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躍從野中回來,宮中的小臣向他稟報,說兕任已經返回了大邑商。
躍訝然。
兕任突然來到亳邑,一住就是快半個月,現在居然一聲不吭地又走了。
「可留下了什麼話語?」躍問。
「不曾。」小臣道。
躍點點頭,臉上異色已經平復。
他和兕任自幼相識,深知此人來去如風是常態,否則也不會惹得大邑商許多女子對他又愛又恨。
「睢罌何在?」他問。
「在東庭。」小臣答道。
躍脫下馴象的籐甲交給小臣,朝東庭走去。
他走進門,室中空蕩蕩的,卻並不見罌的影子。案上擺著一隻銅簋和幾樣食器,躍聞到有食物的香味。
「罌?」躍看看室內層層低掩的幃簾,喚了一聲。
有動靜從漆扆後面傳來,片刻,他聽到罌的聲音響起:「哦……在此。」
躍走過去。
「你勿過來!」罌的聲調稍稍提高,似乎有些著急。
躍在漆扆前止步,覺得有些異樣:「你在做甚?」
「未做甚。」罌說。只聽漆扆後傳來窸窣的聲音,她似乎在穿衣服。
躍眉梢一抬,沒再問下去。
罌發現外面沒了聲音,少頃,從漆扆後面探出頭去。室內光照柔和,躍倚在幃簾旁的立柱上,雙臂抱在胸前,雙目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罌一訕,縮回頭去。
「今日怎回來得這樣晚?」她一邊繫著衣帶一邊問,看看窗戶外透來的光景,已經快到黃昏了。
「不晚。」躍的聲音平靜,似乎帶著笑意,「你才起身。」
罌聽出他話語裡的調侃,把衣褶拉好,走出去。
「我又不是在睡。」她笑笑,走到躍身前,雙手環住他的脖頸。
「哦?」躍抱著她柔軟的腰肢,低頭含笑地看著那面龐,將熱氣在她唇間縈繞:「那你穿衣做甚?」
罌看著那若即若離的雙唇,笑而不答,卻忽而鬆開手。
「隨我來。」她輕聲道,雙手拉著躍,逕自走到案前。
躍滿心訝異,隨著她的目光朝銅簋看去,愣了愣。那銅簋裡盛著的不是米飯,也不是羹湯,而是一大團麻線似的東西,白乎乎的。上面,一片片切好的肉整齊地擺放,碧綠的蔥末點綴其間,色澤相稱,霎時好看。
「是什麼?」躍問。
罌嫣然一笑,答道:「壽麵。」
「壽麵?」躍茫然。
罌眨眨眼:「躍,今日是何日?」
躍想了想,忽而瞭然,今天是他的生辰。早上起身的時候,罌吻著他說生日快樂。
他當時覺得愕然又好笑。生辰這回事,他從來沒聽誰說過需要慶祝,可這女子在乎的事情總是那麼特別。
但就這樣的特別,躍覺得如沐春風,一整天都不自禁地微笑。
「生辰要吃壽麵,又是莘地之風?」他摟著罌,低笑著問。
罌眨眨眼:「算是。」對於她身上那些奇怪的習慣,躍凡是理解不了的,就會自然地歸到風俗上去。罌也懶得解釋,便順水推舟由著他去。
她拉著躍在案前坐下,拿起案上一雙筷子,把壽麵夾起。
躍看著那個叫做「壽麵」的玩意,只見根根分明,邊緣能分辨出刀切的痕跡。他不禁聯想,腦中浮現起罌在庖中親自和面,一根一根慢慢切好,再親手將它們放到簋中的樣子,臉上忽而慢慢地脹熱。
出神間,罌已經把壽麵盛到兩隻白陶碗裡,又把肉分別擺好,將大些的那一碗捧到躍的面前。
「王子萬壽。」罌笑意盈盈。
那樣子一本正經,躍失笑。
碗中熱氣騰騰,湯汁似乎是骨頭熬的,一股難言的香氣撲鼻而來,勾人食慾。他興致勃勃地拿起筷子,學著罌的模樣夾麵條。不料,那麵條滑得很,他夾了好幾次才成功地把幾根送進嘴裡。
他細細地嚼,滑膩的麵食和著肉味,透著別樣的香甜。
罌看著他,雙目中滿是期待:「好吃麼?」
「好吃。」躍低頭道。
罌開心地笑,看著他吃完碗中的面,又把湯汁仰頭喝下,似乎心也融在了蒸蒸的熱氣裡……
用過膳食,外面的光照已經暗下了。
僕人拿著燭火進來,將壁上的松明點燃。
躍洗漱乾淨,和罌說了一會話,望望天色,想同她一起去沐浴。
「我洗過了。」出乎意料,罌一口回絕。她煞有介事地湊近躍的身上聞了聞,皺起鼻子笑道,「你渾身汗味,快去才是。」
躍訕然,雖有賊心,看著罌一臉堅決卻無可奈何,只得獨自去了湯池。
待沐浴出來,他發現室中的松明滅了幾處,光照有些暗。
不僅如此,室中的幃簾都放了下來,絹紗薄透,掩著內室的燈光,如霧氣般氤氳。
「罌?」他喚了一聲。
無人應答。
躍覺得異樣,看著紗簾後面若有若無的光影,某種莫名的感覺滑過心間。
他抬手撩起紗簾,朝裡面走去。
室中靜謐無聲,一點松明在壁上靜靜燃燒,家俱和地面都落著一層晚霞般的顏色,妝台上的銅鏡泛著半明半暗的光澤。漆扆遮著床榻,兩足間的縫隙透著一線亮光。
躍移步向前,待繞過漆扆,心猛然頓了一下。
罌坐在榻上,烏黑的長髮披散在肩後。她身上只穿著一件單薄的短衣,以兩根細帶吊在肩上,半遮半掩之間,肌膚如玉,胸前妙曼的起伏和勾人心魄的長腿一覽無餘。
罌雙眸望著他,浮光含羞如水,雙唇紅潤而誘人。
躍的眼底驟然深黯。
「躍……」罌的聲音低低,才出來,已經被撲上來的躍狠狠堵住……
罌為了躍的生日忙碌了一天,耗費麵粉半鬥,豬肉骨頭蔥花若干,還有絲絹丈餘。
起初,她不大有自信。畢竟這樣的全套勾引涉及技能太多,她是第一次實踐。
至於效果麼……罌筋疲力盡之際,聽到躍在耳邊呢喃:「……那絹衣是你做的?」
罌迷迷地應了一聲。
躍的唇舌與她交纏:「下回再做……」
……
她覺得能打九十分以上。
一覺睡得沉且漫長,罌夢見了許多東西。
有莘國、睢國、大邑商,還有些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她記起一些過往,孤兒的身份,本能地追求更好的生活,努力學習努力工作,最後因為趕時間開快車離開了那個世界。
好生活是什麼樣子?當年她閒下來的時候,常常會想這個問題。
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時候,她也常常這麼想,每踏出一步都會比過去更加深思熟慮。而這一切,因為遇到躍而慢慢改變。她毫無保留地相信一個人,滿心想著怎樣會讓他更快樂,跟他待在一起,每一刻都覺得滿足……這些事若放在從前,她會覺得那是天方夜譚。
罌覺得,這或許就是好生活。
迷濛中,她覺得身邊的人似乎曾經起身離開,沒多久,又回來。再過了不知多久,頸邊傳來麻麻的觸感。罌偏偏頭,那感覺卻追隨而至,熟悉而纏綿。
不必完全清醒,罌也知道那是什麼。
她弓起身體,輕笑出聲,睜開眼睛。
毫無意外地,躍寬闊胸膛出現在面前,暗光中,肌理起伏著細膩的線條。
「醒了?」躍的聲音瘖啞,低低振響。
「嗯……」罌懶懶地應道,身體蹭了蹭,找個舒服的位置窩在躍溫暖的懷裡。
躍的手臂環著她,親了親她的臉頰。二人肌膚相貼,罌可以感覺到那身體裡傳來他的心跳,一下一下,力量像擂鼓一樣。
他的手指摩挲在罌的發間,一下一下,很舒服。
昨夜折騰得厲害,罌的睡意被撩起。她瞇眼,將視線越過躍的肩膀。紗簾低垂,外面的光照看得不大分明,心裡卻大約知道時辰不早了。
「你早就醒了麼?」罌伸個懶腰,抬頭蹭蹭躍的脖子。
「嗯。」躍笑笑,答道,「小臣乙將我喚醒的。」
「有事?」罌問。
「嗯。」躍長長呼吸一口氣,語聲低低,「父親又病了。」
生活重歸二人世界,日子平靜下來。
秋風一天一天變得更涼,王畿氣候溫暖,沒有凍雨落雪,人們只消單衣外面披上毛氅便能過冬了。
大邑商那邊常常傳來些消息,卻不盡人意。
天涼之後,商王的身體一直不太好。時而牙痛,時而頭痛,據說脾氣愈發暴躁。可是他仍然執拗,無論王子弓、王子躍或王子載,商王一個也沒有召回。
上個月,商王夢見百鳥聚集大社,駭然而醒。他令貞人轂行卜,卜有大祟自西而來。果然,到了月末,一場罕見的大雨降下,河水暴漲,竟成秋澇,沖毀田地鄉邑無數。
每每來使提到這些事,躍的眉頭便會鎖起。雖然對著罌的時候他從不流露憂慮,但是罌知道,躍常常會在夜裡醒來。
當深秋漸近,又有消息傳來。被商王流放到奄的王子弓得了重病,據說已經臥榻不起。
聞言之時,躍的臉色驟變,似乎天氣也冷了幾分。
「躍,」罌終於忍不住,輕聲問他,「若小王不回大邑商,你會繼位麼?」
若在從前,躍會淡淡一笑,道:「父親還在。」
可是現在,躍卻看著罌,好一會,露出苦笑,沒有答話。
一切盡在不言中。
罌知道躍志不在此,可是自從王子弓離開大邑商,一切都在改變。無論商王、載、兕任還是別的人們,甚至罌自己,似乎每個人都預見著這一天,嘴上不說,卻默默等待著它的到來。而躍身上背負著與生俱來的責任,不容逃脫。
沒過多久,當大邑商的小臣帶來商王的召令,誰也沒有流露出過多的驚訝。
「罌,我等要返大邑商呢。」躍無奈地說。
罌看著他,微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