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廂上的窗忽而拉開,年輕女子的臉露了出來,一把便面遮住半張臉。
那目光首先就落在我的身上,透著吃驚或好奇,上下打量。一雙鳳眸異常清亮,眉毛不彎,有些平直,將一張臉添得幾分銳氣。
「這位將官說的什麼話!」公羊劌上前一步,將我擋在身後,「這是我婦人方氏,怎成了什麼傅氏!」
那個劉郡守在馬上,看他一眼,不緊不慢地笑笑:「你婦人?」他突然指向黃叔身後,「那這是何人?丞相的四公子,也是你家人?」
我幾乎聽不到自己心跳的聲音。
黃叔臉色僵硬,他身後,魏安盯著那些人,面無表情。
「來人。」車裡的女子緩緩道,「將他們帶走。」
我到底還是去了菀城。
我和魏安身份金貴些,被塞在一輛車裡。其他人都被縛住手,步行上路。公羊劌的劍和魏安的那些工具都被收了,從車窗往外瞥,公羊劌雖然雙手被縛,卻還是走得挺拔。
望見那城牆的時候,我想起昨日的殺戮,不禁瞥向城門兩旁。只見乾乾淨淨,什麼也沒有。
宋柯和那些兵卒,恐怕已是凶多吉少。
「不許看!」外面的士卒發現了我窺視,狠狠道。
我轉過頭來,不再往外面看。
現在不是追憶感歎的時候。我靠在車壁上,深吸口氣,手輕輕撫上小腹。也許是感到肚子裡還有一個人在替我分擔,心情莫名的沉靜下來。
我睜開眼,魏安坐在對面,抿著唇,眉頭微微蹙著。
這是個什麼情緒都藏不住的人,每每看到這副表情,我就知道他正在生氣。至於生氣的原因,我覺得不是被俘,而是吳琨的軍士收走了他的那些小工具。
下了車以後,我們被關進了一個小院子。
我一間屋,魏安一間屋,別人去了哪裡,我就不知道了。
室內只有一張榻,地上的席已經殘破不堪,樑上結著一層一層的蜘蛛網。
正當我惴惴地猜測著接下來會如何,門忽然被推開,那個女子走了進來。
先前在車上粗略一瞥,我只能見到半張臉,如今她立在我面前,只見個子比我高一些,絹衣羅裙,裝扮的首飾皆是精緻,手上的象牙錯金便面能顯示出幾分家底。
雖被俘,但我知道我現在還有些身價,架子不能失得太早。
我看著她,並不言語。
「囚婦,見了女君怎不行禮?」她身後,一名侍女皺眉斥道。
我不慌不忙:「行禮麼?論輩分,令尊吳秀,當年曾為妾父親屬臣;論年紀,妾長於女君。女君要妾行禮,豈非以威武曲人?」
女子面色微變,看著我,過了會,將便面放下。
我有些訝異,她巧鼻櫻唇,臉形卻與我猜想的迥異,頰下圓潤,儼然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
「夫人倒是口舌了得,」她高傲地笑了笑,「只不知夫人何以知我身世?」
我亦莞爾。這其實一點都不難猜,他們來的時候舉著吳氏的旗號,而這女子被一個郡守尊稱為女君,那麼,她十有是吳琨的姊妹。
我不知道吳琨有幾個姊妹,她是哪一位。
不過,她審視我的眼神一直沒有變,好奇、防備、猜疑。這種眼神我從前在長安就對付過不少,前番還在喬緹那裡複習過——這是情敵的眼神。
喬緹和阿元都說過,吳琨要將一個妹妹許給裴潛,如果他沒有別的姊妹還惦記裴潛,那麼就是此人無疑。
我沒有接她的話,道,「女君屈尊來見,若有話,不妨直言。」
女子似乎有些不快,走過來,在我身邊轉了轉,手指把玩著便面。
我面色無波。
「我聽劉郡守說,夫人先前是在騏陵。若未估錯,夫人當是前夜從騏陵逃出。」她忽而道。
這算不得什麼秘密,我說:「女君甚智。」
她一笑:「想知道那邊如何了麼?魏傕被我兄長和梁軍一把火燒了水寨,如今走西北逃逸,我聽說魏郯交戰時受了重傷,性命堪憂。」
耳邊猶如爆了一個驚雷,震得我的腦海有剎那空白。心中的惴惴變得強烈,驚惶暗暗漫起。
「夫人不擔心麼?」女子盯著我,笑容裡帶著惡劣,「我可聽說,夫人的夫君待夫人極好,去年,還親自去淮陽迎接夫人。」
我看向她,低低開口:「妾若說心中憂恐,女君可會將妾放走?」
女子沒有說話,與我對視,目中的探究更深。
「憂恐?」她嗤笑一聲,輕輕道,「夫人與魏郯成婚不過一年餘,倒是情深似海。季淵公子與夫人故舊,魏傕來伐淮揚,夫人可曾為季淵公子擔心過性命?」
「這與女君無干。」我按捺著,淡淡道。
女子不以為然,看看我身上的衣飾,片刻,朝門外喚來士卒。
「看好她,待我兄長來到再處置。」她說。
士卒應下。
「哦,是了。」女子才走到門前,回頭看向我,勾勾唇角,「我姓吳名皎,莫忘了。」
門被關上以後,許久也沒有人來。
我坐在榻上,望著那門上透入的一縷光出神。
黑暗之中,心跳的聲音尤其清晰,當我回憶到魏郯將我送走時的身影,尤其響亮。
他受了傷,傷得很重。
他還在逃命……
一個聲音反覆提醒:那是吳皎胡說的,她根本不曾去戰場,這麼說是為了擾亂你的心緒……
如果是這樣,她其實成功了。
我將頭埋在兩肘之間,用力地搖搖頭,想把那些讓我驚慌失措的東西都趕走。
你還有孩子。
鼻子倏而發酸。
自從離開騏陵,我第一次感到如此無助。魏郯生死不明,我幫不了他,也幫不了自己,又拿什麼來保護腹中那點脆弱的骨血?
吳皎沒有再來過,士卒也沒有為難我。吃食、飲水甚至穢物,都有一個老婦來遞送收走。出此之外,這屋裡始終只有我一個人。
魏安、阿元、公羊劌他們,也沒有半點消息。
門外透來的光照明晦交錯,被囚禁的時光,由於心事重重而變得煎熬。儘管如此,我仍照著韋郊從前說的那樣,按時辰起居。不能出門,我就在屋子裡轉著圈走;睡不著,我閉著眼睛也要讓自己睡著。
就這樣渾渾噩噩,我掰著指頭,已經過去四日。
四日,我不知道結束一場戰爭夠不夠,但是我知道,如果魏郯死了或被俘,留我便沒了多大意義;如果魏郯順利回到北方,那麼我的價值還在。不過無論哪一種結果,都會有人來告訴我。
夜裡,我正在榻上掰著指頭讓自己睡著,突然聽到外面有些雜亂的腳步聲。
「聽說此處關了魏氏的人!都拉出來!」一個聲音粗粗地喊道。
「將軍……」
「人呢?都拉出來!」那聲音高聲道。
我才下榻,門突然一下被撞開,突如其來的火把光照讓我的眼睛有些不適。
「將軍!這……」一名士卒跑來攔阻,卻被門口的人推開。
「將軍,是個婦人!」那人舉著火把將我照了照,面露訝色。
「婦人也拉出來!」
那人大步過來拉我。
「不必勞動。」我忙喝一聲,冷冷道,「我自己會走。」說罷,整整衣衫,朝門外走去。
院子裡立著十幾人,火把的光照亮堂。我看到魏安、公羊劌他們也出了來。
「夫人!」阿元嗚咽一聲,要過來,卻被士卒拉扯住。
一名彪形大漢立在院中,虎視眈眈,手裡拿著一根馬鞭,將所有人都看了一遍。
「聽說,有個魏傕的兒子,是誰?」他問。
「將軍,是這個!」有人指著魏安道。
大漢看向魏安,哼一聲,將馬鞭在手裡請敲一下:「綁起來。」
我的心頭一寒,只見士卒拿了草繩就去綁魏安,正要開口,一聲斷喝傳來:「且慢!」
望去,卻是公羊劌。
他立在廊下,道:「這位將軍,我等在此處,乃是貴家女君之意。某聞貴家主公有仁德之名,婦孺病弱者,手無寸鐵者……」
「好個手無寸鐵!」那大漢喝道,「魏郯殺我部將千人!那婦人竟將爾等這些蟻鼠好吃好喝供養在此!我今日來,就是要給兄弟出口悶氣!」說罷,冷笑,「女人賞給眾兄弟,男人都給我往死裡打!」
身後眾人得令,圍攏過來。
阿元尖叫,我連忙往柱子後面退去,可是一隻手突然拽住我的衣服,我用力掙扎,卻被摁到地上。
「不……」我渾身蜷起,拚命護住肚子。可就在此時,我的衣服被扯開,未幾,側腰上被人踢了一腳。
瞬間,所有的聲音都變得模糊。
我睜大眼睛看著地面,火光絞著黑漆漆的人影,如同鬼魅在舞蹈。
痛楚從身體深處泛起,挾著恐懼,不是為了羞辱,而是為了我全心守護的那個生命。
似乎有人在怒喝,還有雜亂的腳步聲,但那與我無關。
我的呼吸艱難,恍惚中,魏郯對我微笑。
阿瑾……他喚著我的名字……
「阿瑾!」我被誰翻了過來,上方,裴潛神色焦急。
「韋郊……叫韋郊!求求你……」我淚眼模糊,捂著肚子,用力睜大眼睛哀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