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的老宅是魏傕在洛陽為官時的家宅,那時魏傕官職不大,家宅也不過個尋常院落。但他當上丞相以後,卻一直沒有捨棄這座宅子,也沒有另置新宅。
至於那位許姬,據我所知,自從定都雍州,魏昭也一直跟隨著魏傕,魏氏一家也遷去了雍都,卻為何將魏昭唯一的妾侍在洛陽?
我的腳已經無大礙,只是不敢隨意行走。來到洛陽之後,我就一直待在屋裡,把腳養好了再走動。
魏安是個閒不住的,他一直記著我的推車,才落腳,就張羅著找木料。
「四公子,你這還是推車麼?」阿元拿著魏安畫圖的木板,看了好一會,對上面的橫橫圈圈一臉茫然,「怎麼似乎不大一樣?」
「是不一樣。」魏安說,「原來的太矮,我加高了些,還在輪子上加了牙,若推車要在土坡上停住,可以把輪子剎住,不會亂走。」
「四公子真聰明。」阿元讚歎道。
魏安撓撓頭:「我其實還想再改改胡床,變成兩層坐板。上層可坐,下層挖個洞,底下接糞桶,這樣,長嫂就不必拖著傷足去如廁了。」
阿元:「……」
「四公子真好心,」她的笑容變得羞赧而怪異,看看我,道,「可夫人又不是殘疾,這些日常之事並無妨礙。」
「是麼?」魏安皺皺眉頭,有些失望。
「無妨。」我說,「四叔主意甚好,不妨先做出來。便是我一時用不著,放在家中說不定也有備無患。你說是麼?」
魏安神色一展,點點頭。
我微笑。
剛才聽著魏安一番話,我心中大亮。世上傷了腿腳的人各種各樣,程度不同。那麼推車也可以有不同的式樣,比如我先前用的,若只是不便行走,已經夠用了。而魏安說可以如廁的這種,不知有多少不能自理生活的人在盼著它?
我瞇瞇眼睛,耳邊似乎有叮叮噹噹的聲音在響。哦,那是銅錢在布袋裡碰撞……
靜養的效果很好,兩天後,我的傷足已經完全復原,行走無礙。
當我自己走出廡廊的時候,只覺天地明淨,陽光普照。
我住的屋子是魏郯從前的居所,屋裡的東西都是他少年時用物,我打開一隻箱子的時候,還發現了幾件舊汗衫和彈弓木劍等玩物。我拿出來看了看,這些東西保存得很好,箱子了塞了樟香防蟲,其中一把彈弓的背上刻著一個歪歪扭扭的「郯」字。
再寫得歪一點就可以視作文盲了。我看了好一會,心裡下個定論。
魏郯的屋子待膩了,我對魏安表示出觀賞老宅的意願。他撓撓頭,很難能可貴地放下手裡的活,給我畫了一張老宅的地圖。圖中標明各處院子方位尺寸誰人住過,畫完之後,魏安丟給我,然後繼續埋頭弄他的推車。
我於是拿著地圖,和阿元一起到處看看。這種宅子當然沒什麼好看的,不過我既然住進來,至少要知道這是個怎麼樣的地方。走了一圈,各處都尋常得很,不過後園裡,一片芍葯映日盛放,顏色正艷。
不過吸引我的,是芍葯叢中的一名女子。她體態纖瘦,戴著遮陽的草笠,雖穿著尋常布衣,卻看得出這絕對不是僕從之人。
似乎聽到動靜,女子抬起頭來,笠沿下,露出一張眉目秀致的臉。
她神色有些詫異,卻隨即放下手中的東西,摘下草笠朝我走過來。
「妾許氏,拜見夫人。」她盈盈一禮。
我聽懂「許氏」兩個字,便知道我猜得一點不錯。
「原來是許姬。」我微笑,頷首還禮,「久聞姬芳名,不想今日方見。」
許姬神色謙和,道:「妾常居洛陽,故不曾與夫人相見。」
寒暄了一會,我見她談吐文雅,想來也並非小門小戶的女兒。
「姬在園中賞花麼?」我問許姬。
許姬答道:「並非賞花,妾乃是在修剪枝葉。」
「哦?」我望望那些芍葯,莞爾,「姬有園藝之好?」
許姬亦笑,道:「若論園藝,妾不過粗懂皮毛。這些芍葯,是丞相當年親自種下,每逢開放,府中必設宴賞花。如今丞相去了雍都,妾恐此花敗落可惜,便親自照顧。」
「原來如此。」我頷首,讚道,「姬果是細緻之人。」
許姬低眉謙道:「夫人過獎。」
「這許姬在洛陽很是清閒麼?」回到房裡,阿元斟一盞茶端到我面前,嘀咕道,「二公子的姬妾,在這府中也是個有身份的人,何苦與園丁搶活幹?」
我看她,笑笑:「阿元,你若是被孤零零扔在洛陽,夫君舅姑一年也見不上幾回,你可會尋些事來做?」
阿元覺得有理,點點頭。
我輕吹茶盞,喝一口茶。
其實不單只是尋事做,還有一層。她開口丞相閉口丞相,這位許姬,很明白她要討好誰。
我許久都不能自由走動,如今好不容易來到一處平安又熱鬧的地方,在宅子裡待了幾天,我就打起了外出的主意。
其實外出很簡單。這個宅子裡沒有舅姑夫君,我的地位就是最高,家人不好阻攔。於是,我向管事打聽城中哪裡有靈驗的廟觀,對他說我要去為舅氏和夫君祈平安。
管事猶豫了一下,最終沒有反對。郭夫人喜歡拜神,這一招簡直百試不爽。
車馬和護衛的軍士隨叫隨到,準備好供奉的用物之後,我乘著馬車往城東而去。
洛陽曾為東都,這裡的廟宮雖不及長安,卻也修得很大,香火旺盛。相比之下,雍都雖然名頭上就帶個「都」字,那裡的廟宮卻簡直寒酸得擺不上檯面。
我將供奉之物交給廟祝,請他設案,然後有模有樣地祝禱一番,吩咐阿元為廟宮捐香火。
拜祭之後,我走出正殿,正盤算著該去哪裡轉轉,身旁忽然有一個聲音傳來:「女君……傅女君?」
我訝然轉頭,只見一位老婦,手裡挎著籃子,兩隻眼睛望著我,滿是不可思議。
「你……」我覺得她面熟,又想不起來。
「女君!」老婦看著我,滿面激動地上前來,「女君,老婦是喬夫人的乳母,女君還認得麼?」
我回憶起來。她是我三姨母的乳母,從前三姨母去過長安幾回,她都跟在身旁的。
「呂阿媼。」我輕聲道。
呂阿媼點頭,望著我,已經泣不成聲。
母親有兄一人,妹兩人,她在家中排行第二。
我從呂阿媼的口中,知道了當年母親幾位兄妹的事。
傅氏被誅,我的舅舅喬昱失了司隸校尉的官職,而我的兩位姨母的夫家唯恐收到牽連,斷了與外家的聯繫。彼時,我的外祖父已經不在,幸而留有祖產,舅舅雖不為官,在洛陽也仍是高門。可沒過三年,風雲突變,長安的亂勢蔓延至洛陽。舅舅舉家出逃至陳州,安頓下來之後,舅舅投奔了當時割據河南的董匡。他出身高貴,經綸滿腹,也會用劍,董匡對他欣賞有加。可惜董匡其人在打仗上是個庸才,舅舅在征滑州的路上中了埋伏,被箭射中胸口,不治身亡。
我的四姨母排行最末,當年嫁給了洛陽的另一個高門蔡氏。洛陽的宮室被何逵焚燒之後,蔡氏感到此地不可久留,亦舉家遷走。不料天下大亂,到處都沒了法紀,蔡氏一家在往南的路上被土匪劫殺,無一生還。
母親兄妹四人,如今唯一在世的,就只有我的三姨母。
呂阿媼是隨著主人家到廟宮裡來拜神的,於是,在廟宮奉茶的廂房裡,我見到了我的三姨母。
她看到我的時候,臉色一變,眼眶倏而發紅,抱著我哭作一團。
「阿瑾……阿瑾啊……」她的手緊緊抓著我,捶胸頓足,聲音嘶啞得變了調,「我可憐的外甥,可憐的阿姊啊……」
周圍的人皆低頭垂淚。
我縱是早有準備,亦淚濕衣襟,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親人重逢,卻沒有喜氣,只有滿屋子的哭聲。
相認之後,旁人紛紛勸解,三姨母又抱著我哭了一陣,才稍稍平靜下來。
她拉著我的手,各自說了些離散之後的事,感慨不已,又掉了不少眼淚。
「你舅舅聞得你嫁去萊陽,本欲前往相見,奈何你外祖母突然中風,臥床不起,此事就耽擱下來。到了後來,洛陽生變,你舅舅去了陳州,就再也沒有回來。」
「不知外祖母可還健在?」我問。
三姨母搖搖頭:「何逵來洛陽之前,她就去了。你母親的事,我等也不曾告知於她。你外祖母病逝前一日,還總說你母親怎麼總不回去看她……」說到傷心處,她又哽咽起來,低頭拭淚。
我也難受不已,過了會,問:「我記得舅舅有一子一女,不知何在?」
三姨母道:「你舅舅故去之後,你舅母就帶著兒女家人回了洛陽,如今在住在舊宅裡。」
我頷首,至少舅舅還有後人,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三姨母抬起頭來,問:「阿瑾,你如今嫁去了魏氏,是麼?」
我道:「正是。」想想,魏郯娶我的事連身在譚營的趙雋都知道了,何況是在洛陽的姨母。
「夫君待你可好?」
我答道:「夫君待我甚好。」
三姨母臉上終於浮起些欣慰之色:「如此,便是大善。阿瑾,只要你過得好,我等還有何求。」說罷,她低低道,「阿瑾勿怪姨母不去尋你,你家出事之時,我等這些親戚竟什麼忙也幫不上,若非今日遇到,姨母不知還有何臉面去見你……」
我不語。說起來,自從嫁給魏郯,我遇到了各種各樣的故人親友。他們除了痛惜傅氏不幸,說得最多的就是各種各樣的苦衷請我原諒。
我心中悲涼,可面前垂淚的畢竟是至親,心底也深知她身為別家媳婦的無奈。
「姨母……」我握著她的手,輕輕歎口氣。
與三姨母別過之後,我再無心情閒逛,登車返回老宅。
日子一天天過去,魏安很快把新的推車做出來,我左看右看,都覺得很是不錯。
「可惜長嫂不坐了。」魏安遺憾地說。
「無妨,這是好物,總不嫌多。」我說。過了會,我又道,「四叔可曾想過,那荒村裡的老丈,孤獨一人生活,有了推車也無人幫推,如何是好?」
魏安說:「他家有只黃狗,我試過,平地裡能拉動。」
我笑笑:「若是沒有黃狗呢?推車上的人要是能自己推著走就好了。」
魏安眼睛一亮。
八月很快到了末尾,秋風微起之時,北邊傳來消息。譚熙在軍中病死,四個兒子為繼位之事生隙。魏傕一路北上,已經攻佔了河北大部,兵臨冀州。
李尚還沒有回信,這時,卻有兩個我意想不到的人登門來訪——我的舅母丁氏和她的女兒喬緹。
作者有話要說:下面朗誦酸詩一首:
我以為
那一天很遙遠
我以為
我不必擔心
美夢沉浮
死追眾坑
方韓還在吵
斯巴達克斯還沒演到第五集
我宅腐折墮
驀然抬頭
它
已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