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一陣接一陣,帶著寒氣,從山頂上灌了下來。
躍從地上拾起被刀刃對穿的野兔,掂了掂。
不算太重,大概勉強對付一頓。血瀝瀝滴下,躍將污了的刀刃往旁邊的樹幹上抹了抹,收回腰間。
有什麼落在臉上,冰冰的。他呵出一口氣,呼吸的形狀在寒風中隱隱可見。他望向頭頂,光照陰暗,偶爾有風捲著白點,從樹枝的縫隙間撒落。
他被那發狂一般的野馬顛下山崖,一陣翻滾墜落,幸好被崖邊橫生的巨樹接住。一場驚魂,躍尋覓著方向走回去,無奈驪山林木深邃,他在山中走了許久仍不知身處何處。四周,參天巨木和灌木茂密得如牆壁一般。秋時葉落,四處皆是一樣的枯黃,入目之處,看不到空曠的地方,也看不到能可作為指向的溪流之屬。
天似乎又暗了一些,林中寒風穿梭,地上沒多久已經落了薄薄一層雪。
四肢有些發麻。躍出來時乃是正午,只穿了一件單衣,防禦之物也不過一把銅刀。他並非頭一次獨自深入荒山,知曉這般光景,自己十有八九要在山中過夜。當務之急,是趕緊找一處棲身之所,再燒火取暖。
他踢踢腳下的落葉,除了些青草,並無其他。
青草?躍愣了愣,彎腰仔細看了看。
沒錯,那確是青草,還有剛發出的嫩葉,怪不得方纔這野兔貪食得不知危險。可疑惑又起,這秋涼時節,怎會長出青草?他看向四周,只見除了青草,樹林中還生著不少蕨葉,皆是春來時的顏色。
躍望向前方,光照越來越幽暗,茂盛的草木卻一覽無遺,遠處,似乎有些汩汩的水聲。
山溪麼?
躍心中一動,趕緊循聲走去。
水聲漸漸真切了,走了數十步,樹林中的光照變得有些模糊。不是因為天黑,而是像染著淡淡的霧氣,濃淡交錯,風中似乎夾雜著些水氣的味道。
再往前走一段,那水氣愈加濃了,樹木的枝葉往後退去,待轉過一棵巨大的老杉,面前豁然明亮。
岩石嶙峋,霧氣騰騰。清水在山石中間流動,白氣蒸騰。
躍俯身舀了舀,只覺暖意浸上冰冷的指間,竟是溫熱的。沒有樹木的遮擋,雪片自空中紛紛揚揚飄落下來。泉邊的岩石上已經積了薄薄一層,愈加顯得熱氣融融。
心中一陣欣喜。
王畿也有幾處溫湯,商王傍著營造了宮苑,躍身為王子,去過許多次。他循著水流向前走十餘丈,果然,泉水在山巖的阻隔下匯作一泓大池。那池面四五丈寬,一塊巨石橫亙其中,霧氣與烏褐的表面相映,顯得愈加濃重。
強勁的北風捲著雪吹來,躍已經凍了許久,打算先趕緊讓自己暖和起來。他脫下身上的單衣、敝膝和麻履,放在岸上,踏著岩石走入水中。
溫暖從足底蔓延上來,躍走到深一些的地方,將身體完全浸沒。湯水從四面八方包裹而來,受寒已久的身體登時感到一陣舒暢。滾落山崖時,身上被擦出了好些傷口,幸而都不算大,泡在溫湯中,刺刺地疼.
躍長長地吁了口氣,靠著身後的大石,瞇起眼睛。
忽然,「嘩」一聲,似乎有什麼撥起了水花。
躍睜開眼。
湯霧蒸騰,四周寂靜,只有他一人。
聽錯了麼?
他心裡道,正想再閉上眼睛,這時,那聲音又響了一下,更加真切。
躍一個激靈。
週遭確無別人。他觀望片刻,將目光落在一丈開外的巨石上。
及腰深的湯水流動著,水霧氤氳變幻。躍貼著巨石,慢慢看過去。
視野漸漸開闊,果然,另一片泉池鋪展在眼前。不過這裡安靜得很,並無半個人影。
躍仍狐疑,再轉頭看向四周。北風降下山谷,攪得溫湯上的霧氣繚亂,樹木的枯葉一片沙沙作響。除此之外,只有源頭的汩汩之聲。
這時,他突然發現不遠處的岸上放著一堆白乎乎的東西。
躍走過去,用銅刀挑起。
只見那是一件寬大的皮裘,鬆垮垮地放在岩石上,似乎是什麼人隨手扔在了這裡,面上已經落了一點雪。
正察看,突然,躍感到身後的巨石邊上有動靜傳來。
他猛然轉身揮刀,卻已經來不及。
一個冰冷的物事抵住了他的脖子,話音輕輕入耳:「你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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躍動作僵住。
寒風陣陣吹來,躍只覺熱氣漸漸散去,將眼角的目光瞥向側面,只見刃光雪亮。
他並不著慌,定了定心神,道:「我乃捕獵之人,不甚迷途至此。」
後面那人沒有立即接話。
「放下刀。」片刻,只聽那話音又道。
躍不動聲色,鬆開手。
「噹」一聲,銅刀落在池沿的石頭上。
身後的人動了動,似乎想彎腰。
躍餘光盯著側方,屏心靜氣,蓄勢伺機。
可那人卻並未去拾,一隻腳伸過來,將銅刀踢到了躍的視線之外。
正當躍心中失望,脖子上卻一鬆,利器收了起來。
躍訝然回頭,只見身後丈餘之處,一名女子正將他的銅刀拾起。她身著單衣,裳裾垂在腳邊,頭上綰著烏髮還帶著水潤之色。
女子將躍的銅刀拿在手裡看了看,片刻,抬起頭來。四目相對,只見那雙眸清亮,氤氳的霧氣中,烏髮愈襯得面龐白皙。
「你不是莘人?」女子道,話語帶著濃重的口音。
躍愣了愣,待那女子打量,才忽而意識到自己身無寸縷,不禁窘然。
「我乃外來之人。」他遮擋地往巨石邊上靠去,微慍道:「並無惡意,子將刀還我。」
女子沒有理會,她四處望了望,目光落在對面的池岸上。
「那死兔是你的?」她轉向躍,抬手指了指。
躍看了看那邊,「嗯」了一聲。
女子問:「你方才說迷途至此,可知出山道路?」
躍心中狐疑。
「不知。」片刻,他答道。
「如今黑夜將至,可曾尋到棲身之處?」
躍盯著她,沒有出聲,也並未否認。
女子忽而笑了笑,沉沉的暮靄中,杏目明亮。
「喂,」女子走到躍的面前,與他對視:「你我可做個交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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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火「辟啪」地燃燒著,火光熊熊,似乎絲毫不畏懼外面呼嘯的寒風。野兔已經洗剝乾淨,正架在火上燒烤。
躍坐在旁邊,將目光不住打量週遭。
方才在溫湯池邊,女子說可以帶他走出驪山,並提供留宿之所。不過,躍要將獵到的食物分她一半。
躍身陷山林,正為此發愁,沒有拒絕。
兩相約定,女子帶他離開溫湯,在山林中拐了幾拐,來到此地。
這是一處石穴,藏在山壁之中,入口只有一道狹長的縫隙,女子啟開外面的掩著的柴扉才看得見。石穴不大,只有兩三丈見方。四壁平平整整,有的地方還能看出粗糙的鑿痕,應當是人工所開。
躍看看正北方的石壁,那裡擺著一隻石主,面前有石台,收拾得很乾淨。穴中有草鋪有柴火,看得出時常住人。
驪山聞名四方,傳說山中匿有火靈,寒冬不至。驪山氏以為神跡,在山中設有靈祠,世代祭拜。如今看來,這傳言確實不虛。許是真有火靈,驪山中不但有溫湯,這石穴裡亦是溫暖,在地上坐了許久也不覺寒冷。
兔肉在火上「滋滋」冒著油氣,躍不停地翻動著,卻將眼睛看向對面。
女子坐在一堆乾草上,正低頭扯著足上的襪帶。方才池邊的裘衣已經嚴嚴實實地裹在了她的身上,火光跳躍,羔絨在潔白的頸上投著淡淡的陰影。過沒多久,女子已經將布襪解開,小心地拉下。躍瞥到那足踝紅紅的,似乎腫起來一大塊。
他訝然。方才來的時候,他就發現這女子行路有些跛,原來是足上有疾。
女子低頭細看,微微皺起眉頭。未幾,將布襪穿回,重新將襪帶繫好。
「兔肉好了麼?」女子抬起頭來問道。
躍將手上的樹枝撥著火堆,淡淡道:「快了。」
忽然,一個明晃晃的物事遞來躍的面前,是銅刀。
「還你。」女子看著他,神色自若。
躍怔了怔,看看銅刀,接過來。他瞥瞥女子,忽而笑了笑:「子與我共處此穴,我利刃在手,子不怕麼?」
女子卻一副不以為意的神色,莞爾道:「驪山深廣,若不識道路,便是行獵多年之人亦迷失其中。子不怕麼?」
躍結舌。
女子不再理會他,將身體靠在石壁上,從懷中取出一塊物事。
躍看去,只見那是一塊扁骨,上面刻有文辭。
卜骨?躍訝然。
女子盯著它,很是專注。少頃,她拿起隨身的短刃,對著卜骨要紮下去。刃尖才觸到骨面,卻又停住。她終於沒有下手,把短刃放下,眉頭微蹙。
「你做甚?」躍忍不住問。
女子看他一眼,道:「文骨。」
躍目光凝住。卜骨本是占卜之物,置於火上得圻紋,卜者依紋路走勢而得卜象。所謂「文骨」,乃是卜者之中的諱飾之詞。有時為了事情順利,卜者會在骨上做些修理,以便得到想要的卜象。不過這般行徑並非正道,為許多貞人所不齒;且既是作弊,就要做得讓別人尋不出破綻,手法精進才可成事。
商人重卜,躍在大邑商參與的行卜不計其數,也主持過多次貞問,對於這等小技自然並不陌生。
「你會文骨?」躍疑惑地問。
「不會。」女子搖頭,停了停,補充道:「這山中原有一位文骨了得的卜人,可我來到才發覺他歿了。」
躍明白過來。她未攜糗糧,恐怕也不曾料到風雪驟至,故而與他同困在此處。
「讓我看。」躍略一思索,伸出手。
女子面露詫色,似猶豫,片刻,將卜骨遞過去。
躍將卜骨拿在手中看看,只見上面寫著兩告卜辭,是莘伯貞問四月祭祖之事,要殺五羌三牛。兩告所得都是吉,若下一告仍然是吉,這事就定下了。
「你欲如何?」躍抬眼問道。
女子指指卜骨邊上:「還有一告,我欲圻紋裂至上方。」
躍大致比對,指著一處:「裂至此?」
「正是?」
躍不禁詫異,那方位,是個凶兆。
「你欲廢此卜?」他問。
「嗯。」
「為何?」
「救人。」
躍愈覺有趣:「僕人?」
女子不回答,卻問:「可文麼?」
躍未言語,拿起銅刀。
女子臉色一變,想阻止,卻已經來不及。躍手起刀落,卜骨背面被戳出了一道難看的深痕。
「不可毀壞!」女子著急,皺眉道。
躍卻頭也不抬,道:「你看火。」
女子這才發現火堆上的兔肉有些發黑了,趕緊伸手去轉動木杈。
再看向躍,他正拾來一粒圓圓的石子,在刻痕上研磨。石子硌在骨面上,「沙沙」地響,細碎而粗礪。
躍很是專注,低著頭,方正的前額下,眉骨連著鼻樑,線條英挺。
女子也不再出聲,盯著他動作。只他手法耐心而細膩,石子碌碌,那深痕的開口竟漸漸地磨平。
火上的兔肉「滋滋」冒著油氣,石穴中飄著濃濃的肉香。
躍將石子點了點兔肉上滲出的油脂,繼續再磨。鑿痕處與周圍的色澤漸漸相接,躍細細修整,沒多久,往骨面上吹一口氣。灰塵散盡,他看了看,覺得無礙,遞給女子。
女子驚詫地接過卜骨,火光下,只見那骨面光滑,絲毫看不出曾被銳器戳壞。
「下回再卜,此骨圻紋必如你所願。」躍道。
女子接過卜骨,卻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少頃,道:「你是何人?」
「嗯?」躍抬眼。
女子滿臉狐疑:「你有銅刀,識卜辭,還會文骨。你究竟是何人?」
躍笑了笑,緩緩道:「你也有銅刀,識卜辭,且攜有卜骨。你又是何人?」
女子不滿:「是我先問你。」
躍不以為然:「問人亦有賓客之禮。」
穴中一陣安靜,只有柴火劈啪作響。
「也罷,不問了。」女子將卜骨收起,繼續去翻動烤肉的木杈。火已經很旺,熱氣竄上來,她才碰到木杈就被燙了一下,「嘶」地倒吸一口冷氣。
「勿動。」躍道。說著,將火堆裡的木柴抽去幾根,用一把枯草裹住木柄,將兔肉從火上取下。
肉香撲鼻,油氣仍在翻滾。躍拿起銅刀,將熟透的兔肉正正剖做兩半,分一半給女子。
「多謝。」女子接過,只見兔肉色澤香氣皆是正好。她或許也餓了許久,吹了吹熱氣,迫不及待地張口咬去。可兔皮又韌又燙,試了幾下也無從下口。
躍心裡暗笑,不慌不忙地拿起銅刀,慢慢將兔肉片開,割下一塊放入口中。
女子看著他,未幾,也拿起身旁的短刃,一點一點地切肉。她的動作很生疏,看得出不擅此道,許久才吃到一小塊腿肉。
「你是驪山氏人?」沉默了一段,躍開口道。
女子抬眼看看他,答道:「莘人。」
躍一下想了起來,莘伯前些年曾南征驪山氏,如今驪山已盡歸有莘。
「你呢?」女子片下一塊兔肉,瞅瞅他。
「殷人。」躍道。
女子目光定住,面露訝色。
「如此。」她說。
躍嚼著兔肉,平靜地轉過臉去。不知為何,見她這般神情,心中竟有些自得。
「喂。」女子盯著他:「你叫什麼?」
「躍。」躍老實答道,說罷,他問:「你呢?」
女子將兔肉放入口中,不緊不慢:「我叫罌。」
北風仍在穴外呼嘯,幸而穴中柴草充足,不至於斷火。
兔肉已經吃完,躍奔波整日,感到困意愈濃。罌似乎也倦得很,用水漱過口之後,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
角落有一床簡陋的草鋪,看得出許久無人用過,立著靠在在石壁上。篝火須維持整夜,柴草不足,有一個人要睡在地上。
罌走過去,將那草鋪看了看,卻又走回來。
「來幫手,將火堆移開。」她對躍說。
躍忽而知道了她想做什麼。天氣到底寒冷,夜裡缺衣,在燒過火的地面上打鋪會暖和許多。這是行旅之人常用的方法,沒想到這女子也知曉。
他起身,用一根木棍將火堆撥到一旁,又加些柴草,讓火繼續燒起。
罌抓起一把草,把地上的灰掃乾淨。
草鋪是用竹篾編成的,有些沉。躍走過去,一把將草鋪抬起,移到火堆燒過的地上。
罌拍拍手上的灰塵,將草鋪細看。雖陳舊,卻還算乾淨,將就一夜並無大礙。她從地上拾起一根長樹枝,擺在草鋪正中,對躍說:「今夜此木為界,你我各半,不得逾越。」
躍有些意外。
他以為自己要睡地上。
「你我本是陌路,共宿一鋪,不怕麼?」躍覺得這女子著實有趣得很,揶揄道。
罌並無異色,在自己一邊的草鋪上坐下來,慢條斯理道:「野獸撲食不擇,你是野獸麼?」
躍看著她,片刻,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罌卻不管他,自顧地在鋪上躺了下來。
躍看看自己那半邊草鋪,用手拍了拍,也睡下去。
火在一丈外辟啪地燒著,雖能感覺到熱氣,身上的單衣卻仍然阻止不得穴外透來的寒風。瞅向一旁,罌掩緊裘衣,已經閉上了眼睛。
躍不再多想,將銅刀別在腰間,環抱雙臂,蜷身闔目。
沒有蓋衣,夜裡可須記得起來添些柴火才好……將要睡著之時,他在心底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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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料,躍睡得很好,一覺到了天光。
醒來時,火堆早已熄滅,只剩一地冷灰。他的身上卻不覺得寒冷,抬頭細看,原來蓋著半邊裘衣;再順著望去,隔著鋪中樹杈的枯枝,另一半蓋在罌的身上。
草鋪並不大,她的睡臉很近,頭微微低著埋在裘衣裡,從這裡看去,只見小巧的鼻尖下,唇瓣紅潤。
躍看著她,覺得幾乎能感受到那淺淺的呼吸。
心底似乎有什麼掠過,他有些不自在,轉過頭去。
穴外,鳥鳴聲隱隱傳來。躍躺了一會,解開裘衣,從草鋪上坐起來。
竹篾「吱吱」輕晃,罌低低地哼了一聲。
躍定住動作。
他回頭,只見她動了動,又繼續睡了過去。
躍停頓片刻,小心翼翼地站起身來,想了想,將裘衣輕輕蓋回罌的身上。
做完這一切,他竟覺得身上起了些微汗,望望穴外,安靜地走了出去。
鳥鳴確實喧鬧,石穴外,風雪早已經停了。山石樹木皆銀白一片,日頭燦爛地照在頭頂,入目之處,茫茫的耀眼。
寒風吹來,躍微微打了個顫。
他搓搓手臂,呵出一口白氣,朝溫湯走去。
山中的樹木雖枯葉落盡,卻仍然茂密,無數的枝幹上倒掛著參差的冰凌,在陽光中晶瑩透亮。
躍還記得昨日走過的路,在林中三拐五拐,果然看到了溫湯匯作的溪流。溫水的熱氣蒸騰,池邊的落了雪的山巖看著青黑一片。
忽然,幾聲「啊啊」的叫聲傳入耳中,躍轉頭,卻見是三兩隻山魈正浸在一處淺水窪裡,見躍靠近,以為不利,張牙舞爪朝他嘶叫。
連山魈也知道用溫湯避寒呢。躍心裡感到好笑,看它們生得肥壯,心中卻起了念頭。
昨日那半邊野兔肉進了腹中,早已不見。山中冬來本獵物稀少,如今碰到這些山魈,倒也合適。
心裡想著,躍將手按在腰側的銅刀上,走入一側灌木叢中。
山魈仍然警覺,看到躍消失,並不放鬆。
它們仍然叫喚著,其中兩三隻攀上岩石朝這裡張望。
許是躍隱藏得好,又許是溫湯更吸引一些,守了沒多久,山魈們又繼續跳到溫湯裡。
躍往四周看了看,發現可藉著樹叢遮擋繞到山魈後面的巨石處,只須手腳快些,獵一隻並不算難。
心裡想著,躍緩緩移動腳步。
「你做甚?」不料,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來。
躍一驚回頭,卻見罌站在不遠處,兩隻眼睛看著他。
這般動靜,立刻被山魈察覺,一下躥上樹梢,朝二人齜牙咧嘴。
眼看落空,躍一陣喪氣。
罌望著那些山魈,笑了起來。
「驪山氏以為山魈乃火靈所生,不可捕殺呢。」她說。
躍頷首。
他沒想到罌這麼快就醒了過來,瞅瞅他,躊躇片刻,道:「昨夜的裘衣,多謝。」
罌不以為意地莞爾:「不謝。」說罷,轉身朝溪邊走去。
她的步子仍有些跛,躍記起昨日她扭了腳踝,想來還未恢復。
溫湯邊,有幾塊石頭上的雪被熱氣化盡,很是乾淨。罌挑著一塊坐下來,捲起衣袖,小心地彎下腰。她掬起湯水漱了漱口,又往臉上潑了幾下。躍看她到額邊的髮絲上又洇上了水色,光澤烏亮。
躍也在一旁的大石上蹲下,掬水洗面。
過了會,罌從懷裡取出一塊麻巾把水珠拭淨。她望望頭頂的陽光,對躍道:「如今天氣晴朗,須趕緊出山。」
「嗯。」躍抬頭,用手抹一把臉。
罌坐在石上,往旁邊看了看,少頃,從雪下扯起一段粗短的枯草梗。
「我足上有傷,行不得山路,你須負我。」她又道。
躍早料到會這樣,並不意外:「嗯。」他看看罌的足踝,問:「何時傷的?」
「昨日避你之時。」罌淡淡道。
躍啞然。
二人皆不再言語。
躍洗淨了手,抬頭再看,卻見罌將草梗夾在了指間,放入唇中。她吮著草梗,似慢慢吸了一口什麼,那神色,像思索又像在玩味。
躍不禁愕然。
罌發現他的目光,笑笑,將草梗拋入溪水之中。「走吧。」她拍拍手上的草屑,起身朝岸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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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果然晴好,日頭又大了些。
躍負著罌,由她指路,在萬木蕭索的深林中行走。
罌不算重,躍走得還算輕鬆。她趴在躍的背上,雙臂環著他的肩頭,躍能感覺到那呼吸在耳後起伏。
雪掩去了山路的痕跡,可是罌卻記得清晰,所指方向毫不含糊。
「你來過許多回?」走了一段,躍忍不住問道。
「嗯。」
「皆為尋那卜人?」
「不全是。」罌答道:「驪山下方圓幾百里皆祀奉山靈,我每年入山祭拜。」
躍點頭不語。
陽光透過樹枝,在雪地上投下耀眼的光斑。下過雪的山路很滑,躍走得很慢。山風呼呼吹來,不知是因為日頭溫暖還是背上的人,他竟一點也不覺得寒冷。
一路上,鳥鳴陣陣,時而能看到出來覓食的走獸。驪山裡的山魈甚多,常常能看到它們成群跳過枝頭,「唧唧啊啊」地叫喚,好奇地在樹上圍觀這兩個闖入深山的人。
走了快兩個時辰,罌忽然拍拍躍的肩膀,讓他停下來。
「果樹。」她指著路旁對他道,語中不掩喜意。
躍望去,只見不遠處,一樹野棗歪歪地生在陡峭的山巖上,結了滿樹的果實。
躍的心中亦是一陣欣然,他將罌放下,道:「我去。」
「等等。」罌說著,從懷裡取出麻巾,遞給躍。
躍了然笑笑,接過巾帕,走到那樹下。
深紅的果實垂在雪白的枝頭下,陽光中,煞是惹眼。躍從腰間取出銅刀,用刀背猛擊樹枝。棗樹「嘩嘩」震動,果實紛紛落下。躍將棗子拾起,麻巾兜得滿滿的。
他將果實打成布包,走回去。
「拿好。」躍將布包遞給罌,又望望天色,對她說:「時辰不早,還須趕路才是。」
「嗯。」罌接過布包。
躍看看她,半蹲下去。罌扶著他肩頭,趴到那背上。
「捉穩。」躍道,固住她雙足,一下站起身來。
※※※※※※※※※※※※※※※※※※※※※※※※※※※※※※※※※※※※※※※※※
山路繼續在腳下延伸,峰迴路轉,一道山崖出現在前方。
幸得道路還算平緩,躍腳下仔細,走得穩當。
「食棗麼?」背上,罌問道。
「嗯。」躍答了聲。
一隻手伸過來,拈著棗湊到他的嘴邊。
躍愣了愣,片刻,張口咬住。
這果實許是經歷了霜凍,分外可口,躍竟覺得自己從未吃過這樣甜脆的棗子。
「好吃麼?」罌問。
「嗯。」躍一邊嚼著一邊答道。
罌似乎輕笑了一下。
躍感到那鼻息拂過脖子,麻麻的。
「過了這段山路,便是山口呢。」她說。
「嗯。」躍答道,忽然覺得有什麼正在心中隱隱升騰。
「躍,」罌望向一旁,指著對面問他:「看那邊山壁,若長嘯,可有回聲?」
躍順著她指的方向視去,只見高聳的山巒隔著懸崖與這邊相對,落著雪,如同白色屏障。
「何不一試?」躍莞爾道。說罷,他停住腳步,深吸一口氣,長長清嘯:「哦呵!」
餘音返來,果然迴盪。
罌笑起來,也跟著他長喝一聲。
回音雖不及躍的洪亮,卻婉轉繚繞,如清風入耳。
躍只覺心情皆開朗,笑意染上唇邊。正欲前行,忽然,他聽到一陣隱隱的呼喝聲傳來,似乎有誰在接應。
「有人?」罌也聽到了。
躍亦是意外。
「呵呵!」他再大喊一聲。
沒多久,那聲音又響起,遠遠的,卻似在叫「罌」。
二人皆一怔。
罌面上一陣驚喜。她讓躍把自己放下,三兩步走到崖邊上,將手攏在嘴邊:「丁!」
那聲音答了一下,似乎更近了。
罌雀躍不已,迫不及待地提著衣裾朝前面走去。
「你足傷未癒,慢些!」躍在後面皺眉道。
罌卻不管,仍舊往山下呼喊。
沒多久,前方的樹叢中忽而奔出一個人來:「冊罌!」
罌眉開眼笑。
那人快步奔跑過來,待得近了,躍才看清楚。卻一個頭髮蓬亂的少年,身量瘦小,穿著一件髒兮兮的皮裘。
「冊罌!」少年氣喘吁吁地奔到罌的跟前,望著她,突然「哇」地放聲大哭起來。他一把扯住罌的袖子,鼻涕眼淚淌了滿臉,話語沙啞:「這般時節,你怎敢入驪、驪山……昨夜可擔心死我了!」
「勿哭勿哭。」罌卻笑嘻嘻,摸摸他的頭:「我又不是第一次入山,且山靈多年受我祭拜,總該佑我。」
少年瞪她,仍擦著眼睛,一陣一陣的哽咽。忽然,他看到立在一旁的躍,兩隻眼睛立刻狐疑地將他打量。
躍也瞥著他。
「丁,這是躍,是他助我出山哩。」罌對少年道。
「哦……」少年仍然打量著躍,臉上的戒備卻少了許多。
罌轉過頭,對躍道:「這是羌丁。」
躍看著少年,未幾,頷首:「如此。」
商畿與眾方國,僕奚眾多,其中多出自羌方。而看這羌丁的打扮,與僕人無異。他想起罌的卜骨,心中有些訝然。她救僕人,又與這羌丁言行相善;而方才羌丁喚她「冊罌」,她究竟是何人?
羌丁擦乾淨臉上的涕淚,道:「冊罌,我將牛車拉了來,就在山下。」說著,他拉著罌就要往前走。
「稍等。」罌止住他:「我足踝扭傷,走不得呢。」
「扭傷?」羌丁吃驚地看看她,又看看她的腳:「疼麼?」
「疼。」罌苦笑:「若非躍,我現下還困在山中。」
羌丁望向躍,若有所思。
「行路吧。」躍不多廢話,看看罌,躬身背過去。
罌答應一聲,俯到那背上。
躍背起她,大步向前。
「丁。」罌發覺羌丁沒跟上,回頭叫了一聲。
「哦。」羌丁應道,緊走幾步追了上去。
※※※※※※※※※※※※※※※※※※※※※※※※※※※※※※※※※※※※※※※※※
山勢漸低,躍負著罌穿過茂密的林木,又走了一段,果然,一條山道橫在樹林下方。
他四下裡望望,發現山道延伸向上,正是昨日那發狂的野馬帶著他途徑之處。林海落滿白雪,遙望無盡。一場曲折,他再走到這裡,只覺頗有些感慨。
「牛車。」到了路上,丁指著不遠處道。他們望去,果然,一頭毛色褐黃的老牛被拴在樹下,身上套著簡陋的木車。
羌丁跑過去,將牛車解開,撫著老牛的背歎氣道:「幸好幸好,若你也飼了山虎,老羌甲就無人作伴了哩……」
罌有些忍俊不禁。
躍走過去,把罌放在牛車上。他看看罌,正要說話,一陣隱隱的呼喊聲傳入耳中。
他猛然回頭,屏息細聽。
「……呵……呵」一聲一聲,似乎有好些人在喊。
躍他聽得分明,心中一動。這是他與從人約下的呼喝之聲,專在行獵時做傳信之用。
「哦呵!」他忙雙手攏前,朝著聲音的方向大喝。
沒多久,那些聲音再響起,更大了些,像在應答。一陣低低的角鳴之聲傳來,遙遠而清晰。躍舉目朝山裡中望去,雪林茫茫,盡頭的迷濛之處,似有綽約的人影正奔跑出來。
「是尋你的人麼?」身後,罌在牛車上問道。
躍回頭,頷首:「嗯。」他看著罌,停了停,問:「你出山之後往何處?」
「下邑。」罌答道。
「冊罌,」這時,羌丁突然出聲,他瞄瞄躍,對罌說:「不快些回去,卜人可要囉嗦。」
躍看著罌。他不知下邑在何處,卻明白出了這座山,他們就要分開了。
他想了想,從脖子上解下一樣物事來。
「給你。」他遞給罌。
罌訝然接過,只見是一塊象牙雕就的玄鳥項飾。
「此物是我自制。」躍看看罌,忽而覺得有些口拙,補充道:「嗯,昨日也蒙你相助,權當謝禮。」
罌看著他,頷首:「如此,多謝。」
躍看著她將那玄鳥收入袖中,心裡竟似乎鬆了口氣。他的目光落在罌的臉上,日頭下,她長睫如羽,鼻尖和兩頰被寒風吹得泛紅,雪地的白光映著她的面龐,雙目卻愈加顯得清澄。
「你我還可再會麼?」躍低聲問。
罌笑笑,不答反問:「你欲再入驪山麼?」
躍訕然。
這時,奚丁用篾條打了打老牛的後腿,老牛「哞」一聲,懶洋洋地動了動。
「你我就此別過。」罌向他道。
躍頷首,沒有說話。
老牛拖著老舊的木輪「吱呀吱呀」地前行,躍站在原地,一直望著那車上的人離開,轉過岔路,不見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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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躍!」
一聲大喊在後面響起,他回頭,只見一人朝他飛奔過來,正是少雀。
「無事否?」少雀一口氣奔到他面前,睜大著眼睛將他上下打量。
躍咧嘴笑了笑:「無事。」
少雀又將他看了看,確信果真無事,才放鬆下來。
「豎子!」他再也忍不住,破口罵道,將一件裘衣扔到躍的頭上:「你如今已為史!還這般鹵莽!大王若知曉,定饒你不得!」
躍見他眼眶青黑,知曉昨日至今,少雀定是不曾歇息。他心裡也覺得有愧,賠笑道:「勿惱勿惱,我獨自入山乃是常事,你看王畿那些小臣,誰人急過?」
少雀哼嫌惡地「哼」一聲:「下回你再出征,我可不來!」
二人正嚷嚷地說著話,入山搜尋的侍從都趕了來。見躍平安無事,各人皆大歡喜,簇擁著朝山下走去。
「你行獵多年,什麼深山不曾見過,怎會迷途?」路上,少雀奇怪地問,停了會,揶揄笑道:「莫非果真見到了驪山靈?」
驪山靈?
躍回望向身後,陽光明麗,驪山高聳盤踞,山巒和森林皆裹在一片雪白之中,深不知幾許。他的嘴角不由地彎起,只覺先前的種種,如夢境一般。
「笑甚?」少雀狐疑地看他。
躍卻笑容愈深,拍拍他的肩頭,大步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