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風機哼叫著,把吸進肚裡的山間清風憋著勁兒地往聖賢洞裡吹送。聖賢洞外口其實就是一個特別寬敞的極大石坎,容納七八百人上千隻羊避風遮雨富富有餘。真正有了黑黝黝洞的感覺,就已經從突兀的懸崖下進去三十餘米了。
隨同書記、市長探洞拍照攝像和進行地質勘探的一行十幾人吃完飯的時候,李總帶著他們黃土嶺煤礦的幾個電工和通風瓦檢的技術人員從洞裡出來了。
喬峻山急忙安排村裡的服務人員打水洗臉,從速備飯。他知道,一個下午的探洞時間還是夠緊張的,務必要抓緊時間探出個子丑寅卯來。書記、市長和主管部門的局長們都來了,今天的探洞是在決定他和蓋三縣一攬子開發方案的發展前景。
墨玉集團的老總李鐵柱是干了四十多年煤礦的金牌企業家,極為講求效率,從來不會講困難,是個永遠豪情萬丈的樂天派性格。他從洞裡出來,摘下安全帽,匆匆洗了把臉,一邊用蓋三縣遞過來的毛巾擦臉,一邊就向領導們匯報說:「一百米的電纜線我們準備了二十盤,隔二十米安個防爆燈,已經布線三百多米,洞內很暢,風阻極小,沒有發現有害氣體,這說明有自然*動。領導們放心,保證絕對安全,洞內四通八達,景觀萬千。東方集團蓋老闆是不是長了觀音慧眼,瞅到哪裡石頭也生金。咱可有言在先,這個項目要是合作開發,我算第一大股東。」
「好好!我們求之不得,最歡迎的就是像李老闆這樣要人有人、要槍有槍的入股。」喬峻山不僅搶先表態,而且弓著傷背就勢先給李總鞠了深深一躬,意思自然是極為明白,他喬支書正是羅鍋作揖——前(錢)短喲。眾人也都非常理解喬支書的這層意思,繼而一陣轟然大笑。倒讓李總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喬村主任,這一躬老哥太不敢當。你是地主,我就是隨便說說,即便來投資,也是土地廟裡燒香,還請地主多為關照。」
「這就請李總一百個放心,絕對保證一流服務。」喬峻山說。
說話間,蓋三縣和村裡派來做飯的人員已經把飯菜都端上來。干煤礦的人們吃起飯來更是加倍爽快,一陣鯨吞龍飲,又勝似狼吞虎嚥、馬啃牛嚼。
吃飽喝足,按李總分佈的人員配置順序佈署停當,正要進洞的時候,卻見蓋四海老漢披著件黑裌衣,流星跨步地趕了過來。雖然一路爬坡疾走,年愈古稀的蓋老漢卻面不改色、氣不發喘。
蓋三縣急忙迎上去說:「爹呀,這麼急慌慌地,做啥哩?」到山外去闖蕩快三十年了,蓋三縣能講一口很像樣的普通話。可一回到生養自己的地方,山裡的方言鄉音仍舊也很地道。
蓋老漢很有些不高興:「不是前些天就和你有話在先哩,要探洞怎不吭我一聲?」
喬書記為老漢遞上支軟中華,關切地說:「大叔,天涼了,洞裡陰冷。您這把年紀了,就不要再進洞了。」
「噢,喬家老大也回來了。」蓋老漢接過軟中華並不去接火,轉手拐向腦後,別在右耳夾,卻去裌衣兜裡掏出自己的旱煙控了一煙鍋。喬書記就用打火機給老漢燃著。
蓋老漢深吸一口,火星子便一閃一跳。他這才仰臉盯著喬書記說:「官當大了,還記著有個家?」
「大叔,咱家鄉的發展滯後,主要是我的責任。請您批評!」
「哼,共產黨的官還怕批評?」
隨行的人員一聽蓋老漢和喬書記說話的口氣,就明白不是一般的鄉親輩分關係了,記者的攝像機和相機也跟著都把書記為老漢點煙的鏡頭拍了下來。
蓋老漢還記得當年喬峻嶺尋上山來給他送紅雙喜煙的情景,似乎對他撇下自己閨女另娶的事還耿耿於懷。當了市委書記的喬峻嶺當然也更不會忘記,那是他平生第一次為私事求人送禮,而結局又是那樣難遂人願、皆不歡喜。
蓋三縣知道老爹對喬書記不滿意的因由,更知道老爹有個認死理的強牛筋,就轉個話題為喬書記解脫,把魯市長介紹給蓋老漢:「爹,這是咱夏河年輕有為的魯市長,今兒個專程來三縣垴視察,領大伙探洞。」
「喲呵,這輩子頭一回見市長,怕是八品以上,能管七品知縣的州官、府官一級了吧?高興,高興,能到咱這窮山溝來瞅瞅,就是老百姓的福氣了呀。」
「老人家,這山溝裡不應該窮,到處是黃金,是咱政府的工作還沒有服務到位。」魯市長不管老漢伸不伸手,主動抓住老漢的手一握再握。不僅是讓老漢生出幾分感動,更多地是也生出了幾分不自在。魯市長那雙圓潤滑溜的手和他老樹皮一樣的鐵掌,叉巴在一起感覺上反差太大了。老漢大半輩子極少和人握手,更多的時間是挺著放羊鞭吆三喝四,再就是梳理羊毛羊絨,觸摸最多的綿軟就是為不會咂奶的初生羊羔去揉搓擠巴羊奶袋子。
蓋老漢雖然驚歎魯市長的年輕有為,卻對他那雙圓潤滑溜的手掌心生疑惑,要是和日本鬼子拼刺刀能行嗎?
魯市長雖然也感覺到老漢對自己心理上的距離,卻仍舊熱情有加,一口一個大伯地說:「大伯,您老就不要進洞了。我們這麼多人呢,勘探的事一定能辦好。大伯您就只管放心好了。」
喬峻山和孟工也都勸老漢不要進洞,無奈老漢橫豎不聽,李鐵柱只好拿了頂礦工安全帽給老漢戴頭上,說:「有老哥您也探洞,我也只能算是小兄弟了。開始行動吧,兩人一組,互有關照,電工和迎頭工負責在前探路照明,留一組機電維修工殿後,負責器械、線纜、燈具供應。領導們自由結組,記者務必留心頭上磕碰、腳下閃錯,人和機器都要確保安全。潛水服暫時還用不著,安全帽都一定要戴好。」
雖然沒有正式任命,李總顯然是探洞的總指揮了。蓋三縣請經營煤礦的老闆來幫助佈置探洞,真算是慧眼有神。不僅是一應所需器具全部自帶,而且應有的安全防範措施一步到位。領導滿意,參與人員也都放心。八聖山一攬子開發的溶洞勘探,就按照蓋三縣預想的程序穩妥地開始了。
龐大的探洞隊伍按照李總安排的順序魚貫而入。除了市裡來的人員以外,喬峻山、孟工和李總所屬煤礦來的工作人員,人手一盞玲瓏精緻的鋰電礦燈。
好大一個洞喲!礦工們已經撐起了三百餘米低壓電纜,安上了十幾盞防爆燈,可黑黝黝的洞腹仍然深不可側。這大自然鬼斧神工、天公地母的萬般造化,任爾馳騁十萬雙想像的翅膀,都難以超越。十幾盞礦燈的光柱交錯忽悠,將洞壁上的如瀑石幔、石筍、星羅棋布的蜂房形啥嶗窟窿映照得撲朔迷離。為了保證圖片效果,范大源只好用電視台的新聞燈照明取景,柳聞鶯也相跟著范大源的機位取景拍攝。在夏河,范大源還是公認一流的攝影高手。
進洞以來,就以分工和職守各有側重。李鐵柱在前,沿路巡查礦工們布線安燈、排除路障的施工質量,孟工提著一盞礦燈跟蹤著岩石斷層和洞頂裂隙的發育走向,蓋老漢一聲不吭,似乎也懂地質似的,也跟著東瞅瞅、西望望,像是在尋找什麼。可要說思緒萬千心潮起伏卷巨瀾的,還是喬峻嶺哥兒倆和蓋三縣了。「王小放羊觀棋得道成仙」的故事自小都不止一次的聽說過,而今身臨這傳奇故事中的發生地,便都有些置身太虛幻景般的縹緲。
約摸走了有一百五十米的斜坡下山,在聽見嘩嘩水聲的同時,就可以看見左洞壁奔湧飛濺出一道臉盆樣粗的溪流,在洞底沖刷出一個S形的彎槽,又沿著右洞壁的石孔嗚咽著遠去了。蓋老漢告訴大家說,老輩人管這道洞泉叫「一步澗」,水勢已經比以前小多了。上世紀七十年代抗旱時,曾在這裡鋪管抽水,抗旱播種。再往裡面因為一九四三年日本人大掃蕩時放過毒氣彈,就沒有人再敢進去了。
喬書記想起在羅村中學上學時就聽王老師講過,日本鬼子曾在這一帶山區製造過多起慘案,具體地址詳情,卻因當事人無一倖存無從考證。想到這些依稀的往事,就和魯市長說:「再開會時要認真佈置一下,責成史志辦抽專人搶救性地挖掘整理。三縣垴一帶的抗戰史料寶藏很多,旅遊開發的同時要突出愛國主義基地建設的主題,爭取能和西柏坡的紅色旅遊形成烘雲托月之勢。」
魯市長說:「這是最好的開發思路。西柏坡是天下第一坡,我們夏河市爭取開發出天下第一洞。」
又走了一百多米,在漸行漸進的當中,彎腰側背蛇行的溶洞忽然變成了能容幾百人的大廳。不知是不是「一步澗」的那條小溪,這時候又從洞底冒了出來,在洞廳中的光石板上衝成一條兩米寬的清亮水溪,而溪上齊胸高竟然有兩尊龜形的巨石馱起了一座寬約三米的石拱橋。喬峻山以非常肯定的語氣說:「這就是老輩人流傳中說的聚仙橋。王小觀棋得道成仙,應該就是這個地方。」
李鐵柱聽了,趕緊讓電工把移動插座接通電源。電視台的雙管新聞燈一亮,大家就踏著天然的台階到橋上去尋找仙人印跡。說來也奇,橋上居然真有石墩石桌,石桌上棋盤的印痕和楚河漢界都依稀可辨。誰又能說得清這究竟是上天造化還是人工的穿鑿附會呢?
既便是人工的穿鑿附會吧,流傳的年代久遠了,便也就成了歷史的傳說。遍訪古今中外的名勝古跡,又有哪一處不是人工建造的血汗結晶呢?正是這些一代又一代的人工建造,承載著人類歷史演進的萬口流傳。眾口成碑,流傳也是一種無字的史書。
蓋四海老漢一邊用手在仙人桌上摳索尋覓著,一邊一口咬定:「一丁點兒也不會有錯,這就是仙人對弈的棋盤桌。小時候老人領我進來過,記得還有仙人字體。那時候東西各有一道天縫透亮,小鬼子來了以後,俺爹就領人把透亮的天縫給堵上了。就是防鬼子搜山毀洞,歸底也沒防住狗日的毒氣彈。」
「哎呀,爹!果然是有仙人字體。」蓋三縣突然眼前一亮,從褲兜裡掏出手絹,順著爹鐵爪般手指摳索的地方抹去浮塵,棋盤兩邊各鐫刻著一行楷書,范大源隨口就讀出詩句:「門外牧羊方半日,洞中對弈逾千秋。」
「真是神仙洞府,今古奇觀。」眾人都對這聚仙橋上的新發現歎為觀止,唏噓不已。
記者的攝像機、照橡機自然就都忙活起來,鎂光頻閃,驚歎之聲不絕於耳。孟工雖然是地理研究所的研究員,也對這人文景觀慨歎有加,要說感觸最深的當數喬書記和魯市長。魯市長出生長大和求學都在平原上的大城市,來夏河這深山區任職也就不到一年的時間,對這山裡的奇峰異洞就倍感新奇。而喬書記感觸良多的原因更在於他本身就是山裡生、山裡長的山娃子,只聽說過當故事講的傳說,從沒有費心思去琢磨這神仙洞府的開發價值。要不是喬峻山和蓋三縣張羅起來,這一方寶地還不知要沉睡多少年。
過了聚仙橋,迎面是圓柱形的巨大石壁,足有二十多米高,新聞燈的光柱勉強可以延伸到柱頂,給人以一柱擎天的感覺。
沿柱形的石壁左右潛行,兩邊都是黑黝黝的洞口。探洞的隊伍走到了丫字形的叉口上了。李鐵柱老總便向書記和市長請示道:「先向哪邊進?這聖賢洞奇在洞中套洞,走不好要迷路。」
喬峻嶺書記發現石柱壁上有白粉筆畫過的箭頭方向,就說:「按古戲台上的規矩是出將入相。就先從左邊進吧,這邊有標記,像是早先探洞人留下的路標。」
李總指揮著礦工們提著礦燈從左邊洞口前行,布線安燈去了。這當兒,柳聞鶯點了一下范大源的肩頭,像發現了新大陸似的尖聲驚叫:「石牆上有壁畫!」
暫息了的新聞燈復又放亮。大家循著柳聞鶯所指的石壁上望去,果然是一副碩大無比的天然壁畫。崇山峻嶺間,萬里長城像一條巨龍騰躍,時而俯衝谷底,時而又躍上峰巔。在高山大川的谷底,是閃著鱗光巨流入海的壯闊圖景,而在巨浪峰湧的彼岸,正有一輪紅日噴薄而出。
「好一幅江山多嬌壯豪情的天工絕筆。」范大源一邊驚歎,一邊連按相機快門,以不同機位和景別拍下了這天公地母的傑作。
等攝像機和照相機都拍夠了,孟工才近前用手去觸摸,一邊向大家介紹說:「這叫千年水蝕熔岩壁畫。下面巨浪一樣泛光的岩層,不是石英石就是水晶石。這八聖山一帶石英砂的礦床品位還不低呢。」
魯市長說:「老天保佑吧,真有儲量可觀的石英礦,我們夏河市的化工行業就有了大的發展前景。」
這幅被范大源隨口命名為「江山多嬌壯豪情」的天然壁畫,正好與聚仙橋在一條直線上,佔了中廳位置。沿著柱形的石壁左行,大家一路尋找下來,陸續又發現了「穆王狩獵」、「阪泉之戰」、「昭君出塞」、「火燒戰船」、「虎門銷煙」、「延安寶塔」……幾十幅既有歷史意蘊又有現實意義的熔岩壁畫,如果再認真去尋找加上穿鑿附會,連「百萬雄師過大江」、「百團大戰」甚至「開國大典」都可以找出來,有些當然還要人工再去雕琢和修飾,然而大自然畢竟渾然天成地造就了基本的構圖輪廓。
有了這麼多的景觀發現,探洞的人員情緒都很高漲。只有蓋老漢不知為何悶悶不樂,一雙銳目像追兔的鷹隼,若有所思地在尋找什麼。
喬書記和魯市長更是分外高興,一再囑咐范大源和柳聞鶯說:「抓緊時間把拍下的資料整理一下,要印製宣傳畫冊和製作電視專題片。」
范大源和柳聞鶯的相機也都大顯其能,有景必拍。多虧現在都是數碼相機,要不就不知道要去買多少膠卷。范大源顯然既是技術權威又是藝術總監,大家對他的指派都是言聽計從。范大源說:「僅就石柱壁畫這一景觀來說,人工稍加雕飾,輔以燈光音響,就可以建一個天然的熔岩壁畫中國歷史博物館。」
無論是領導和一般工作人員,大家都是一致贊同說:「范總高見。」
沿著石柱壁畫行走出了一百六十多米,洞天忽然又開闊起來,比從聚仙橋上下來時,似乎又是另一重天了。
聚仙橋上下來時面對的是左右兩個洞口,而現在除了沿石柱平行的一個洞口外,一溜寬暢的石壁上,高、中、低在錯落有致中斧開三個洞口。而隨著峭壁斷巖伸展直上的裂縫更加高深幽遠,望眼難穿。
孟凡教授告訴大家,這叫太行第一大裂隙,是在五億年以前地殼變動太行山隆起岩層斷裂時形成的。大家聽了都不免慨然咋舌,而又嘖嘖連聲。是什麼樣的神力能讓這巨厚的岩層斷裂再像彎鋼筋一樣地隆起呢?這大自然的萬般造化實在太讓人匪夷所思了。
范大源還沉浸在方才拍攝到的一幅幅熔岩壁畫的奇思妙想中,柳聞鶯也堅持要循著柱形的廊洞前行,還想探個究竟,找到更美更傳神的壁畫。於是李總帶領礦工仍舊在前邊探路,布線安燈。其他人員按部就班,各司其職。「神舟飛天」、「嫦娥奔月」、「萬水千山」、「鄭和航海」……各種款式的熔岩壁畫接連又找到了許多。等到發現亮光大家以為找到溶洞出口的時候,才突然明白是轉了半天又回到了聚仙橋下口的原處。整整兩個多小時過去了,探洞的人員是在圍著一個巨大的圓柱體轉圈呢。孟凡教授告訴大家說,這個發現熔岩壁畫的圓柱體,在地質構造學上叫陷落柱。在其它地層構造中,比方說煤礦採掘,也偶然會遇到類似現象。
「太有說服力了。」李總也以干煤礦的親身經歷予以佐證,「陷落柱采煤是煤礦的一大攻關課題。」
在大山的腹中,居然會有迷宮一樣的自然構造。這讓大家既興趣又興奮。既然轉了個圈又回到了原地,蓋三縣就建議大家稍事休息,每人發了一瓶礦泉水,連喝水帶議論下一步的勘查路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