂西安傷心得不得了。她忽然心思大變,打發呂西安請教士。女演員要恢復信仰,平平安安的死去。她終於象基督徒一樣結束她的生命,表示真誠懺悔。臨終和死亡的景象把呂西安的精力和勇氣消耗完了。詩人失魂落魄,坐在柯拉莉床前一張靠椅上,一刻不停的望著柯拉莉,直到她的眼睛被死神闔上為止。那是清早五點。一隻鳥飛來停在窗外的花盆上,吱吱喳喳唱了一陣。貝雷尼斯跪下來吻著柯拉莉的手,眼淚直掉奮逐漸冷卻的手上。壁爐架上只有十一個銅子。悲痛絕望的情緒逼著呂西安出門,想用募化的辦法埋葬他的情婦,不是去見德·埃斯巴侯爵夫人,杜·夏特萊伯爵,德·巴日東太太,德·圖希小姐,撲在他們腳下,便是去央求刻薄的花花公子德·瑪賽;那時他既沒有傲氣,也沒有精力了。只要能弄到幾個錢,便是叫他當兵也願意!他垂頭喪氣,跌跌撞撞的走著,完全是倒霉鬼的形景;他不覺得自己衣冠不整,逕自走進卡米葉·莫潘的住宅,要求通報。

    當差回答說:「小姐早上三點才睡,她不打鈴,誰也不敢進房。」

    「她幾點鐘打鈴呢?」

    「最早十點。」

    呂西安寫了一封淒慘的信留下,在那種信裡,落魄的漂亮哥兒再也顧不得面子了。有一天晚上,盧斯托講起某些有才氣的青年央求斐諾,呂西安還不相信那種卑躬屈節的態度;如今他的一支筆或許比他們迫於患難的表現還要進一步。他渾身火熱,像呆子似的從大街上走回去,根本不覺得剛才絕望之下寫了一封慘絕人寰的信。他路上遇到巴貝。

    他伸著手說:「巴貝,給我五百法郎好不好?」

    「不,只能給兩百,」書店老闆回答。

    「啊!你倒是熱心人。」

    「對,可是我有我的生意經。」巴貝接著告訴他方當和卡瓦利埃的倒賬,說道:「你害我損失了許多錢,應當幫我賺回來。」

    呂西安打了一個寒噤。

    書店老闆接下去說:「你是詩人,應該各式各樣的詩都會寫。我此刻要一些香艷的歌,拿來跟別的現成歌曲混在一起,不讓人家控告我翻版;我想印這樣一部有趣的集子,在街上賣十個銅子一本。你要是明天交出十支出色的酒歌或者色情的小調……你該明白我的意思……就給你兩百法郎。」

    呂西安回家看見柯拉莉直僵僵的橫在一張帆布床上,裹著一條粗布被單,貝雷尼斯一邊哭一邊縫。諾曼底的胖老媽子在床的四角點了四支蠟燭。柯拉莉面上光采奕奕,平靜到極點,叫活著的人看了十分感動。她很像害貧血症的少女:暗紅的嘴唇有時好像還會張開來,輕輕的叫幾聲呂西安。她斷氣之前就念著上帝和呂西安的名字。呂西安打發貝雷尼斯上殯儀館辦手續,開銷不能超過兩百法郎,還得包括在簡陋的佳訊教堂舉行的喪事彌撒。貝雷尼斯一出門,詩人便坐在書桌前面,靠近可憐的女朋友的屍體,預備按照流行的曲調寫十首快活的歌。他苦不堪言,花了多少氣力沒法動筆;後來總算心竅大開,救了他的急難,彷彿他根本不曾有過痛苦。克洛德·維尼翁關於感情和頭腦分離的現象發表過沉痛的議論,此刻在呂西安身上應驗了。教士替柯拉莉做著禱告,可憐的孩子湊著靈前的燭光,為狂歡的酒會推敲歌詞。那一夜不知他怎麼過的!第二天早上,呂西安寫完最後一首,想配一個當時流行的調子,貝雷尼斯和教士聽見他唱起歌來,只道他瘋了:

    朋友們,歌詞要帶說教,

    我聽著受不了。

    要人快活與開心,

    為何又要講理性?

    復唱的詞兒句句精彩,

    叫我們嘻嘻哈哈乾杯:

    古希臘的哲人也是這般議論。

    我們用不到高雅的辭藻,

    掌酒行令自有酒神代勞。

    勸你們盡情歡笑奠停杯,

    萬事皆空休掛懷。

    名醫常說,誰要能終年沉醉,

    包管他長命百歲。

    怕什麼老態龍鍾,

    兩腿搖搖走不動,

    趕不上健步如飛的青春年少!

    只要能滿滿的金樽高捧,

    雙手輕便歲歲相同;

    只要能沉湎醉鄉直到老,

    傳杯換盞意興豪。

    勸你們盡情歡笑莫停杯,

    萬事皆空休掛懷。

    若要問,我們從哪條路上來,

    倒很容易說分明;

    要知身後何處去,

    休問我輩癡與愚。

    何必思前想後多愁苦,

    有福且享莫蹉跎,

    享盡榮華才不算此生虛度。

    天年有限數難逃,

    一息尚存趁今朝!

    勸你們盡情歡笑莫停杯,

    萬事皆空休掛懷。

    詩人唱到慘痛的最後一節,來了畢安訓和阿泰茲,發見呂西安傷心之極,眼淚象潮水一般湧出來,沒有力氣再把歌詞謄清。等到他抽抽噎噎的說出他的處境,聽的人眼睛都濕了。

    阿泰茲道:「這一下許多罪孽都補贖了!」

    教士正色道:「在現世見到地獄的人還是幸福的。」

    美麗的死者對著永恆的世界微笑,情人用香艷的歌詞替她換來一塊墳地;巴貝付了她的棺木;穿著短裙和綠頭綠跟的紅襪,煽動過整個戲院的女演員,如今給四支蠟燭圍繞著;教士帶她回到了上帝身邊,正預備回教堂去替這個多情的女子做一台彌撒。這些又莊嚴又醜惡的場面,這些被急難壓制的痛苦,把大作家和大醫生看得驚心動魄,坐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那時走進一個當差,報告德·圖希小姐來了。這個美麗的了不起的女子一切都很明白,急急忙忙過來和呂西安握手,塞給他兩張一千法郎的鈔票。

    「太晚了,」呂西安說著,死氣沉沉的望了她一眼。

    阿泰茲,畢安訓,德·圖希小姐,臨走說了許多溫暖的話安慰呂西安,無奈他生命的動力都斷了。中午,小團體的朋友們,除了克雷斯蒂安(他也已經知道呂西安並沒真正出賣朋友),一齊來到小小的佳訊教堂,還有貝雷尼斯,德·圖希小姐,競技劇場的兩個小角兒,服侍柯拉莉化裝的女僕,傷心的卡繆索。男客都把女演員送往拉雪茲神甫公墓。卡繆索涕淚縱橫,向呂西安發誓,一定買一塊永久墓地,立一個小小的石柱,刻上幾個字:柯拉莉,享年一十九歲——一八二二年八月。

    呂西安一個人留在那兒,直到太陽下去的時候,他站在高崗上了望巴黎,心裡想:「現在還有誰愛我呢?那些真正的朋友瞧不起我了。只有在此長眠不醒的人覺得我的所作所為都是高尚的,好的。如今只剩我的妹妹,大衛和母親了!他們在家鄉對我作何感想呢?」

    可憐的外省大人物回到月亮街,看著空蕩蕩的屋子不能忍受,搬往同一條街上的一家小旅館。德·圖希小姐的兩千法郎,湊上變賣傢俱的錢,付清各方面的欠賬。剩下一百法郎,貝雷尼斯和呂西安維持了兩個月。呂西安精神癱瘓,像病人一樣:他既不能動筆,也不能思索,一味往痛苦裡鑽,叫貝雷尼斯看看可憐。

    呂西安想起母親,妹子和大衛·賽夏,不禁長歎一聲;貝雷尼斯聽著問道:「你要是回本鄉,怎麼去呢?」

    他說:「走回去囉。」

    「可是一路也要吃,也要住。一天走四五十里,至少也得二十法郎。」

    他說:「我會想辦法的。」

    他留著身上穿的幾件必不可少的衣衫,把禮服和講究的內衣送去給薩瑪農,薩瑪農出價五十法郎。呂西安央求放高利貸的多給一些,讓他能夠坐班車回去,薩瑪農始終不答應。呂西安氣憤之下,立刻趕往弗拉斯卡蒂碰運氣,結果把錢輸得精光。他回到月亮街上破爛的臥房,問貝雷尼斯討柯拉莉的披肩。好心的姑娘看他眼神不對,又聽說他賭輸了錢,猜到可憐的詩人無路可走,想上吊了。

    她說:「你瘋了嗎,先生?你先去散步,半夜再回家。我來替你弄路費;不過你只能待在大街上,別走往河濱。」

    呂西安在大街上閒蕩,痛苦得如醉如癡;他望著漂亮的車馬,行人,看他們受著巴黎成千上萬的利益鞭策,像旋風般打轉,更感到自己無依無靠,渺小到極點。夏朗德河畔的風光在腦子裡閃過,他忽然渴望家庭的歡樂,精神為之一振;性格近於女性的人最容易把這種衝動當做勇氣。他不願意就此屈服,先要向大衛·賽夏傾吐心裡的話,聽聽僅有的三個親人的意見。他正走著,冷不防瞧見貝雷尼斯打扮得齊齊整整,在泥濘的佳訊大街和月亮街的拐角兒上同一個男人說話。

    呂西安看到諾曼底姑娘便起了疑心,害怕起來,問道:

    「你幹什麼?」

    她把四枚五法郎的錢塞在詩人手裡,說道:

    「二十法郎你拿去吧,代價不小,不過你總算動身了。」

    貝雷尼斯一溜煙走了,呂西安來不及看清她走的方向。我們還得說句公道話,呂西安天良未泯,覺得那幾塊錢燙手,想還給她;結果他不能不收下,這是巴黎生活的最後一個瘡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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