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傕的七七之後,府中已經無所大事。嚴均管事做得不錯,我這個主母日子過得清閒。
於是,我又開始關心起李尚那邊的生意來。
有了韋郊,延年堂重開了。魏府的名聲到底硬朗,登門請韋郊的人不少,據阿元說,他有時忙得吃飯都顧不上。
朝廷收復了荊州和江東,江南的貨運已經重開。李尚立刻請馬奎從南方押運貨物,首批已經在了路上。而朝廷南進,所需藥物又是緊張。李尚告訴我,太醫署又向蔡讓求藥了。
這可謂好事連連,我盤算著自己能分到的錢,吃飯都覺得香了許多。
可是有一日,阿元從柴房回來,卻神色緊張。
「夫人,今日我去取信,卻不見有信。」她低聲道。
我正與阿謐玩耍,道:「怎會?李掌事未送來?」
阿元想了想,道:「父親的信一向守時,從未失約。」
我也覺得有些蹊蹺,道:「問過送信之人了麼?」
阿元搖搖頭:「不曾見到那人。」
「再去問問。」我沉吟,道,「若不然,你回家一趟也好。」
阿元應下。
此事我並非放在心上。與李尚通密信的事,我從嫁來魏府就開始做了,從未出過紕漏。
可是當夜,魏郯回來的時候,手裡卻拿著一張紙。我瞥到的時候,只覺心「通」一聲響,雙目定住。
那正是李尚的密信。
「夫君手中何物?」我心虛,若無其事地問道。
「府中新來的府兵軍曹董驊,今日巡視柴房,發覺地上落了此物。」他說,「董驊方才交與我,說像是密信。」
心登時沉到谷底。我看著他將信打開,靈機一動,拉著他的手,道:「夫君,來看阿謐的新衣。」
「看什麼,阿謐在睡。」魏傕對那密信卻是興致勃勃,不僅不走,還將我拉到身邊,手一抖,將信紙打開。
心跳得十分快,我幾乎不知道自己在用什麼表情對著他,腦海裡只剩下了那張紙。
此時,我心底無比地盼望阿謐立刻醒來大聲哭鬧,好讓我覺得不那麼窘迫。可阿謐還在熟睡,我的希望破滅了。
授受私通。每一個字在我心裡都那樣驚心,魏傕會怎麼想?我盯著那張紙,心中有一絲僅存的希翼。李尚的信向來謹慎,善於藏字,別人看著或許會覺得全然狗屁不通。可是,魏郯這樣的人,腳底都能長出心眼,他看不出來,豈非更加懷疑?我又該如何掩飾……
「六月,止血散二十石,每石五百錢;止瀉散二十石,每石六百錢;雄黃十五石,每石一百五十錢;藿香丸一百斤,每斤兩百錢,共四萬四千二百五十錢……」魏郯緩緩念道。
我:「……」
只見魏郯眉頭微蹙,似在深思:「都是軍需之物,我幾日前曾令太醫署屯藥,藿香丸似乎只有一家有,叫什麼來著?延年堂?」
我的身上像灌進了冰水,看著魏郯,心跳都快停了。
魏郯看向我,目光變得饒有興味:「我記得它的主人是夫人從前那位掌事,姓李。」
如果說他方才把密信裡的字一個一個挑出來念,把我驚得一身冷汗,那麼如今他說出這話,我已經視死如歸。
這個怪物。
我也明白過來,他將這信拿來我面前,就是要念給我聽的……
我點點頭,僅存的那點力氣讓我不夠膽量開口,也沒信心在他面前掩飾過關。
「李尚才來雍都之時,不是快餓死了麼?後來竟做起這般大的買賣,是夫人出的本錢?」
我聽到這話,剎那間,似乎嗅到了一線生機。
是呀,我救助自己的舊僕,有什麼不對?這算不得私通,我可清白得很。
我定定心,抬頭道:「正是。李尚生活艱難,妾便取了嫁妝中的金子與他。」說罷,委屈地望著他,「李尚為人敦厚,每月送信來報知盈利之數,可張揚出去,又恐惹出是非,只得出此下策。」
魏郯摸摸我的頭:「這信中最後那句,夫人還當解釋。」
我愣了一下,看向那紙。
果然,魏郯方才念完的那幾句後面,還有幾個字——夫人分七成,共三萬零九百七十五錢。
我欲哭無淚。
李尚為人誠實是誠實,有時候簡直迂腐又死板。他每次報賬,必定要寫上我那份錢的數目。我曾覺得不妥,告訴他不必如此,他卻堅持,說寫的時候會做得更隱蔽。
也的確寫得隱蔽,隔著幾行,要斜著看才能看出那些數字,但夜路行多遇鬼,河邊走多濕鞋,今日撞上了魏郯這個妖怪。
「那是李掌事借了妾的錢覺得過意不去,一定要與妾分賬……」我連忙解釋,「妾從未收過一錢。」
「哦?」魏郯看著我,「真的?」
我用力點頭:「千真萬確。」
魏郯笑笑,卻歎口氣:「我本以為夫人是有意分成,還想這月要添的藥也一併交與李掌事算了。」
我愣住。
「軍中還要添藥?」我問。
「嗯。」魏郯道,「南方瘴氣毒蟲甚猛,軍士多有水土不服。」
我卻謹慎地看著他。
「夫君。」我拉著他的手,「李掌事入傅府之前曾經營藥材多年,貨良價優,夫君既有意將藥材之事交與他,何不照做?」
魏郯卻摸摸下巴,似在認真考慮:「可別家價錢也好,包退包換。夫人不分成,錢花出去也全是別人的,我為何要給李管事。」
我忙道:「那妾分成便是。」
「哦?」魏郯注視著我,意味深長。
我看著他的神色,心裡有些異樣的感覺,卻說不出為什麼。
這時,阿元在門外說,午膳已經備好。
「用膳吧。」魏郯站起身,拉過我的手,往門外走去。
說實話,這一餐飯,我吃得十分忐忑。
魏郯一言不發,吃過飯之後,在堂上見了幾個人,交代一聲不回來用晚膳,就出去了。
我回到屋子裡,阿謐正好醒來,肚子餓了,一臉要哭的樣子。
我忙七忙八,心裡卻想著方纔的事。
魏郯已經發現了我的生意,我便也不多隱瞞。回想起方纔的答話,我覺得並無錯漏。與李尚分成的事,能遮掩過去就遮掩,遮掩不過去也無所謂。反正直到如今,錢財的確都由李尚保管著,我也確實不曾拿一錢回來。
魏郯如果實在要氣,大概就是氣我從來沒跟他說過。
可正如我方才說的那樣,我不要錢,這也就不是我的生意,告訴魏郯做甚?
前前後後梳理了一遍,我覺得自己也算有理的。
那麼,魏郯是如何看法?
我又陷入了苦惱。
胡思亂想之間,我忽然想到了裴潛的那張紙條。
與魏郯同室共處,該小心的我還是會小心。那張紙條,我在長安看過之後,回房就燒掉了。
魏郯雖然從不與我多說外面的事,但是我知道,他與梁玟都在謀劃著新的大戰,南北相對,你死我活。
即便魏郯已經將收拾了魏昭和魏康,可朝廷中的那些人還在,他們都在觀望。如果前方不利,說不定仍然會有新的動盪。
我和阿謐呢?
我沉思著,低頭看看懷中。
阿謐正靜靜的用食,兩隻眼睛瞥著我,烏亮而純淨。
魏郯雖然沒有用晚膳,回來的時候,卻不算晚。
阿謐剛睡下,我聽到外面有動靜,就走了出去。
魏郯風塵僕僕,我看到他的褲上大半濕了,就知道他又去操演水軍。
「夫君沐浴麼?」我問他。
「嗯。」魏郯走到案前,將一碗水仰頭喝下。
我想說些什麼,可要開口,又覺得沒什麼可說的。只得轉頭,吩咐阿元去叫家人備好湯水。
魏郯將劍和革帶等物除下之後,往門外走去。
我不由自主地跟上前,才到門口,他忽而駐步回頭。
「夫人要與我一同沐浴?」他問。
我搖頭:「不是。」
魏郯唇邊掠過一絲戲謔:「那總跟著我做甚?」
我啞然。
「有話要說?」他問。
我躊躇著,片刻,輕聲道:「夫君,白日之事……」
「我已告知太醫署。」
我訝然,望著他,不知應該笑還是應該更忐忑。
魏郯深吸口氣:「隨我來。」
說罷,攬過我的肩,朝側室走去。
……
「這梅瓶……」我抬頭,心跳得很快,「這梅瓶是誰人的?」
「嗯?」魏郯看一眼,「多年前我買的。」說罷,繼續鏟土。
「在何處買的?」我忙問。
魏郯直起腰來,悠悠道:「忘了。只記得是個不識貨的傻瓜,值十金的梅瓶,一百五十錢賣給了我。」說罷,他看著我,唇角勾勾:「誠然,夫人這般聰穎,是斷不會將十金的梅瓶賣一百五十錢的。」
我望著他,愣愣的。張張口,想說什麼,可是眼前一酸,淚水卻率先湧了出來。
「怎麼了?」魏郯放下鐵鏟走過來,聲音啼笑皆非,「怎沒說兩句又來紅眼?」他伸手來扶我,我用力捉住他,一下撲到他的懷裡。
寬闊的胸膛,溫暖,厚實。
我不說話,只抱著他,哭得越來越厲害,卻又忍不住想笑,氣息一下一下地哽咽著,像是小時候在花園的哪個角落找到了自己苦尋無果的寶貝。
魏郯也不再說話,任我哭著,輕拍著我的肩膀。
「你……」好一會,我埋著頭道,聲音斷斷續續,「你將梅、梅瓶放在……放在金子上……就、就是要等我……等我挖的時候看、看到……」說著,我抬頭看他,「是麼……」
出乎我的意料,魏郯的神色居然有些窘。
「不是……」他扯扯唇角,似乎想若無其事,卻極不自然地別來臉,「這瓶子也算是花大錢買的,我就覺得與金子放在一處合襯。」
「就是!」我扯著他的衣襟,固執道,「你就是故意!」
魏郯愣了愣,臉上忽而有些可疑的暈色,像剛喝了酒。
「胡說什麼……」他笑笑,正要再把頭轉開,我一把固住他的臉。
「好好好!」魏郯一臉苦相,「我故意我故意!」說著,他掰開我的手,指指那土坑裡,「金子挖到了,不看?」
我怔了怔,看過去。
只見魏郯彎腰,將一隻布包提出來,沉甸甸的。他將布包放在地上,打開,我睜大了眼睛。
燭光下,只見裡面黃澄澄的,確實是一塊一塊的金子。但再仔細看,許是埋藏多年,有幾塊的面上泛著綠色。
「赤金?」我訝然。
「嗯。」魏郯將那些金子拿出來看了看,頗有感慨:「我祖母留給我的,從我六歲起,一年給一斤,說要用來娶婦。可惜,才攢到十斤,她就去了。」
我:「……」
梅瓶被洗得乾乾淨淨,將它擺在室中的時候,乍看去,簡直蓬蓽生輝。
魏郯沐浴回來,收拾完畢,我卻不想睡。今夜驚詫太多,有許多事在腦海中似斷似連。打鐵須趁熱,我怕過了今夜,魏郯就再也不肯開口了。
我躺在他的懷裡,望著窗前的梅瓶,心中滿是好奇:「夫君買瓶之時,是第一次見我?」
「嗯,算是。」魏郯道。他似乎很後悔方才帶我去側室,催促道:「方纔不是說完了麼?睡吧,明日還要早起。」
我自然不會答應:「還未說完。夫君後來還見過我麼?」我想了想,「夫君是羽林,還記得我何時嫁走。」
魏郯瞥瞥我,彎彎唇角:「夫人當年出入宮禁,香車寶馬,為夫想看不見也難。」
我想想,也覺得有理。可是再想想,還是覺得際遇奇妙。魏郯那時看我,又會覺得如何?
在成婚之初,他告訴我側室裡埋有金子的時候,梅瓶就已經放在那裡。若是故意的,是否可以說,他那時就希望我會發現這只梅瓶?
想到這些,思緒慢慢回溯,我又苦笑。就算他有意,自己那時也不會因為這個留下來。卻反而是遇到賠錢之後決定回到魏郯的身邊。
「夫君那時喜歡我麼?」我輕輕問道。
「不喜歡。」他乾脆地說說。
這回答是在意料之中。我當年有裴潛,他當年有徐蘋。他還與裴潛是好友,怎會看上我?
但我還是不太樂意:「是麼?」
魏郯似在回憶:「斤斤計較,總梳著總角,像根豆芽……」
我掐他的肋下的癢肉。
魏郯笑了起來,痞氣十足,緩緩道:「不過後來甚好,該有的都有。」說著,眼睛瞥瞥我胸前。
「不正經。」我羞惱地用手推開他的臉。
魏郯一把捉住我的手,摸摸我的頭,說;「那便說正經的。李掌事那生意,既是我許的,分成就應該全歸我,夫人以為如何?」
我一愣,又好氣又好笑。
「不給。」我答得斬釘截鐵,「那分成是李尚給妾的,便全是妾的。」說完,又補充道,「還有夫君那些金子,也全是妾的。」
魏郯瞥我:「都是赤金,夫人不是嫌棄不值錢?」
我揚揚眉,這人到底眼睛毒。赤金與黃金,一個地一個天。如今市價,一斤黃金可抵萬錢,而魏郯這十斤赤金熔了造幣,也就抵千餘銅錢。與李尚這回的生意比起來,也就是個零頭;跟那只梅瓶比起來,更是零頭都趕不上。
「嫌棄?」魏郯看看我,眉頭一揚。
我連忙搖頭:「不嫌棄。」
「那你抱著那梅瓶做甚?」
不過,那也是錢。
「赤金也是金,祖母留給夫君娶婦,就是給妾。」我眨眨眼睛,「妾也從未說嫌棄。」
魏郯笑起來,把我摟過去,低頭在我的脖子蹭了蹭:「奸商。」
我亦笑,順著他的手臂翻個身,望著那雙眼睛,嘴唇若即若離:「夫君未聽過一句話?」
「嗯?」魏郯的目光變得深黯,「何話。」
我的手指慢慢在他的胸膛上畫著:「無商不奸。」
魏郯的手突然用力,將我的頭按下。
吻熱烈而深入,挑釁一般糾纏。我迎著他,手滑到他的腰下,伸進他單薄的衣底。
健碩的身體,肌膚平滑,我的手盤桓在他的臍間,一點一點,慢慢往下。
他的手突然將我按住。
「別亂動……」他聲音粗嘎。
我微笑,低頭將吻移到他的喉結上,另一隻手繼續。
魏郯胸膛起伏,一個翻身,將我的手腳都壓住。
「再胡鬧,一起去浸井水……」他惡狠狠地威脅。
我吐吐舌頭,立刻收手。
魏郯看著我,過了會,無奈的笑笑,放開我,一口氣吹滅榻旁的燭火。
躁動的心在夜色中慢慢平復,我側著身,窗戶透來的微弱光照中,魏郯的鼻樑的剪影如同山峰。
「我這麼好看?」他突然道。
「妾看阿謐。」我自然地接道。
魏郯伸手來捏我,我一把擋住,卻被他反握著,再不放開。
「睡。」魏郯道。
我心底喜滋滋的,把頭貼著他的手臂,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睛。
「阿瑾。」睡意漸濃,我正進入混沌的時候,忽而聽到魏郯喚我的名字。
我迷迷糊糊地應了一聲。
「當年每到十五,我都爭著去守宮門。」
十五?我覺得這日子挺熟悉,可是……守宮門?算了,明日再想……
「阿瑾,還想去看山海麼?」他的聲音似乎在我耳畔低歎。
我想開口,可是太困,聲音全然出不來。只依稀聽到一個聲音在心底答道,想看,可你會帶我去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