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樂舞助興,倡優說笑,宮宴一直持續到深夜。
因軍功得賞赴宴的將官們大多出身不高,舉止不羈,有了幾分醉意之後,更是大聲笑談。
這等行為在高門眼中粗鄙不堪,於是,宴上的人漸漸分作兩邊。一邊是武將,在末席相互敬酒歡笑;一撥則是士族貴人,聚在天子周圍,高談闊論。
魏傕可謂左右逢源,無論貴庶,都來向他敬酒;郭夫人則與幾名年長的貴婦聚到了徐後的身邊。幾名朝臣過來與魏傕說話,魏郯坐過去,一道飲酒論事。
我也並不寂寞。宴上隨同夫君入宮的女眷們亦不甘寂寞,穿行席間,相識的互相來往見禮,笑語琳琅,玉瑩也在其中。
她的丈夫許崇是中監軍,此番也封了鄉侯。許崇門第不算低,臨穎許氏,在河南高門中是排得上名次的。不過,許崇顯然與同僚更融洽,與玉瑩一起拜見一輪之後,便與將官們扎堆飲酒去了。
雖然我來到雍都已經快一年了,可是深居簡出,並不常赴宴。對於這些貴眷,大多只有些影響,熟識的並不多。玉瑩卻是熱情非常,沒多久,她就與七八位年紀相仿的婦人走過來與我說話,占席圍坐。
「阿瑾,那可是趙雋?」玉瑩坐在我身旁,示意我看向與天子說話的那人,語氣親近,「我記得從前在你府上遇過他,可曾記錯?」
「正是。」我看看那邊,回答道。魏傕歸來,想任用趙雋。我以為趙雋前些日子既已辭別,應該不會答應。沒想到,他不但沒有拒絕,還在受官當日入宮拜見了天子,一副立志出仕的姿態。
我對趙雋不感興趣,目光微微一轉,望向上首。徐後與身旁的人說著話,似乎很認真,沒有一絲顧盼之色。而兩丈之外,魏郯也正與人說話,與徐後之間隔著兩三重的人。
他們之間沒有任何蛛絲馬跡,倒是我這樣張望著,冷不丁被魏郯的目光逮了個正著。看到他唇角微微彎起,我忙轉回頭來,若無其事。
「夫人今夜甚美,妾方才遠遠看著,都轉不開眼睛。」一名婦人微笑地對我說。
我亦笑,道:「夫人謬讚,諸位夫人才是光采照人。」
玉瑩在我旁邊道:「我等方才談論,她們說你這珠釵是東海珠,我說不然,這珠釵潔白圓潤,當是合浦珠,且是宮中之物。阿瑾,我說得對麼?」
我笑笑,道:「這飾物乃先太后所賜,珍珠產自何地,我並不知曉。」
「這便是了,」一位婦人細聲細氣道,「太后之物都是名貴的,自然是合浦珠。」
玉瑩露出得意的神色,於此同時,我瞥到幾人臉上閃過些不悅。
這時,末席那邊突然傳來幾聲嗓門粗大的笑聲,貴婦們不約而同地摀住胸口,紛紛皺眉。
「玉瑩,你上回說的那個延年堂,是在南市麼?」一人問。
「是呢。」玉瑩道,「我上回還去買了些天麻,給姑氏燉補湯。」
「是麼,真孝順。」有人掩袖道,「我就不行了,南市那般嘈雜之處,我便是乘車路過也要繞遠些,更別提親自去買藥。」
又有人接著道:「玉瑩,你上回說你那姑氏生長在鄉間,見到脂粉賣十銖一錢也要嫌貴。我聽說延年堂的藥可不便宜,你買回去,可曾被姑氏教訓?」說著,她輕蔑地瞥瞥末席的許崇那邊。
玉瑩的臉色微變,片刻,眉梢一抬:「你多慮了,孝順姑氏,便是受訓也不可怠慢。」說罷,她轉向我,微笑,「阿瑾可聽說過延年堂?那裡的補藥可齊全呢,我記得你家從前也好養生。」
我本不想參與這些人的嘴仗,可是既然提到延年堂,我決定站在玉瑩這邊。
「正是。」我和色道,「早年,我家先人最講進補,我亦略曉一二。」
玉瑩面上一喜:「如此,我過幾日還想再去挑些,阿瑾可欲同往?」
「傅夫人有管事家僕,何須親自去。」有人不鹹不淡地說。
玉瑩不以為然:「養生辯物乃精細之事,家人懂得什麼!」
我順水推舟,看看她們,微笑:「玉瑩相邀,妾自然欣往。」
回到宅中,月亮已經偏西了。
應付了一夜貴婦人們之間的勾心鬥角,我躺到榻上的時候,已經睡意濃濃。
魏郯吹滅了榻旁的燈,躺進被子裡來,伸手摟過我的腰。
我已經習慣了他的親密舉動,不過當他的手開始遊走,我有些不太樂意。
「夫君,妾累了。」我輕聲道。
「嗯,夫人睡便是。」魏郯說,手仍然往我衣服裡伸。
我無奈,轉過頭去看他。
魏郯似乎還很精神,暗光下,我能感到那雙眼睛裡的捉弄。他貼著我的頰邊,聲音迷魅地低低道,「夫人在宴上頻頻示意,為夫還以為夫人思念心切……」
我心裡翻了個白眼。
「妾並非有意分心,」我微笑,貼著他的唇邊,手捉住胸前那只不安分的爪子,拖長聲音:「只是……」
「只是什麼?」魏郯的呼吸有些不穩。
我突然把腳貼到他的腿上。
「嘶……」腳上很冰,我能感覺到魏郯的臉一下皺起。
「妾彼時足上冰冷,想問夫君何時回府呢。」我得逞地笑,語氣可憐兮兮,毫無愧意。
「你這女子。」魏郯在我的腰上擰了一下。
我不示弱,反手要擰回去,卻被他捉住手。
「睡覺。」他低低道,收起笑謔。
假正經。我心裡道,轉過身去,閉上眼睛。
他的手重新環上來,雙腿卻把我的腳夾在中間,嗯,挺暖和的……
「阿瑾……」睡意再度湧起,迷糊中,我聽到他在後面道,「那些舊物,你以後別再理會了。」
誰要理會你的舊物,我理會的,是你的舊人。
我心裡道,含糊地應了一聲,沉入夢鄉。
魏安還在為許諾給崔珽的那個「騎馬不會摔下來」的馬鞍埋頭苦想。
第二日,我去看他的時候,他待在庖廚邊上的那個小屋裡,角落堆著一堆木板,上面用木炭畫著各種各樣的設想。
我看到最新的一塊上面,魏安畫了一個帶矮靠背的馬鞍,從馬鞍到馬鐙,繩子密佈,一看就知道是為了把馬上的人固定住。
我笑起來:「四叔,崔公子若坐上去,豈非五花大綁?」
魏安撓撓頭,道:「我也想做得好看些,可是不這樣,他就會摔下來。」
我想了想,道:「四叔想法不錯,同為繫緊穩固,四叔可考慮過做成革帶的模樣?」
「革帶?」魏安眼睛一亮,拿起炭條,又在木板上塗塗畫畫。
我在一旁微笑地坐下,片刻,看向阿元。
她會意,走出門外。
午時剛過,僕人們無事,都去歇息了。小院裡安靜得只有鳥鳴,太陽光從門口落進來,很舒服。
我當然不是來看魏安做工和曬太陽的,我找他,另有重要的事。
「四叔若將此物製成,打算如何給崔公子?」我問。
「遣人送往博陵。」
我頷首,道:「崔氏也曾在長安有府邸,若是從前,四叔可親自遞到崔公子手上呢。」
魏安撓撓頭:「我那時太小,母親不讓我出去玩,長安的東市和西市我都分不清楚。」
「哦?」我笑笑,「東市和西市我倒是熟得很。不過長安太大,別說四叔,夫君我也只見過一回。」
「長嫂見過兄長?」魏安訝然。
「見過。」我撒起謊來毫不臉紅,「夫君那時可是少年羽林郎?」
「是。」
「曾把守宮禁?」
「嗯。」
「我記得那時他常與一位女子見面,似乎叫張蘋……」
「是徐蘋。」魏安馬上糾正道。
「哦?」我看著他,莞爾。
魏安一愣,似乎意識到自己失言,臉色微變。
在魏府裡面,魏安最單純,也最不會說謊。他甚至沒有想到我的問話是個圈套,露陷之後又想遮掩,我見招拆招,沒多久,他就從實招了。
事情讓我驚訝,或者說愕然。
魏郯和徐蘋,他們曾經有過婚約。據魏安說,當年魏傕在洛陽任北部尉的時候,曾得罪權貴,多虧徐蘋的父親徐少府向先帝進言,魏傕方得免罪。後來,徐少府家中變故,需要錢物,魏傕得知以後,慷慨解囊。兩家來往甚密,合計之下,乾脆定下親事,將魏郯與徐蘋結為一對。此事不知為何,沒有宣揚,知道的人也很少。而不到一年,這婚約就解了。之後,長安生亂,兩家各奔東西。
「那時我還小,這些都是後來聽阿姊們議論才知道的。」魏安的臉有點紅,「父親也不許我們再提此事。」
我不知道自己該用什麼表情,看著他,僵硬地笑笑。
「四叔放心,此事我必守口如瓶。」說罷,我站起來,對他說,「今日之事,四叔也不必告訴夫君。」
魏安應一聲。
我正要出門,魏安突然叫住我:「長嫂。」
我回頭,他有點猶豫,道:「你不會生氣吧?」
我微笑:「四叔多心了,我怎會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