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了笑。
「你我今日一別,便不知下回再見是何時了。」若嬋看著我,輕輕一歎。
「什麼再見何時?」我問,「你要走麼?」
「是你。」若嬋淡笑,「大公子回雍都之後,你這堂堂大公子夫人,皇后都要看你臉色,我要見你恐怕是難了。」
我訕然,昨夜還兵荒馬亂,若嬋卻想得遠。我岔開話,道:「若嬋,你與公羊公子,打算如何?」
「嗯?」若嬋瞥瞥我,莞爾:「還能如何?」
「你和他不是前嫌盡釋了麼?」我忙道:「若嬋,公羊公子是好人。」
若嬋頷首:「他若不是好人,我也不會答應嫁他。」
我愣了一下,心中登時泛起喜意,看著她,眉開眼笑。
「真的?」我拉住她的手,有些不敢相信,片刻,又想想:「伎館呢?不做了麼?」
「做,為何不做。」若嬋回握我的手,卻答得斬釘截鐵。見我驚訝,她不以為然,「朝中那些公卿道貌岸然,不也整日做些勾心鬥角的營生,就不許一個婦人背地裡開開伎館?」
我啼笑皆非。雖覺得她的離經叛道仍然讓我有些接受不來,可公羊劌不介意,這樣也是她的活法。我想到她和公羊劌從前的爭執,以及昨夜依偎的模樣,心中不禁感慨萬千。
「倒是你。」若嬋看著我,聲音輕輕,「阿瑾,將來之事,你可想清楚了?」
「將來的事?」我訝然。
若嬋雙眸深深:「你以為現下已萬事大吉?」
此言說中了我的心事,我沉默了一下,搖搖頭。
魏康死去,涼州兵散的散,逃的逃。可是,郭承不見了蹤影。他手下原有五萬人,就算與魏康混戰時折半,他若殺個回馬槍,對雍都也是莫大的威脅。
魏郯為了對付梁玟,除了戍邊諸部,各州郡的兵馬都已經大多調往南方。雍都除了細柳營,只能向魏郯求援。昨夜,程茂告訴我他已經點燃了城郊的烽火向魏郯報信,可是時日緊迫,魏郯在邰州,如果郭承再攻來……
「兵家之事,我等擔心也無用。」我對若嬋道,「雍都確實不十分安穩,你若想離開,公羊公子……」
「我說的不是雍都。」若嬋看著我,「我說的是將來。阿瑾,大公子若打敗梁玟,南北一統,大司馬的位置便容不下他了。再往高處,又是不一樣的景致,你明白麼?」
我有些發怔。她說的這些,我當然明白。
高處。我望向遠處,一抹青灰隱約在天邊,那是皇宮的大殿。
「夫人。」這時,阿元走上來,向若嬋一禮,對我道,「該啟程了。」
我頷首,看向若嬋。
「去吧。」若嬋的唇角彎了彎,目光深遠。
細柳營回援及時,魏府並未遭賊。
不過街上,到處殘留著不及沖洗的血跡。魏府面前青石鋪就的大街上,血水滲在石縫裡,馬車路過一處巷口的時候,阿元還看到裡面落著斷手。
我們回到去的時候,竟也有好些家人在裡面。詢問之下,方知曉昨夜生亂之時,他們聽到說賊兵入城,便紛紛逃離。可是雍都城門都封了,大多數人並未逃出去。本朝戶法嚴厲,普通人家出逃的奴婢若被發現,都要遣返嚴懲,何況是丞相府的奴婢。
我回到魏府之後,院子裡跪了一大片人,都是歸來的家人,無不痛哭流涕。
周氏和毛氏一臉不齒,說背主之僕,就算饒他們不死,杖責也不可免。
我卻覺得疲憊至極。這些人,我大部分都叫不上來名字,也不曾指望過他們的中心。大難臨頭,我首先想到的都是出逃,何況這些為奴為婢的人。況且,他們的主母郭夫人都不要他們了,還不許逃麼?
管事已經沒有了,原本府庫裡的司庫嚴均卻還在。據說,他昨夜是唯一沒有逃走的人,並且帶著子女,拿著府裡的刀槍,整夜守在府庫裡。
我將嚴均任為管事,讓他分派家人做活,將魏府收拾好。
回到院子裡看了看,這裡安然無恙。我擦了身,換了衣服,又給阿謐收拾了一番。她昨夜睡睡醒醒,還哭了幾次,今日的精神卻跟她那個精力過剩的父親一樣好,我衝她做個鬼臉,她「咯咯」地笑得開心。
我把嚴均喚來,問他許姬的事。他說,許姬昨夜投了井,屍首是今日早晨發現的。梁蕙的屍首安置在祠堂裡,任姬和一眾姬妾的屍首也已經斂起,如今都安置在一處院子裡,等著下葬。
我聽了這些話,不禁默然。梁蕙是公主,也是許姬的主母,許姬殺她,死罪是定了。她當然不會不知道,此事看起來瘋狂,卻並非荒謬。許姬的一生如同籐蘿,依附於魏氏,企盼夫君的憐惜。她在這世上所擁有的,不過二人,一是魏治,一是魏昭。當郭夫人奪走了她的兒子,魏昭棄她而去,許姬也沒了活下去的念頭。
「夫人。」嚴均問我,「公主如今薨了,宮中還未知曉,夫人看……」
「我去覲見天子,親自稟報。」我說,「公主薨於亂軍,雖舅姑及二叔不在,治喪之事不可拖延,家中須即刻辦起才是。」
嚴均應下。
主意落定,我也不再耽擱,讓阿元去取些合適的衣服飾物,準備入宮。
郭夫人和魏昭是叛逃,這一點,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可是,面子上的功夫卻要做足。梁蕙的死歸因於亂軍,究其根由便是指向魏昭。而我這邊大舉哀悼,卻是仁義之舉,對皇家,對悠悠眾口都是個交代。
當年長安遭亂軍之時,我已經遠嫁。後來回去,見到滿城的頹敗,還曾經傷心了一陣。如今,當我乘車來到皇宮安慶門,見到坍塌了大半的宮牆和燒燬的闕樓,那震驚的心情竟不亞於長安。
安慶門乃是皇宮北門,天子定都雍州之後興建。雖氣勢、大小都比不上長安,可天子居所的派頭還是有的。如今,毀壞的磚塊和焦木散落一地,門洞已經不見,只剩下一個巨大的豁口。一些民夫正在搬運收拾,將能用的磚木揀出來。但更多的,是殘磚敗瓦,到處堆得像小山一樣。
更遠一些,我望一排草棚。許多軍士在外頭,有的在撕扯布匹,有的在說話,形容疲憊而憔悴。除此之外,還有好些民人,披麻戴孝,在草棚外啼哭不已。
我命馭者停住,下了車,朝他們走過去。
草棚前的軍士看到我,皆露出詫異之色。未幾,一名軍吏上前,向我一禮:「傅夫人。」
我答過禮,看看草棚,又看看草棚外仍在哭泣的民人,問軍吏:「這些都是昨夜陣亡的將士麼?」
軍吏神色憔悴,向我稟道:「正是。」
我頷首。程茂曾告訴我,昨日魏昭出逃之時,曾領遼東兵來挾天子,守衛皇宮的羽林死戰。魏康逼緊,魏昭拖不起,放棄而去。
如今看到這草棚,一間接一間,望不到頭,昨夜的慘烈不言自明。
「不知將士們死傷如何?」我問。
「稟夫人。」軍吏道,「羽林兩千七百人,昨夜之戰,死兩千三百五十七人,傷三百四十三人。」
我心裡算了一下,這死傷之數加起來,正好是兩千七百人。
心裡沉甸甸的,再看向周圍的軍士,他們許多人之中,頭上、臂上、腿上纏著布條,有的人纏也不纏,任憑傷口猙獰地破露。
我在看向草棚之中,許多重傷的人躺在裡面,有的呻吟痛呼,有的看上去只剩一口氣了。
「陣亡的將士何在?」我問軍吏。
「都在那邊。」軍吏指指不遠處一排飄著白幡的草棚。慟哭之聲傳來,草棚外聚集和許多民人,好些人正捶胸頓足地大哭。
「好些兄弟是雍都人,那些都是來奔喪的親屬。」軍吏道。
我沒有說話。心裡想到的,卻是魏郯。
記得那時從江東回來,我曾發現他背上有傷,心疼不已。如今看到這些人,傷痛、死亡,那些親人悲傷的樣子,讓我感到害怕。
「來幾個人!按住他!」這時,一個聲音從草棚裡傳出。
我看去,卻見是一位老者,他蹲在一名重傷的軍士面前,正在處理傷口。
幾名軍士連忙過去。
「再忍忍。」老者說著,讓軍士按住那人,緊跟著,痛呼傳來,聲音大得讓人心驚肉跳。
待那老者抬起頭來,我愣了一下。
他看到我,也有些訝異。
「塗太醫。」見他起身,我頷首行禮。
「傅夫人。」塗太醫連忙還禮。
這位太醫,是太醫署裡的人,聲名不錯。從前魏傕生病之時,他曾來過魏府幾回,但結果都跟別的太醫一樣,被魏傕趕跑了。
「太醫來治療軍士麼?」我問。
「正是。」塗太醫頷首,「昨夜傷亡不少,太常今日將我等都召出來醫治。」
正說著話,草棚中又是一陣痛呼。
塗太醫看看那邊,歎口氣,拭拭頭上的汗。
「可有難處?」我看他神色,問道。
塗太醫看看我,道:「不瞞夫人,大司馬出征之時,太醫署中的傷藥大多被帶走。如今,已經告罄,止血、止痛皆已無法,遑論醫治。」
我微微頷首,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