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她說定的事,乃是萬一遇險,就先躲到李尚秘密買下的那所宅院裡。
一陣鼓角之聲。並非來自城牆,而是城外。
心中一凜,「去吧。」我說,轉身朝城牆上而去。
夜空中沒有一點星月的光照,才往上走幾步,我驀地看到一人立在階上,是裴潛。
他不知在那裡看了多久,盯著我。
雖然是黑夜,可他這樣看著我的時候,勢必有所言語。
「你要說什麼?」我知道他大概要罵我不聽話,索性捅開。
裴潛卻不發作,道:「我想起從前教你鳧水的事。」
「哦?」
「你不敢下水,你二兄就笑你,說你一輩子只能坐車馬,否則性命堪憂。你不服,就真的自己跳到了水裡。」他說著,一步一步走下來,「我和你二兄都嚇了一大跳,費了好大勁才把你找出來。」
我哂然,望著他的眼睛:「我太蠢麼,別人激一激便心血來潮。」
裴潛注視著我,莞爾,沒有說話。
「來吧,」他說著,又轉身登上城樓,「過會,便什麼也看不到了。」
再度登上城牆,往外眺望。漆黑的大地上,火光已經分作兩邊。幾騎從其中出來,上面有兩人清晰可辨,一個是郭承,另一個,是魏昭。
「城上兵將!」一個身形壯碩的敵將指著城上喊道,「大將軍奉旨迎天子北上!爾等還不快速速投降!」
「反賊!」程茂在城上罵道,「毀亂京畿之人,怎敢妄稱大將軍?!此乃天子都邑,豈容爾等作惡!」
魏昭道:「程茂!爾不過我家臣僕,安得出此狂言!」
程茂正要回話,我出聲道:「我來。」
眾人皆訝然,程茂神色疑惑不定:「夫人……」
我示意他放心,走到堞雉前。
夜風迎面而來,我能感到下面投來的無數目光。
「二叔,」我望著城下的魏昭,朗聲道,「昨夜奔忙,不知舅氏與姑氏可安好?」
魏昭與郭承相覷,未幾,在馬上拱手道:「稟長嫂!父親與母親皆是安好!」
我一句一句緩緩道:「昨夜二叔帶府兵離去,亂軍入城,公主與許姬皆薨於刀兵之中。如今府中只餘我等婦孺,二叔今夜此來,不知是為奔喪還是為再造殺戮?」
魏昭似乎有些遲疑,望著我,少頃,道:「長嫂!昨夜雍都罹亂,乃是魏康所為!天子已決意遷都燕州,弟此來,乃是為了迎天子往新都!」
我冷笑,正待說話,突然,破空之聲傳來。
「當心!」裴潛一把將我扯開。
「鐺」一聲,我身後軍士的盾牌上,一支箭釘在上面。
「聽令!」程茂大吼。
只聽喊殺聲如潮水般洶湧,我驚魂未定之際,再瞥向城下,那些火光已經匯作洪流一般,向城牆湧來。
「走!」裴潛拽過我的手,將我拉向城下。
城下亦是奔忙,許多民人從大街上湧來,四處奔走,有的扛著木頭,有的拿著水罐,卻不像是要逃難的。
「這是……」我有些詫異,這些民人,似乎都是自發而來。
「怪魏昭自己。」裴潛道,「昨夜遼東兵與涼州兵作惡,雍都人已是痛恨,如今又來圍城,豈不激起民憤。」
我瞭然。裴潛將我帶到城下,一處有屋瓦的營房裡,一群婦人正在紮著草垛、燒水、撕扯布塊。
「留在此處!勿亂走動!」裴潛低低對我道,「若見得情勢有變,即刻離開,勿再死腦筋管什麼誓言。」他對我說完,匆匆離去。
我站在簷下,不放心地往外望,城牆上,橘色的火光染滿了天空。軍士的大喊聲,奔走聲,還有箭矢的破空聲,每一樣都教人心驚膽戰,我不禁將手按在心口。
那些喊聲似乎越來越近了,不時有軍士受了傷,被人從城牆上抬下來。這時,我忽然明白過來這些婦人在做什麼,因為太醫署的太醫也來了。婦人們將傷者送入屋內,太醫療傷服藥,她們在一旁幫忙。
我除了站著無事可做,也跟著婦人們扯布條。
「夫人受累了。」一位年長的婦人看著我,微笑道。
我笑笑,道:「並非難事。」
「這位夫人是丞相府上的吧?我好想見過。」旁邊一位婦人湊過來說。
「這是我們大司馬的傅夫人!」屋內以為正在包裹腿傷的軍士笑著說,「我等征戰,傅夫人便送藥,兄弟們都……嘶!」
包紮的醫正無奈地說:「教你勿亂動。」
眾人皆笑起來,外面的那些嘈雜聽起來也沒那麼刺耳了。
「傅夫人,」一名婦人輕聲對我說,「昨夜,城中民人聞得大司馬要歸來,皆歡欣鼓舞,這城,必破不了。」
我看著她,沒有言語,眼眶卻忽而有些發熱。
望向外面,城頭的火光映得人影紛雜,我的心思卻已經飛得很遠。
我說我不會走開,城亡我亡。可是那個人,他現在在何處?他真能趕得來麼?
正當我出神,一人從外面奔進來:「夫人!傅夫人在何處?」
我抬眼,那正是阿元。
「何事?」我看她神色不對,連忙站起來。
「夫人!」她的聲音帶著哭腔,「小女君……小女君被帶走了!」
乳母跟著阿元一起到來,當我火急火燎地見道她,她雙目已經哭得紅腫。
「夫人……夫人……」乳母渾身發抖,聲音哭得幾乎說不下去。
「阿謐呢?」我急忙道,「勿哭,到底怎麼回事?」
乳母擦擦眼淚,哽咽著對我說:「夫人方才走後……宮中的魏婕妤便到了、到了府中。她帶來一件小衣,說、說是天子所賜……管事、管事來告知,我便帶了小女君到堂上……婕妤看到小女君,稱讚小女君美麗,說要抱一抱……我便將小女君交給了婕妤……婕妤又說要將小衣給小女君穿上,卻忘了將小衣的腰帶帶來,讓我去取一根腰帶出來……我以為婕妤是魏氏的人,怎會有歹心?便回了院子……可是再出來,她們卻沒了蹤影……」說著,乳母又哭了起來。
我疑惑重重:「而後呢?宅中不是有家人麼?他們如何說?」
乳母邊哭便道:「我也問過了家人,他們說婕妤那時與小女君玩得高興,說要帶她去門前觀燈……可我去到門前,什麼人也沒有,婕妤乘來的馬車也不見了……」
我渾身發冷,只覺眼前閃過片刻的空白。
「夫人!」阿元扶住我。
我扶著路旁一輛獨輪小車,慢慢地坐下來。身上有些虛脫,卻還用努力讓自己平靜。
魏婕妤。
我想起那時遇到她的情形,她看向天子的眼神……
「可曾向宮中的守衛問過,魏婕妤今夜蹤跡?」我問阿元。
阿元點點頭,道:「我來稟報時,繞到去了一回宮前。守門的羽林說,魏婕妤的確曾出宮,不久又回去了。她有天子賜的令牌,又是魏氏的人,故而羽林並未多問。」
天子的令牌。
我望向天空,既然如此,十有□與天子脫不開干係了。
魏婕妤那套說辭,只有家人、乳母這樣未見過宮中世面的人才會相信,她去魏府,應當是早算計好的。
心跳越來越緊,天子要阿謐做什麼?
阿謐……我掩住口,淚水奔湧而出。
「夫人,即刻入宮去尋麼?」阿元問我。
我沒說話,思緒卻飛速地轉起。
如果魏婕妤帶走阿謐,是天子授意,那麼我想到的這些,他不會沒有想到。他為何如此?一瞬間,我似乎想到了什麼,卻覺得荒謬。
阿謐是個嬰兒,又是個女嬰,挾持她有什麼用?
魏郯?我覺得不是,別說魏郯如今不在,就算他在,別人眼裡,一個成不了子嗣的孩子,挾持來能要求什麼?
我麼?
這更可笑。我無權無勢,他從我這裡又能得到什麼?
正思索不決,忽然,我聽到有人大聲喊道:「天子來了!天子御駕到城門了!」
天子?我聽到這二字,登時回過神來。與阿元和乳母相視,她們亦是驚詫。
這時,只見程茂匆匆地從城樓上下來,神色驚詫。
軍士們大聲呼喝,讓眾人讓道。
我望著大街上那邊,立刻跟著上前。
「阿瑾!」沒走幾步,一個聲音傳來,我回頭,卻見裴潛從城樓上大步走下來,「你去何處?」
「天子!」我急忙道,「阿謐在天子手中!」
天子的御駕真的到了城門。
羽林護衛著,前呼後擁,人群中引起一陣騷動。
「天子與我等一道守城!」有人大聲道,忙碌的軍士們登時興奮起來,將官呼喝著不許鬆懈,聲音卻也響亮了許多。
軍士開道,人群紛紛向兩邊讓開。我的心催得急,等到城門前的街口,火光中明亮,天子已經從步攆上下來。
他的身後,跟著內侍。而內侍的懷裡,抱著阿謐。
看到她安然無恙,我的心落下一點。她的手抓著內侍的衣服,眼睛看著四周的人群和火光,好奇而明亮。
「阿謐……」我的心像被拉扯著,想要上前,裴潛卻按住我的肩膀。
他看著我,對我搖搖頭。
「拜見陛下!」程茂上前,向天子行禮。
天子看著他,露出微笑:「將軍請起。」說罷,他看向四周,朗聲道,「今日逆賊圍城,將士浴血,朕為天子,當領諸公一道守城,護國討逆!」
周圍爆發出一陣響亮的叫好之聲。興奮如同澆油竄起的烈火,「萬歲」山呼震耳欲聾。
程茂亦神色激昂,向天子再禮:「臣誓與陛下共生死!」
身後將士異口同聲。
鼓角鳴起,軍士們重新奔走,城頭的旗幟換成了天子的繡金紅旗。將官上前,請天子等城樓,天子從容不迫,未幾,卻將目光看向我。
我也看著他,定定立在原地。
「不知傅夫人可願意隨朕登樓?」他聲音緩緩。那雙眼睛依舊溫和,全無玩笑之意。
風吹著我的鬢髮,冰冷在全身蔓延。
「敬諾。」我淡淡道,邁步上前。
「阿瑾!」裴潛一把扯住我的袖子。
我將袖子抽回,看著他著急的眼睛,低低道:「那是我的女兒。」
天子看著我走過去,露出笑意,從內侍懷裡接過阿謐。
與長安的城牆比起來,雍都的城牆算不得高。可我登上去的時候,卻覺得磴道漫長無比。一級一級,上方的夜空似乎慢慢接近,城頭的火光映著天子肩頭露出的阿謐的臉。
「嗚……」她望著我,不住地伸手,想讓我抱。見我不理會,她的嘴唇一癟,「哇」地哭了起來。
「小女稚幼,陛下還是交與妾吧。」我忍不住道。
「朕甚喜小女君。」天子沒有回頭,撫著阿謐的背,聲音悠然,「方纔在宮中,小女君甚是乖巧。」
我知道此事並不簡單,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阿謐再哭,指甲深深地掐在手心。
城樓很快到了。熊熊的燭燎光將四周照得幾乎如同白晝,堞雉上排列著密密麻麻的盾牌,弩兵分作幾排,輪次向城下放箭,城下雖喧嘩,城上卻有條不紊,只有將官呼喝指揮的聲音,還有城下的箭矢砸在城樓瓦片上的破裂聲。
除此之外,城上還有十幾架魏安造的弩車。
它比我在淮陽是見過的似乎無多大區別,但似乎更好用,短短一瞬,已經射出五六箭,呼嘯的破空之聲如同索命的咒言。
程茂向天子稟報過城下戰況之後,未幾,匆匆離去。天子觀望在城下湧來的火把光照,毫無懼色,唇邊仍然帶著微笑。
「朕聞大司馬的細柳營以神箭見長,百步之內,破的不傷旁物。」天子道,「如今所見,確實非凡。」
我沒有答話,只看著他懷中的阿謐。
阿謐的哭聲已經不那麼響亮,眼睛卻仍望著我,似乎滿是委屈,淚汪汪的。
突然,一聲慘叫傳來,前方一名弩兵被流矢射中了頭,應聲倒下,血流如泉湧。旁人立刻將他抬走,後方又有人即刻補上。
「投石!躲開!」有人驚呼,話音未落,只聽「砰」一聲,一塊大石在我們右邊三四丈之處落下,軍士慌忙躲避,但還是傳來了慘叫之聲。
「陛下……」內侍聲音慌張。
「陛下!」溫昉與幾名將官大步走來,神色緊張地一禮,「城樓危險,請陛下隨我等回宮!」
天子的神色卻不慌不忙:「朕與眾將士共進退。」
溫昉還要說話,天子出言打斷:「將軍不必再言,傅夫人誓與此城共存亡,朕亦然。」
溫昉望著天子,又看向我,神色不定。
「傅夫人將小女君托付與朕,共同觀戰。」天子道。
他離身後的女牆很近,我將目光從天子袍角下的錦履移開,看著溫昉,沒有否認。
溫昉向天子和我一禮:「陛下、夫人,保重!」說罷,對左右道:「護衛陛下!」
軍士們大聲答應。
「天子我我等共同守城!」守城的將官振臂高呼,朝軍士大吼,「弩機、投石車!何在?!」
「在!」許多人重新列陣到堞雉前。
一聲令下,整齊的機杼之聲,伴著破空的呼嘯,如同山石崩裂。箭矢和石塊,如同暴雨一般朝城牆前的大地傾瀉而下。
「他們喜歡這樣。」天子忽然開口道,聲音平靜。他望著前方,手輕輕握著阿謐的小手,「你說,若我現在對付的是大司馬,他們會選誰?」
我不答話。他的聲音很輕,在嘈雜的城樓上,只有我和他能聽見。
「丞相、梁玟、魏昭,還有你夫君。」天子卻繼續道,「朕從前常想,朕何德何能,讓這麼多人流血殘殺?」
「自從何逵生亂,天下權勢傾軋,無人得免。」我哀求道,「陛下,阿謐還是孩子。」
「聽說大司馬很是寵她。」天子似乎沒聽見,低頭看著阿謐,手指撫撫她的臉蛋。
「陛下……」
「夫人不想聽我說下去麼?」天子抬眼看我。
我咬唇不語。
天子淡笑:「後來,朕看多了,忽而又覺得,這些人既然如此嗜愛,便讓他們殺個夠也好。魏昭、梁玟、魏康、郭承,他們的野心皆不下丞相,朕用這皮囊和這徒有虛名的基業,換得他們做一場天下大戲,此生又何憾之有?」
這話傳入耳中,腦海中似乎閃過一道電光。
我驚詫地看著天子。
梁玟、魏康、郭承。
我曾經懷疑過,這些人同時發難,時機如此統一,魏昭的本事,卻並不足以掌控。魏康與郭承的混戰,看起來,一切都是魏昭失了應對……
「是陛下……」我輕輕道。
「可惜呢。」天子的神色仍然平靜,雙眸映著火光,奇異的明亮,「大司馬還活著。」
嘈雜聲似乎都瞬間遠去,連夜風也凝固了。
「陛下欲如何?」我的聲音微微發抖。
「與你看一場戲。」天子莞爾,看看被火光照亮的天空和原野,似乎在深思:「阿瑾,你想過自己會怎麼死麼?」
「嗖」一聲,一支火箭掉落下來,砸在不遠處的地上,軍士連忙踩滅。阿謐趴在天子的肩膀上,不住往那邊瞅。
「為何要死?」我盯著阿謐。
「死去,便不會有人追問你置祖宗基業何故,也不會日日累得妻兒擔驚受怕。」天子緩緩道。
我搖頭:「可若是死去,快樂亦無所知覺,遑論解脫……」
「雲梯上來了!射!刀兵!」這時,有將官大吼。
城牆上起了一陣小小的混亂,盾牌拿走了,弩兵換上弓箭,湧到堞雉邊上朝下方亂射。更多的軍士從城牆下奔上來,準備與上了城的敵兵拼白刃。
不斷地有人中箭倒地,又不斷地有人補上去。
「弩機!射攻城錘!」程茂的吼聲傳來。
「他們到城門了呢。」天子對我一笑。
這笑容詭異非常,我正當疑惑,突然,洪亮的鐘聲傳來。
城上的將士皆是一驚。
「皇宮!」片刻,有人大喊,「是皇宮!」
我朝皇宮的方向眺望,果然,火光亮起,伴著濃煙,那是報警的烽火。恐慌從心底升起,我望向天子。
他也望著那邊,笑意從容。片刻,轉向我:「你還記得我垂釣的那條溪流麼?」
我怔住,未幾,忽而明白過來。
雍都的皇宮不大,宮苑中只有三個小池和一道溪流。我曾聽說,這是從前的雍侯營造的,四水連通,且用的是城外引來的活水。
我看著天子平靜的臉,忽然覺得自己似乎不曾認識他。
「你怎能如此?」我的聲音發虛,「他們守城,是為了你……」
「是為了他們自己。」天子神色冷漠,「還有大司馬。」
「陛下還有妻兒!亂軍來到,他們也要蒙難!」我大聲道,周圍的軍士都看了過來。
「他們已經走了。」天子仍舊不慌不忙,唇角翹起,撫著阿謐的臉,「至於你我,都會死。」
「只怕未必!」一個冷冷的聲音傳來,緊接著,腳步聲雜亂。軍士們讓開一條道,當中一行人從城下來到,為首者,卻是裴潛。
他風塵僕僕,看看我,又看向天子,一禮:「稟陛下,宮中亂軍已全數剿殺!」
心如同在墜落的那一刻被托住。
天子的神色卻是一變,盯著裴潛,似不可置信,片刻,望向皇宮。
火仍在燒,鐘聲仍傳來。
「那是佯動,」裴潛淡淡道,「我等方才趕回到城下之時,羽林才開始點火。」
燭燎在風中刮得「呼呼」亂舞,映在天子的臉上,陰晴不定。
「陛下。」我小心地看著他,又看著阿謐,輕聲道,「都過去了。」
「陛下!」這時,一個聲音急急傳來,望去,卻是徐後上了城樓,懷裡抱著年幼的皇子勵,而後面,跟著哭泣不止的魏婕妤和魏貴人。
天子看到她們,臉色登時驚怒,看向裴潛:「是你!」
裴潛並不否認,道:「臣等趕到之時,亂賊正要將中宮滅口。」
「陛下!」徐後雙目通紅,「方纔勵兒啼哭,要尋陛下,妾等藏身無處,幸得將士相救。陛下若有萬一,妾等孤兒寡母亦無生念!」
她懷裡的皇子勵啼哭著,天子看著他們,臉上的戾氣如同死寂。
正在此時,忽然,一陣鼓聲,如同夏日天邊滾動的悶雷隆隆響起,隱約而渾厚。
城牆上登時傳來一陣歡呼聲。
眾人皆詫異,朝前方張望。
「大司馬!」有軍士欣喜若狂地喊道,「大司馬回來了!大司馬真的回來了!」
心跳似乎在一剎那間被激起,我睜大眼睛望著橘色的夜空,密密麻麻的軍士擋住了視線,只剩橘色的夜空和震撼人心的鼓響。
交戰在剎那間停止,奔走的士卒,似乎每一個人都在嘶聲力竭地歡呼;而我的周圍,有人喜極而泣,有人相擁大笑。
「陛下……」我含著淚望向天子,「阿謐也有父親,將她還與妾吧。」
天子看著我,又看看徐後。
徐後撫著皇子勵望著他,仍在抽泣。
天子歎口氣,將阿謐看了看,片刻,遞給我。
我連忙伸手上前,才觸到阿謐,立刻將她抱過來,唯恐天子變卦。
小小的身體,柔軟而溫熱,將我渾身的寒冷一點一點溫暖。我用力抱著她,親吻他,如同那是世上最寶貴的恩賜……
「陛下!」一聲驚呼傳來,我看去,天子捂著胸口,倒了下去,內侍連忙將他扶住。
「陛下!」徐後連忙將皇子勵交給旁人,上前將他扶住,淚流滿面。
天子面色蒼白,一團血色染紅了衣襟。他喘著氣,唇邊帶著血,眼睛用力睜著,望向前方。
「快請太醫!」眾人忙亂,有人大喊著。
我緊緊將阿謐抱在懷裡,看著天子,一動不動。
「都過去了。」一個聲音低低道。
我轉頭,裴潛立在身後。他方才奔忙許久,額角上泛著汗珠的光澤,卻毫無憔悴之色,看起來仍溫潤如玉。
他看著我,又看看阿謐,未幾,眉宇舒展,對她笑了笑。
「嗚……咯咯……」阿謐瞅著他,不知為何,亦笑得開心。
我曾經許多次設想過魏郯回來的情形,就算是差點被呂征騙了的時候,我也沒有放棄過。
他在許多的場合出現,我深夜孤眠時,眾人在堂上哭喪時,我逃離魏府時,危險來臨時等等。我對他的態度也跟我的心情一樣多變,歡笑、撒嬌、抱怨、踢他擰他,但當他真的出現,我只是抱著阿謐立在城牆上,看著遍野的火把光湧來,攻城的人丟盔棄甲,在城內和城外的軍士夾擊下四處逃竄,旗幟、兵器、屍首殘落一地。
而那火把光照匯聚的洪流之前,一匹駿馬當先,上面的人身披甲冑,正是我這段時日以來以來一直企盼的模樣。
鼻子又開始發酸,我怕失態,眨眨眼睛把眼淚縮回去,心底的快活卻絲毫不減。我想讓阿謐也看,可是她在我懷裡安靜地依偎著,已經睡得香甜。
城上的軍士還在歡慶,鼓樂聲一遍接一遍地奏著,不知疲倦。公羊劌與幾個新識得的細柳營將官在高談闊論,我聽到公羊劌自豪地說「我婦人」什麼什麼,眾人哈哈大笑。
幾乎每個軍士嘴裡都在說著「大司馬」,而城下,無數的人湧到大街上,有的點著燈籠,有的點著火把。
人聲鼎沸中,「大司馬」三個字隱約能聽見,像松濤疾風,一遍一遍,和著鼓點。
我看著他們,忽然覺得魏郯稍後入城,自己在這裡除了看,什麼也做不了。
「回去吧。」我對阿元說。
「回去?」阿元有些訝異。
我頷首,示意她看阿謐。
阿元有些遺憾,卻笑笑,隨我一道回府。
一夜還未過,當我從大門入內,看到滿是縞素的靈堂,卻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嚴均看到我抱著阿謐回來,繃緊的臉像是一下舒了口氣。他領著家人上前行禮,又不住請罪,請我責罰疏失。
我已經很疲倦,讓嚴均按家法酌量,逕自回到了院子裡。
給阿謐擦過身之後,我給她輕輕地穿好衣服,阿謐被我弄醒有些不樂意,我連忙哄她入睡。
外面忽而傳來一陣腳步聲。
「大公子……」家人的聲音被推門聲打斷,我抬頭,魏郯站在門口,
鐵甲的聲音有些吵,四目相對,我連忙將一根手指抵在唇間。
魏郯的動作頓住,遠遠地看著阿謐,臉上的稜角瞬間變得柔和。
我起身,朝他走過去。
魏郯立在門內,一動不動。不知為何,我朝他走過去的時候步子很急,可還差一兩步的時候,卻不由自主停了下來。
阿謐要睡覺,室中的光照並不明亮。
魏郯手裡提著頭盔,面容比從前黧黑了一些,卻更顯得眉目和輪廓銳氣十足。一些說不清的情緒湧上喉頭,這張臉,我一直盼望著,我見到的時候也總在夢境裡,以致於現在見到他,我仍有些不敢相信。
「怎一見到我就哭?」魏郯的聲音有些無奈,未幾,他的手攬過我的肩頭。
一剎那,我卻哭出了聲來,抬頭看著他,淚水卻源源不斷地把視線模糊。
「無事了……」魏郯似乎盡量把聲音放得溫和,吻吻我的額頭,撫著我的背安慰道,「無事了,嗯?」
他的嘴唇乾燥而粗礪,身上的氣息滿是汗水和塵土的味道。我緊緊地環著他的腰,愈發哭得不能自抑,過了會,又抬起頭,洩憤地用力錘他的肩膀和胸膛:「你……你一個字也不肯給我!我帶著阿、阿謐差點被人騙了!我、我前兩日還在給你戴孝……嗚嗚……我以為你死了!嗚嗚嗚嗚……」
「無事了……」魏郯的聲音歉疚,雙臂抱得更緊,把我的頭按在胸膛上,卻任我踢打。
燭火泛著桔紅的顏色,魏郯立在木架前解盔甲,一邊解,一邊不住偷眼看我。
我坐在榻上,哭是哭完了,卻還一陣一陣地抽著氣。我看他解腰帶解了好一會,猶豫了一下,站起身來,上前幫他解。
「不必,」魏郯按住我的手:「全是泥塵血跡,髒。」
我瞥瞥他的鐵甲,果然,髒兮兮的。而他的胸甲上,有一大片明顯的濕漉漉的痕跡。
「方纔你怎不說。」我又好氣又好笑,繃著臉。
「夫人出氣,為夫豈敢打斷。」魏傕看一眼那狼藉之處,誠懇地說,「夫人若再想出氣,待為夫將鎧甲脫下,包夫人打起來手腳不疼。」
我的唇角忍不住動了動,卻不想讓他看破,轉身坐回榻上。
案上有壺有杯,我想著魏郯回來還沒喝過水,拿起杯來斟滿。
這時,忽然,一疊紙出現在我的眼前。
我愣了一下,抬頭。
魏郯一手拿著卸下鐵甲,一手拿著那疊紙。
「何物?」我問。
「信。」魏郯說。
我訝然,接過來。
那是一疊厚厚的紙,足有十幾張。打開,裡面一張一張,畫的都是小人。穿著盔甲的小人,穿著短褐的小人,打著赤膊的小人。
小人坐在船上,沒過兩天,他又騎在了馬上。那馬兒跑過江河,跑過山嶺,跑過田野;有時候頂著日頭,有時候泡在水裡,有時候又淋著雨。
這一張一張的紙,有的小人多,有的小人少,有的看起來是坐著一筆一筆畫的,有的是匆匆忙忙畫的。而無一例外,每一張的最後,小人躺在地上,隔著一片雲彩,有一個穿裙子的女人和一個更小的小人。
魏郯的畫技永遠那麼差,把人的腦袋畫得奇大,看起來滑稽。
我低頭看著,忍俊不禁笑了起來,可眼底又漫起了水霧。
魏郯在我身旁坐下,看著我。
我也看著他。
那雙眼睛,顏色深邃,注視著人的時候,似乎有一股能把人牢牢攫住的力量。從前,我曾經覺得不自在,總不由自主地把目光移開,可後來,我發覺它如此美好,能讓人沉醉。
他伸手來,將我眼角的淚水輕輕拭去。指腹上的粗礪刮過眼眶,砂砂麻麻。
我再也忍不住,坐過去,抱著他,把頭埋在他的脖頸上。
「那時所有的消息都要與後方隔絕,我的也一樣。」魏郯撫著我的頭髮,「我就都攢起來,等到回來一起給你。」
「嗯。」我輕聲道,聽著他胸膛裡的心跳聲,閉著眼睛靜靜享受。
「想我麼?」他聲音低低。
「想。」我答道,魏郯不再言語,擁著我,輕輕摩挲著我的頭髮。
魏郯雖然班師凱旋,可是魏昭和郭承的事還須善後。
郭承在逃走的時候被城上的弩車射中,當場斃命。魏昭領著餘部兩千人奔走五百里之後,被魏郯部將陳豐拿獲。其餘殘兵,被殺被俘,總共七萬五千餘人。
第二日,清晨,一個消息傳來。
郭夫人被人在離雍都不願的一處鄉邑中找到了,同他一起被找到的,還有奄奄一息的魏傕。魏傕被送回魏府的時候,一同出現的,還有韋郊。
「拜見夫人。」他看到我,笑瞇瞇地行禮。
「韋扁鵲。」我驚訝地看著他,又看看阿元,道,「扁鵲許久不見。」
阿元有些赧然,韋郊卻笑得坦然,道:「夫人別來無恙。」
我看著這兩人神色,心思一轉,岔話問起魏傕的病勢。
韋郊歎口氣,搖頭道:「丞相的病拖得太久,此番奔波未死,已是命大。某盡此生所學,也不過讓丞相再拖一個月。」
我聽得此言,微微頷首。
韋郊走後,我向阿元問起韋郊:「韋扁鵲是大公子帶回來的麼?」
「嗯。」阿元說,訕然笑笑,「他在汝南被大公子找到,有大公子押著,他不想回也要回。」
「他先前去了何處?」我問,「果真在外面雲遊了大半年。」
「也是,也不是。」阿元小聲道,「夫人也知道為丞相醫病棘手,他說命還要留來娶婦,故而……」說著,她又急忙道,「他並非棄治,常給丞相看病的那位楊太醫,治中風也十分拿手,韋郊說雍都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也不會少。」
我點頭,拍拍她的手,沒再多言。
心病難醫,就算韋郊願意治魏傕,魏傕的脾氣,也未必會讓韋郊有什麼大用。扁鵲救人,卻不必把命搭進去,明哲保身,換了誰都會這樣。魏郯大概也明白這一點,他捉到韋郊之後,看起來也並沒有為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