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師抓起一把鹽拋到火中,「呼」的一聲,火苗躥得更高。
城牆那邊,戎人攻城的聲音正喧囂地傳來,不是有人吵嚷著從廟宮外面的大街上奔走過去,留下急急地腳步聲。庭中聚集的老幼看著巫師一邊念禱一邊起舞,火光映在臉上,皆是焦慮不安之色。
「戎人伐我,有禍?」廟宮的堂上,婦己問貞人。
貞人唸唸有詞,片刻,將卜甲燒灼。龜甲「辟啪」地開裂,與門外傳來的巫師唱祝聲相和,恐懼無形地蔓延在每個人的心頭。
好一會,龜甲裂畢,貞人遞給婦己。
婦己看了看,蠟黃的臉上更加不見血色。
罌站在她身後,不著痕跡地踮起腳,只見那卜象明顯是個凶兆。她的心也懸著,更加不安。情形不容樂觀,方才城牆那邊傳信過來,說戎人已經三度攻城。守城的人死傷不少。睢侯和王子載都已經親自上陣,據說睢侯的臂上中了流矢。
「對貞。」婦己閉了閉眼,語氣裡帶著掩飾不住的發顫,道:「戎人伐我,無禍?」
貞人應下,再取來一片龜甲。
「劈啪」聲再度響起,炭盆裡的火苗招搖著藍色的火舌,將周圍人的臉映上一層詭異的紅。婦妗坐在下首,手拉著她的女兒姱,神色繃得緊緊。
對貞的結果更差,貞人看到卜象,連連搖頭。
「自先王仲丁,睢人受國,莫非要毀於旦夕?」婦己面容悲慼,喃喃道。
這話出來,堂上的人皆面面相覷。
婦妗瞥了瞥婦己,微微皺眉,沒有出聲。
「君婦勿憂慮太過。」婦己身旁一名小臣開口道:「君婦忘了?先王沃甲之時,戎人伐我,亦是危急。先君文丙用巫於高台,其禍得解。」
婦己聞言,神色忽而一振。
「用巫?這我怎未想到?」她站起身來,問小臣:「庭中有多少大巫?」
「三人。」小臣道。
「即刻縛往高台。」婦己道,說罷,轉向另一側的侍婢,「去取我的大佩和冠飾,我要盛裝祭告。」
罌看著忽然變得神采奕奕的婦己,感到不可理喻。
「母婦,」她開口道,「城牆危急,廟宮有許多人,不若到城牆那邊料理些扶助之事。」
「愚蠢!」婦己斥她,「若得先祖護佑,便是一萬戎人來攻又何懼!」
「君婦,」婦妗猶豫了片刻,對婦己說,「殺人祭告,國君還未知曉。」
「國君?」婦己冷哼:「他如今自保尚且不及,告知他有何用!」說完,她看也不看婦妗,轉身往門外走去。
婦妗臉上半紅半白,姱看著婦己離去的背影,又看看她,面色不豫。
夜風夾著煙火的氣息,從洞開的門外吹進來。
聞得婦己要用吾求佑,宗族眾人議論紛紛。庭中,三名巫師已經不再起舞,哭著伏在地上瑟瑟發抖。
婦己很快將祭服穿戴整齊,才到階前,這時,一陣喧囂聲驀地從遠方傳來。
「君婦!」一名小臣驚慌失措地跑進廟宮,對庭中的人大聲道:「城破了!戎人攻進來了!」
眾人頓時一陣慌亂。
「君婦,須往堅固之處躲避才是!」小臣向婦己道。
婦己立在階上卻不說話,雙目定定地望著廟宮外,臉色刷白。
「何處可避?」婦妗也聲音發顫,問道。
眾人相覷。
「糧倉!」一名小臣忽然大聲道,「可往先王的糧倉!」
眾人皆是一振。
「正是!」婦妗道,說罷,對婦己和小臣說,「糧倉有高牆,可即刻命眾人往糧倉躲避!」
庭中之人猶如望到一線生機,急忙行動起來。廟宮的偏門被打開,人們扶老攜幼,朝大街上奔去。
罌跟著婦妗才走出門口,就聽到打鬥的聲音清晰了許多,似乎離這邊不遠。男子們手持燭燎和武器,催促避難的人們放快腳步。一時間,雜亂的叫喊聲和腳步聲充斥了街道。
「宗女罌!」沒走幾步,一個聲音突然傳來。
罌回頭,卻見是羌丙。他拿著一根矛朝她跑來,頭上纏著止血的布條。
「羌丙?」罌訝道:「你怎在此?」
「戎人破城!」羌丙一邊抹開眉毛上的汗一邊喘著氣說,「王子載讓我來傳話,讓邑中老弱避入糧倉!」
「我等正要去糧倉。」罌急切地問,「戎人現在何處?」
「我等正在抵擋!」羌丙著惱地說,「西北城牆有一處破損,戎人也不曉得從何處得知了此事,分出一支來偷襲,就破了城!」
罌吃了一驚,不等她再問,羌丙說,「宗女趕緊往糧倉躲避,敵眾我寡,王子載說過不得許久我等也要退往糧倉!」說罷,他轉身跑開,一下消失在腳步匆匆人流之後。
夜色中,糧倉的大門被打開,黑黝黝的高牆內,一股積漚的霉味撲鼻而來。小臣們用燭燎照亮四周,罌藉著光照往裡面望去,只見這糧倉內早已沒了糧食,屋舍殘破,卻還能容人。
人們突然來到,一群老鼠驚惶地從黑暗裡竄了出來。
「臭死了!」姱掩袖抱怨。
「住口。」婦妗瞪她一眼,低斥道。
「快尋些木料來,要守住大門!」婦己身旁的小臣喊道,人們紛紛四處尋找能用的木頭。
婦己站在屋前,看著紛亂的眾人,卻一動不動。婦妗指揮著婦女老弱避入室中,騰出地方讓力壯的人守門。
這時,「哇」一聲大哭傳來,卻是婦己未滿十歲的獨子,被人流推搡著跌了一跤。
「怎麼回事!」婦妗皺眉,連忙去扶小童。
「別碰我兒子!」突然,一聲厲喝響起,婦己一把推開婦妗,把小童摟在懷裡。
婦妗吃了一驚。
「都是你!」婦己憎惡地指著她,「都是你這賤婦!是你唆使國君出兵伐工方!如今戎人破城,我等全都要給你送葬!」
在場的人登時被婦己嚇住,面面相覷。
婦妗僵立在原地,光照明滅,看不清表情。
正在這時,一陣急促的喧嘩聲突然傳來,有人大喊:「國君!國君回來了!」說話間,門口已經一陣騷動,未幾,一大群人湧了進來,當先的是睢侯。
罌見到睢侯的樣子,吃了一驚。他的臂上和腿上都綁著布條,額頭上也留有血污,看來傳言不虛。
「準備大木!待王子退回,即刻閉門!」他行動不便,腳才著地,就向後面的人喊道。
眾人一陣忙亂。
「眾婦往糧倉內躲避!」睢侯身旁的小臣向這邊大聲道。婦妗等人顧不得許多,小臣扶起婦己和孩童,急忙往糧倉內退去。
這個糧倉比罌想像中要大許多,夯土築成的矮屋足有十幾個。小臣舉著火把穿過那些矮屋,一座高大的房子赫然出現在面前。罌抬頭望去,火光中,只見那房子用夯土混著石塊壘砌,竟用木板隔開兩層,儼然一幢小樓。不過,這房子光禿禿的沒有屋頂,只有二樓的地方曝露著,可遮擋一二。
「這是何處?」婦妗訝然問道。
「這是先王盤庚當年為瞭望四方而砌的堞雉,可惜後來坍塌了。」小臣答道,「還算寬敞,眾婦可暫避此處。」
婦妗頷首。
眾宗室婦人老小來到,堞雉之中很快被擠滿了。這裡常年不見光照,雖然沒有淤泥污物,卻陰寒得很。地上生著青苔,姱一不小心就滑了好幾下,不住抱怨。
婦妗一直沒有出聲。經過方纔的事,宗婦們與她似乎有了幾分避諱。她走過來的時候,平常跟她親近的人都不自覺地轉過頭去,似乎沒有看到。
婦己仍然摟著他的兒子,也不管地上濕冷,在屋內的一角坐了下來。方才一番奔走,她身上的衣裳已經有些凌亂,頭上巨大的金飾也歪斜向一旁。
待安頓下來,室中的人們低低議論著,卻沒有人大聲說話。罌能夠聽到高牆外混雜的聲音,或交兵或哀嚎,教人揪心。
罌心裡想著羌丁和奚甘,又想到方才睢伯急急逃回來的樣子,有些坐不住。她看看周圍,眾婦和小臣們各忙各的,誰也無暇顧及其他。她想了想,不動聲色地走了出去。
除了宗室,進糧倉避難的還有大批的邑民,牆根下和空地中,到處坐滿了人。大門缺木料,不少人正在把一個個糧倉的屋頂卸開。
「……我那父母幼子,皆……皆被戮死!」走過人群時,罌聽到一個婦人失聲痛哭。哀戚之聲響徹了高牆之中。還有些被人救回來的傷者躺在地上□,混亂不堪。
罌藉著寥寥而昏暗的火光,小心翼翼地穿過擁擠的人群。前方的大門那邊聲音嘈雜,罌望向高牆,只見上面也站了些人。小臣騶說過,這個糧倉當年營造之時就考慮到了防禦的功用,高牆做得像城牆一樣厚實,看來果不其然。
她還想再看仔細些,突然,臂上被扯住:「你來此作甚?」
罌回頭,卻見是王子載。光照下,他的額角泛著的汗光,兩隻眼睛嚴厲地盯著罌。
「戎人來到了麼?」罌問道。
「就在門外,」載冷冷地說,「你想去擋麼?」
「這糧倉守得了幾時?」罌不安地問。
載額頭上的筋動了動。
「不知。」片刻,他答了聲,卻在牆根坐下。
罌訝異地看他。
「你不去守大門麼?」
載看也不看她,仍是冷笑:「你當睢侯與那些小臣是白養的?待戎人進來,我上前搏殺便是。」
說罷,他抽出腰間的銅刀,就著牆根的石頭磨礪起來。
罌看著他,有些無語,卻又反駁不了。她只道眼前這個年輕人是個四處受人奉承的王子,卻忘了他還是個會翹家出走的少年。
這時,她忽然發現載的手臂上有一片暗紅的痕跡,似乎是一道傷口。
「你受傷了?」罌問。
載瞥她一眼,繼續磨刀:「嗯。」
罌看看地上,用腳拂了拂泥灰,也坐下來。她摸出自己裡衣的邊角,用力一扯,撕出一條長長的布條。
「你做甚?」載狐疑道。
「把手伸來,傷口要包起。」罌說。
載皺眉:「不必。」
「為何?」
載白她一眼,道:「先王盤庚徵人方,身中二矢尚且攻下城邑,安得小覷我……」話沒說完,罌往他臂上拍了一掌,他痛呼起來,手上的銅刀差點落地。
「你做甚!」載齜牙吼道。
罌冷笑:「你連我拍一下都受不了,再逞強,先王也幫不了你!」說罷,不由分說地抬起他的手臂,將布條纏在上面。
載臉色鐵青地瞪著她,卻沒有推拒。
罌把布條纏好,打上結,看了看,坐回原地。她望向大門,人們已經把小山一樣高的木料抵在門上。高牆外傳來聽不懂的呼喝聲,一陣一陣,似乎聚集了許多人。
罌覺得心快要迸裂了,煩躁地伸手摸向袖子裡,片刻,掏出一根長草梗。她把草梗掰做兩半,發現載正莫名其妙地看著自己。
「要麼?」罌將半截草梗遞給他。
載仍然盯著她,沒有說話。
罌塞回袖子裡,把另外半截咬在唇間,狠狠地吸了一口。
「他們在叫什麼?」罌問。
「不知,造勢罷了。」載答道。
「怎不見他們放矢?」
「攻城用完了。」載淡淡道,片刻,又道,「我們也用完了。」
罌再吸一口,把草梗夾在指間。
「會有援師麼?」好一會,她低聲問。
載沒有答話,卻道:「戎人圍城之時,睢侯已派出使者。」
罌還想再問,這時,大門上突然一震,支撐的木料倒了幾根。接著,又一聲悶響傳來,像有什麼在外面重重叩門,眾人登時嘩然。
「戎人攻門了!」有人大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