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府裡又回到了只有婦人的日子。
郭夫人每日不是去佛堂禱告,就是讓許姬把魏治帶到她的屋子裡,親自照管。
梁蕙對這對母子仍然沒有好臉色,每日在郭夫人面前侍奉的時候見到她們,眉毛都不抬一下。
許姬卻是毫無脾氣,她在郭夫人和梁蕙面前從來不坐,誰的茶盞了水空了,誰坐得不舒服要添隱囊,她不等人開口,已經主動上前。她做得比侍婢還周到,郭夫人說什麼,她也能乖巧地搭上話,臉上永遠帶著七分和順三分笑意,謙恭得恰到好處。
相比之下,梁蕙不怎麼開口,婦人之間的熱絡話題也很少參與。有時郭夫人抱著魏治正高興,梁蕙說身體乏累,行了禮就離開了。
「公主可真硬氣,郭夫人臉色都不好看了,她也全然不理。」私下裡,周氏幾個忍不住議論。
「她是公主。」朱氏道,「郭夫人即便是姑氏,從前見了她也還要行禮呢。」
「可她如今是二公子的婦人,還這般擺著架子,我等連話都說不上。」毛氏是個熱心的,對我說,「長嫂與公主也算自幼相識,何不勸勸?」
我笑笑:「我與公主並不十分熟悉,她與我在一起,也並無多少言語。」
「你不見上回公主的舅母來勸了多久?」朱氏看看我,嗔毛氏一眼,「且郭夫人那邊的事,我等少摻和才是。」
這話說到了點子上,幾人心照不宣,將話頭扯向別處。
其實,梁蕙對我倒也不冷淡。我與她相識已久,又是姒娣,她時常會過我的院子來走動。她很聰明地不提皇宮和先帝太后,只與我聊聊從前的長安舊事。我們有不少共同認識的人,她還知道若嬋。
「我聽說陳女君如今在宴樂之所甚是出名?」梁蕙輕聲道。
這話雖說得婉轉,我當然知道何意。
「妾並不知曉。」我答道。
「想當年陳公在時,陳女君何等風華。」梁蕙歎口氣,「我若是陳女君,寧死也不受這般羞辱。」
我聽得此言,細看梁蕙,臉上有些自怨之色。
「人皆有時運,若為生存,唯有順應。」我看著她,和氣地說。
我不知道這話梁蕙聽進了多少,當時,她的眸中有些訝色,片刻則泛起苦笑,轉而言它。
宅中婦人們的事,在我眼裡是閒雜,真正要操心的,還是生意那邊的事。
七月末的時候,延年堂的藥材已經差不多告罄。我藉著一次去廟裡拜神,秘密見了李尚。他雖不想放棄延年堂,但是如今形勢擺在眼前,南北對峙,朝廷對通路盯得很嚴。雖是正當生意,可是來往路途風險難測。
李尚和我商議,將余貨轉給別的藥鋪,將延年堂歇業。招牌和店面留著,反正名聲已經響亮了,先關了等待時機再起,總好過缺貨斷貨引得客人不滿。
就在主意打定之後不久,公羊劌那邊出了一件大事。
這半年以來,延年堂雖然沒有進貨,公羊劌的鏢卻沒有停。他那些朋友本是江洋大盜出身,都是多年刀尖上舔血過來的人,魏傕和吳梁的對峙在他們眼裡根本不算什麼。
公羊劌也很大膽,在雍都裡接了幾個活,幾乎每月一趟。起初的幾趟都很順利,可到了這個月,一行人在水路上遇到了吳琨那邊的軍士。他們有備而來,大漢們雖奮力抵抗,無奈對方人多勢眾,最後,領頭的馬奎為了掩護剩餘兄弟逃離,被軍士活捉。
此事傳來,公羊劌很著急。他為人頗講義氣,即刻要啟程去淮揚營救馬奎。若嬋聞訊趕去阻攔,可是公羊劌執意要走,二人大吵一場之後,公羊劌還是上路了。
「夫人,那馬奎也是條漢子,聽說當時身中了十七刀才被拿下的。」阿元滿臉崇拜地對我說。
我不禁皺眉。公羊劌此舉雖是為了朋友,但在我看來還是衝動了些。先不說他隻身去淮揚路途是否暢通,他到了地方,又該如何營救?幾乎同時,我想到了裴潛。公羊劌跟他也是老早就認得的,難道他是想通過裴潛打通關節?
正當我想著這事,若嬋傳話來,說她在丹霞寺,要我務必去。
從這話裡就可以看出她有多心急,我答應下來,仍假托進奉之名即刻出了門。
到了丹霞寺的後院,若嬋沒有像以前那樣閒坐烹茶,石台上丟著一頂幃帽,顯示著主人來到此地時的匆忙。
「仲平之事,阿瑾聽說了麼?」她見到我即刻上前,開口就問。
「聽說了。」我道,「公羊公子已經動身了。」
若嬋點點頭,過了會,平復心緒似的,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
「莫著急。」我說,「公羊公子到了淮揚,欲如何施救?」
「還能如何?」若嬋生硬地扯扯唇角,看著我,「去找季淵公子。」
果然與我想的別無二致。
我沉吟,問:「可行麼?」
若嬋搖頭:「不知,仲平去也只能一試。」
「若是行不通呢?」我問。
若嬋的目光定定,好一會,眼底微微發紅。
「仲平帶去了劍和皮甲。」她低聲道。
我沒有說話。此言之意,就是公羊劌若軟救不得,硬闖也要把那個馬奎救出來。
「公羊公子家中知道麼?」我想了想,看著若嬋:「我聽說,如今往淮揚的路上多了許多關卡。」
若嬋目光一閃:「關卡?」
我頷首:「正是。」
二人面對不語。若嬋是聰明人,我的意思不用點開,她就已經明白。
「至於淮揚那邊,可修書一封,將此事告知裴潛。裴潛與公羊公子有舊,他若能幫忙,不須公羊公子親自去他也會幫,若幫不得……」
「若幫不得,仲平就更不能去了。」若嬋接著道,聲音已有幾分冷靜。
我又道:「不過如今南北對峙,穩妥的送信之人只怕難尋。」
「這無須憂慮,我在雍都還是認得些人的。」若嬋道,看著我,雙眸明亮灼灼。她蹙眉沉吟著,在院子裡來回走了幾步,十指相攥,就像從前她盤算著令她興奮的事情那樣。
「阿成!」她突然朝院外喊了聲。
未幾,一個僕人走進來行禮。
「備車,我要即刻下山。」若嬋道。
僕人應下,若嬋又將石台上的幃帽拿起,動作麻利地戴上,才要走開,她回頭看我。
「阿瑾……」她握住我的手,語氣有些不穩,低低道:「自從我跟了他,還未覺得如此慌過!」
那手指帶著汗膩,冷得異常。我看著若嬋紗幃後的臉,想起我們重遇時,她那似乎什麼都不在意的神態。
這樣心思堅韌的人,能到這一步,恐怕已是動了真心。
心底似乎被牽絆起什麼,那日城牆下的背影驀然又浮起。
我張張嘴想說什麼,片刻,只彎彎唇角:「事不宜遲,去吧。」
若嬋頷首,放開我的手,轉身離開。
她的身影在院門外一轉就不見了,我仍立在原地,想著我方纔那些一掠而過的心緒。
風夾著夏日特有的味道拂來,乾燥而溫熱。遠處鐘聲隱隱,比丘尼們誦經的聲音悠悠緩緩,如同亙古般漫長。
想這些做甚,又見不到他。心裡自嘲道。
我望望天色,輕歎口氣,朝院門外走去。
才回到府中,還未上堂,我突然看到魏安跑過來。
「長嫂!」他那張勤於思考的臉難得地帶著笑容,眼睛光潤,「父親那邊來書,准我跟去營中了!」
魏安從大軍還沒開拔的時候就一心想著跟去出征,可是魏傕說他年紀太小,一直沒有同意。他來求魏郯,魏郯也不肯。
送信來的是程茂,他回雍都,是為了督促糧草之事。他向郭夫人稟報說,魏軍南下過江,一路攻勢兇猛,如今已至騏陵。魏傕魏軍士氣正盛,與梁、吳大軍隔江相對。而或許工匠夜以繼日造船的場面讓魏傕想起了酷愛機械的兒子魏安,他令程茂回程的時候,將魏安一併帶去。
除此之外,他還要帶上一個人——我。
原因很簡單,魏郯病了。軍士大多是北方人,到了南方水土不服,多發痢疾。魏郯也不例外,程茂從騏陵出來的時候,他已經臥榻休養。不知是魏傕是真心擔憂這個兒子的身體還是想緩和父子間的關係,他說男人不如婦人細心,吩咐程茂將我帶去騏陵照料魏郯。
我聽得這個消息,吃驚不小。魏郯的身體一向強壯,自從我嫁給他,別說生病,噴嚏都沒聽他打過一次。如今他竟然臥病,可見其勢凶悍。
郭夫人詳細問過魏郯的病勢,對我去騏陵表現得不太同意。她說騏陵離雍都山長水遠,又是行軍打仗,我一個婦人家跑去像什麼話。可這是畢竟是魏傕的意思,郭夫人也不再多說什麼,命令家人準備我和魏安在路上的用物。
我是真的擔心魏郯,得了令以後,即刻收拾起來。除了些隨身之物,我還讓阿元去延年堂問問有什麼專治水土不服的良藥和方子。幸而延年堂的貨物還未清完,阿元回來的時候,藥材塞了一個大包袱。
雖然去騏陵的原因並非好事,可周氏、朱氏和毛氏知道了之後,紛紛走來示以妒忌之情,還塞給我幾個包袱,都是捎給堂叔伯們的東西。郭夫人也有所表示,她給魏郯準備的東西和我差不多,是一些方子和藥材,還有些新制的薄衣,有幾件是給魏昭的。
上路的那日,我和魏安在堂上拜別郭夫人,送我出門的時候,梁蕙欲言又止。她將一封信偷偷塞給我,讓我帶給魏昭。
「長嫂一路保重。」她似乎覺得不好意思,帶著幾分羞赧地跟我道別。
我微笑,行禮謝過她,坐到車上。家人放下車幃的時候,我遠遠望見許姬站在門裡,懷裡抱著魏治。
八月將近,天氣時晴時雨。晴的時候接連幾日都曬得要命,下雨懂得時候則瓢潑而下,車馬難行。
我望著多變的天空,心中不由得更擔心起魏郯來。他的病如何了?南方比北方濕熱,會不會越來越重?想沒多久,忽然又覺得自己也許是瞎操心,魏郯那樣皮糙肉厚的流氓……
魏安仍然帶著他的那些工具,路上得了空就拿著一堆木塊敲敲打打,我看了看,覺得那形狀像是船。
「到了騏陵,四叔就能見到許多船了,說不定舅氏還會讓你造一艘真正的船。」我微笑地對他說。
魏安撓撓頭,忽然道:「我造的船和他們不一樣。」
「哦?」我訝然,「哪裡不一樣?」
魏安將船舷掰了掰,出乎我的意料,中間有一段木板竟是嵌合上去的,可以拆下來。
「為何做成這般?」我訝然。
魏安很有耐心地拿起一塊木片示意給我看:「停靠岸上之時,搭上木板,便不必費勁越過船舷也能登船。」
我卻更加奇怪,:「為何不必越過船舷?」
魏安的臉上忽而出現些狀似窘迫的神色,低頭不語。
「四公子是想讓糧車直接推到船上,是麼?」程茂在一旁笑著說。
魏安看看他,收起工具,走回車上。
南北隔江對峙,戰雲密佈。百姓們經歷多年戰亂,早有經驗。一路上,我看到不少從城邑中舉家遷往鄉野的人,雖官府大力安民又重重設卡盤查,行人依舊不少。
離騏陵還有五日路程的時候,我們在一處設有驛站的地方歇腳。忽然,阿元扯扯我的袖子,指著一處:「夫人,那可是公羊公子?」
我訝然,隨著她望去,只見人來人往,面容皆是陌生。
「何處?」我問。
阿元張望著,片刻,訕笑:「方纔望見一人背影神似,許是我看錯了。」
公羊劌的家人得了消息不會不管,公羊劌此時應該早被攔回了雍都才對。我心裡想著,又望了望,片刻,安下心來。
騏陵乃是開國高皇帝的故鄉,自古為兵家要地。攻佔此處,意義非同尋常。魏傕站穩腳跟之後,以騏陵城為依托,在江邊建起水寨。從北方帶來的船加上來到南方之後日夜趕造的新船,在江上排列成陣,延綿三十里。
這些都是程茂告訴我的,我沒有去江上看什麼江水連營,而是直接去了後軍。
馬車通過轅門,只聽嘈嘈雜雜,到處是忙碌的軍士,烈日下,或操練或奔走,空氣中褐黃的灰塵。
幃車的馳入引起不少人的注意,程茂在前引路,不少軍士向他行禮。
天氣很熱,不少人僅著單褲,□的上身在太陽底下露著油汗發亮。我和阿元對視,不禁赧然。
待得馬車終於停下,我戴著幃帽下來。程茂向我一禮,引著我朝一處大帳走去。
我的腳步匆匆,望著那掀開的帳門,裡面一片未知的幽暗,只覺心裡七上八下。
守在門前的是王暉,看到我,連忙行禮。
「大公子如何?」我忙問。
王暉看看我,神色有些閃動。
「大公子才睡下。」他說。
我頷首,放輕腳步入內。
一股淡淡的藥味飄入鼻間,我朝裡面望去,先入眼的就是榻上臥著的人影。光照很淡,魏郯躺在榻上,身上穿著單衣,什麼也沒蓋。
臥病也這樣粗糙。我不禁皺眉,怪不得魏傕會把我叫來。
我解下幃帽,放在案上,朝魏郯走去。待到近前,只見他仰面躺著,雙目緊閉,似乎睡著了。我微微低頭,仔細端詳他的臉色。不知是光線太暗還是他的臉太黑,我只能從唇上捕捉到一點似是而非的蒼白。
我心裡隱隱覺得哪裡不太對,可是看著他睡得死沉的臉,心底又生出些憐憫來。
那樣一個大活人,似乎什麼都難不倒他。從前就算半夜有急事將他吵醒,他也會立刻精神抖擻的跳起來。
這樣一個人,如今卻是病懨懨的。
我在榻旁坐下,衣裳摩挲,窸窣的聲音在靜謐的帳內很清晰,
魏郯毫無所覺,一動不動。
我盯著他雕像一樣沉寂的嘴唇線條,心裡忽而冒出一個怪念頭——他……不會死了呢?
這想法把我自己驚了一下,我看向他的胸口,片刻,才確認那雪白的絺衣下有些微微的起伏。我不禁伸手覆上去想再確認,可才碰到胸口,突然,「噗」一聲,魏郯突然笑了起來。
我嚇了一跳。
只見眼前,魏郯笑得不能自持,哪裡有半分病態!
「你……」我目瞪口呆,正要起身,魏郯卻一把捉住我的手將我固在身前。
「夫人入帳之時,我就在心底默數,看夫人何時開口。不料數到二百五,夫人只伸了個手來。」魏郯黑眸閃著精光,低低道,「教為夫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