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戰 正文 第五章 新目標
    范鷹捉告訴老傅,說現在好多事來得十分蹊蹺,讓人如墜五里霧中。「比如那個黑老蔡,是個從監獄出來的人,他也說要見我!他能有什麼事找我呢?」老傅抽著煙道:「這個黑老蔡你還真不能不見,他道行深得很,為了自我保護,你就安排時間吧,別弄得大江大海都過來了,最後落個小河溝裡翻船!」范鷹捉道:「我的時間實在太緊,天天審核重點項目,一個一個地審,一點疏漏都不能有,忙得焦頭爛額。」老傅道:「我很體諒你,我如果能像孫悟空一樣會七十二變,我就變一個范鷹捉出來,專門幫你應付雜七雜八的事!」

    范鷹捉一聲長歎。願望總是好的,可是,那只能是一種願望。他說:「黑老蔡不告訴我電話,不能我找他,而讓我等著他找我,這不是把一柄達摩克利斯之劍懸在我頭頂上嗎?誰知他幾時砍將下來?」老傅道:「這話怎麼不早說?我能幫你聯繫黑老蔡!」范鷹捉道:「哦?真的?你怎麼會和他有瓜葛?」老傅道:「不是我和他有瓜葛,是一個民主黨派與他有瓜葛,他想加入這個民主黨派,人家拿不準可又不敢得罪,就找我徵求意見,把皮球踢給我了,我要做紅臉還是做白臉,一直沒拿定主意。」老傅說完就給那個民主黨派的負責人撥電話。范鷹捉坐在一邊心潮起伏,敢情這市政協也不是世外桃源,棘手的事也不少!

    老傅問來了黑老蔡的電話以後,就把電話交給范鷹捉說:「你打吧,我給你念號碼。」范鷹捉便把電話打了過去。那邊黑老蔡一聽是范鷹捉,立馬精神一振,說:「范市長,你還真不簡單,愣把我的電話號淘換來了!那好吧,我現在就找你去,半小時以後在市政府對面的小茶館見!」說完,黑老蔡就把電話撂了。事已至此,范鷹捉不得不跟老傅告辭。他感覺自己在被別人牽著鼻子走,但又沒法擺脫。

    在那個老者開的小茶館裡,范鷹捉見到了黑老蔡。起初范鷹捉進了茶館以後對黑老蔡沒敢認,雖然茶館裡只坐了一個陌生人,應該就是黑老蔡,但因為這個人長得根本不黑,不僅不黑,一張略顯蒼白的臉孔上還透著文氣。范鷹捉還沒說話,對方就伸手讓座,說:「范市長,請坐,見你一面真不容易啊!」范鷹捉疑惑地問:「對不起,我眼拙——你是?」對方道:「黑老蔡,哈哈!」

    范鷹捉冷靜地坐在了黑老蔡的對面,兩個人隔桌相望。黑老蔡的名字和本人形象風馬牛不相及。看上去黑老蔡也就五十左右,雙手合十壓在桌子上,手指上一點煙熏的焦黃也沒有,這說明,他根本就不抽煙!而且那表情那神態,老成持重,文質彬彬,誰會想到他曾經被判過刑、蹲過監獄呢!這時老闆顛顛兒地端著一個半米見方的茶海走過來,把茶海擺在桌子上以後就開始一遍遍地篩茶,不知道是因為激動還是因為害怕,兩隻手一個勁兒顫抖。黑老蔡道:「我們自己來吧,你別在這礙事了!」便轟走了老者。老者離開的時候滿臉賠笑,不住地點頭哈腰。

    黑老蔡篩著茶道:「這是我點的『普洱茶紫牙全芽頭』,是目前普洱散茶中最貴的茶葉,也是出產數量最少的茶葉!」范鷹捉透過玻璃茶具,看到了裡面的茶葉是和銀針一樣的芽頭,不過樣子和銀針不同,芽頭顯得更細、更扁;銀針是白色的,而芽頭卻是黑的。黑老蔡把一杯沏好的茶輕放在范鷹捉面前,說:「范市長品一杯。」范鷹捉便端起杯喝了,先讓茶湯在嘴裡含一會兒,然後才嚥下去,再咂咂舌頭,但沒說話。黑老蔡便呵呵一笑,說:「我知道,范市長對這個茶不太滿意——我告訴你呀,這芽頭的口感沒有普通普洱好,但韻味更重。不僅如此,芽頭的營養和藥用功效也比普通普洱高出百分之三十,加上出產數量少,於是就賣得最貴!」范鷹捉問:「這壺茶要多少錢?」黑老蔡道:「不提錢不提錢!咱們之間提錢不就遠了嗎?」

    范鷹捉現在已經稍稍品出一點韻味,不過不是品茶,而是品人:做大事的人都是高智商的人,不論是做好事還是做壞事。於是,他便單刀直入了:「老蔡(他省掉了『黑』字),你這麼急著找我,就是請我品茶嗎?」黑老蔡又是呵呵一笑,說:「茶要品,事情自然也要品,不然,我怎麼能找到你的漏洞鑽呢?」

    范鷹捉此時便心裡「咯登」一下子,黑老蔡果然不是簡單人!在他笑呵呵的外表後面,不知隱藏了多少陰謀詭計!

    黑老蔡拿過身後的一個黑皮包,從裡面取出一張報紙,范鷹捉注意到,是一張《平川日報》。黑老蔡把報紙抖了抖,擺在范鷹捉面前,說:「你看看我畫上紅線的地方。」范鷹捉便找到了畫紅線的地方,見上面的文字是:我市將改造20所中學,其中擴建5所高中,著力打造全國一流重點校……黑老蔡見范鷹捉看完了這一段,便開口道:「據說,市裡打算為此投入18個億?」

    范鷹捉暗暗一驚。這是在政府辦公會上大家議論的一個數字,並沒有最後定論。黑老蔡怎麼連這些也知道?他微微一笑,說:「一個會上議論的數字,不足為憑,你舉出這個例子,想說明什麼呢?」黑老蔡道:「我當然是想說明什麼,否則我找你幹什麼?改造20所中學,加上實驗中學、一中、二中、三中、四中這5所高中示範校擴建工程總共整合土地2800多畝,新增建築面積84萬平方米,將近翻了一倍!而這些學校將成為目前平川市城區公辦中學中佔地面積最大、整體佈局最合理、內部設施最先進的現代化學校。」

    范鷹捉平靜地看著對方道:「這不正是我們的工作目標嗎?」黑老蔡目光炯炯地逼視著范鷹捉道:「錯!你的工作目標裡含著你對郝本心的深情厚誼,其他學校都是捎帶腳的,只有向實驗中學投資才是你的根本目的!」

    黑老蔡終於露出了他咄咄逼人的凶悍本相。

    不過,黑老蔡並未說錯。平心而論,這個方案確實是打算給實驗中學等五所中學吃點偏飯的。雖然當初動議不是范鷹捉提的,但那個動議卻說到他心裡去了,因此便一拍即合,得到他的極力讚賞。但他仍舊回擊道:「百年大計,教育第一,難道市裡的決策有問題嗎?」黑老蔡道:「你只抓重點校,知道其他學校是怎麼反映的嗎?20所中學改造,5所高中擴建,結果就是給這些學校擴大招生,形成對優質生源的搶奪,而其他中學的發展將舉步維艱!結果必然使不同學校之間的兩極分化更加嚴重,人為加重校際之間的不均衡,這是教育不公平的表現!而且,名校擴建,勢必造成其他中學優秀師資流出,從而傷筋動骨、陷入困境,這樣就形成了惡性循環。從很多已經這麼做的大城市來看,結果就是這樣的!」

    對這個問題范鷹捉聽到過不同意見,但沒有黑老蔡說得這麼嚴重。而且重點中學的老師們和那些渴望進入重點校的學生們的熱切目光,尤其是郝本心那不辦不行的錐子般的目光,都生生攫住了范鷹捉的心,讓他對他們沒法拒絕。他這樣對黑老蔡說道:「老蔡,凡是現實的都是合理的,想必你聽說過這個命題,因為只要成為現實的事情都是有原因的。」他感覺,這麼一講就把皮球給黑老蔡踢回去了。誰知黑老蔡根本不買賬。

    「你作為市長對其他城市的情況不可能不知道,你之所以這麼做,就是為了自己的私情!」黑老蔡說完,就從皮包裡掏出一張七寸彩照,「啪」的一聲拍在范鷹捉面前的桌子上。

    范鷹捉一看,是一張他和郝本心在一個小樹林裡抱著接吻的照片。他的臉「騰」一下子就漲紅了。照片上的兩個人接吻的神態非常投入,根本沒有想到身後有人偷窺,甚至還做了偷拍。范鷹捉的心臟突然狂跳起來:「老蔡,你這是從哪兒淘換來的東西?」

    「怎麼,你想說裡面那個男的不是你?還是想說那個女的不是郝本心?」黑老蔡一字一頓地說著,范鷹捉非常失態地一把抓了過來,順手裝進了口袋裡。黑老蔡哈哈一陣大笑,說:「范市長,你可能忘記了自己的浪漫之旅,我可沒忘,我告訴你這是在哪兒照的吧——野三坡!想起來了嗎?」

    怎麼會想不起來呢?在市政府秘書班子起草政府工作報告過程中,范鷹捉見大家很累,就請示劉百川書記,是不是讓大家歇兩天?那時市長調到省裡高就了,市政府這邊由常務副市長范鷹捉主持工作。劉百川說,你們市政府的事,你不做主誰做主?於是,范鷹捉就給大家放假了。剛巧,郝本心一個電話打到了范鷹捉的辦公室——她說最近忙死累死,想抓空去野三坡一趟,你要是跟著,我不得樂死?范鷹捉道:「那就讓你樂死算了,既別忙死也別累死。」范鷹捉立即與郝本心約定了到野三坡會合的時間。只是他沒和郝本心一起走。

    時值深冬,沒有其他人奔野三坡。因為野三坡作為一個旅遊景點,春夏秋三季最好,深冬季節花草枯萎,樹木凋零,去那裡幹什麼?於是,當他孤零零一個人上了長途汽車的時候,立即被售票員認出來了,雖然他穿了厚厚的防寒服,戴了呢子禮帽。范鷹捉根本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他的心已經飛到了野三坡,飛到了郝本心的身邊。

    郝本心是他的大學同學,他們在大三的時候走到了一起。范鷹捉是個學習非常用功的人,一個偶然的機會聽別人說大學期間如果沒體驗過交女朋友的滋味便是人生一大遺憾。這個說法正與他的青春湧動暗暗相合,於是,他便在一個週末,去學校圖書館尋摸漂亮而又用功的女生。沒用十分鐘,他就尋到一個邊讀書邊吃「嗦了蜜」(棒棒糖)的靚麗女生,於是,他便坐在女生對面飛一般起草了一篇小散文《吃嗦了蜜的女生》,然後就交給學生會刊物《星星草》了,結果時間不長就登了出來。他便拿著刊物再次來到圖書館尋到那個女生,把刊物打開,悄悄往女生面前一推。女生起初並沒在意,往前撥拉一下依舊看書,范鷹捉這次就乾脆把刊物拿起來往女生的書上一撂,暗想,這回你不看也得看。果然,女生抬頭看他一眼,便讀起小散文來。結果讀著讀著就哧哧笑了起來,還拍了一掌桌子,「絕!」看完以後就抬起頭,向范鷹捉伸出一隻手說:「認識一下,才子,我叫郝本心,大三,物理系的。」

    二十多年前的大學女生很少有不愛才子的。這就算認識了。下一個週末,范鷹捉就買來兩張市裡的電影票。他們的大學在市郊,要看電影必須進市,范鷹捉就提議走著去。於是,路上兩個人就牽了手,而坐在電影院裡的時候,根本沒記住演了什麼,兩個人都激動得沒完沒了地耳語:「我愛你!」「我也愛你!」這兩句話整整被他們重複了兩個小時。等到回學校的路上,他們藉著天黑,就在路邊樹影裡接吻了。那個年代敢在樹底下這麼幹的絕對是少之又少。

    按照一般規律,只要兩個人情真意切,彼此珍惜,應該有一個圓滿結局。但深交以後,郝本心對范鷹捉所學的專業不滿意,認為官氣太濃,她喜歡工程師、設計師、科學家之類的,不喜歡官員。她父親就是不大不小的一個官員,結果在「文革」時期去世了。而學行政學專業的范鷹捉,畢業後除了做官似乎沒有更好的選擇。郝本心是個敢說敢做的人,想明白以後,她就在市郊的小旅館開了房間,把范鷹捉叫來了,說:「我愛你已經愛得深入骨髓,不能自拔,今天我要是不給你,就讀不進書了。能不能畢業都不好說!」說著就把衣服脫了。范鷹捉本來是個十分傳統的人,但在這種情況下架不住女友的誘惑,二話沒說就乖乖就範了。但一個時辰過後,郝本心就把自己收拾乾淨了,說:「范鷹捉,從此以後咱倆井水不犯河水,誰也不欠誰的,咱走吧。」便先離開了小旅館。范鷹捉瞠目結舌,呆呆地看著郝本心的背影。

    郝本心不待見官員有一半是受母親影響。她父親的親身經歷讓母親痛心疾首,於是,母親經常囑咐女兒:「以後找男朋友,一定遠離官場和政治,找個搞專業、做學問的最好!」起初郝本心和范鷹捉相處只是抱著玩玩的心理,因此並未當真。連范鷹捉是哪個系、學什麼專業、大幾的都從來沒問過,只知道是個小才子。誰知隨著兩人關係突飛猛進的發展,郝本心突然感覺自己竟然愛上對方了,有了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感覺,特別是自己的手被摸過、嘴唇被親過以後,總要反覆回味,眼前總有范鷹捉的影像晃來晃去,他的出身,他的長相,他的身高,在她心目中已經不重要了,只要這個人實實在在地坐在自己的身邊,心裡便坦然,便擁有了一切。她一個月回一次家,回到家,她就情不自禁問母親:「媽,你和我爸交往了多久才牽手的?」母親道:「問這幹嗎?我早忘了。」她便再問:「媽,男女接吻是不是像身上著了火一樣?」母親道:「你問這個究竟想幹嗎?寫小說嗎?」郝本心已經不能自控,不打自招道:「不是寫小說,而是我現在經常感覺渾身上下火燒火燎的,一想這事就火燒火燎的。」

    聽了這話,母親突然嚴肅起來了,說:「本心,你不要跟我說你還沒戀愛,你現在就在戀愛了!那個人是誰?」郝本心道:「沒戀愛,絕對沒戀愛,我可能只是到了發情期。」母親是個醫生,是個有文化的女人,她不允許女兒胡說八道,堅決制止女兒說:「本心,你一年比一年大了,別總著三不著兩的,什麼叫發情期?難道你是小貓小狗嗎?」郝本心發出一陣爽朗的開心大笑。但大笑並不能掩蓋她興奮的心情,雖然她嘴上不承認自己戀愛了,心裡卻明鏡似的,她已經愛上范鷹捉了。她已經真真切切地感到因為范鷹捉的出現,她的生活突然變得有聲有色起來。

    自從和范鷹捉牽手——她敢向上帝保證,她以前絕對沒與任何一個男性牽過手,包括自己的父親,因為父親在她還不懂事的時候就已經撒手人寰了。而范鷹捉那麼主動大膽地牽了她的手,讓她戰戰兢兢又暗自欣喜地接受了。接受以後方知男女之情是如此陽光燦爛、炫人眼目,怎一個「好」字了得!所以,在電影院裡,她發自內心地對范鷹捉說出了「我愛你!」這句話。當然嚴格地講,裡面有相當的成分是這個年齡的女孩生理上的反應在作祟。後來母親告訴她,女人身體中素來就有一種物質叫「求偶素」,對異性產生天然的渴望和好感,並不是丟人的事。幾天以後,她想了又想,最後還是向范鷹捉開口了:「嗨,哥們兒,咱們關係都到這種程度了,我可連你學什麼專業還不知道呢!你要是學政治學的,將來專門搞政治,我可接受不了!」那時學校裡確實有政治學系、國際政治學系,郝本心曾經為那些考了這些系的學生發愁,天天面對令人望而生畏的「鬥爭」「爭鬥」教科書,四年的大學生活可怎麼熬?她當然不知道,只要喜歡,就會樂在其中。

    范鷹捉這麼回答她:「本心,我不是學政治學的,但很接近,我是學行政學的。」聽了這話郝本心差點沒暈過去。怕什麼有什麼!她穩定住自己問:「你能不能轉個系?改學中文、歷史,哪怕哲學呢,都比你這個強啊!」誰知范鷹捉道:「我都讀了三年了,還轉什麼系?你要是討厭行政學,我就再讀個第二專業,不就得了?」郝本心無話了。范鷹捉說到做到,果真讀了第二專業。但兩個人深談未來打算的時候,范鷹捉卻袒露了這樣的情懷:「本心,你一定要認清形勢,識大體顧大局——中國自古以來就是個官本位的社會,在中國,要做大事唯有當官,我鐵了心要做官,但我會做一個讓人民滿意、也讓你放心的好官,給我十年時間,請你拭目以待,怎麼樣?」郝本心沉默了。誰能輕易否定別人的遠大抱負,況且那抱負並無不合理的成分呢?郝本心回家以後吞吞吐吐地對母親交代了范鷹捉的存在,坦白了范鷹捉所學的專業和志向。於是,就得到母親斬釘截鐵的回答:「本心,斷了吧,你這麼年輕,今後的路長著呢。你很優秀,什麼樣的男人找不來?為了長久的安定,了卻一時的心痛吧,我知道你是初戀,想割斷關係是不好下決心的。但,我把話撂給你,以後咱家是不允許什麼官員再踏進來一步的!」

    想必是「文革」在母親心目中烙印太深了。而且父親英年早逝對母親的打擊太大了。郝本心是個善解人意的女孩,對母親歷來是尊重有加的。因為母親不僅有才,還漂亮,但父親死後母親一直未嫁,單身拉扯著小本心,心無旁騖。郝本心長大以後曾經問過母親:「媽,你怎麼不改嫁呀?難道還講什麼三從四德的封建道德嗎?」母親不假思索道:「媽是怕有了後爹讓你受委屈。」多麼偉大的母親啊!郝本心一時間感到,母親的偉大不是做出什麼經天緯地的大事,而是一心呵護好自己的孩子!還有什麼比這個更讓自己感動的呢?於是,她寧可捨棄意欲一展宏圖的范鷹捉。於是,時隔不久,她就把自己給了范鷹捉,同時宣告兩個人的關係就此打住。

    郝本心是個光明磊落的女人。她和馬蕭蕭絕對不一樣。馬蕭蕭與別的男人即使有關係,也死不認賬,還要倒打一耙。而郝本心不會。當然了,她太不會掩飾自己,也給自己帶來了麻煩。她大學畢業以後就進了平川市實驗中學當物理教師,剛進校門就被一個叫遲茂萱的男教師看上了。奇怪的是那個男教師不僅叫遲茂萱,偏偏頭頂上長了好幾片「吃毛癬」,整日裡戴著帽子,在屋裡也不摘,給學生上課也不摘。他看上郝本心以後,就天天寫情書。遲茂萱的情書一寫就好幾頁,都是先起草,然後反覆修改,再用鋼筆工工整整地抄錄下來,讀他的情書雖看不出什麼文采,但可以看出他的誠心。於是在收到了第一百封情書的時候,在一個週末,郝本心約見了他。她想,沒有了范鷹捉,生活已經黯然失色,但作為女人,總要結婚生子,完成一生的任務。雖然遲茂萱是個瘌痢頭,可那是能夠醫治的,這樣癡心的男人,把終身托付給他,應該是讓人放心的。而且,愛情與婚姻總是兩難的。自己不應該太貪心,太求全責備。那遲茂萱見郝本心接受了自己,不由得大喜過望,迫不及待地就要與郝本心定下婚期。郝本心是個經歷過心靈折磨的女人,自然會不由自主說起自己的戀愛史,並且告訴遲茂萱自己已經不是處女,請他慎重考慮。

    結果,第二天遲茂萱就沒來上班,也沒請假。人們沒太當回事,因為這一天沒有他的課。但再轉一天,他還沒來,物理教研室主任就急了。怎麼回事?這邊學生們等著上課,遲茂萱卻遲遲不見人影!如果有事提前打個招呼啊!這個時候的人們還是沒往壞處想。心想遲茂萱是個沒過三十的年輕人,不是遇事喝醉了,就是感冒病倒了,應該不會有什麼大事,但事情完全出乎人們的意料。又過了一天,派出所來了一個警察,說在平川市郊的一個水塘邊,發現一具男屍。身上有一封遺書,裡面工工整整地盡述他對郝本心的癡情和對郝本心不是處女的大失所望,他感覺這太諷刺了,那麼完美的郝本心竟然不是處女——天底下還有誰能讓人相信?這個世界完蛋了!拜拜了,可愛的人們!可愛的騙子!

    郝本心和同事們加上遲茂萱的家屬,一起去市郊辨認了屍體,一起去了火葬場。為這事,郝本心彆扭了好久。一個男子漢大丈夫怎麼神經這麼脆弱啊?而且自己難道真的值得別人去犧牲嗎?

    從此以後,她再交男朋友就格外慎重了,沒等和對方培養出感情,先把自己的戀愛史述說一遍,她害怕出現第二個遲茂萱。其實,郝本心還是對男人瞭解少,在男人堆兒裡,遲茂萱只能算個另類,是不能以他為判斷標準的。但,因為郝本心總是把自己已經不是處女說在前面,就讓很多男人感覺她神經不正常。一個這麼不善於掩飾自己的女人不是瘋瘋癲癲是什麼?於是,她的尋偶之路一再亮起紅燈。她一賭氣,一個都不見了,安心工作,踏實教書,以自己的聰明才智哺育孩子們。結果,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在她的努力下,好幾個孩子獲得全國奧林匹克物理競賽大獎,有的還是金獎。她感受到了工作帶給人的充實和樂趣。那時,她沒事就逛書店,見到陳學昭的《工作著是美麗的》就立即買下來回家用心讀。忽然感覺生命中最重要的不是結婚生子,而是工作和創造。她突然想拓寬自己的工作領域。後來,領導讓她做物理教研室主任,她沒拒絕,時隔不久,領導又讓她做副校長,她想了想,又接受了。一個曾經那麼牴觸官員的女人,竟不可思議地一門心思做起官來!讓她自己都感覺可笑。然而,現在讓她離開領導崗位她會發瘋,因為她已經深深體會了范鷹捉早先說過的話:要想做大事,不當官是不行的。俗話說,官大脾氣長,她再見到求婚的男士就格外挑剔,稍不遂意就出口不遜,於是次次失敗。她乾脆把自己的心封存起來,寧可讓婚姻沒有著落也決不屈就,與男人的卿卿我我只變成了她的一個遙遠回憶。

    多年來,她與范鷹捉都知道彼此在做什麼,在某些會議上他們還經常見面,但只是遙遙相望,彼此感歎一下對方見老,僅此而已,誰也沒有主動走近誰,過後也從來不聯繫,好像生怕觸碰一塊傷疤。直到半年前范鷹捉做了常務副市長,暫時主持市政府日常工作的時候,她才給范鷹捉打過一次電話。她找他就是想告訴他,平川市的大多數中學——當然主要是市重點校和區重點校都該改造和擴建,重點校與一般校理應拉開距離,因為重點校是拉動教育的排頭兵。百年大計,教育第一,我們平川人就是要理直氣壯地著力打造全國一流的設施現代化的重點中學!

    他們在實驗中學校長室的會晤,與以前兩個人的耳鬢廝磨已經間隔了整整二十三年!

    當時在座的有副市長柴大樹,秘書長於清沙和處副處長李海帆。大家都目光炯炯地注視著一身藏藍色西服、笑容燦爛、侃侃而談的郝本心——這個人到中年的職業女性。而范鷹捉隻是低頭記著什麼,根本就不抬頭。為什麼呢?因為此刻他心裡正在發酸,他不敢看她。如果不是郝本心母女倆當初偏執的決定,他和郝本心早該結成連理,在事業上齊頭並進了。生出一個比現在的兒子強許多的有出息的兒子也未可知。看現在,郝本心連老公都沒有,更別提兒子了,而皺紋已經無情地爬上了她的眼角,兩鬢也已經出現白髮。他曾經那麼迅速地得到了她而又那麼迅速地失去了她,驚回首彼此已經無可挽回地度過了人生的一大半——范鷹捉眼裡突然湧出淚水!坐在對面不遠處的柴大樹邊聽問題邊不停地顧盼這兩個人,尤其對范鷹捉的情緒變化洞若觀火。他突然意識到,范鷹捉與這個女人的關係不一般,而這正是他想抓的把柄之一!

    為了說明問題,郝本心領著他們來到實驗中學的鄰居「平川塑料廠」,見廠裡破舊的大車間被分割成很多小格子,每個格子就是一間教室,孩子們正在裡面上課。郝本心道:「平川市關於在教育上投入的問題,以前沒有人建言獻策嗎?不是。據我所知兩會代表都寫過提案,可是為什麼最後的結果是束之高閣呢?誰都說不出該提案有什麼不對,或者說,誰都認為代表們意見提得好,可是為什麼沒被重視起來呢?這些年平川市修馬路,建立交橋,蓋五星飯店和大會堂,為什麼不看一眼那些狹小、破舊的學校?據我所知,平川市大多數學校,包括大、中、小三個層次,基本都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建築,雖說也有少數學校小打小鬧地改造了一些,但與實際需要相比,仍然差距太大。家長們都願意把孩子送往重點校,於是重點校便人滿為患,要到旁邊的單位借房子,租房子,無形中加大了學校開支,學校沒有其他經濟來源便又加到孩子們頭上,於是家長們怨聲載道。如果單純講問題,所有的學校都有問題,但考慮到市裡的財政情況,我建議先從中學開始,中學裡先從重點校開始!」

    郝本心說得井井有條,入情入理。大家無不默默點頭。回頭范鷹捉就向市委常委會作了匯報。常委會決定,現在就籌措資金,在下年年初的政府工作報告裡面寫進這個問題。事情有了進展,雖不像郝本心想像的那樣立竿見影,但速度也不算慢。當范鷹捉打電話通知郝本心以後,郝本心還是好好激動了一下。她在那次叫來範鷹捉座談和看現場以後,心裡起伏了好幾天。她以一個中年女性的成熟和敏感,驚喜地發現范鷹捉還愛著自己,他在自己面前那麼拘謹、靦腆、木訥,那不就是愛嗎?事到如今,她突然感到自己和母親對「官員」的成見何其幼稚!回顧這些年來自己心裡始終放不下的異性還有誰呢?不就是他嗎?而且如果不是因為他,她怎麼會這麼多年搞不成對象,結不了婚呢?她這輩子注定欠著他的,而他難道就不欠著她嗎?

    年底了,郝本心估計范鷹捉在籌備開兩會,很可能在主持起草政府工作報告,那就把他請出來,讓他換換腦子,休息一下。其實她自己此刻也非常忙。但她還是鬼使神差地給范鷹捉打了電話,邀請他一同來野三坡。當他們在預定地點會合以後,郝本心瞅瞅周圍沒人,就果斷地抱住了范鷹捉,並急切地吻住了他。她沒問范鷹捉這些年過得怎麼樣,她知道,根本不用問,兩個人彼此彼此,全都過得差強人意。否則,范鷹捉根本就不可能與她一拍即合,在大冬天跑到野三坡來!她現在只想盡情享受短暫的親暱所帶來的忘我歡愉。

    此時遠處一個人正藏在樹後,用長鏡頭照相機透過光禿禿的樹枝對著他們聚焦,他們竟一點也沒有覺察。郝本心已經點燃了范鷹捉的激情,他瘋狂地吻著郝本心的眼睛、額頭、鼻樑、兩頰、耳朵、脖頸,最後落在嘴唇上。范鷹捉清楚地記得他們的第一次也是僅有的一次,現在讓他回憶當時是什麼感覺,他的記憶庫裡空空如也。此刻,他在製造一個過程,因為他現在已經懂得應該有個過程。於是,在燦爛的陽光下、和煦的微風裡,兩個人相擁了許久以後,當郝本心說出:「鷹捉,我想要你——我只給過你,但沒要過你。」范鷹捉便回答:「我聽你的。」郝本心又說:「我領你下山去開個房間吧?」范鷹捉便答應:「我聽你的。」她說:「那咱們走?」他就說:「好,走。」他知道,這個過程已經完成。

    當他們竟一同來到山下的小旅館門前的時候,兩個人又突然不約而同地說:「咱們回平川吧!」接著兩個人就都有些不好意思地相視而笑。他們此刻大概在想同一個問題:現在目的已經不重要了!他們沒有吃飯,也不感覺餓,誰都不提吃飯的事。也沒有彼此牽手,就那麼各自把手揣在衣兜裡,灑脫地信步向長途汽車站走去。郝本心道:「我母親已經過世,家裡就我一個人,你跟我去我家吧,我家既乾淨又安全。」范鷹捉依舊說:「我聽你的。」郝本心呵呵一笑:「你就會這一句話!」他們上了長途汽車以後,也沒有並排坐,而是一前一後。但從他們倆滿面紅光、舒心愜意的表情上,司機和售票員還是看出一些端倪。售票員姑娘說:「阿姨,冬天野三坡沒人爬山吧?」郝本心道:「有,我們倆。」大家一陣大笑。售票員說:「你們下山太早,其實還可以再玩一會兒的。」范鷹捉道:「時間已經夠長了。」售票員又說:「既然來一趟,還不多待會兒,咱們長途最後一趟車下午五點半才收車呢!」范鷹捉道:「下次吧,下次再來吧。」其實他心裡怎麼不想和郝本心多待會兒呢?

    那次雖然他們約好去郝本心家,但終歸沒去。他們下了長途汽車就分手了。車站上嘈雜擁擠,人頭攢動,郝本心只是說了一句:「鷹捉,你多保重!」范鷹捉也說了同樣一句話:「本心,你多保重!」兩個人便各奔東西了。誰都沒提是不是去她家。這大概就是人到中年的成熟。

    當後來範鷹捉和黑老蔡坐在茶館裡的時候,面對一臉壞笑的黑老蔡,范鷹捉突然感到萬分慶幸:幸虧沒和郝本心在野三坡山下開房間,也幸虧沒去郝本心家,否則,誰知身後有沒有人跟蹤?有沒有人偷拍或製造其他事端?

    「一張照片說明不了什麼!」范鷹捉確信自己沒有過分舉動,雖然他大老遠跑到野三坡去和舊日情人見面,似乎有些孟浪。黑老蔡邊給他斟茶邊說:「范市長,你不要固執己見,你的照片如果公之於眾足夠你喝一壺的,你信不信?」范鷹捉看著這個可惡的敲詐者,不想多說一句話。因為他與郝本心的情愛是那麼聖潔,卻在此時此刻遭受一個無賴的褻瀆和玷污。「如果那個女人是你老婆,老百姓看在眼裡只是一番取笑,說你是個嘴饞而不挑地方的貪歡市長,而如果老百姓知道那個女人是你的情人,你想想,平川市不是要出一樁爆炸性新聞嗎?不出三天,全國各大網站都會登出這幅照片。你信不信?」范鷹捉仍舊無語,因為這是完全可能的。

    「范市長,你怎麼不說話?」黑老蔡因為語言上的得手,揚揚自得。范鷹捉扭開臉,看著窗外過往的車輛和走過的行人,說:「你想要什麼條件?」黑老蔡呵呵一笑說:「早就等你這句話呢——我想要實驗中學的擴建工程!」范鷹捉道:「你直接去找郝本心不就得了?」黑老蔡道:「不行,郝本心那人我們已經做過瞭解,是個做事嚴謹老到的女強人,她不經過招標是不會隨便給別人工程的。」范鷹捉暗暗佩服黑老蔡真是個無孔不入的傢伙,怎奈他打不進實驗中學,自己這個市長恐怕也難在實驗中學插一槓子。於是他說:「我找她一趟試試,如果也不行,你就還得自己想辦法。」黑老蔡道:「不行,我就拿你當人質,你不想出辦法,我就把你的照片向社會公開!」

    真是無賴,徹頭徹尾的無賴啊!可是,范鷹捉此時根本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他想了想說:「工程多得是,你為什麼偏盯上實驗中學?省平大道馬上就要開工,商業街、平河工程也馬上就跟上了,商業街上還要建雙子星座兩座高層寫字樓……」黑老蔡打斷了范鷹捉道:「范市長,你應該明白,越是萬人矚目的大工程越是難以插進去,尤其我們這種私人企業!」

    范鷹捉此時在心裡盤算了一下,實驗中學的擴建工程至少需要兩個億,按照正常的百分之二十的收益,誰接下這個工程誰就可以賺上四千萬。這對平川市的小私企來說可真叫錢了!黑老蔡的如意算盤打得不錯,可是,以郝本心的脾氣秉性和做事風格,怎麼會不經過招標就把工程撒出來呢?那是連問都不用問的事情!可是,黑老蔡緊跟了一句:「范市長,你不能這麼武斷,萬一郝本心對你例外,網開一面呢?」范鷹捉為了讓黑老蔡死心,就果真掏出手機給郝本心打了電話,結果立即被郝本心搶白一通,說這事沒商量,我不想因為仨瓜倆棗把你送進去!范鷹捉說:「我在這裡邊可是什麼好處也沒有,只是單純為別人幫個忙!」郝本心道:「如果是這樣,就更應該注意保護自己!」

    郝本心說得好——保護自己!怎麼做才能保護自己呢?范鷹捉一遍遍地在心裡問自己。看著眼前的對手黑老蔡,感覺這個人雖然長著一張白淨的臉,說話辦事確實夠黑,難怪人們叫他黑老蔡而不叫他白老蔡!他想立馬逃離小茶館,怎奈找不出理由。他該怎麼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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