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語書年 正文 第51章 上巳
    才回到府中,郭夫人就把我和魏郯叫去了堂上。她有些神色不寧,見到我們,問魏郯:「我聞得丞相行宴正酣,忽而提劍闖入宮去。方才回來,他面色不豫,左右莫敢近前,出了何事?」

    魏郯與我相視一眼,稟道:「母親勿慮,是趙雋府中搜出了些物證,父親入宮呈與天子。」

    郭夫人看著他,臉上將信將疑,微微頷首:「如此。」

    魏郯道:「不知父親何在。」

    郭夫人道:「丞相飲了酒出去,剛才回來又說頭沉,在房中歇息。」說罷,她恢復和色,轉向我,「少夫人今日也在宮中,天子與皇后可有甚言語?」

    何止言語。我答道:「天子與皇后皆祝舅姑安泰,賜下了香草。」說罷,將帶回來的香草呈上。

    郭夫人對這些東西本沒有多大興趣,看一眼之後,寒暄些話語,就讓我們下去了。

    回到室中,我去椸前更衣,仍覺得心思還停留在方纔的宮中。

    那時當真兇險,如果那一劍下去……我的心底發寒,卻覺得他應該不會。魏傕雖權傾朝野,可一旦弒君,後果卻恐怕是他承受不起的。且不說給周邊群雄以征討的把柄,當今朝廷大小官吏,多數出身忠於天子的世家門第。如今魏傕借清理趙雋等人大興風雨,他們雖不敢言語,卻不知有多少人心底對魏傕不服。天子一旦死於魏傕之手,到時只怕會有成千上萬個趙雋;即便魏傕手段了得能壓下去,天下人心講究正統,魏傕便失去了號令之力。

    這一切都是魏傕承受不起的,他再想稱帝也不會愚蠢至此。那麼,今日之事,乃是魏傕藉著趙雋的餘波敲山震虎,讓天子更加安分。酒醉什麼的,也不過能讓他更好收場罷了。

    老賊。我暗罵,又不禁想到自己方纔的舉動。我那時雖也嗅到了魏傕虛張聲勢,為天子說話卻也是憑著衝動,這一步,可以看作是給魏傕送了個大台階,但在魏傕看來,我這個兒婦維護天子,卻未必是一件好事。

    「……世人在他眼中皆是棋子……」徐後的話忽而迴盪。

    「想什麼?」這時,魏郯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我回神,只見他正從室外走進來,看看我:「換了外袍又不穿上,立在椸前做甚?」

    「這就穿。」我忙道,隨手拿起一件乾淨的外袍穿上。魏郯也要更衣,我上前替他將腰帶拆下,寬下外袍,又將新袍給他換上。

    結衣帶的時候,魏郯突然握住我的手。

    「還這麼涼?」他微微皺眉。

    「方纔未及時穿衣之故。」我掩飾地笑笑,從他手中抽出手。

    魏郯看著我,沒有接話。

    「將來再要往宮中,有我陪你便去。我若無暇,你推掉便是。」過了會,魏郯道。

    我抬眼看他。

    這是教我自保麼?心底苦笑,可是各人背後皆有不得已,利弊相易,我夾在天子與魏氏之間已是定數,又豈是我躲開就能改變的?

    「妾知曉。」我不想拂他好意,將他的衣帶結好,輕鬆地笑笑。

    晚膳的時候,魏傕到堂上與眾人共膳。

    出乎我意料,他看到我,神色如常,並無不快。

    與魏郯談論了一會軍務,魏傕看向我,微笑道:「老夫今日酒後鹵莽,驚了陛下。幸得阿瑾在側勸導,否則鑄下大錯,悔之晚矣。」

    他會這般主動提起,我豈敢怠慢,忙低眉行禮道:「兒婦衝撞舅氏,心中愧甚。」

    魏傕笑而擺手:「吾兒婦賢惠,何錯之有。」

    此番言畢,眾人皆和樂,各自用膳不表。

    許是心事太重,夜裡,我睡得不太好。

    我做了噩夢。一下夢到母親,一下又夢到父親和兄長。我跟他們撒嬌,轉身,卻發現他們都不見了,家裡變得空空蕩蕩,死氣沉沉得嚇人。驀地,我聽到有人在哭泣,屋子裡的一角,少年模樣的天子披麻戴孝,哽咽著跟我說太后薨了。

    我上前去安慰他,天子一直看著我,忽然,眼睛通紅,竟淌出血來,猙獰恐怖。

    我大聲地尖叫,卻被人晃醒。

    睜開眼睛,魏郯扳著我的肩頭,黑暗中,近在咫尺。

    「做噩夢了?」他問,聲音帶著睡醒的乾啞。

    我望著他,好一會,心才慢慢平靜下來。

    是夢……心裡安慰道,身上涼涼的,全是冷汗。

    魏郯沒說什麼,點燈去取來中衣讓我換上。再度滅燈之後,他手臂伸過來抱著我:「睡吧。」

    我卻睡不著。頭埋在他的胸口,聽著一聲聲有力的心跳,安穩,自己心底卻滿是莫名的慌亂與不捨。

    「夫君,」我猶豫片刻,輕聲道,「若有一日,丞相不喜我……」

    「胡思亂想什麼。」不等我說完,魏郯打斷,調整一下姿勢,仍舊抱著我,聲音低沉:「睡。」

    我的擔憂並非空來。

    沒過兩日,郭夫人將府中的婦人們聚起來,語重心長地說了一番話。其意自然離不開趙雋等人謀害魏傕之事,備言魏傕在朝中不易,教眾婦在家中要同心協力。

    最後,她的目光輕輕地朝我這邊掃了一下,道:「我等為既入魏氏家門,自當以夫家為重,切不心向外人,失了本分。」

    我知道她此話是在刺我,面上若無其事地與眾婦一道應下。

    很是不巧,當日,府中來了一位客人。

    穎川郡守范悅,與魏傕一向交好。他以探病之名入京拜訪魏傕,魏傕很高興,當夜在府中設下酒宴,款待范悅。

    去年我和魏傕從淮陽回來,曾路過穎川,與范悅有一面之交。

    「夫人別來無恙。」范悅與我見禮時,笑容可掬。

    「妾無恙,多謝范公。」我和氣的還禮。

    范悅又與魏郯、魏昭、魏安等人見禮。范悅帶來了好些穎川的名產,每位女眷都得了貴重的織錦器物,我也不例外。

    我仍然不喜歡此人,不過包括郭夫人在內,府中眾人都被他被哄得笑意盈盈。宴上,魏傕與范悅一邊飲酒一邊談論些天下之事,兩人你來我往,言語風趣,眾人笑聲迭起。

    魏郯與范悅也算熟悉,聊天侃話,亦是妙語連連。我雖明白宴樂之道乃是和樂二字,心裡卻仍然不太高興,給他碗裡夾了一堆他最討厭的芹菜。

    魏郯發現之後,挑眉瞥我。我也瞥他,似笑非笑。

    宴上,魏傕令家伎作樂佐宴。行至一半,范悅微笑道:「蔽捨家伎近來新得一舞,名曰落雁,乃前朝惠帝時的宮伎遺落民間傳下,今日進京,獻與丞相。」

    魏傕大悅:「如此甚善,速速來觀。」

    范悅莞爾應下,擊掌三聲。一行樂伎執管弦而入,在堂下坐定。未幾,只聽鈴聲叮叮,一名身段婀娜的女子款款而入,腰上裹素,步搖垂金,妝面嬌若春華。

    我看著她,目光定住。

    這女子我見過,正是去年在范悅家中作客時的那名舞伎。我不禁抬眼看向魏郯,他手裡握著酒盞,似乎在賞樂,燭光搖曳,看不出注目何處。

    女子舞姿翩躚,手腕與腳踝上各系金鈴,叮叮清脆。她笑意醉人,身段如柳條般柔軟,舉手投足,儼然尤物。

    一曲畢了,魏傕大笑拊掌:「果然妙甚,范公行樂在行,教我等羨煞!」

    范悅亦笑:「丞相過譽,不過尋些閒暇之趣。」說罷,他向舞伎道,「碧瑤,上前來見丞相。」

    女子柔聲應下,款款上前,向魏傕一禮:「拜見丞相。」

    魏傕看著他,雙目滿是打量。

    「碧瑤。」他微笑,「可是本名?」

    女子低眉,輕聲道:「稟丞相,碧瑤乃主公所賜。」

    范悅在一旁撫鬚道:「丞相有所不知。此女乃并州任述之女,原名單字曰珺。何逵生亂,任述起兵反何戰死,其家破敗。某將此女收入府中,視若己出,悉心教導。」

    視若己出,便是教她當舞伎獻媚麼?我飲一口茶,心中冷笑。

    魏傕頷首,仍看著女子:「原來竟是貴家之女。」

    「范公仁厚,不知此女年幾何?」這時,郭夫人忽然道。

    「年方十八。」范悅道。

    「哦?」郭夫人微笑,目光落向這邊,「豈非與少夫人相仿?」

    我的心底暗暗一驚,抬起眼睛。

    「阿瑾?」魏傕亦看過來,片刻,笑笑,「阿瑾今年二十有一,比此女大了三歲。」

    范悅笑道:「去年大公子與少夫人路過蔽捨,亦曾觀此女舞蹈,盛讚有加。某曾欲將碧瑤贈與大公子,可惜趕路太急,不曾收下。」

    我心中登時怒火升起,這老匹夫!

    正情急,忽然,我袖子下面的手被用力地握了一下。我看向旁邊,魏郯淡笑,神色不改,目光卻炯炯。

    「哦?」上首,郭夫人笑意和善,對魏傕道,「范公一番美意,此女亦出身大家,如今來到,何不成全?」

    「多謝母親。」魏郯朗聲開口,「兒慚愧,未及自立,不敢納妾貪樂。」

    「納妾乃為子嗣之計,怎言貪樂。」魏傕擺手,卻將眼睛看向我,微笑,「阿瑾,此言可對?」

    我望著他,只覺身上血氣慢慢凝結。

    話鋒突然轉向,犀利尖銳,直指我的弱點,讓我措手不及。

    魏傕的目光帶笑,卻威壓隱隱。這老狐狸將包袱扔給我,警告或探究,其中深意不言自明——我答應也得答應,不答應也得答應。

    「舅氏所言甚是。」我努力地將唇角彎起,聽到自己的聲音平靜而飄渺。

    魏傕笑容滿面,對家人道:「傳話,孟靖側室收拾出來,安置新人。」

    作者有話要說:頂鍋蓋逃竄~

    「朕十分難看麼?」天子淡淡地抿唇。

    我看著他,張了張口,卻不知說什麼好。

    天子是個性情溫和的人,遇得事情也從不偏激。可他也有著與生俱來的驕傲,如今成了這般模樣,可見他經受了何等煎熬。

    「不難看。」我擠出一點笑容,看看水面,岔話道,「陛下亦喜布衣垂釣之趣?」

    「垂釣可靜心,簡樸可淡泊。」天子轉過頭去,緩緩道,「心智寧靜,方可滌濯思慮。」

    我不語,看著他的側臉,那面容依然年輕,卻透著深深的沉鬱和憔悴。

    好一會,我低聲道:「陛下當好自保重。」

    「保重?」天子笑笑,唇邊的苦澀更加深刻,「朕連一個婦人都保不得。」

    看到他這個樣子,我的心中亦悲涼起來。想起從前,我無家可歸,天子喪母,兩人都只有在太后宮中才能得到庇護。我們同病相憐,他的痛苦,我多少也能體會。

    我轉頭看看身後。黃劭與阿元立在幾丈外,再無他人。

    猶豫片刻,我將手輕輕按在天子的肩上,就像太后去世的時候,我們一邊哭著一邊相互安慰那樣。

    天子沒有躲開也沒有回頭,片刻,抬頭深吸一口氣。

    我能感覺到他胸膛裡壓著的陣陣顫抖。

    溪水從青石下淙淙流過,帶著幾片上游漂來的粉色花瓣,在水波裡打著旋,沉浮不定,又被帶向溪水的另一頭。

    沉默了好一會,我忽而聽到些人聲傳來,即刻收回手。轉頭,只見水榭那邊,幾個人影正過來。待他們繞過一處樹叢,我方得看清楚,那是徐後和幾名宮人。

    「皇后。」黃劭行禮。

    徐後眼睛看著這邊,有少頃停頓。

    「拜見皇后。」我已有所準備,上前從容地行禮。

    「夫人來了。」徐後聲音平靜,卻未駐步,從我身前走過,向天子行禮道,「陛下,諸事已齊備,賓客俱至,可行祓禊。」

    天子坐在石上,動也不動。

    徐後和聲道:「如今只等陛下,陛下還須回宮更衣,再往祈福……」

    「祈福?」天子不緊不慢,將魚竿挑起,從鉤上取下一隻小魚,看了看,片刻,投回水中,「朕長子才失了生母,喪事未行,祈福做甚。」

    「陛下!」徐後的聲音陡然低沉,帶著警示的意味,將眼角餘光朝我掃來。

    天子轉回頭來看看她,又看看我,清瘦的臉上掛起一絲嘲諷的笑。

    「黃劭。」他放下魚竿,一邊起身一邊喚道。

    黃劭忙上前來,行禮:「陛下。」

    「回宮更衣。」

    黃劭應下。

    徐後面色恢復柔和,道:「妾侍奉陛下……」

    「不必。」天子淡淡道,說罷,逕自沿著小路踱開。

    那身影消失在林蔭花叢之後,未幾,周圍只餘流水潺潺,風過鳥鳴。

    徐後望著那裡,似乎有些僵硬,少頃,她轉頭看我,卻已神色自若。

    「我聽聞夫人今日獨自而來。」她開口。

    「正是。」我答道。

    徐後看著我,片刻,道,「祓禊快開始了,夫人與我且行賞春,如何?」

    此處走回原地只有一條路,居然徐後開口,我也不能在她面前失了氣勢,頷首道:「妾幸甚。」

    徐後淡淡一笑,轉身前行。

    宮人引路,我落下徐後半步,沿著彩石鑲嵌的小道緩緩前行。花木流水的味道清涼濕潤,徐後不出聲,我也不會腆著臉先說話,只將眼睛望著林苑中的景致,一門心思「賞春」。

    自從那個芒山的清晨之後,我就再也沒有單獨面對過徐後。魏郯說過他會跟徐後撇清瓜葛,我也就不再過問。在這件事上,我們似乎都在遵循一個道理——我有過裴潛,他有過徐後,從前如何,我們各不干涉。魏郯沒有主動問過我和裴潛的事,我也沒有主動問過他和徐後的事,即便窺得一角,但意識到它不會觸及眼前,自己就會繞路躲開。

    我並不怕徐後。她雖貴為皇后,權勢卻連郭夫人都不如。她即便與魏郯有舊情,卻不可能進魏氏的家門,換而言之,她動不了我的地位。

    儘管如此,我覺得我心思開明,可每次見到徐後,卻總還是有些怪怪的感覺。我無法和氣笑談,無法像應付別的貴婦那樣收放自如。這也不能怪我,徐後在我面前,最和善的時候也是三分微笑三分審視,剩下的幾分是什麼,恐怕只有她心裡清楚……

    「我記得從前,夫人時常入宮,與陛下亦是故交。」徐後忽而開口道。

    我不知此言何意,答道:「正是。」

    徐後微微轉頭,葉影扶疏,陽光在那張秀致的面容上明晦變換:「我聽聞,夫人當初成婚,是丞相做主。」

    終於要提起魏郯了麼?我看向她,微笑:「此事細由,妾並不知曉。」

    徐後恍若未聞,將手指輕輕拂過路邊一樹白桐的花瓣:「我記得那時,丞相本欲擇在未婚的公主之中擇一位為兒婦,可到了萊陽,就立刻改作了夫人。」說著,她看看我,輕聲道,「夫人可知為何?」

    我心中詫異,此事倒是從來沒有聽說過。先帝兒女眾多,天子的宮中還有幾位待嫁的公主,這我倒是知道的。不過,魏傕收我做兒婦的原因,我早已想透了千萬遍,徐後如果想點醒我什麼,只怕白費心力。

    「丞相厚愛,妾彼時亦是惶恐。」我答道。

    徐後看著我,唇角彎起一抹奇異的微笑。

    「丞相乃當世之梟雄,世人在他眼中皆是棋子,或愛或棄,不過時勢。」她的目光沉若深潭,聲音卻輕若拂風,「夫人可明白?」

    我與她對視著,沒有說話,萬籟俱靜。

    「皇后。」一個帶笑的聲音傳來,望去,是幾名游春到此的婦人從前方走來,笑意盈盈。

    不知不覺間,我們已經走出了外面。

    徐後的臉上恢復矜持的和色,接受婦人們的行禮。

    一位看著面熟的中年婦人笑著對我說:「方纔不見了傅夫人,我等正找尋,原來是與皇后一道。」

    我亦淡笑:「正是。」

    天子換了一身衣裳,衣冠齊整,先前的頹唐之貌竟全然不見。

    他接受臣民跪拜,與徐後走到眾人中間,一道游春賞景。宮人們早已將香草備好,天子親手分與眾人。

    輪到我的時候,天子看著我,將一束蒲葉捲裹的蘭蕙遞來:「夫人如蕙。」

    「謝陛下。」我低頭接過。

    人多起來,遊樂笑聲陣陣,宮中的冷清抑鬱似乎也全然消失。遊玩疲累之後,眾人又在林苑中曲水流觴,吟詩作賦。天子前呼後擁,手持酒杯聽著人們高談闊論,臉上的笑意仿若從無陰霾。

    宴樂一直行到午後,來游苑的人們醉的醉乏的乏,各自散去。

    我也想走,卻想著魏郯說過要來接我,只怕自己走開他又錯過。

    流觴行樂的亭子上,天子飲了許多酒,已有醉意,斜倚著憑幾隱枕。周圍只剩下宮人和內侍,徐後坐在他的旁邊,親手為他煮茶醒酒。

    「阿瑾。」天子看到我,笑意有些迷糊,拿起一隻酒盞舉了舉,「來,飲酒!」

    「陛下,不可再飲。」徐後將他的酒盞拿下。

    天子看著她,神色一沉,可過了一會,卻慢慢笑起來。

    「阿瑾,朕娶了一位賢後。」他仰頭躺在在榻上,手像打拍子似的叩著憑幾,似歎似笑,「賢後!」

    徐後望著他,臉色半紅半白。

    正待開口,忽然,一名內侍急急地奔來:「陛下!陛下!丞相入宮來了!」

    此語一出,眾人皆驚。

    「丞相?」徐後一下從席上站起。

    「正是!」內侍喘著氣,「方纔已入安慶門!」

    我聽著,亦覺驚疑。魏傕既稱病在家,這般時節,又入宮來做什麼?

    「陛下!」徐後轉向身後,天子卻倚在榻上,恍若未聞。

    「來人,」他拂拂袖子,站起身來,「回宮,朕要歇息。」

    徐後臉色一變,攔在他身前,低低道:「陛下這是做甚!」

    天子卻神情不改,冷笑:「怎麼,丞相要來擾朕清夢,皇后亦相助麼?」

    話音才落,卻聽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喝道:「陛下酒宴熱鬧,老夫才來,便要散了麼?」

    我望去,心底暗暗一震。

    一匹黑色駿馬飛馳而來,上前一人金冠錦袍,正是魏傕。他竟縱馬闖入宮禁而來,在幾丈之外停住,一躍而下。

    無人敢上前阻攔,只見魏傕身著錦袍大步走來,虎虎生風。

    徐後和天子皆不再動作,立在亭上看著他,神色微微發僵。

    魏傕的臉上不辨喜怒,掃了周圍一眼,看到我。

    「舅氏。」我行禮,低頭間,聞到一股濃重的酒氣。

    魏傕沒有回答,卻逕自走到亭上,站在帝后面前。

    沒有人敢問他為何見了天子不拜,他與天子對視時,空氣膠滯,我能感到心在撞著胸口。

    毫無預兆的,魏傕突然「鏘」一聲拔出劍來。

    眾人嚇了一跳,我看到帝后皆後退一步,天子的臉色發白。

    「丞相何意。」天子的聲音緊張。

    魏傕卻笑笑,將劍尖挑起案上的一隻金觴。

    「陛下今日行宴,盡興否?」他問。

    片刻,天子答道:「甚盡興。」

    魏傕笑起來,聲音越來越大。突然,他將金觴往空中一撩,用劍劈下,只聽「鐺」一聲響,金觴落地,已成兩半。

    「臣今日亦在府中暢飲,正興起之時,忽從趙賊府中搜得一物,特來呈與陛下!」魏傕語帶戾氣,從袖中扯出一物,擲在天子胸口。

    天子接住,一看,臉色登時如白灰一般。

    我亦如遭霹靂,此處雖隔著兩丈,那白絹卻認得清楚,上面暗紅的字跡已經發黑,正是天子的血書!

    「昏君!」魏傕怒喝一聲,提劍指著天子的胸口,「可認得此物!」

    「舅氏!」我不及多想,急忙上前。可不待我阻攔,一個身影已經擋在二人之間。

    「丞相明鑒!」徐後將天子攔在身後,聲音微微發顫,「天子素贊丞相高義,這等矯詔必是賊人偽造!」

    「偽造?」魏傕冷笑,「天子手跡,老夫豈不認得!詔上玉印,又是何來?」

    「趙雋勾結梁仁出入宮禁,偽造天子手書玉印。」我上前道,「亂黨欲以矯詔號令天下,舅氏明察秋毫,聞風即以剿滅。以兒婦之見,此詔留於府中,乃為誘舅氏與天子生隙,置舅氏於不仁不義之地!舅氏世之英雄,豈可中了奸人之計?」

    我一口氣說完,只見魏傕目光冷厲,犀利如刃。

    背上如抵芒刺,我望著他的雙目:「舅氏三思。」

    魏傕神色不動,卻將劍向前抵了抵。

    我幾乎能聽到心蹦出來的聲音,徐後望著魏傕,沒有退後,卻將手握住劍尖。她的聲音低而發虛:「夫人所言甚是,丞相明斷。」

    殷紅的血從手掌中滲出,染紅了她雪白的袖口。

    我望向天子,他看著徐後的手,嘴唇發白。

    「父親!」這時,魏郯的聲音在亭下響起,我看到他,心中猶如一塊大石落地。

    魏郯幾步上前,目光掃過,似乎已明白發生何事。

    「父親,」他握住魏傕的手臂,沉靜道,「此書來歷可疑,父親欲鑒真偽,可問天子。」

    「哦?」魏傕陰晴不辨,看向天子。

    天子面白如紙,我能看到他的手在袖子下緊緊攥著。

    「此乃趙賊矯詔,其心可誅。」他的聲音平板。

    我聽到這話,不禁鬆了一口氣。

    「父親。」魏郯看向魏傕。

    魏傕盯著天子,少頃,露出笑容,收回了劍。他一抖袖子,退開兩步,向天子一禮,聲色俱是和氣:「朝中近來議論不斷,謠言臣誣害忠良。臣深覺冤屈,今日特此入宮向陛下呈此物證,請陛下明斷。」

    天子面無表情:「丞相忠直,朕甚慰。」

    魏傕卻道:「趙雋逆賊,竟敢矯詔,臣請按律處置,其罪加誅九族!」

    天子的目光陡然暴起,我瞥見徐後一把握住他的手。天子看看徐後,喉嚨滾了滾,幾乎一字一頓:「便如丞相之意。」

    魏傕這才露出滿意的笑,神色悠然,四處張望一下,道:「今日上巳,臣入宮來,還未及向陛下討祓禊之物。」

    一旁的黃劭聞言,忙讓宮人將香草呈來。

    天子取過一束,看向魏傕。

    魏傕躬身,雙手抬起。

    我毫不懷疑如果那花草生得再結實些,天子會乾脆將魏傕的腦袋捅穿。

    可他只微微停頓,將香草放在了魏傕的手上:「丞相康直。」

    魏傕笑容滿面:「謝陛下。」說罷,整整衣冠,轉身大搖大擺地朝他的馬匹走去。

    「回去吧。」耳邊驀地響起魏郯的聲音。

    我抬頭,正對上他黝黑的雙目。

    「嗯。」我頷首。

    魏郯帶著我向帝后一禮,不再多言,告辭而去。到了亭下,他溫暖的手掌握住我的手,我才發現自己渾身冰冷。魏傕已經走遠,我的手指還在微微發抖。

    我回頭,天子還在亭中,正將一塊巾帕為徐後包紮手掌。

    徐後卻側著頭,眼睛望著這邊,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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