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見過吳秀和吳璋,吳琨也是第一次見。從大舟上看去,只見他是個面龐白淨的青年,天氣炎熱,他穿著一件薄布袍,冠發齊整。
裴潛首先迎上前去,二人立在一起,吳琨看起來與他同齡,個子稍矮一點。
船隊上的人大多是吳軍兵將,見到主公前來,無不歡呼雀躍。我望見林崇帶著兵卒跳下船,向吳琨行禮。吳琨神色隨和,與林崇交談了幾句,轉頭朝這邊走來。
崔珽坐在推車上,迎上前去見禮。從這裡望去,崔珽雖矮了他半截,那背影卻是筆挺,與去年見魏郯時一個模樣,有亢無卑。
「兄長!」吳皎快步走到船舷邊上,一手舉著便面遮住半邊臉,眼睛笑得彎彎。她登上橋板,可是寬衣大袖,很是不好走路。
吳皎看向裴潛那邊,可林崇走了過來,伸出手。
吳皎似乎有些不樂意:「誰要你來?」
林崇反問:「那你要誰來?」
吳皎躊躇了一下,最後還是搭著他的手臂走下舟去。
「夫人,」一個士卒走過來,道,「我家主公有請。」
到底來了,我頷首,與公羊劌對視一眼,移步下船。
我的身份在這些人之中已經不是秘密。當我走下船,人群自覺地分開一條道來,盡頭處,就是吳琨。
眾人的神色不一。裴潛立在吳琨身後,平靜的面容下,我能捕捉到目光裡的不安;吳皎和林崇立在吳琨身旁,一臉看戲的神色。
我不看他們,走到吳琨面前。
吳琨和吳皎的父親吳秀,曾在長安為官,任職之處正好是父親的司徒府。當然,父親為官許多年,做過他屬官的人少說也有上千,吳秀家世並無傲人之處,恐怕父親也未必記得他。
所以在我看來,當年的吳璋和魏傕算是同類,都是那種長成了吞人大蟲的虱子。
吳琨顯然是不打算認什麼父輩從屬的,他看著我,年輕的臉上帶著勝利者的從容,目光高傲,帶著審視。
既然成了階下囚,自然要有階下囚的樣子,我下拜行禮:「妾傅氏,拜見將軍。」
耳邊有片刻的安靜,片刻,只聽吳琨道:「夫人請起。」
我直起身,吳琨的目光似乎在我臉上停留了一會。
「這位便是四公子?」只聽他道。
我看向旁邊,魏安昂頭與吳琨對視,道:「正是。」
「怎不行禮。」林崇哼道。
魏安不說話,許是看到了我對他使的眼色,少頃,才向吳琨一揖:「將軍。」禮完之後,即刻直起脊樑。
「無禮。」吳皎舉著便面,皺眉道。
吳琨卻毫無慍色,目光盯著魏安,片刻,露出微笑:「我久聞四公子之名,聽說四公子精於器械。」
魏安不答話。
吳琨意味深長地看看崔珽,繼續道:「四公子與我也算有舊,前番曾以一箭解淮陽之圍。」
崔珽神色平靜,魏安仍不答話。
「而後,四公子往武陟,曾助丞相大敗譚熙。」吳琨說罷,看著魏安,唇角一彎,「對否?」
魏安還是不語。
吳琨保持著表情。
魏安也看著他,片刻,抿抿唇,全無接話的意思。
吳琨:「……」
「這小兒啞了麼?」林崇冷冷道。
我的手中也起了一陣汗膩,正想著是否要替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答話,他忽而淡淡開口:「將軍都知道,還問我做甚。」
吳琨臉上的和色有些僵住,林崇怒起,就要上前,崔珽卻出來擋在面前。
「不止於此。」他唇邊含笑,看著魏安道,「明公先前曾贊珽這推車與馬具,實不相瞞,此二物亦乃四公子所造。」
「原來如此。」林崇語帶嘲諷,「不知軍師乘著可舒適?」
崔珽面色不改,看向吳琨:「明公好車,某曾乘過四公子造的馬車,其舒適可比肩輿。」
吳琨的臉上重新恢復和色:「哦?」
「既如此,四公子在鄴城也不必閒置屈才。」吳皎笑了聲,對吳琨說,「鄴城中不是有匠坊?便請四公子在坊間研習造車之術,如何?」
我看到裴潛臉色一變,向吳琨道:「主公……」
吳琨卻抬手,止住了他的話。那目光不懷好意,讓魏安給吳琨造車,這是打定主意讓魏氏難看。
魏安面無表情。
吳琨看著他,又看看崔珽,含笑道:「如此好意,卻之不恭。」
鄴城的街市,比淮陽熱鬧一些。不過,車馬入了城之後,裴潛、崔珽那些就與我們分了道,一邊是去有酒宴軟榻的貴人之所,一邊則是去庶民奴婢才會出入的坊間。
下車的時候,恰有風吹過,塵土漫起。我抬頭,烈日炎炎,嘈雜的聲音在太陽底下顯得十分燥熱。
「下來下來!勿得磨磨蹭蹭!」一個粗魯的軍曹朝我們嚷嚷。
我不想橫生枝節,與阿元從車上把褥子搬下來。兩名士卒過來把馬車趕走,錯身時,我看到他們的面容,愣了一下。
「站著做甚!進去!」那軍曹又在喊。
我抱著褥子,連忙走進門裡。
「匡」一聲,大門關上,我的心仍然心咚咚直撞。
「你看到了麼?」我跟上公羊劌,低低道,「方纔……」
「嗯。」公羊劌答道,頰邊平直的線條有了些舒緩的弧度。
許是為了方便看守,安置我們的仍是一處院子,進出不過三四間房,我和阿元要擠在一處。
屋頂有幾處透著光,滿是灰塵和蛛網,地上的土混著木屑,散發著不知是發霉還是什麼的臭味。
我與阿元相覷,她眼圈一紅,哭了起來。
「夫人……」她拉著我的手,「這樣的屋子,哪裡住得人?季淵公子不管麼?」
我拍拍她的肩頭,苦笑,輕聲道:「他是吳琨屬將,能做得什麼?」我是俘虜,在菀城,裴潛尚可罩得住一二,可是在鄴城,吳琨是主公。
「吳琨要將我等如何?」阿元哭了一會,抬眼問我。
「不如何,我等都會好好的。」我說。
阿元擦著眼淚,有些不相信。
我看著她,道,「如果你是吳琨,北有魏氏南有梁氏,好不容易打了勝仗,還要與梁玟分成,願麼?」
阿元想了想,哽咽著說:「願肯定不願……可此事亦無可奈何。」
我又道:「可你還想要更多的,並且手上拿到了要挾之物,你可高興?可會將此物妥善保管?」
阿元一愣,眼睛微亮。可是片刻,又蹙眉問:「吳琨會換什麼?」
「土地、民人、錢糧,」我將地上散落的一把稻草攏起來,捆作一束,「無一不可。」
阿元神色微黯:「那我們只能等丞相來換?」
我不置可否,意有所指地將手放在小腹上,小聲道,「所以若想他們談得快,就要千萬保密。」
阿元默然。
「那梁玟呢?」她又問,「吳琨有奇貨,他不眼紅?」
「怎麼不眼紅。」我淡笑,「他若不眼紅,崔珽趕著來鄴城做甚。」
吳琨讓魏安造車,就真的是要造車。
屋舍才收拾好,軍士就將一堆木料扛了進來,領頭的軍曹將幾件木匠器具擺在魏安面前,道:「此乃主公賜下,令公子半月內製成車駕。」
魏安沒說話。
「若半月之內做不成呢?」公羊劌在一旁道。
「做不成?」軍曹瞥瞥公羊劌,笑得傲慢,「丞相派來商談的人已到了揚州,主公若沒有四公子做的馬車,可回不去。」
眾人聽得這話,皆是一怔。
雍都的人已經到了揚州?我又驚又喜,與阿元對視一眼。可如果是真的,吳琨和我們都在鄴城,這豈非有意拖延?心暗自撲騰,我不知道他們討價還價到了何等地步,只願再快些,否則等到腹部漸大,我懷孕的事便無論如何也瞞不住了。
「沒有繩墨。」魏安忽然道。
軍曹看他:「什麼?」
「繩墨,還有矩尺、圓規。」魏安道,「膠漆、金件也沒有。」
「做個車怎這般麻煩?」軍曹不耐煩地說,「沒有。」
「沒有便不做了。」魏安不急也不惱,平靜地說,「你家主公去不了揚州亦無所謂,不成事,罪責便在你。」說罷,轉身回了屋裡,把門關上。
軍曹臉上半紅半白,瞪了一會,悻悻拂袖而去。
我不得不承認魏安也有魏安的處事手段,沒過多久,他要的繩墨規矩都送來了,搬東西的士卒還說,膠漆易干,金件也須另行打製,要用時才能送來。
魏安什麼也沒說,拿著一塊木炭,在削好的木板上寫寫畫畫。
我望著庭中那一根根粗大的原木,覺得擔心無比。魏安雖然善於製作,可平日在家,粗活都有僕人代勞。他畢竟還是個十三歲的孩子,如何獨力造得什麼馬車?
無奈之下,我只得發動其餘人等出手幫上一幫。
「我可幫忙丈量,打打下手。」阿元說。
公羊劌道:「我曾學過用鋸。」
「鋸好使,開木頭也並非難事。」黃叔摸著鬍子笑道:「造車麼,我當年在村裡,鄰家就是木匠,我還去幫他們修過牛車。」
只有韋郊搓著手,道:「某幫是能幫,不過不曾做過木工。若是這馬車上需要配些香囊藥粉的,某倒是大有用處。」
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議論著,只有魏安不作聲,默默地坐在階上低頭寫畫。
傍晚,天色擦黑,庭中點起燭火。院門打開,我以為士卒送晚飯來,可來的人卻是裴潛。
他身上有些酒氣,黯淡的天光和燈燭光的交映下,臉上帶著淡淡的暈色。
「飲了酒?」我讓阿元端來水碗,遞給他。
「嗯。」裴潛接過碗,仰頭飲下。
我看向他身後,看守的士卒立在院子裡,眼睛盯著這邊。
「此處如何?」喝了水之後,裴潛問我。
「尚可。」我輕鬆地笑笑。
裴潛看著我,光照將他的眼眸染得深邃不定。
「夫人身體如何?」他轉向韋郊。
韋郊瞥瞥那些監視的人,道,「夫人離開菀城時,身體未癒,這兩日奔波勞頓,又遭士卒呵斥,以致肝氣鬱積,癸水不調,赤白帶下……」
「我送些藥來,扁鵲可給我藥方。」裴潛清咳一聲,打斷道。
韋郊面露難色,笑笑:「某承扁鵲衣缽,出方必以紙墨。」
裴潛看看他,轉頭吩咐從人去取紙墨。
韋郊笑笑,朝廊下的魏安揚了一下眉毛。
「還要什麼,但與我說。」裴潛看向我。
我看看阿元,對裴潛搖搖頭。
裴潛又看向公羊劌。
「要走了麼?」公羊劌抱臂靠在廊柱,「你家主公的酒還未飲完?」
裴潛沒答話,上前去,一拍他的肩頭:「此處有勞仲平照顧。」
公羊劌目光一動,微笑地按了按裴潛的手,頷首:「放心。」
裴潛收回手,我看到公羊劌的手心裡攥著什麼。
「我回去了,你且歇息。」裴潛對我說。
我頷首,望著他:「你也勿太勞累。」
裴潛深深地看著我,未幾,勾勾唇角,似在回應,又似在自嘲。
他走後不久,從人送來筆墨。門口的士卒將那些紙一張一張翻看,細細查過一遍,才讓從人交到韋郊手中。
韋郊寫好藥方,士卒又仔細看了一遍,才交給從人帶走。
「吳琨亦不放心季淵。」公羊劌從房裡出來,望著那邊,輕聲道。
我微微頷首,片刻,手心忽然被塞進一團紙。
側頭,公羊劌睨著我,帶著淺笑。
心中一動,我對阿元說:「回房吧。」說罷,迫不及待入內。
油燈昏黃,那紙團皺皺巴巴,字跡是裴潛的,與從前一樣精緻有勁。上面的話很短,不過寥寥數字——馬奎已至,孟靖洛陽。
夜裡,我和阿元躺在榻上。木板不牢固,翻個身就吱吱呀呀地響,還時不時有蚊蟲在耳邊吵,擾得無法入睡。
我和阿元乾脆說起話來,聊了些今日的事。
「夫人,季淵公子會將你一直留在此處麼?」阿元問。
「他要聽吳琨的。」我說,「再說不留在此處,還能去何處?我算得他何人?」
阿元歎氣:「我從前慶幸夫人嫁了大公子,如今卻覺得不好。」
我笑笑,安慰道:「我若不嫁給大公子,如何遇得到你們兄妹與李掌事。」
「說是這麼說……」阿元嘟噥。
「他也有不得已。」過了會,我輕聲道。
其實,我不是不會多想那些有的沒的事情,但是關係到裴潛,我的糾結就不會太多。這一切,恐怕還是來自我對他的瞭解。
除了自己的家人,我很少能稱得上瞭解誰,裴潛是那為數不多的一個。
他少年即有盛名,人人說他行為舉止合乎規範,堪稱君子。不過鮮少人知道,他是個喜歡自在性情的人。他有抱負,想像一代名臣那樣在朝堂揮斥方遒,所以他苦讀經史策論;他也想像一代名將那樣馳騁疆場,所以他跟武師自幼習劍。
詩賦棋藝,闊論清談,人們眼中的季淵公子,是一尊高高在上的神像。所以,他應該做的事很多。他的父親不喜歡他從軍,就應該從文;他和我的婚事危急家族,就應該悔婚另娶。如今也一樣,裴氏與吳氏交好,父母家族又在揚州,他當然應該效力帳下。
這當然是我的推測,可今日看到吳琨的做派,連我這個婦人都覺得此人氣候不足。他對裴潛拉攏又防備,其中微妙,裴潛比我更清楚……想著這些,我亦自嘲。我當年也自負我瞭解裴潛,所以當聽到他悔婚的消息,我無論如何也不肯相信。我們之間的情義看似牢不可破,而當風雨刮來,它卻像長久養在室內的花朵,嬌嫩的莖葉頃刻摧折。「今日那軍曹說,雍都來了人,吳琨何時會去談?」阿元問。
我歎口氣,搖搖頭:「不知。」
我無比想念雍都。那裡,雖然每日對著郭夫人的指東說西,還要擔心著魏傕還是哪個老匹夫給魏郯塞妾侍,但我還有別的會讓我振奮的東西。比如生意,比如魏郯……想到那個名字,我不禁出神。他在洛陽。在洛陽幹什麼?
還有那個「馬奎已至」,至何處?洛陽麼?我忽然想到下車時看到的人,心底一動,莫非……
「要是能快些回去,就好了……」阿元的聲音已經迷糊。
我應一聲,慢慢閉上眼睛。
手放在小腹邊上,我的肩膀抵著阿元的手臂。淡淡的體溫,讓我努力地將身旁的人想作記憶中的模樣……此時此刻,他也在想著我麼?
魏安無論做什麼,畫圖總是必須的。
韋郊討來的紙都給了魏安。一天過去,兩天又過去,魏安一直在畫圖,對院子裡的木料熟視無睹。黃叔忍不住,說要先把那些原木鋸好,魏安卻說不必。
「急什麼,磨刀不誤砍柴工。」韋郊慢悠悠地說。
來探望我們的人,除了裴潛,還有崔珽。
照事情看來,如果不是他那日在吳琨面前稱讚魏安的馬車做得好,魏安也不至於被吳琨拿馬車來羞辱。
所以他來的時候,阿元、黃叔和韋郊對他沒什麼好臉色。
但是崔珽顯然不在乎,魏安也顯然不在乎。
魏安將自己的圖在崔珽面前擺了一堆,二人你一眼我一語,埋頭討論。
「二公子真是。」阿元不滿地說,「跟那小人有什麼可說的,如今倒真像要一心一意給吳琨造車。」
韋郊用石杵「鐺鐺」地搗藥,一邊搗一邊悠悠道:「說不定,四公子是想馬車做得好了,吳琨一高興就會放了我等?」
這些話說得夠大聲,可是那兩人全似充耳不聞,阿元和韋郊一副悻悻之色。
七日之後,魏安的圖終於畫好了。他先交給士卒幾塊木板,讓他們拿去按圖打制金件。而後,就開始對著院子裡的一對木材畫畫量量,定好之後,幾人開始鋸的鋸,刨的刨,動手造車。
我無事可做,只能在一旁看著,守著水碗,誰渴了就遞上水。
而魏安設計之事亦有奇效,三日之後,那些木料拼拼楔楔,已經能看到一個大致的架子。
勞作的樂趣,有時並非在結果。日頭西斜的時候,眾人擦著汗,人人臉上都有幾分得意的神采。傍晚涼快,我們幾人也不講究太多,就在院子裡坐著木料用膳。吃完之後,一名士卒來收碗筷,阿元正要將食器遞去,才抬頭,忽然低低地驚呼一聲。
「噓!」那人連忙示意噤聲,片刻,向公羊劌一笑,「公羊兄弟。」
天色半暗,楊三笑盈盈地望著我們。
阿元捂著嘴,瞪大了眼睛,眾人皆是驚喜。
「喲喲!」韋郊跳起來,繞著他轉了轉,笑道,「楊兄弟穿起了官兵的行頭。」
楊三低頭看看,不好意思地說:「也就頭上這巾子是配的,除了去,再把衣襟一敞,還是江湖模樣。」
「噓!」公羊劌打斷他,示意門外。
楊二嘻嘻一笑,說:「無事,鄧五在外面。」
公羊劌仍不放心,眼角卻掩不住笑意:「爾等幾個都來了?」
「就我和鄧五。」楊三道,「其他兄弟都在城外,他們不是有刀疤就是做囚犯時刺了青,徵兵的一看就知道是牢裡逃出來的。」
公羊劌頷首,道:「大哥也在城中。」
楊三眼睛一亮,頓露喜色:「大哥?他怎會在此。」
公羊劌沒有解釋,道:「城中有縣牢,爾等去打探一番,商議下路線時辰,便可救人。」
「好勒!」楊三搓搓手,正要再說話,門外響起鄧五的聲音:「碗筷收好不曾?磨磨蹭蹭!」
楊三收起神色,低聲道:「有人來了,我須趕緊走。」
公羊劌頷首:「去吧。」
楊三把碗筷收攏好裝進筐裡,提著往門外走去,嘴裡嚷嚷:「來啦來啦!催什麼!」
大門重新闔上,我對公羊劌說:「你這些兄弟倒是講義氣。」
公羊劌看看我,淡笑:「義氣是其次,你那一萬二還未付錢。」
我:「……」
自從知道了楊三他們來救人,院子裡的氣氛明顯不再壓抑。阿元每日都要念著父親和兄長落幾滴淚,現在又全然恢復了從前的精神。
魏安的馬車已經大致做了出來,工匠打製的車軸等金件也送了來,裝上車輪,竟是嚴絲合縫。黃叔負責和公羊劌給木頭磨光塗漆,魏安拿著鑿子和錘子在車廂裡敲敲打打。
楊三時不時會來送飯,跟公羊劌商談些劫囚逃走的細處。從他口中,我得知那個馬奎雖然有傷,但走動不成問題。
他還帶來了匕首,一人一把,用腰帶捆在衣服底下帶進來。深夜裡,公羊劌把刀分給我們。我得到了一把短小些的,小心翼翼地抽出鞘,月光下,寒光如水。
許是魏郯的關係,我有些心疼魏安。他在家中不曾幹過重活,如今,我每天晚上我都要給他挑手上磨出的水泡。
「疼麼?」我問他。
「不疼。」魏安搖頭,眼睛還盯著他作圖的圖板,似乎在琢磨著那車。
我瞄了上面一眼,道:「這車改了?」
「嗯。」魏安說,「車廂加裝精鐵板,可更加牢固。」
我有簡直想一掌過去把他腦袋拍醒:「吳琨讓四叔造車,不過想要個樣子,四叔這般下力氣做甚?」
「讓他做吧。」公羊劌走過來,悠悠道,「四公子聲名在外,不做出些好物鎮鎮吳琨,他那眼睛能長到天上去。」說罷,對魏安笑笑,「對麼?」
魏安抿抿唇。
我覺得這兩人神色蹊蹺,狐疑地看了一會,問公羊劌:「楊三他們要劫囚,這邊還顧得了麼?」
公羊劌沒答話,卻問魏安:「四公子,此車何時可成?」
「再過五日。」魏安答道。
心中似有一道亮光劃過,我睜大眼睛看公羊劌:「你是說……」
公羊劌笑笑,正色對韋郊、阿元和黃叔道:「諸位都過來,我等商議商議。」
乘車逃走之事,我無論怎麼想都覺得懸,可是公羊劌和魏安卻以為可行。
「四公子將此車加固,我等五人坐在其中,並無妨礙。」公羊劌道。
我說:「光坐得下可不夠,此車沉重,奔跑起來豈不吃力?」
公羊劌胸有成竹,「附近駐有吳琨的騎兵,楊三打探過,馬廄就在東面百丈之外。若得三匹以上,此車奔跑起來不會慢。」
「那如何出得此宅?」阿元問。
公羊劌道:「宅外的守卒由我對付。楊三等人去救馬奎,行事時,另有兄弟在城中放火,待得大亂,我等便可一道衝出城去。」
眾人相覷。此計他們說得順利,施行之時卻會有諸多變數。可如果想憑自己的本事逃出去,我也想不出什麼更好的辦法。
「有了對策便好辦。」韋郊率先開口,躍躍欲試地搓搓手掌,「韋某來配些毒粉,也叫吳姓小兒嘗嘗厲害!」
阿元瞥他:「你不是扁鵲麼?怎還下毒?」
韋郊不以為意:「毒算什麼,某還會開顱取骨,在天靈蓋鑽個窟窿,治不好死不得,疼死他。」
阿元皺眉,一臉嫌棄。
「此事,有裴潛麼?」他們七嘴八舌地議論之時,我問公羊劌。
公羊劌沒有否認,卻意味深長道:「他有他的不得已,也不能全靠他。」
我微微頷首。
眾人有了計議之後,事情的眉目也漸漸清晰。
韋郊說到做到,打著給我治病給眾人治勞疾治蟲咬治鼠啃等各種名目,向外面要藥材。而楊三和鄧五每次送來的飯,桶底都會夾帶些銳器,或是些箭頭,或是些形狀不一的鐵刺。有一回送湯來,阿元剛要拿碗去盛,卻被公羊劌止住。
「火油。」公羊劌將湯罐聞了聞,對她一笑。
這些物事是如何得來的,我沒有細問,但是心底總能想到一個人,他暗地張羅著,臉上卻平靜如故。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動手時的細節也已經安排好。根據楊三送來的消息,由於附近有兵營,宅院又小,看守正門的士卒三人一班。動手之前,正是人定渴睡之時。公羊劌先潛出門外,殺掉那三人,與韋郊和黃叔穿上衣服扮作士卒。而後,公羊劌去尋馬,套上車,就能離開。
到了第五日,傍晚之後,眼見著金烏點點西沉,只覺心中咚咚撞響。
用膳時,楊三又來到,可是他帶來了一個不好的消息。
「今日吳琨將騎兵派出了城外,只怕今夜無馬。」他憂慮地對公羊劌說。
眾人臉上皆是一沉。
公羊劌沉吟,冷靜地說:「無事,我來想辦法,爾等劫獄,仍可依計行事。」
楊三應了一聲,走開了。
時辰一點一點地過去,天空無星無月,魏安自製的滴漏上,楊三等人約定的時候已經越來越近。
「怎麼辦?」阿元著急地問。
公羊劌蹙眉思索,片刻,深吸口氣,忽然露出一副笑臉。
「哈哈!成了!」他發出哈哈大笑,一邊笑一邊走到門前,用力地拍門,「開門!成了成了!」
我們都被他驚了一下,立在原地發窘。
門被打開,士卒一是一臉奇怪:「吵什麼?」
「成了!馬車成了!」公羊劌高興地說,「快報知你家主公!我家四公子已做成了馬車,還不快快放人!」
士卒不耐煩地說:「什麼時候了,我家主公已經歇息,明日再報!」
「明日?」我忽然明白了公羊劌的用意,走上前,「你家主公兩日前還來催,不是急用?」
「這可是你家主公要的車,若耽誤了,你來擔罪?」阿元也幫腔。
士卒一臉猶疑,片刻,與旁邊的人說了幾句話,對我們道:「等著。」說罷,轉身走開。
門闔上,眾人臉上都露出希望的神色。
「吳琨會立刻來取馬車?」我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問。
「八成會。」公羊劌道,「他是出名的性急。」
「那就有馬了。」黃叔眼睛發亮。
公羊劌的神色卻緊張,低低吩咐:「再去看看有什麼不曾準備,稍後馬匹來到,便可動手。」
當一陣馬蹄聲傳來,我的手心已經膩出了薄汗。我的腹部重新裹起了布條,匕首按公羊劌的指點縛在小腿上,一切都為了出逃。
可是當大門打開,卻見火把耀眼。兩列軍士湧入,後面,一人踱入,卻是吳琨。
情況轉變得讓人措手不及,眾人相覷,臉上都有些驚惶無措。
「我聽士卒來報,馬車制好了?」吳琨一身錦袍,神色已然帶著倨傲。
「正是。」片刻,魏安答道。
吳琨將院子裡的車看了看,未幾,忽而看向我,笑意彎起:「今夜鄴水之畔,水榭樓閣皆綴以明燈。若得與夫人乘此新車同游,豈不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