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柳縣採石場出現山體滑坡,報紙和電視台都沒做報道。消息的傳播被壓到最低限度。不過凡是每天看平川政務網的人,都知道這件事。又因為政務網上的消息更新得很快,這則短消息只在政務網上停留了一天,便被秘書長於清沙換掉了。後來又因為市裡對市長范鷹捉被摔斷腿的消息進行了封鎖,所以,知道的人也不多。
范鷹捉住院以後,於清沙往醫院跑得最勤,買了大量營養品自不必說,每天下午一下班,他便第一個趕往醫院。有時偶爾碰上柴大樹,因為柴大樹作為常務副市長也得往醫院跑,雖然跑得不勤,但樣子也是必須得做的。於清沙碰上柴大樹以後就咬耳朵說:「我們都應該學會做戲!」柴大樹是個實在人,以為於清沙真在做戲,其實,於清沙早就對范鷹捉亮了底牌,深表臣服了。
俗話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其實,人在受傷的情況下,其言也是善的。范鷹捉見於清沙像自己的兒子一樣服服帖帖,就對他誇下海口,說待他腿傷好了以後,他會去找政協老傅和書記劉百川,幫助於清沙運作去政協的事,而眼下正是於清沙應該表現的時候,一定要把工作幹得更出色些。於清沙等的就是這句話,於是,一番千恩萬謝,工作更加努力。實驗中學的投資方案便在第一時間就定了下來。
那個攝影愛好者老紀在前不久寄出去兩封信,一封是把一張他和郝本心的疊印加工成的合影,外加一份文字說明,寄給了范鷹捉;另一封是舉報范鷹捉亂搞的照片,寄給了省紀委。單說寄給范鷹捉的這封信,范鷹捉拿到以後,想了許久。一方面他祝福郝本心能有個歸宿,雖然一想起來自己心裡會十分失落,但郝本心的這一步是必須要走的。為自己而守了單身,絕對是下下策,老了以後屋裡連個說話的都沒有,那怎麼行?但另一方面,他根本不相信郝本心會和神經兮兮的老紀走到一起,即使郝本心真與老紀牽了手,他也會堅決地予以反對,毫不客氣地拆散他們。因為,他是個已婚的人,知道婚姻是怎麼回事。與其等著郝本心與老紀鬧離婚,不如把問題解決在萌芽狀態。
當郝本心拿到了第一筆錢——五千萬以後,就來到平川塑料廠,想按計劃買下他們的大車間和半個廠院。但一個事先誰都沒想到的問題發生了:地價在悄然地猛漲,原計劃五千萬能解決的問題,現在不行了。郝本心不得不往醫院跑一趟請示範鷹捉。當時范鷹捉的老婆龐麥花正在病房值班,見郝本心來了,就躲到了外間等候。龐麥花知道郝本心曾經是范鷹捉的對象,因為種種原因沒能走到一起。但考慮到他們倆對這種關係拿捏得還不錯,因此也很放心。但郝本心見了范鷹捉以後仍舊情不自禁地熱淚盈眶,握住他的手半天說不出話,兩個人沒有更親密的接觸,但郝本心吻了他的手。最後,郝本心就告訴范鷹捉,現在地價漲了,鄰居塑料廠的車間和廠院都買不下來了。范鷹捉就叮囑她去找於清沙,相信問題會很快解決。接著,就拿出一封信交給她,說:「本心啊,你生活上的事,我不應該干涉,怎奈這事非比尋常,你必須與老紀斷了來往!」
郝本心如墜五里霧中,不明就裡,便打開信看裡面的內容。見是自己與老紀的合影,立即火冒三丈,說:「鷹捉,這張照片是拼接的,我是不是應該起訴他?」范鷹捉道:「大人不記小人過,你手裡有那麼多工作要干,找那麻煩幹嗎?只要你們沒有牽手,我就放心了。」郝本心道:「我怎麼會和他牽手?找不到你這樣的男人,我寧可獨身一輩子,老了就住敬老院去!」范鷹捉怕她再說出出格的話來,急忙打發她走了。
郝本心直接去找於清沙,於清沙便找柴大樹協調,柴大樹見是實驗中學的事,二話不說就又增資五千萬。這就叫欲擒故縱,柴大樹就是想讓人們發現一個事實:凡是郝本心想辦的事,沒有辦不成的!人們自然會亂傳郝本心與市長的關係,無中生有,添枝加葉都有可能。此為後話。
郝本心在病房裡一番毫不掩飾的話語,被等在外間的龐麥花聽個滿耳。她等到郝本心一走,就衝進裡間,對范鷹捉大喊大叫:「范鷹捉,你是誰的老公?怎麼連郝本心的婚事也要做主?」范鷹捉便說:「不是我要做主,是那個人對郝本心根本不合適!」龐麥花道:「他們之間合適不合適與你有什麼關係?難道說你們倆舊情不斷怎麼的?」范鷹捉道:「你不要信口胡說,什麼舊情不舊情的?」龐麥花聲音更高了,大聲喊道:「你怕面子上不好看對不對?我偏要說,你們就是舊情不斷!」
一直守候在樓道裡的馬雨晴,聽到屋裡吵了起來,急忙進屋勸架。其實家務事外人應該盡量少摻和,弄不好就添亂。但馬雨晴不這麼想,她現在非常崇拜和愛戴范鷹捉,就像她虛構小說那樣,已經把范鷹捉虛構成一個十全十美的領導者,自己陶醉其中的時候便非常愜意,覺得做范鷹捉的下屬十分幸福。聽到龐麥花與范鷹捉吵架,她怎麼忍受得了,便走進去說:「哎,嫂子,給范市長留點面子好不好?什麼大不了的事值得這麼吵?」龐麥花立即把矛頭對準了馬雨晴,大聲喊道:「出去!出去!我們說家裡的事,你瞎摻和什麼?」馬雨晴道:「這是醫院,不是你們家,再說了,范市長現在正在養傷,你這麼做對他非常不好知道嗎?」
龐麥花一見馬雨晴竟沒把自己當回事,便更加來氣,她跑到外間大聲喊道:「你不就是一個小處長嗎?有什麼了不起?竟管起我們家裡事來了?我馬上就把你換掉,你信不信?」馬雨晴不緊不慢道:「范市長是你老公這不錯,但他還是我們全平川市的市長,他是屬於國家的人,也是屬於全體老百姓的人,你可以不關心他,我們卻必須保護他!你如果再無理取鬧,我就打110!」龐麥花一時間竟語塞了。嘿,她還動真格的了!她與范鷹捉是什麼關係,這麼護著他?於是,龐麥花壓了壓火氣,重新走進裡間問范鷹捉:「同志,你究竟有多少情人?敢向自己的老婆報個數嗎?」
范鷹捉正待發作,柴大樹一步走了進來,原來,他已經來了半天了,一直站在樓道裡聽著屋裡亂吵。暗想,范鷹捉啊范鷹捉,你終於後院起火了,別著急,好戲在後頭!他不失時機地走進裡間,就是想在范鷹捉最難受的時候出現在他面前,看他尷尬起來是什麼樣子。他大模大樣地向范鷹捉匯報了工作,臨走扔下一句話:「鷹捉啊,千萬不要搞情人,別說搞多少個,連一個都不能搞!因為,毀你的人,就是你的情人!」說完就哂笑著走了。范鷹捉聽了這話確實十分尷尬。
柴大樹匯報的內容包括修建商業街和省平大道的起步工作、平河工程的拆遷工作,最後說了人事變化——薄哥達和王如歌對調了位置。但王如歌不是去做城管局的副局長,而是做正局長,兼市容委副主任,原來的正局長另有安排。
薄哥達去三柳縣也不是直接當正縣長,而是做代理縣長。先代理,然後等待縣裡開人代會確認。薄哥達赴任前來到平川醫院看望范鷹捉。從年齡上看,這將是他最後一站,不可能再往上升了。這一點,他非常明白。如果不去三柳縣,這半級也升不上去。他原來所在的城管局局長比他小好幾歲,因此,人家肯定在他之後退休,他也就永遠補不上去,話說回來,即使人家上升或調走,也有可能再來一個同樣年輕的當局長,更輪不上自己。如此說來,臨了臨了,被范鷹捉安排到縣裡當縣長,硬是在不可能之中又官升半級,他怎麼能不感謝范鷹捉呢?於是,他買了很多營養品,包括很貴的長白山人參、鹿茸、冬蟲夏草之類的,來到醫院看望范鷹捉,同時,有策略地確認一下:我是你的人!
范鷹捉知道薄哥達肯定得往醫院來,所以事先就準備好了要說的話。薄哥達一上來就說「感謝」「士為知己者死,我要為范市長肝腦塗地」的話,范鷹捉就及時攔住了他。范鷹捉道:「哥達老兄,我告訴你一句透底的話,你一定要記住,否則你就會在三柳翻車。因為你和王如歌不一樣,王如歌是從大學一畢業就分到了三柳,是在三柳的特定氛圍裡成長起來的,因此她容易如魚得水。你就不行了,你是外來者,對三柳的情況還不摸門,在這個情況下要『新官上任三把火』,踢好頭三腳。因此,現在我就把透底的話告訴你——要尊重老同志!而且,尊重不是掛在嘴上,要體現在具體工作中。眼下就有一樁難辦的事,三柳縣採石場老場長因公犧牲了,你怎麼處理?給多少錢合適?三柳縣是個窮縣,你應該怎麼辦?」
薄哥達一下子就愣住了。敢情還沒赴任先來一個下馬威啊!他在城管局幹了多年,從來沒處理過這種事,遇上這種事還真讓他有點頭疼。但這件虱子棉襖他必須披上身,不能把事情鬧到市裡來,那就給范鷹捉添亂了,也太對不起市長了。於是他表態說:「范市長你放心,我會多方聽取意見,力爭把事情處理到最好!」
離開醫院以後,薄哥達就與王如歌取得了聯繫,兩個人在市裡的一個咖啡館見了面。該正式交接還得正式交接,而事先私下晤一次面卻是不可忽視的。
雖是初次晤面,薄哥達卻早就認識王如歌,說認識,是說從會議上、報紙上和電視裡見過,從沒接觸過。他知道王如歌是柴大樹的人,而他剛剛表了態要為范鷹捉衝鋒陷陣肝腦塗地,所以,他就收起了城管幹部大大咧咧的舉止做派,面帶笑容地伸手請王如歌落座。
作為薄哥達,能做到這一點也是有意拿捏的,因為,多年的工作磨礪已經使他幾乎不會笑了。整日裡除了呵斥就是爭吵。連局班子會都受影響,很少有和風細雨消消停停開個會的時候,因為他們總是不自覺地把外面的情緒帶回來,而研究的問題也總是棘手的問題。就連說話,都是粗門大嗓,柔聲細語的時候太少了。這也難怪,因為平川市既缺乏古有的橫平豎直的街道,也沒有新近的十分規範的設計。當然這主要是因為平川市中心有一條河,平川河,而且這條河不是直線從市中心穿過,而是呈「S」形,曲裡拐彎地在平川市盤桓而過。所以給早先的街道形成和後來的市政建設帶來麻煩了。當然,同時也給城管工作帶來了麻煩。可以說,即使街上沒有隨意擺攤設點的,那街道也看著就感覺亂。在平川市干城管,只要你負責任,就沒有不著急的。薄哥達與王如歌晤面,就把心中浮躁的情緒壓了又壓,裝出一副紳士模樣。
他見面前的王如歌身體單薄,衣著樸素,像個中學老師。尤其那張臉,清秀中透著幾分憂鬱。便感覺縣官的日子只怕不是多好過。他點了兩杯店裡最貴的牙買加藍山咖啡。心說,今天就開開葷吧!王如歌一聽是藍山咖啡,立即攔住說:「不行,太奢侈了!我只來一杯雀巢就行,再好的咖啡我也喝不出味來!」
薄哥達沒聽她的,堅持點了藍山。因為,說話聽聲,鑼鼓聽音,薄哥達一聽王如歌那意思,便是行家,否則,她怎麼會知道喝藍山就是奢侈呢?但她表態換雀巢,說明她是個樸素的人,是個從裡到外都樸素的領導。薄哥達干城管干了二十多年,可以說吃過見過,讓商戶們像大爺一樣供著,但他心底裡還沒有泯滅良知。他自己有過在外面胡吃海喝的情況,在家裡卻教育孩子要克勤克儉,要走正路,要愛護老百姓。況且他自己多年來也沒幹過出格的事,所以,平川市城管局的領導走馬燈一般換來換去,只有他的位子坐得時間最長。
咖啡端上來以後,薄哥達便講述了范鷹捉的叮囑,然後請教王如歌:那個老場長的事應該怎麼辦?王如歌呷了一口咖啡道:「這件事確實不好辦,但不好辦也得辦,現在我已經安排縣紀委和審計局去採石場調查,如果老場長存在違紀問題,喪葬補償就要大打折扣,所以你去了以後不要急於下結論,要一切結論產生於調查之後。」
薄哥達一聽這話,心裡十分高興,暗想王如歌真是個好同志,初次見面就給自己支了一招好棋。於是,他便又點了幾樣西餐小吃,說:「去酒館太俗,而且也不到吃飯時間,咱們就吃這個,邊吃邊聊吧。」王如歌見薄哥達很有誠意,便沒有拒絕。兩個人海闊天空地聊了起來。王如歌特別提到薄哥達真走鴻運,簡直是雙喜臨門,既面臨提職,又面臨大宗業務進賬,天底下往哪兒找這等好事?沒事偷著樂去吧!
每個局級幹部對平川市即將上馬幾個大工程,無不充滿期待。薄哥達自然在心裡早就有個小九九,就是以配合市裡三大工程為契機,以抓好採石場供貨為突破口,上任伊始便創造利潤,來他個開門紅,向三柳人民獻上第一份厚禮!王如歌道:「沒錯,事兒還就是這麼個事兒,縣政府的工作千頭萬緒,抓經濟卻是第一。不過,你的第一腳不是踢在創利潤上,而應該是踢在整飭採石場上。如果採石場的問題你弄不清,以後它就不可能為你創利潤。」薄哥達很愛聽這話,就說:「謝謝王縣長指點,你說我第二腳應該踢在哪裡?」王如歌又呷了一口咖啡道:「踢在承攬業務上。你開採了大量石料往哪兒推銷?往施工單位嗎?錯!三大工程是市裡重點項目,你只能找市長,因為三柳的石料不是最好的,與山東、河南和河北比都有差距。當然了,我說不是最好並不是說要不得,三柳的石料還不至於那麼慘。這就有迴旋餘地了,就看你的工作怎麼做了!」
這還真是個問題!市長能在三大工程上捨棄最好的而採用三柳的石料嗎?薄哥達撓起頭皮。多年來都是別人求他,他還從來沒求過別人。當然了,因為工作調動問題他求了范鷹捉,但那是涉及個人利益問題,別說只是說幾句好話,就是跪下磕幾個響頭都值得。而為了工作去求人,還真讓他有點張不開嘴。但事到如今不這麼辦恐怕是不行的,那就是再求一次范鷹捉。薄哥達問王如歌:「在此之前你們為這個問題找過范市長嗎?」王如歌道:「找過,我們專門安排了一場音樂會請了范市長。你應該知道,三柳是個窮縣,這麼做弄不好是要挨罵的,所以,那次許多離退休老同志要求參加,我二話沒說就同意了。可是也讓范市長不得不忌諱,好些話該講都不好講。所以那次雖然我們花了錢,卻未能起到作用。」薄哥達道:「那次范市長沒表態支持你們嗎?」王如歌低下頭來,半天不說話。薄哥達又問:「范市長不痛快了?」王如歌眼裡湧滿淚水,說:「弄巧成拙了!我請范市長去採石場看看,本來是想讓他知道咱三柳採石場是很有實力的,完全有能力承擔市裡的工程,但是,誰想到,卻出了事故,老場長被砸死了,范市長也砸斷了腿!你說,我還敢向范市長提工程和石料的事嗎?」
薄哥達連連搖頭。真是出乎意料啊!怎麼會這樣?不僅王如歌陷入被動,自己這個後來者都不好張嘴了。因為三柳採石場那場事故必然給范鷹捉腦海裡留下陰影,天天夜裡做噩夢也未可知!作為領導者,不光是工作機器,還是感情動物,讓他們百分之百地公而忘私是做不到的,也不符合常理。這一點薄哥達心裡明鏡似的。這就不能不讓他連連搖頭。繼而,王如歌又說了一個情況,就再次讓薄哥達欷歔不已。王如歌說:「很多圈裡人都說我是柴大樹的人,眾所周知,現在上邊劃成了兩條線,如果站在柴大樹這邊,自然就打入另冊了,有好事就輪不上,因為人家范鷹捉是堂堂的市長,你柴大樹再有本事,胳膊能擰過大腿嗎?這還不算,還有人說我是柴大樹的情人,這不就更嚴重了?連問題的性質都變了!由觀點不一致、主張不一致變成了生活作風問題!由上三路的問題變成了下三路的問題,連一個人的人格不是都跟著降低了嗎?」
以薄哥達的處事經驗,臨去一個新單位之前,是必須多方打聽這個單位的人事情況的,於是,他便知道了王如歌是柴大樹的人,而柴大樹正是主管基建、城管工作的副市長,從過去多年與柴大樹打交道的情況看,柴大樹做事十分謹慎,為人也很低調,雖然與自己不是一路人,但絕對抓不住柴大樹的什麼把柄。所以,以自己的眼光來看,柴大樹是個好人。當然了,也可以理解為做事老到的老油條、老狐狸。但後者的可能性不大。這就難辦了。
如果柴大樹是個不怎麼樣的人,他可以旗幟鮮明地站在范鷹捉一邊,和柴大樹唱對台戲——服從一把手到任何時候也絕對不會錯!事情偏偏不是這樣。這就讓他頗費腦筋。所以他對王如歌的態度該謙恭還必須謙恭,對三柳的工作該虛心請教還必須虛心請教。但王如歌在三柳經營多年,上上下下肯定安排了不少幹部,這些人不可能說話辦事不帶有傾向性,他們完全站在王如歌一邊是很自然的事,站在柴大樹一邊更是題中應有之義。其實,他們對范鷹捉與柴大樹之間究竟有什麼矛盾或過節,並不十分清楚。但這個傾向性非常要命,有可能導致三柳的人對范鷹捉陽奉陰違,而對柴大樹頂禮膜拜。
以他的視角來看,縣裡和鄉鎮是很講「條兒塊兒」的,當然也講「條兒和線兒」。也就是說,條兒裡的管塊兒裡的,不好管;塊兒裡管條兒裡的,也不好管。「條塊分割」這句話就這麼來的。就好比野戰軍與地方部隊,彼此配合自然是有的,但管理卻是各自的。而在這裡說條兒和線兒,其實不如說「幫派」來得更直接,但因為「幫派」這個詞讓人不往好處想,所以還是不用的好。雖然,薄哥達自從和范鷹捉有了接觸以來,並沒有發現范鷹捉拉幫結派的跡象,但他不能不想到這一層——范鷹捉有可能對整個三柳的工作都不待見。因為王如歌,更因為柴大樹。
「王縣長,我是個粗人,請允許我冒昧地問你一句——你和柴副市長的關係究竟到什麼程度了?我知道這個問題不好回答,但我不能不問,因為這涉及我來三柳以後的工作策略。」薄哥達猶豫再三,還是把這句話說出來了。緊接著,他又補充說:「王縣長,你別多想,我這個人既不是范鷹捉的人,也不是柴大樹的人,是個喜歡中立的人。」王如歌微微一笑,喝光了杯裡的咖啡,然後招手叫服務員。薄哥達知道她想叫咖啡,便急忙伸手攔她,說:「讓我來點,讓我來點!」王如歌拂開了薄哥達的手,對服務員說:「再來兩杯卡布奇諾,牛奶可以稍淡一點。」薄哥達瞪大了眼睛吃驚地看著王如歌,暗想,這個女人絕不是等閒之輩!她說對咖啡喝不出味來,怎麼會懂得什麼卡布奇諾,而且牛奶要淡一點?正所謂「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干城管的,喜怒哀樂都寫在臉上,而這個王如歌卻深不可測!單憑她那樸素的外表和對咖啡的內行,便可領略一二!
可不是嘛,好多人,至少是與薄哥達打交道的人經常是這樣,看外表人模人樣的,可一張嘴就是滿嘴爐灰渣子。最難得的就是王如歌這樣的,樸素平淡的外表下面是深厚的內涵,整個人散發著清新脫俗的氣質。於是,他便收回了自己的話,說:「王縣長,我提的問題有點強人所難,你千萬別往心裡去,咱換個話題吧!」
服務員把兩杯卡布奇諾送來了,然後很講禮貌地鞠了一躬才走。王如歌端起一杯放在薄哥達跟前,再端起自己的這一杯,輕輕吹拂著上面的白沫,抿了一點,哈出一口氣,說:「我估計你會問這個問題,而且,還有好多人都想這麼問,因為,市領導的情人總是蒙著神秘面紗的,既讓人垂涎,也讓人唾罵。人們想問我這個問題無非是好奇和憎惡,再好一點的是想規勸我懸崖勒馬。其實,人們的問題和我自己的問題是一致的,那就是——能不能往上走,關鍵在造化。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為什麼偏要傍上別人呢?尤其是作為一個下級女幹部,要想進步為什麼非要傍一個上級男領導呢?」接下來,王如歌就講起了自己和柴大樹的幾次交往。
一件事是前幾年全國糧食體制改革,縣糧食系統要實行政企分開,組建糧食集團有限公司,也就是說,所有糧食企業都要從原來的糧食局分離出去,糧食局將由原來的八十人壓縮為十二人。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小政府大社會」,或叫「小政府大企業」。
但緊跟著問題就來了。原糧食局的人誰都不願意去企業,都知道企業不好幹,尤其那幾年糧食企業沒有不賠錢的。縣糧食局召開體制改革動員會以後竟然沒有一個人報名去企業。半個月過去了,縣糧食局沒有一點動靜,設在縣糧食局內部的改革辦公室沒有一個人登門。這個情況,不是身在其中的人,絕對想像不到。問題反饋到當時主管糧食局的副縣長王如歌那裡,她便和糧食局局長商量了一個辦法——男的45歲、女的40歲以上的可以提前退休,當然是退在糧食局,退休以後自然也是吃財政的,而這個年齡線以下的,能留在糧食局的就盡量留下。
這麼一來,還真將就著分配開了。只餘出一名,是44歲的一個男同志。王如歌又特例准許這個男同志也提前退休。當然了,人們的普遍心理是既想吃財政飯,又不想提前退休。這個不夠歲數的男同志是強拉硬拽進入退休大軍的。不過,過後他還是非常感謝糧食局局長,請局長喝了一頓酒。因為他越琢磨越合適,他可以憑年齡優勢找關係去補差,一下子就變成拿兩份工資了不是?就這樣這份改革方案報到市體改委以後,體改委拿不準,便請示當時的主管常務副市長范鷹捉,誰知范鷹捉立馬就否了,說:「這還叫改革嗎?改革的目的不就是壓縮財政開支減輕包袱嗎?再說了,男同志年紀輕輕的剛四十五就拿退休金,吃財政,不是把人養懶了、養廢了?」
於是,三柳縣的糧食局機關精簡方案被打回來了。怎麼辦?就此罷手嗎?不行。正如整個輿論界說的「改革是沒有退路的」。王如歌再次往上報方案。這次,她沒報給體改委,而是報給了柴大樹。她想繞開體改委試試。而且,附上了一紙說明,力陳三柳縣糧食企業的困境,如果再把這些被糧食局精簡的人背起來,唯有死路一條。難道說,眼看著糧食企業因此倒閉關門大吉就是我們改革的目的嗎?還別說,一下子就把柴大樹說服了。當然了,這裡不能排除柴大樹對王如歌有好感的因素。男領導對女下屬極端排斥的少之又少,網開一面的倒是屢見不鮮。
柴大樹在王如歌的請示報告上批了一句「僅此一件,下不為例;老人老政策,新人新政策。」便轉送給當時的市長。而老市長見批得有理,便也批了同意。柴大樹的意思是:糧食局改革以前的人,自然屬於老人,可以退在糧食局,而將來——當然了,如果將來糧食局面臨新的改革,連十二個人都保不住的話,那麼只能該怎麼辦就怎麼辦了。不過,到那時候不給出路的可能性也幾乎沒有。文件批回來以後,王如歌對柴大樹幾乎是感激涕零。每一個做下級的,還有什麼比得到上級支持或賞識更值得歡呼雀躍呢?糧食局局長自然要請王如歌一頓。而酒桌上,就把這話傳出去了「柴副市長喜歡王如歌」。起初也許是一種慶幸的意思,但傳來傳去,就變味兒了,成了「王如歌是柴大樹的人」,再到後來,就傳得更邪了,竟演變成「王如歌是柴大樹的情人」。
後來,三柳縣糧食局改革這件事傳到范鷹捉耳朵裡以後,范鷹捉就在市委常委會上提到這個問題。而柴大樹也是常委,兩個人便針尖對麥芒地較勁起來。當時柴大樹的一番話,說得十分到位,讓與會者無言以對,雖然,也屬於「下不為例」範疇。柴大樹是這麼說的:「以前我們改革有個口號,叫做『改革要讓老百姓叫好兒』,就是說,傷害老百姓利益的改革不如不改。改革的學費總是要繳,那麼,這個學費應該由誰來繳?能轉嫁到老百姓頭上嗎?所以,我認為,王如歌他們報的方案沒有問題,就是應該支持!」
當時范鷹捉也有很多話要說,但想了想,沒說。好在書記劉百川以「下不為例」了結了此事。但這種事能做到「下不為例」嗎?結果就是其他各縣紛紛倣傚,擋都擋不住。最後,自然都不了了之。而柴大樹偏向王如歌的說法,也在領導班子裡傳開了。市委班子並不是鐵板一塊,私下有情人的人自然相信這種事是可能的;羨慕和渴望但不敢弄情人的人,自然也寧可信其有;而堅決反對和抵制情人的人自然更相信這種事是真的,因為他們連分析都懶得分析,對這種事是抱著一棍子打死的態度。雖然,這些人都是有身份的人,輕易不會對別人傳揚這種事,但如果有人對他們說起柴大樹的情人是王如歌,至少他們不會堅決否定。
當然,涉及王如歌與柴大樹的關係,還有一件事。王如歌的愛人馬鳴是縣畜牧局局長,三柳縣近幾年把畜牧業擺上突出發展位置,大力調整優化畜牧產業結構,積極轉變畜牧業生產方式,加快推進現代畜牧業進程,有力地促進了全縣畜牧業的發展。使縣畜牧業產值突破10個億,優質畜產品生產率達90%以上。
平川市畜牧局感覺馬鳴是個人才,便把他調到市畜牧局任辦公室主任,並內定為副局級後備。按說只是平調,卻引起上上下下不少議論,人們都說是柴大樹使了勁兒。其實,是馬鳴採取一系列措施,促進了工作,才引起上邊重視。比如:技術推廣、科技培訓、資金扶持、社會治安等方面提供全方位服務,出台了《關於加快畜牧業發展的意見》、《關於扶持畜禽養殖小區(場)建設的意見》,加大財政資金獎勵力度,在用地、用電、用水等方面給予政策傾斜,積極鼓勵養殖戶發展規模養殖,建設養殖小區,把推廣應用優良品種作為提高畜禽產品質量的重要途徑,爭取專項生豬良種補貼資金200萬元,在全縣各地建有畜禽品種改良點100多個,認真落實動物防疫責任制和責任追究制,投入資金強化防疫措施等等。這些做法沒有什麼新奇之處,哪個縣這麼幹,哪個縣的畜牧工作都能上去,關鍵在於認真去幹。
三柳的成功之處當然首先是王如歌在資金上提供了支持。但人們沒有感覺王如歌從縣財政有限的資金裡拿出一部分支持畜牧業有什麼問題,因為養殖戶和大多數農民都盼著得到支持呢。所以,就把目光聚焦在誰和誰的不正當關係上,認為馬鳴的上調是走了夫人路線,而夫人走的自然是柴大樹這條線。這豈不是天大的冤枉和誤會?當然了,對這個問題的表述,也只是王如歌的一面之詞。
還有一件事也涉及王如歌和柴大樹,那就是給採石場投資的問題。採石場打一開工就是個賺錢單位,因此一直為縣政府直屬,是個不折不扣的國企,平均每天的純收入達到八千塊錢。前幾年趕上本省至鄰省的高速公路修到附近,原採石場場長就找到施工單位談供應砂石料的業務問題,而對方提出了苛刻的供貨條件和巨大的供貨要求,顯然,三柳採石場的加工能力達不到,要想達到就得買設備。原場長當然拿不出這麼多錢,於是便找到王如歌。
王如歌見事情緊急就直接向柴大樹求援了,因為三柳的財政基本屬於「吃飯財政」,沒多少餘錢。柴大樹自有辦法,他找到市財政局局長,立馬就給三柳辦下來一筆貼息貸款——三千萬,條件也很優惠,是三年還清。三柳採石場便馬不停蹄從南方一家路橋機械設備公司引進了系列破碎、制砂等設備,還添置了十輛專門跑運輸的卡車和兩輛領導坐騎——排氣量2.0的奧迪——與縣政府的官員平起平坐了。這也是後來退休老同志願意往這跑的一個原因。
問題是,設備買進來了,業務接了不少,採石場領導和職工的獎金也沒少發,但那三千萬還是沒還清,或者說還差得多,而高速公路卻修過去了,越過這一段人家就不要三柳的砂石料了。當然,人家有人家的理由,那就是,為了節省運費或者三柳的砂石料在質量上差強人意。總之,是把三柳採石場撂旱地兒了。然而,「王如歌與柴大樹的關係真真非同一般」的說法卻越傳越凶。
人言可畏,這話是沒錯的,最後,連調到市裡工作的馬鳴都起了疑心。特別是有一次市裡開會,在開人代會的大禮堂,馬鳴也去了,他坐在後排,遠遠地就看見王如歌向主席台走去,仔細一看,是柴大樹站在前面了。只見王如歌在眾目睽睽之下緊緊握住柴大樹的手半天捨不得鬆開。他心裡立即打翻了醋罐子,但他沒敢吱聲。因為老婆是縣局級,自己只是小處長。按平川的習慣,縣局級才算得上官員,而小處長根本掛不上。
於是,他把酸楚的記恨變成了行動,當他每個大禮拜回三柳的時候,總是悄然地提前回家,仔細檢查家裡有什麼可疑之處——柴大樹留下的痕跡。他就是一門心思希望找出蛛絲馬跡來。其實,他是多麼害怕找出蛛絲馬跡啊!但當他什麼都找不到的時候,就暗暗感歎:「捂得夠緊啊!」
漸漸地,馬鳴像變了一個人似的,總是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對王如歌大喊大叫,如果王如歌同他理論,他便說:「顯然是你心有他人,不把我放在眼裡了。不錯,我就是一個在市裡排不上位的小局的辦公室主任,哪裡比得了你這個連市領導都圍著屁股轉的大縣長?」終於,王如歌忍無可忍,和馬鳴大吵起來。
王如歌豁出去了,幸虧孩子一直跟著爺爺奶奶,否則還不把孩子嚇著?雖然馬鳴和王如歌過了這麼多年的日子,但並沒發現王如歌在悄然之中發生的變化,那就是隨著職位的上升,已經有點說一不二了。當然,要說這是當一把手的職業病也不為過。當晚,王如歌就起草了一份離婚協議,「啪」的一聲拍在桌子上。起初馬鳴還嘴硬,感覺王如歌明明干了沒理的事,還這麼理直氣壯,離就離,有什麼了不起,找出簽字筆就簽。但當他看著王如歌那秀麗的筆跡和順暢的行文的時候,他哭了。他一下子想起了他們自打認識以來的一樁樁一件件。
馬鳴突然變了主意,明確表態,堅決不同意離婚!而王如歌卻堅定地打了一個行李卷,要去縣政府辦公室睡覺去。她的辦公室是裡外間,裡間有單人床,是平時王如歌中午歇息所用。馬鳴去過那裡。此時馬鳴一把抓住了王如歌的胳膊,一使勁就把行李卷奪了過來,扔到沙發上,說:「怎麼,想走?沒那麼容易!」王如歌以為馬鳴要動粗,誰知,馬鳴卻「撲通」一下子跪在她的面前。王如歌無聲地撫摸著馬鳴的腦袋,兩行熱淚流了下來。她的心裡,同樣是無奈的酸楚。
但她迅即抹掉了眼淚,一字一頓地告訴馬鳴:「我會一如既往,不會因為輿論而有任何改變,你能承受,咱們就在一起過,幾時你承受不了了,那就隨時請便,咱家的大門對你是敞開的,來,可以隨時來,走,當然也可以隨時走!」那天夜裡,王如歌沒帶行李,就一個單身,掙脫了馬鳴的攔阻,到縣政府睡去了。
不知王如歌那一宿是怎麼對付過來的,反正轉天一早,她就把辦公室主任找來,陪她一起上街買來了一套新被褥和一堆洗漱用品,說是最近工作太忙,可能偶爾會睡在辦公室裡。而王如歌離家以後,便一直沒再回來。吃飯就在縣政府的食堂裡。偶爾回家,也只是拿些換洗的衣服。
這麼一晃就是半年。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王如歌鬧離婚的消息不算快也不算慢地傳到平川市組織部幹部的耳朵裡。他們感覺這個級別的幹部家務事不好干預,但不干預又影響不好,就向市委書記劉百川作了匯報。劉百川便問起馬鳴何許人也,在什麼單位工作,擔任什麼職務。組織部幹部說,是個處級幹部,在畜牧局工作。劉百川又問,表現怎麼樣?組織部幹部說,還不錯,是個副局級的後備。劉百川還問,畜牧局有沒有該退的副局長?組織部幹部說,還真有一個,不過,在他們的後備裡,馬鳴不是排第一。劉百川道:「這沒關係,只怕他不是後備。提起來吧。」
不明就裡的人會說組織部亂提拔人,排第一的沒提,沒排第一的反倒提了,是不是暗箱操作或是含有腐敗在裡面?其實,這件事只有組織部幹部能理解:把馬鳴提起來,就可能穩定王如歌的家庭和工作,那麼,三柳縣就是穩定的;如果王如歌真離了婚,不僅三柳縣會謠言四起,還會波及市政府,如果再攪得柴大樹心神不穩,弄假成真也出現跟馬蕭蕭鬧離婚的情況,那可就滑天下之大稽了!因此,誰更高明?組織部幹部自然心中有數!
果然,馬鳴提起來以後心情變好,主動向王如歌問寒問暖,關懷有加,於是,王如歌就坡下驢,不久就回家睡去了。但是他們的問題還未從根本上解決,也就是說,他們的關係依然不是很協調。
當然這些情況說給薄哥達的時候,讓薄哥達不能完全理解——以他為人處事的方法,如果王如歌給他做老婆,有十個也早離了!於是,薄哥達看著王如歌發出一陣開心的大笑,說:「王縣長,你這麼文靜的女同志談起這些事來一點都沒臉紅,還真是少見啊!至少在我過去的圈子裡沒見過。」王如歌道:「我早已麻木了,還臉紅什麼?光是傳到我耳朵裡的話,你知道有多難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