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夜奔
魏家坪的清晨,像一枚沾滿了露珠的青果,淡淡的,軟軟的,滿是家鄉的氣息,母親的味道。
當第一縷陽光招著溫暖的手歡躍過塵封的窗戶,微笑著吻向我的臉時,我從長長的夢境中醒來,張開雙眸的那一刻,他安睡在我的身邊,濃黑若墨的發,長而密的睫毛,就像很多很多年前的小時候那樣。
同樣的老屋子,同樣的床。
那時,他年紀尚小,喜歡側著身子睡著,黑色的小腦袋埋在枕頭上,嬰兒一樣;長長的睫毛像只熟睡的天鵝一樣棲息在他閉著的眼睛上,略薄的鼻翼隨著呼吸輕輕抖動,白色皮膚透著淡淡的粉。
我緩緩閉上眼睛。
就好像,這十多年,我們從未離開過魏家坪。
就好像,北小武隨時會汲著他英俊瀟灑的破拖鞋翻過我們家的矮牆,喊一句,涼生,姜生,倆豬,上學啦。
就好像,片刻間,院裡的壓水井就會吱吱嘎嘎的響起,在母親的粗糙的手裡。彷彿她還健在,辛苦勞作的一天將由此開始。而她的小女兒將會像雲雀一樣飛到她的身前,喊一聲,媽媽,我來!雖然,最終水桶一定會落到她哥哥手裡……
我知道,這一切都不會出現,只能出現在我的夢境裡。而唯一的幸福便是,他在我的身邊。
是的,他在。
不知是幸福,還是難過,眼淚止不住從我的眼裡緩緩的流下來。
我將腦袋輕輕靠在他的肩上,雙手輕輕握成拳橫在胸口,像嬰兒睡夢中的姿態。他們說,嬰兒睡姿的人,都是缺少安全感的,貪戀更多的安心和溫暖。
那是一種我預料不及的親密——彷彿是一種綿密而悲憫的吻,我眼角的淚水被一點點的溫熱給舔舐掉。
我尖叫著,慌亂的睜開眼睛——他醒了,臉就在我眼前,不足十厘米的距離,俊美如玉的容顏,令人不安的溫熱氣息。他俯身,專注而心疼的看著我,說,怎麼了?
這是我沒有想過的吻,就在這一刻發生在我和他之間。頃刻間,只感覺心裡好像幾百幾千隻小鹿在亂撞。我錯開他的眼神,不知道做何言語。
我竭力平穩了自己的呼吸,腦袋裡一片漿糊,尷尬的起身,卻依然不知所措,我說,我,我,沒想到這、這麼快……
他先是一愣,突然明白了我的話,居然忍不住笑出了聲音。他的眼神中透露出成年男子特有的戲謔和曖昧,又夾雜著淡淡無奈。這種表情,是我第一次從他的眼裡發現,讓我心動卻也讓我惶惑。
他用極其無辜的眼神看著我,指了指端坐在我們中間的「冬菇」。
「冬菇」也很無辜的看著我,用小舌頭舔了舔自己的貓爪子,衝我「喵嗚——」了一聲,大概是以抗議的方式告訴我,你眼淚味道差極了!
我知道自己居然誤會了他,頓時臉紅的像個熟透的蝦子,覺得面子裡子都丟光了,想死的心都有了,恨不得晴天來倆霹靂,劈死我算完;或者給我個老鼠洞,讓我把自己活埋掉了斷此生。
他依然只是笑,那種笑很溫暖,如同春天的漫山遍野的山花一樣,不覺間就會鋪天蓋地,四海潮升。
大概是怕我尷尬,他沒繼續取笑我。
他下床,洗漱後,從井裡給我端來一盆水。
我正在床上扯冬菇的尾巴,咒罵著,臭冬菇!讓你舔我的眼淚,舔我的臉啊!你讓我的臉往哪裡放啊,你這臭貓!
他衝我笑了笑,將水盆裡兌好熱水,又將牙刷和口杯遞給我。
我尷尬的笑笑,接過杯子,開始刷牙的時候,我將冬菇夾在小腿中間,不讓它動彈,以示懲罰。大約過了三分鐘,他從正間裡走出來,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哎。
嗯?我吞了一口水,回頭望著他。
他像是討論嚴謹的學術一般,一本正經的問,你……希望剛才是我?
噗——我一口水全噴在他臉上。
他抹了一把臉上帶牙膏沫的水,很鎮定,說,看樣子不是。你就別虐冬菇了。一隻貓,不容易。
洗漱完畢,我走出院子的時候,突然,發現魏家坪的天空藍的那麼動人。
院子雖已荒敗,雜草叢生卻也綠意勃勃,繞上牆壁的青籐雖然柔弱,卻也堅決,碧綠中開出了潔白的花兒,微小而頑強。
風兒輕輕吹過,微損的院門吱吱嘎嘎唱著荒涼而悠長的童謠;煙筒裡燃起的炊煙,裊裊而上與雲朵為伴;小孩的啼哭聲,母親追在身後餵飯的呼喚聲,聲聲親切……這些觸手可及的溫暖雖然伴以荒涼,但卻那麼生動清晰。
我轉身,他就在我身後,白色的襯衫在晨風中微微鼓起,讓他如在天際,顯得那麼不真實。他衝我微微一笑,說,該吃飯了。
灶台上,三隻碗安靜的呆在上面。兩隻大碗,是我和他的;一隻小碗,是冬菇的。
冬菇蹲在自己的飯碗前,整個身子是圓的,它一邊挑剔的吃著,一邊不懷好意的瞭望著我們的碗,眼神曖昧而哀怨。
他說,昨夜回來的匆忙,沒有準備,先吃點面吧!
說完,他端著兩隻碗,轉身走向院子裡。
我的鼻子微微一酸,水煮麵是我執著了一生的回憶,它讓我放棄過唾手可得的幸福,和一個對我用情至深的男子,甚至不惜與整個世界為敵!這該是多大的蠱惑多大的魔力!
我看著他的背影,突然,快步上前,輕輕握住了他的衣角,有些怯怯,小聲說,我想吃一輩子。
他沒回頭,但我知道,他的眉心間一定如綻開了一朵歡悅的花,明媚而動人。他低頭,看了看石桌上的水煮麵,輕聲說,那我就做一輩子。
一輩子。
嗯。
一輩子。
彷彿回到了夜奔魏家坪的前夜,燈火輝煌的城市,面對著眾叛親離,在暴怒的外祖父面前,他將我緊緊護在身後,表情決絕,語調堅定:從今天起,再也沒有人能將我們分開了!
我輕輕的將腦袋靠在他的背上,風輕輕吹過,掠過他的衣衫,我的長髮;我想起了曾看過的一句話:千與千尋千般苦,一生一世一雙人。
說的就是這般吧。
他回頭,輕輕扶住我的肩膀,安靜的看著我,微笑,說,都過去了,不是嗎?會好起來的,我答應你!
說完,他似乎猶豫了再三,雙手試圖回抱安撫我的那一刻,院門突然被推開了——
多年不見的鄰居李嬸一手抱著一顆大蔥,拎著她的小孫子嬉笑著走進門,說,啊呀,昨晚我就跟你叔說,老薑家有人!你叔非說進賊了!原來是你們兄妹回來了!是祭拜爹娘吧!哎喲,瞧你哥這俊模樣,老大人了,啥時候帶媳婦回來啊?你們爹媽也泉下瞑目了……
說著,她嚼了一口大蔥,就回頭招呼身後的鄉親們,跟招呼進自家門似的,說,快進來吧,是老薑家的閨女、兒子回來了。
頓時,小院裡,湧進了一群人,老老少少,望著我和他,眼笑眉開。口口聲聲交讚著,老薑家倆兄妹好人物喲……
我整個人呆在了原地,冬菇警惕的蹲在我的身後;他的手停在了半空,終於,緩緩的垂了下去……
1、敵人冷靜的時候,你需要比敵人更冷靜。
雪白的牆壁,黑色的座椅,他冷著臉,靜的像一座沉寂著的火山,厚重的沉香木桌前堆起的是一堆沒來得及處理的文件;一個尚摸不著東南西北風向的金絲眼鏡男正拿著一份合同等他簽字。
我恨恨瞪著他,雙拳緊握,嘴巴緊緊抿著。
我和他,劍拔弩張。彷彿一場暴風雨,一觸即發!
女秘書靠在一旁直喘氣,弱不禁風狀,就差倚門吐血了,嘴巴哆嗦著,院、院長,我攔、攔、攔不住姜小姐。
這時,柯小柔忽然閃進,幽靈似的,一把將女秘書推開,捻著蘭花指冷笑,陸院長,陸總,別說你的一個女秘書了,這會子你就是一個女秘書加強連,姜生她也遇神殺神,遇佛殺佛,遇到怪獸她就變奧特曼了!
柯小柔的話音剛落,陸文雋臉色變得更加陰沉,金絲眼鏡男似乎感覺到了身後嗖嗖的涼氣——我冷冷的目光早已將他的後背戳出了幾個窟窿,恨恨投向了端坐在他身後的陸文雋身上。
我蒼白的臉色,充滿恨意的目光,還有我身邊那個一直捻著蘭花指在扭捏作態的柯小柔,陸文雋大概已經明白了——
我知道了他所有偽善下殘酷的真相!
所以,他無需再用往日春風一樣的眼神掩飾自己,無需故作姿態,他冷著臉,擺擺手,對女秘書和眼鏡男說,你們出去!
眼鏡男和女秘書雖看不懂我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但也看得出我們結怨之深,唯恐血濺三尺,當下就閃了。
柯小柔轉臉,滿眼幽怨的看著陸文雋,冷哼,早知現在何必當初……
陸文雋挑了挑眉,沖柯小柔不冷不熱,你,也給我出去!!
柯小柔原本還想爭辯一二,但大概自知陸文雋一貫狠辣的作風,雖不情願還是躲出了門去。臨走前還不忘瞪我一眼,蘭花指狠戳我腦門,說,你!可再別勾引他!否則,我跟你沒完!
說完,他翹著手指理了理筆挺修身西裝,扭著屁股就晃出門去,臨了,還不忘回頭,將門給小心關上。
勾引他?
我冷笑,只覺得羞憤到難以自控。
前段日子,陸文雋利用我的信任,將我和涼生、天祐玩弄於股掌之上。他給我造成的那些潑天傷痛,留下的慘痛傷痕,我也已哭到了冷靜,冷靜到了麻木,麻木之後變得清醒。清醒之後,我幡然醒悟——要保住涼生,保住自己,只能讓自己足夠強大。
陸文雋抬眼看了看我,眉毛輕佻,不溫不火,怎麼?柯小柔把所有事情……都告訴你了吧。
他輕鬆的語氣讓我始料未及,原來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致命傷害,可以這麼輕描淡寫得如同吟風弄月。
我苦笑,內心暗罵,卻也知道,自己來這裡,不是為了自己爭一長短。爭不起,也奪不來。我努力平復了一下自己的情緒,敵人冷靜的時候,你需要比敵人更冷靜。
我走到他的桌前,端坐在他的面前,談判一般。
他微微愕然,故作鎮定的看了一下我,眼神中有些不明所以,似乎我的鎮定和冷靜出乎了他的想像,在他看來,在經歷了一系列的打擊,我該脆弱的不堪一擊。
我看著他,意味深長,說,我知道了你和涼生的關係……
我說,你這麼費盡心思對付涼生,不就是怕他,怕這個突然多出來的弟弟,奪走你的繼承權。為了財產,你就這麼傷害他!甚至來傷害我!你到底有多無恥多卑鄙啊!
陸文雋依然看著我,面無表情,說,卑鄙?無恥?那又怎樣?
我吸了吸鼻子,說,你父親犯的錯誤,上輩人的恩怨,他毫不知情。他就願意和你一個父親嗎?!他就願意你的母親抑鬱而終嗎?他壓根都不知道的事情,你卻要讓他為此付出代價,你覺得公平嗎?你收手吧!
陸文雋雙手抱在胸前,眼睛盯著我,一眨不眨,說,如果我不呢?
我激動的從凳子上站了起來,我說,如果你還要繼續加害他的話,那麼我就報警!我死也不會讓你傷害他的!
報警?陸文雋冷笑,告我什麼?你又有什麼證據?沒有證據你當派出所給你的後花園嗎?
我看著眼前的男子,他摘掉了自己如同春風一樣溫文爾雅的假面,變得這般可怕。
他帶給我的永生不願意提及的屈辱,如今卻不得不提及,我努力的克制不讓自己痛哭流涕,我說,我沒有你加害涼生、給他服用慢性藥物、讓他昏迷不醒的證據,你是醫生,你是院長,整個醫院都是你的!你反手為雲,覆手為雨!但是不代表你可以隻手遮天!你……強暴過我這個事實,足可以讓你坐牢的!
強暴?陸文雋冷笑了一下,眼睛裡突然多了一絲曖昧的溫度,他起身,一把捉住我的手腕,說,什麼證據能證明我強暴了你?誰能證明不是你勾引了我?
莫大的羞辱感升騰而起,我渾身哆嗦起來,唇色蒼白,我說,陸文雋,你禽獸不如!
陸文雋冷笑,一把將我推到牆上,整個人欺了過來,他冷笑,在我耳邊呵氣,溫熱如火,他說,禽獸不如?我是不是該看作你對我們一夜春宵的褒揚麼?怎麼,你今天莫不是特意來幫我重溫舊夢的?還是要我幫你複習回憶?
你滾!我整個人歇斯底里起來,想要掙脫開他的鉗制,我將腦袋扭向一邊,閉著眼睛不肯看他可憎的臉。
我的聲音剛落,只見柯小柔化身一團黑影嬌嗔著、飄蕩著衝了進來,他張開櫻桃嘴,露出小銀牙,一口咬住了陸文雋的手腕哭鬧不住。一邊哭鬧一邊口齒不清的喊,我就知道你被姜生這狐狸精迷了眼,我就知道你們這對狗男女在一起不幹好事!
我躲在角落裡,籠住衣衫,眼淚朦朧,卻又被柯小柔的「舞台劇」般尋死覓活的表演折磨得不知到底該做怎樣表情。
瑪麗的鄰居,我才是最痛苦的受害者,柯小柔怎麼總尋死覓活的跟我搶鏡頭啊。就好像一個人正心如刀割、淚如雨下卻被人用雞毛狠撓腳心,撓腳心,撓腳心!此情此景此種感覺,我只能說,真他瑪麗的鄰居,瑪麗的鄰居,瑪麗的鄰居啊!
柯小柔一見我淚眼朦朧的傻望著他,直接放開陸文雋衝著我就來了,他說,姜生,你這個狐狸精,老娘我跟你拼了……
晴天霹靂!
他說,他居然說,他說的是——「老娘」。
他的話音未落,陸文雋忍著自己被他咬出的傷口,一把拉住了他,直接扔出了門外。柯小柔可是百戰不撓,雖死猶榮,他又重新啼哭著衝進來。
直到黑洞洞的槍口抵住他腦袋的時候,他愣住了,我也愣住了。
唯一沒有愣的,就是桌前的陸文雋,他依舊俊美如同雕塑的外表,陰冷凌厲的眼神,他手中的槍,像速效止疼劑似的,讓柯小柔不再尋死覓活,小白兔狀乖乖的退出門後。
2、我一定被柯小柔這朵奇男子搞得精神分裂了
我躲在牆角,駭然的看著這戲劇性的一幕。
陸文雋收起了槍,隨手擱置在抽屜裡,他看了看蹲在牆角的我,眼裡閃過一絲微弱的光,他沒說話,將領帶鬆了鬆,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傷口,平穩自己的呼吸——對付柯小柔這朵奇葩大概果然不僅是個技術活還是個體力活。
我有些幸災樂禍起來。
惡人自有惡人磨。
陸文雋看著我,說,你覺得像看笑話是吧!
我也冷笑,世界上不止他會冷笑,我瞄了眼他放槍的抽屜,說,現在,我跟你做個交換——你放過涼生,我就放過你!
陸文雋不解的看著我,說,哦?交換?你又有什麼把柄了?
我冷笑,一字一頓,說,私藏槍支也是犯罪,如果你不答應我,我就報警!
陸文雋突然笑了,那麼暢快,他說,姜生,我該說程天祐走的時候,將你的腦袋也帶走了嗎!你猜,我會給你這個機會嗎?
他提到天祐的名字,我的心彷彿被突然劃開了一道口子,狠狠的疼起來。可是卻又不得不掩飾著自己的痛楚,不想被別人看去。我冷冷看著陸文雋笑,說,那你就滅口吧!生和死對我已沒區別。
陸文雋笑,搓了搓手,說,別把我說的跟黑社會似的,我是正人君子。良好公民。持槍雖然犯法,但我也不過正當防範。再說我怎麼會捨得你死?一夜夫妻百日恩啊。
恩你姐夫!我心裡暗罵。
陸文雋看了看我,說,你是不是恨不得殺了我?
我搖頭。心說,我想活剁了你!
陸文雋俯下身,衝我笑,那種溫柔的表情卻讓我恨不得將他的臉給踹到牆上。他似乎是思量了一下,然後伸手,一把拉起我,語氣淡然,像朋友間的聊天一樣親和,說,你看窗外,天這麼藍,雲這麼白,陽光這麼好,我突然考慮要放棄原來的計劃了,姜生。不如,我來和你做個交換?
啊?我疑惑的看著陸文雋,不明白他葫蘆裡賣得什麼藥。
陸文雋看著滿臉疑惑的我,眉眼生動的挑了挑眉毛,說,這個交換就是——我放過涼生,而你,嫁給我。
這不是晴天霹靂,這是五雷轟頂!
我驚慌而厭惡的從陸文雋手裡掙脫出來,說,不!可!能!
陸文雋看著我,語調輕快,笑笑,說,你沒得選,如果你想讓我放過涼生。
我不可思議的望著陸文雋,他……要娶我?!
一紙婚約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最大的愛和尊重。當陸文雋的這份天大的愛和尊重突然從天而降,差點將我砸出腦震盪。在這劍拔弩張勢同水火的氛圍裡,他突然跟我說,他要娶我。
那一刻,我深度懷疑自己是不是前段日子網上看小說看的,被某些女主給附身了,只要是個雄性的動物見了我就會愛上我然後哭著嚎著排著隊的想娶我。我自己也給懵了,真的懵了。我瞪著陸文雋,語調因剛才的懷疑而微微顫抖,我說,你莫、莫不是……愛我?
陸文雋眼神淡淡,望向窗外,那麼自我的表情,說,我對你沒感覺,更沒愛。
沒感覺你要我嫁你,你神經病你白癡你腦殘你弱智啊!你喝羊駝奶長大的你們全家都喝!我心裡暗罵。就在這個極其憤恨極其難捱的情況下,我居然大腦裡還能動盪出一點八卦的細胞來,我居然鬼使神差的想,難道陸文雋不愛女人,真愛柯小柔,拿我來做擋箭牌?喔,玉帝,五雷轟到我禿頂吧!
陸文雋看著我,漫不經心的說,我對婚姻不感興趣,對愛也不感興趣,不過涼生這輩子,只能遠遠看著你在我身邊,這很令人愉悅。
他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大抵想起了抑鬱而終的母親——很多年前,那個叫陸晚亭的女人也只能遠遠看著丈夫愛別的女人卻不肯施捨自己半點恩愛。從小,他就在這種壓抑和絕望中長大。這也注定了他對父親的恨。當涼生出現,恨也轉到了涼生身上。
我突然發現,眼前這個男子,才是最需要看心理醫生的。
我說,神經病!
三個字,言簡意賅表達了我對他不可理喻的憤怒。
陸文雋一把將我拉到懷裡,眼神冰冷,像看一個戰利品一般,他說,從此之後我是你的丈夫你的天!我主宰你的喜怒哀樂!涼生想你幸福想你快樂,只能求我!
我一聽他瓊瑤劇一樣的台詞,就想說「爾康」啊,我不是「紫薇」,你能不能放過我這個身心皆遭受過重大創傷的悲劇女。
那刻,看過的小言在腦中作祟,我居然還能去想,若不幸嫁了這種復仇暴君般的夫君,我該如何學習言情小說中的薄命女去征服他,調教他,讓他徹底拜服在我裙下。這將是多艱巨的任務啊。
啊呸!想什麼!我暗自啐自己。
我想我一定被柯小柔這朵奇男子搞得精神分裂了。在這麼悲壯而悲情的時刻,居然會滿腦子此等狗血事。
就在我試圖冷靜,想說幾句正常話,表示我對他的徹底反抗時候,陸文雋一把將我帶到落地窗前,眼媚如焰,心冷如鐵,指著住院部,威逼利誘的口氣,幾乎不容我思考,說,姜生,涼生就在那裡!
陸文雋不愧是研究人心理的。
他區區一句話,推倒我胸中十萬兵。
透過住院部冰冷的窗戶,我似乎能看到涼生蒼白的影子,似乎他的呼吸正在漸漸的弱下去。
我知道這是幻覺,可故作冷靜和樂觀的神經卻還是繃不住了!
我身體重重一晃。
陸文雋似乎想起了什麼,微笑回身,拉開牆壁上一個軟隔,一個顯示器出現在我眼前,他輕輕擰開開關,屏幕上出現的是涼生的臉——
病床上,他蒼白而消瘦的臉,毫無血色。漂亮的眼窩上,棲息著如同思歸的倦鳥一樣的睫毛,偶爾微微抖動一下,不知因為夢到了什麼,他眉心輕輕皺著,像是有永難釋懷的心事一樣。因為乾裂,往日鮮潤的唇色變得慘淡。
陸文雋的辦公室裡居然安置著監視器,監視著病房裡涼生的一舉一動!
看到涼生的樣子,我的心緊緊縮成了一團,這是天祐離開後,我第一次看到涼生。
我看著屏幕上,涼生的臉,頓時淚眼婆娑。我的手輕輕的,幾番顫抖,千般小心,萬般隆重,伸向屏幕,試圖觸摸他的容顏。
陸文雋的手迅速握住我的手,幾分霸道,不容拒絕將我原本還在空中的手推向屏幕——冰冷的屏幕上,我觸摸到了涼生的臉。
那麼痛苦,那麼心酸。
陸文雋低頭,他的纖長的手,微暖的溫度覆過我的手,他的唇輕輕掠過我的髮絲,直達我耳垂,噙笑,說,姜生,你難道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哥哥……哦,不對,你們沒血緣關係……瞧,我居然給忘記了……沒血緣關係的話,那也無所謂你看著他從這個世界「消失」咯……
不!我痛苦的回頭看著陸文雋,卻掙脫不了他的鉗制。
我含著淚,求他,不要再傷害涼生了,不要!
陸文雋冷笑,說,你不是要報警!!不是要告我嗎!!
我辛苦鑄就的堅強在剎那間分崩離析,在我看到病床上涼生慘白的臉,看著他皺起的眉,整個人哭出了聲音,我哭著求陸文雋,你放過涼生吧!求求你了。
是的,除了哀求,還是哀求。
我怎麼捨得看涼生死去啊。
我怎麼捨得啊。
陸文雋不肯看我,他仰著臉,依然故我,說,只要你同意這場交換。那麼,涼生立刻就可以出院!我保證他長命百歲。我會宣佈這是一場誤診!
他輕輕停頓了一下,說,這場交換,我給你三天的考慮時間!
我失神的看著屏幕上涼生的臉,這個和我生命相關了十七年的男子,這個我從四歲起就跟在他屁股後面喊他「哥哥」的男子,這個六歲起就踩著板凳給四歲的我煮水煮麵的男子,這個十幾歲時用了徹夜的時間將魏家坪每條酸棗樹上枝刻下我的名字的男子……
我閉上眼睛,卻止不住淚如雨下。
那個畫面,今生今世我都忘不掉——
陽光普照著大地,酸棗叢處的綠地上,一個眉眼清秀的少年蜷縮著睡著,露水浸濕他單薄的衣裳,黏潤著他柔軟的發,他疲倦得睡著了,臉上卻有一種滿足的笑。
手電筒和小刀就在他的手邊,他身邊的酸棗枝條上,褐色的枝條上刻著:姜生的酸棗樹。條條如是。
那個熟睡的少年便是涼生。
如今的涼生,昏迷在病床上,蒼白的臉。微微抖動的睫毛,如同思歸的倦鳥,淡淡皺起的眉,藏匿著心事一般。
我觸摸在屏幕上的手,像被燙了一樣。
突然,屏幕處傳來涼生的歎息,像是在極痛苦的夢境中掙扎一般,他微微的,氣力不足,像是想狠命抓住一種東西卻怎麼也抓不住一樣,他輕輕的痛苦的喚了一聲——姜……生。
那一聲。
我五臟如焚!肝膽俱裂!
只這一句,昏迷中的倆字——姜生。
陸文雋笑了,那是一種勝券在握的表情。
……
3、蒼天啊,你把我收到回收站裡去吧
我從陸文雋辦公室離開的時候,整個人有些昏沉,總感覺想要嘔吐,眼角還有隱約的淚痕。
我已經很多次告誡自己,要堅強!堅強!眼淚是最沒用的。可今天,在冰冷的屏幕上,看到涼生的那一刻,我還是止不住哭出了聲音。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軟肋。
任憑你如何武裝,總能讓你瞬間土崩瓦解、兵敗如山倒。
女秘書一見我走出門來,慌忙擦了擦口紅、理了理頭髮就閃進了辦公室,生怕我是「逼婚女青年」將她們院長這等青年才俊逼婚不成給謀殺了,或者辣手摧花了。
臨我離去還不忘給我幾個白眼球。
走到醫院門口的時候,我的心情也平復了不少。
這幾個月應接不暇的突來橫禍,已經讓我慢慢習慣了接受和消化各種苦難。作為悲劇女青年的傑出代表,我學會了自我安慰,這大概就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吧。這時,柯小柔像個鬼影似的走出來,表情怨毒,他說,姜生,你給我站住!
柯小柔果然是朵雄偉的奇男子。他的存在,他的出現,總能將我的心情從最低谷徹底反彈上來。
我看了看他,剛才的悲苦感立刻消退了不少,聖母感瞬間勃發,突然有種想挽救他一把的感覺。
我眼角的淚花還沒幹,我就開始拯救他,我說,柯小柔,我站不站住,都改變不了這個現實——陸文雋他和你不是一路人,他和你不是一個性取向。你懂不懂?你大好的時光大好的熱情你給別人去吧。陸文雋這麼個人渣不值得你……為愛——癡狂。
說出「人渣」倆字,我又頓悟了。原來我並不是為了拯救柯小柔,我說這麼多,壓根就是為了說「陸文雋是人渣」。
柯小柔並不買我的帳,他幽幽的說了幾句,將我徹底終結了!這是幾句導致我此後再也不敢招惹他的話,還是詩朗誦范兒——我懂,或者不懂,愛就在那裡,不改,不變!人渣,或者不人渣,心就在那裡,不顧,不管。他娶,或者不娶,你就在那裡,不哭,不鬧!你嫁,或者不嫁,涼生就在那裡,不死,不活……
我X你大爺啊!我內心無比絕望起來,我到底犯了什麼錯,惹上了陸文雋又惹上了柯小柔,蒼天啊,你把我收到回收站裡去吧;或者當年把他們衝到下水道裡去,讓他們小蝌蚪找不到媽媽。
柯小柔見我滿臉「猙獰扭曲」,白了我一眼,覺得我這種俗物,無法走入他那精美高雅的世界。然後,就一直跟在我身後,不依不饒,絮絮叨叨不停。
——姜生,別以為我沒聽到,他要娶你是不?
——哼,姜生,你給我聽好了,每個男人在遇到真愛的男人之前,都會以為自己愛的是女人!他們是沒找到真愛!
——姜生,我跟你說話,你聽到沒有?別以為陸文雋在,我就怕你。
——哎,我跟你說話呢,你聽到沒有。
——我說,姜生,你死人啊。我就告訴你,你需要我!
我需要你?
我終於在他的聒噪下停住了步子,我仰著原本有些疼痛欲裂的腦袋,好笑的看著他,說,我為什麼需要你?
柯小柔聳聳肩,說,很簡單。你不想嫁陸文雋,而我也不想。你不想要他,可我想要!所以,我們有共同的目的和利益。我們可以統一戰線,共同禦敵!
共同禦敵?我特鄙夷的看了柯小柔一眼,將來到敵方投誠說不定比誰都積極還共同禦敵!
柯小柔也有些不好意思,聲音小了下去,故作無所謂的表情,說,反正你回去考慮考慮吧。讓我做你的同盟比做你的敵人好。我們可以做姐妹淘喲!我幫你逃脫陸文雋,你幫我得到陸文雋!何樂不為呢?
我低下頭,想了一會兒,其實我不是在想什麼大事,我只是想,我要憋住笑,不能笑,不能笑,和柯小柔做「姐妹淘」有什麼好笑的?等我忍住了笑,忍住了不在大悲之後大笑,搞得自己精神分裂,我拍拍柯小柔的肩膀,我說,你走吧,兄弟!我和陸文雋之間沒有任何關係,沒有交易也沒有婚約,將來也不會有任何關係。你跪安吧。
柯小柔很詫異的看著我,他說,我明明偷聽他用結婚來威脅你……
我眼睛一酸,心一疼,卻還是仰著臉沖柯小柔笑,說,神經,你不是耳朵發炎,就是腦袋發炎了,快回醫院看看吧。
柯小柔糊里糊塗的被我推走之後,我回頭看看醫院白色的外牆,眼淚突然流了出來。然後,我又笑自己,太陽這麼大,人來人往的,怎麼矯情起來了呢。
這樣不是很好麼。至少,涼生會很好。
你該開心才是啊,姜生。
對。開心。我拍拍自己的腦袋,狠狠告訴自己。
可是,眼淚還是,洶湧的流了出來,怎樣擋也擋不住。
暖日之下,長街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