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屋的前門開著,可以聽見一陣嗡嗡的人聲。尼姆敲過門後等了一下,看沒人答應就走了進去。
在門廳裡,聲音聽得更清楚了。他意識到他們正從右邊的起居室走過來。尼姆能聽見阿黛絲的聲音。她正在哭泣著,聽起來就像發瘋似的。他聽到了斷斷續續的話。「……這些殺人犯,啊,我的上帝呀!……一個多好,多善良的人,他不願傷害任何一個……拿這些骯髒的話罵他……」中間夾有其他人的聲音,想勸她安靜下來,但沒勸成。
尼姆猶豫了。臥室的門半開著,他看不見裡面,人家也看不見他。他幾乎想踮著腳尖出去,就像進來時那樣,不讓別人注意到就離開。就在這時臥室的門猛一下全打開了,一個人走了出來。他一把關上了身後的門,並靠在門上頂著。他那長了鬍子的敏感的臉上膚色蒼白,表情緊張。他雙眼緊閉好像是要舒緩一下。門一關上,裡面的聲音就幾乎聽不見了。
「沃利,」尼姆輕輕地喊道。「沃利。」
那人睜開眼,過了好幾秒鐘才鎮靜下來。「哦,是你,尼姆。感謝你來看望。」
尼姆幾乎是從和已故的老總剛交上朋友起就認識了他的獨子小沃爾特·塔爾伯特的。
小沃利也在金州公司工作——是一位無線電線路維修工程師。他已結婚,有孩子,住在本市的另一邊。
「任何話都是多餘的。」尼姆告訴他。「只好說我很難過。」
沃利·塔爾伯特點點頭。「我知道。」他向自己剛出來的房間作了個表示遺憾的手勢。「我得出來呆一會兒。不知哪個笨蛋打開了電視,我們就聽到了那些狗娘養的殺人犯發的該死的公告。在那以前我們已經讓媽媽安靜了一點。這下她又哭起來了。你也許聽到了。」
「是聽到了。誰在裡面?」
「有瑪麗。我們請了個人看孩子,就趕來了。後來就來了許多鄰居,大多數還沒走。我想他們是出於好意,但無濟於事。要是爸爸在這兒,他會……」沃利頓了一下,慘笑著。「簡直不可想像他會再也不到這兒來了。」
「我也有同感。」尼姆很清楚地看到小沃利承擔不了正在房間裡發生的事情。
「聽著,」尼姆說,「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們進去吧。我跟你媽媽談談,盡力勸勸她。你和瑪麗可以請其他人離去了。」
「好,說得有道理。謝謝,尼姆。」顯然,沃利正需要有人指點。
尼姆和沃利進屋時,臥室裡大約有十個人,有的站著,有的坐著。房間裡明亮舒適,平常很寬敞,但現在顯得有些擠。房間裡也很熱,儘管空氣調節器開著。人們三三兩兩地圍在一起談論著,電視一直沒關,更增加了喧鬧。阿黛絲·塔爾伯特坐在沙發上,幾個婦女圍著她,其中有一個就是小沃利的妻子瑪麗。其餘的尼姆不認識。大概他們就是沃利所說的鄰居吧。
雖然阿黛絲已過了六十歲的生日了——尼姆和露絲參加了她六十大慶——她仍不失為一名十分俊俏的婦人,身材優美,豐滿的臉龐上只有幾道淡淡的皺紋。她時髦的金棕色短髮裡自然地夾著幾絲灰髮。阿黛絲經常打網球,因此身體一直非常健康。可是今天她那從容自若的神態消失了。她那淚痕斑斑的臉孔顯得十分蒼老。
阿黛絲仍像她先前那樣訴說著,聲音哽咽,話語斷斷續續。但一看見尼姆,她就打住了。
「噢,尼姆。」她伸出了雙臂,其他人讓開路讓他進去。他在她坐的沙發上坐下又摟住她。「噢,尼姆,」她又說了一遍。
「你聽到沃爾特碰上的可怕事情了吧?」
「聽到了,親愛的,」他輕輕地說。「我聽到了。」
尼姆看著沃利在房間的另一邊關掉了電視,把他妻子領到一邊輕輕地說了幾句話。瑪麗點點頭。然後他們馬上走到其他人面前,向他們道謝,一個個送走了他們。尼姆仍然扶著阿黛絲,沒有講話,努力使她平靜下來。臥室很快就靜下來了。
尼姆聽到最後一位鄰居走後關大門的聲音。沃利和瑪麗從門廳回到了臥室。沃利一隻手在搔著頭髮和鬍子。「我想來一杯厲害的威士忌酒。」他說。「還有誰要?」
阿黛絲點點頭。尼姆也點了一下。
「我去拿,」瑪麗說。她緊忙一陣備好了杯子、配料,還有煙灰盤子,然後收拾起居室,因為剛才那麼些人把房間搞亂了。瑪麗身材苗條,姿色艷麗,辦事有條理。和沃利結婚以前,她在一家廣告公司搞寫作工作,現在在料理家務之餘還搞些寫作。
阿黛絲不用人扶,端坐著,呷著威士忌酒,稍稍鎮靜了些。突然她說:「我想自己一定像個瘋子。」
「別人碰上這種事也會這樣的。」尼姆安慰她說。
但阿黛絲已走到了一面鏡子面前。「哦,我的天啊!」她對大家說,「你們喝吧。我馬上就來。」她帶著威士忌酒離開了起居室,他們聽得見她上樓了。尼姆苦笑著想:很少有男人像女人這樣堅強,她這麼快就能恢復過來。
可是,他決定,他仍然要把埃裡克·漢弗萊的警告先告訴沃利,家屬不要去看沃爾特的遺體。他回憶起董事長的話,感到一陣哆嗦。「……皮膚一點也沒留下……臉都難以辨認了。」
瑪麗到廚房去了。當只剩下兩個男人的時候,尼姆盡量婉轉地介紹了情況,略過細節不提。
他的講話立刻使沃利激動起來。他一口幹掉了剩下的威士忌酒,眼裡含著淚水說:「啊。基督!——聽你說就夠受了。我不能告訴媽媽。得你去講。」
尼姆默不做聲,擔心著下一步要發生的事。
十五分鐘後阿黛絲回來了。她臉上已化過妝,頭髮也梳理過了,脫掉了本來穿的衣服,換上了一件漂亮的短外套和一條裙子。雖然她的眼神和舉止還流露出悲傷,但表面上她幾乎又恢復常態,變得嫵媚迷人了。
瑪麗也回到了起居室。這一次沃利又把酒倒滿了,四個人坐在那兒,起初很不自在,簡直不知說什麼好。
還是阿黛絲先打破了沉默。
她堅定地說:「我要看沃爾特。」然後轉向沃利,「你知道你父親給送到哪兒去了?已經做了些什麼……安排?」
「嗯……有一個……」沃利說不下去了,他站起來吻了一下他的母親,然後,站在可以避開她目光的地方接著說,「有一個問題。媽媽。尼姆要對你說的。是嗎,尼姆?」
尼姆恨不得不在場才好,隨便到什麼地方都行。
「媽媽,親愛的,」沃利仍然站著說。「瑪麗和我要回家去看看孩子。我們再回來。我們留一個陪你過夜。」
阿黛絲好像沒聽見,她聲音變了調問道:「哪些問題?……我為什麼不能見沃爾特?……你們誰跟我講講。」
沃利輕輕地出去了,瑪麗跟在後面。阿黛絲似乎沒感覺到他們走了。
「請告訴我……為什麼我不能……?」
尼姆抓住她的雙手緊握著。「阿黛絲,聽我說。沃爾特死得很突然,不到一秒鐘就什麼都過去了。他沒有時間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也不會有什麼痛苦。」尼姆心想但願如此。他接著說:「但由於所發生的事,他樣子都變了。」
阿黛絲嗚咽了。
「沃爾特是我的朋友,」尼姆一字一句地說。「我知道他會怎麼想的。他現在這種樣子不會希望你去看他的。他會希望你記住他……」由於熱情激動他說不下去了,他不敢肯定阿黛絲是否聽進去了。就算聽進去了,還不知她理解了沒有。他們又在沉默中靜坐著。
自尼姆來後已過了一個多小時。
「尼姆,」阿黛絲最後說,「你吃過晚飯了嗎?」
他搖搖頭。「沒時間。我也不餓。」他簡直適應不了阿黛絲心情的突然變化。
她站了起來。「我給你做點吃的。」
他隨她走進了沃爾特·塔爾伯特自己設計的緊湊整齊的廚房,沃爾特以他特有的方式先對要在廚房裡進行的活動所需的動作和時間進行了一番研究,然後把每一件東西都放在最方便、隨手可及的地方。尼姆坐到一張廚房用的小桌子旁邊注視著阿黛絲,沒去打擾她,心想還是讓她有點事兒幹幹好些。
她把湯熱好後倒在兩隻陶器杯子裡,然後一邊呷著她自己的那一杯,一邊做煎蛋卷,以細香蔥和蘑菇作餡。她把蛋卷分成兩份的時候,尼姆發現他原來餓了,於是就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阿黛絲勉強吃了幾口,然後把她那一份都剩下了。飯後,他們又帶了濃咖啡到起居室裡去喝。
阿黛絲輕輕地,冷靜地說:「也許我要堅持去看沃爾特。」
「如果你堅持,」尼姆對她說,「誰也勸不住你。但我希望你還是不要去。」
「那些放炸彈的人,殺害沃爾特和其他人的那些人,你想可以抓到嗎?」
「遲早可以抓到的。但對付瘋子總是不那麼好辦。因為他們是沒有理智的,所以要抓住他們就困難一些。但如果他們再干類似的事情——他們很可能還會幹的——他們就大有可能被抓住並受到懲處。」
「我想我本應希望他們受到懲處。但我卻無所謂。我這樣很糟吧?」
「不,」尼姆說。「反正有別人去管的。」
「不管怎麼辦,反正什麼事也改變不了啦。總不會使沃爾特……或者另外幾個人……起死回生的。」阿黛絲陷入沉思中。「你知道嗎,我們結婚三十六年了。我對這一點應當知足了。許多人還沒這個福氣,並且大部分時間都過得很好……三十六年啊……」她開始輕輕地抽泣。「摟住我,尼姆。」
他用兩隻胳膊摟著她,並讓她的頭輕輕地擱在他的肩上。他可以感覺到她還在哭,但不是象先前那樣歇斯底里的哭了。她的淚水是對過去的告別和對現實的默認,是回憶和愛情的淚,這是溫柔而淨化心靈的淚,是人類那蒙受創傷的心靈在開始其治癒過程時才有的——就像生命本身一樣古老,一樣奇妙,一樣難以理喻。
摟著阿黛絲,尼姆漸漸聞到了一股芬芳怡人的香水味。先前當他和她緊挨著時,並未注意到這股味兒,他納悶她是什麼時候搽的。也許是她在上樓時搽的。但他馬上打消了這個念頭。
尼姆意識到天時已不早。外面漆黑的,只有過路的車輛偶然照進來的燈光。但是街道僻靜,車輛稀少。室內也像平常要過夜時那樣安定下來,一片寧靜。
阿黛絲在尼姆懷裡動了下。她已不再啜泣並靠得更緊了。一股醉人的濃香撲鼻而來。然後,他驚惶地發現自己的身體在激動,並越來越強烈地意識到阿黛絲是個女人。他拚命讓自己想些別的念頭來控制和打消正在發生的事情,但卻無能為力……。
在開車回家途中,尼姆沉思著他個人生活中的複雜問題。相比之下,金州電力公司裡那些錯綜複雜的問題顯得既簡單又可取了。在他自己急待解決的問題的單子上,名列前茅的是露絲、他們放任自流的婚姻、現在又加上阿黛絲。還有一些有時和他發生過關係的女人。尼姆捲入這些瓜葛裡面好像都並非自覺自願的。難道他在這一點上又在欺騙自己?他有沒有自找過這些麻煩,而在事後又粉飾一番,說事情就是發生了呢?十五年前和露絲結婚以後,他堅定地做了四年的一婦之夫。然後,出現了一次不忠。在那以後又出現了更多次。起初尼姆認為他可以對露絲保守他的風流韻事的秘密——借口由於他工作的性質需要大量時間,並且工作時間沒有規律來瞞過露絲。很可能用這種手法果真瞞了一些時候。然後常識告訴他,露絲不僅是敏感而且是精明的,一定會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不尋常的是她從不抗議,簡直好像容忍了這種事情。露絲的反應——或者不如說,沒有反應——不合邏輯地使他氣惱,並且現在依然如此。她應該介意的,理當抗議的,也許還應流下氣憤的淚水。當然了,所有這些都不會有什麼關係,但是尼姆問自己:難道他的不忠連這一點都不值嗎?尼姆反覆思忖的另一件事就是:不管他怎樣小心謹慎,他的那些男女關係已經傳出去了。
尼姆是否正在危害他自己的前程?如果這樣,是否值得呢?他為什麼非得幹這種事呢?是當真搞的,還只是搞著玩呢?「我要能回答這些問題才怪哩,」尼姆在他小小的汽車裡大聲說,這句話對他剛才一直在想的問題似乎是再合適不過了。
他自己的住宅,在郊區附近,在他到達的時候是寂靜的,只有樓下門廳裡一隻暗淡的夜燈還亮著。在尼姆的督促下,哥爾德曼一家都注意節約用電。
上樓以後他踮著腳尖走到莉婭和本傑的房間。兩個小東西都在呼呼大睡。
他走進臥室時露絲被驚醒了,她睡意沉沉地問道:「幾點了?」
他輕輕地回答:「剛過午夜。」
「阿黛絲怎麼樣?」
「早晨再跟你講。」
回答似乎使她滿意,露絲又睡著了。
尼姆想著要把阿黛絲的香水味道全部沖掉,他很快地洗了個淋浴,然後爬上了自己的床。沒一會兒,由於這一天的種種壓力把他搞得精疲力竭,他自己也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