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內很是亮堂,天氣熱,魏傕身著薄衫,正坐在案前。
下首坐著好幾人,俱是文士打扮,我認得兩人,一是魏昭,還有一人,是擔任我和魏郯婚禮讚者的王琚。
魏郯把我放下,讓阿元撫著我,向魏傕一禮:「父親。」
我也行禮:「拜見舅氏。」
魏傕頷首,片刻,目光落在我身上,一笑,「聽說我兒婦崴了足,果不其然。」
我赧然,微微低頭:「讓舅氏操心了。」嘴上說著,心中卻不住冷汗,我崴足的事他也知道,這老狐狸,耳目伸得那麼長?
魏傕撫鬚:「是孟靖照顧不力,你可罰他。」
眾人皆笑。
這時,魏傕看到跟著我們後面進來的魏安,更是高興。
「孺子,過來!」他朝魏安招招手。
魏安走過去。
魏傕看著他:「你一箭射死了梁充的兒子?」
魏安抿抿唇,道:「不是,是軍士射死的,我造的弩。」
「哦?」魏傕哈哈大笑,拉他在身旁坐下,轉頭對魏昭說,「下次阿嫆再說阿安不務正業,就讓她也去打仗,看她能否贏一場。」
魏昭微笑:「正是。」
一場見禮之後,魏傕讓我們入座,又讓人盛茶水解乏。軍帳中本沒有婦人的位子,我又有傷,魏傕讓人搬來胡床,在魏郯身旁安置下來。
「叔璜與我兒婦家是故友,又是贊者,當是熟稔。」魏傕向王琚道。
王琚道:「正是。」說罷,向我一揖,「夫人別來無恙。」
「胡說。」魏傕又笑,「我兒婦傷了足,豈言無恙!」
眾人皆笑。
我向王琚和聲道:「妾無恙,足傷並無大礙。」
侍從端來茶水,魏傕等人並不避諱我,開始談起戰事。
在座的除了魏郯和魏昭,其餘人都是謀士,年紀有三十出頭,也有鬚髮花白。我盡量端坐,聽他們說話。
譚熙聲勢浩大,一路從北方攻來,魏傕名為伐譚,其實已是退守。譚軍一路緊逼至武陟,魏傕若是再退,就只能退到洛陽,到時候,河南大半皆落入譚熙之手。
如今困境,一是糧草艱難;二是譚熙在魏軍營外築起土山,以強弩俯射兵卒。征戰對峙,糧草乃是首要,軍士疲乏,則攻守無力;而譚熙居高臨下以強弩來射,兵卒死傷,魏傕束手無策,進退兩難,士氣更是大落。
我在一旁聽著,心中暗驚。
如此情勢,難道不是危急了麼?再瞥向魏郯,他面色鎮定無波,眉頭也不皺一下。
眾人議得不多時,魏傕忽而看向我。
我心裡「登」一下,知道接下來該我了。
可是魏傕卻微笑道:「孟靖不知體恤,阿瑾一路辛勞,不必陪著我等枯坐,歇息去吧。」
這話雖先提魏郯,卻是對我說的。
我與魏郯相視一眼,順從地向魏傕一禮:「兒婦遵命。」
魏傕特別為我設了營帳,待得在榻上坐下來,我不禁長長地鬆了口氣。
老狐狸……
說什麼枯坐,帳中那番議論就是說給我聽的,讓我知道當前的利害,好去想怎麼說服趙雋。
叫我先去歇息也絕不是客氣。他們讓我當說客,看中的就是我父親當年與趙雋的情義。若此時匆忙而去,先不論說辭還沒準備好,這一路風塵,跛足憔悴的樣子能說服誰?
我躺在榻上,想了想,不過話說回來,趙雋那麼重要麼?我以前曾在家裡見過他,棋藝不錯,但沉默寡言,這樣一個人,值得魏傕逼著我這個兒婦出面說降?
行帳裡很安靜,沒有人打擾。我用膳洗漱之後,就睡了過去。
一覺醒來,天色已經黑了。我翻個身,又想起趙雋,再睡也睡不著了。
沒多久,外面傳來些說話聲,未幾,帳門掀開,魏郯的身影映在燈光裡。
他身上的衣服已經換過,走到榻前,把腰上的刀解下。
「還未睡?」他看到我睜著眼,有些訝異。
「嗯。」我說。
魏郯目光閃過什麼,在榻上坐下:「想著明日的事?」
「嗯,同我說說話,好麼?」我沒打算在這種時候藏什麼話,魏郯來了正好,有些事我想問清楚。
魏郯把刀放在案上,脫了靴。
他的身上有剛剛沐浴過的味道,還有些淡淡的汗氣,但不討厭。
「說吧。」魏郯把褥子團高墊著,在我身旁半臥。
「趙雋,非降不可麼?」我問。
「不說非降不可。」魏郯挪挪身體,找個舒服的姿勢,「譚熙與董匡交戰時,趙雋曾數次獻計,助譚熙奪得河北。」
我瞭然,卻不解:「如此重要之人,怎會為丞相擒獲?」
魏郯緩緩道:「譚熙其人,任用親信,又好猜忌。趙雋與父親乃是同鄉,同朝時交好。如今譚熙與我父親交戰,趙雋雖有功,譚熙卻因此忌諱,多加排擠。趙雋為避嫌,向譚熙請守胙城,路上為我軍所截。」
「哦?」我想了想,不禁哂然,「既如此,趙雋何不順著降了?」
魏郯苦笑:「若他肯順降倒好。奈何此人頗重名聲,決不肯背上貳臣之名。」
原來是死要面子。
我無語,望著帳頂,輕輕歎口氣。
魏郯看看我,淡淡道:「你不必太放在心上,父親是見戰事膠著,想在趙雋身上得些計策。他性情固執,父親也一向知道,你若勸不動,他也不會怪你。」
「嗯。」我笑笑。
心裡卻是另外的想法。
正是戰事緊迫我才必須把他勸降。魏傕既然因為我的身份將我娶進門,這就是我分內的事。如果把趙雋勸降能夠對戰事有利,於公於私都會有好處,我沒得選擇。
一路緊趕而來,我們都累壞了。魏郯也沒有做什麼,說了些話之後,我就聽到了他入睡的呼吸聲。
我先前睡了一覺,再睡卻有些不安穩。好不容易入眠,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魏郯也已經不見了人影。
阿元進來的時候,一臉神秘的笑。
「怎麼了?」我問。
「等會夫人就知道了。」她說。
待我更衣洗漱之後,阿元朝外面道:「進來吧!」
帳門掀開,只見一名軍士推著一樣物事進來。
「夫人,四公子連夜做出了推車呢。」阿元高興地說。
我驚訝地看看她,又看向那個叫「推車」的東西。兩個輪,中間一張簡易的胡床,後面有靠背,果真就是魏安畫在木板上的樣子。
「連夜?」我問,「四公子呢?」
「他等不及夫人醒來,就去睡了。」
我:「……」
雖然是個新玩意,但是魏安的心思果然神奇。
我坐上推車,座下居然還坐了放腳的地方,阿元推著我,來去自如。我原先還擔心自己這個樣子,無論是魏郯抱來抱去還是扶著阿元跳來跳去都很丟人。如今有了此物,雖然被推著走來走去也是一件很傻的事,但比起原先兩樣,簡直好太多了。
今日還有重要的事,我不敢貪玩太過,與阿元鬧了一會,侍衛端來粥食,我就開始用膳。
吃飽之後沒多久,有人來了,卻是王琚。
「拜見夫人。」他行禮道。
「王公,不必多禮。」我說,看看他,「不知王公何事?」
王琚道:「趙雋之事,夫人想必已經知曉。」
果然是為了這個。
我頷首:「知曉。」
王琚又道:「不知夫人可有了對策?」
我看著他,道:「還未想好,王公可有指點?」
「不敢當。」王琚道,「夫人,某曾與趙雋相交,其人重義,卻最是孝敬母親。趙雋的妻子母親,主公已命人接去雍都。」
我一怔。
魏傕接趙雋的家人去雍都,當然不是為了請他們去作客。這般手段,擺明了是要挾。
還說什麼相交,什麼同鄉。
我笑笑,「王公若是趙雋,聞得此言,不知是否願降?」
王琚神色仍然平和:「此事不過是個由頭,夫人勸說若是艱難,可以一用。」
我沒說話,過了一會,點點頭:「多謝王公,妾自有計較。」
這話有送客的意思,王琚是個明白人,也不多留。
「夫人,」他站起來,低聲道,「夫人莫過擔心,若有用得在下之處,儘管開口。」
我望著他,微笑:「王公好意,妾自心領。」
王琚看看我,一揖,走了出去。
雖然他們都說我不用太在意,可我仍然想了許多。
當我到了囚禁趙雋的地方時,我暗自深吸口氣。
「要我同你進去麼?」魏郯問我。
「不必。」我一口拒絕。
「真不必?」魏郯揚眉。
我看看他:「見個故人而已,又不是赴死。」
魏郯笑笑,讓守衛打開木欄,把我推進去。
軍營裡的牢獄做得簡陋,不過魏郯對待趙雋特別好,單間的牢房,收拾得很乾淨,且有案有榻。
趙雋出身士族,修養嚴謹。他顯然是聽到響動,知道有人來探,我到門前的時候,他已經端正地坐在席上,擺出一副迎客之態。
「趙公。」我說。
他看到我,臉上有些疑惑之色,少頃,像想起什麼似的,忽而一變。
「傅女……」他吃驚地張口,卻頓住,片刻,改稱:「夫人。」
說罷,他整整衣冠,向我端正一揖。
作者有話要說:這是存稿箱裡的,鵝已經飛走了~藍天上,一會排成「之」字,一會排成「人」字……
「公不必多禮。」我坐在推車上還禮。
趙雋危坐,目光仍舊詫異,落在我的傷足上。
我繼續道:「妾不甚扭傷足踝,不能全禮,公見諒。」
趙雋忙道:「雋豈敢受夫人之禮。」
見他神態並不冷硬,我心中稍稍安下,看著他,「多年不見,公仍是精神。我記得上回見公,還是在長安。」
「正是。」趙雋道。
我輕歎口氣:「彼時公與先父在後園對弈,公三子而贏,先父竟不肯放公走。」
趙雋沉默了一下,沒有接話,卻道,「雋上一回見夫人並非在府上,夫人出嫁離京,雋曾登樓,遠目相送。雋也記得,夫人彼時嫁入的是萊陽韓氏。」
我沒想到趙雋會提起我嫁去萊陽的事。
「是麼?」我說,「公記性甚好。」
「夫人過獎。」趙雋道,「雋後來聞得傳言道魏氏又娶了夫人,一直不信。雋不才,仍記得傅公在世之時,尤重門風,教養之下,必不容二嫁之女。若非今日見到夫人,雋只道那是魏氏作假。」
這些話犀利刺耳,這是我嫁給魏郯以來,第一次有人當著我的面諷刺我二嫁之事。我很意外,我設想過趙雋各種推拒的說詞,唯獨沒想到他會拿這個說事。
「哦?」我面上不變,心裡卻毫不懷疑我下一瞬就會讓獄卒打開牢門踹他,再給他幾個耳光。
我冷笑:「以公之言,我這二嫁之婦來勸公做貳臣,乃是無恥之至。」
趙雋不答,面色平靜地向我一揖:「夫人,請回吧。」
手用力地掐了一下手心。
我盯著他,壓著火氣,讓攪得煩躁的心緒慢慢沉下。
「公拘在此處,不知有多久了?」我忽然道。
「已有半月。」
我頷首:「丞相為何將公拘在此處?」
趙雋看著我,聲音平平:「自是勸降。」
我道:「公若不從,丞相又當如何?無論囚禁或刀俎,公終不能再事譚公。」
趙雋面不改色:「雋自束髮受教,從不忘師長教誨,以死昭以節義,在所不辭。」
「如此,」我說,「若丞相將公放歸譚營,譚公不知信麼?」
趙雋淡淡一笑:「大不了亦是一命。」
這些話大概自從趙雋被拘以來,早已觸及多次,他對答如流,像事先背好了一樣。
我並不忌憚,道,「公口口聲聲,只說節義。敢問公當初投奔譚公,是為何?」
趙雋閃過訝色,隨即答道。「社稷蒙難,我等身為仕人,豈可棄天下不顧。譚公反何,聲勢最大,雋毅然投奔。」
「既是如此,如今譚公征戰,仍是為了社稷麼?」
趙雋答道:「自然是。」
我冷笑:「公家學深厚,不知師長教誨之中,可曾言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公家世代為天子之臣,公雖辭官,仍有孝義之名。而如今丞相以天子之師討逆,公不但助敵頑抗,還口稱不為貳臣。」我微笑,「不知公所言孝義,是誰家的孝義。」
此言出來,趙雋如同冰面一樣的表情出現了些許鬆動,雖一閃而逝,我的眼睛卻沒有錯過。
「丞相名義為相,實為竊國。」他聲音裡隱有怒火,「挾天子而令諸侯,其心叵測!」
「哦?」我不緊不慢,「不知以趙公睿智,若譚公挾有天子,必將尊天子而還政麼?」
趙雋臉色不定。
我卻將話鋒一轉,稍稍緩和,「妾記得公有一子一女,還記得公子與妾同齡,女君與妾相差十歲,不知確否?」
靜了片刻,趙雋回答:「正是。」
「妾當年出嫁,公亦相送。公可知彼時,妾心中想的是什麼?」我緩緩道,「妾無德,不解生死大義。當時只心想,若能夠再來一次,妾願意生在鄉野,只求父母健在,兄長安康。即便無富無貴,目不識丁,卻天倫和美,出嫁還有父母相送,皆是珍貴。」
「趙公不妨想想,公若死,最悲痛的人是誰,而公若生還,最歡喜的人又是誰?」
趙雋默然,眼睛直直地看著我。
我卻不理他,剛才一番話,我的心情有些難受,只想離開這裡,轉頭喚道:「來人。」
一名獄卒進來,恭敬地行禮:「夫人。」
「帶我出去。」
獄卒應聲,過來推車。
「夫人。」將要出去的時候,趙雋突然開口。
我回頭。
他坐在席上,向我躬身長揖:「謝夫人探望。」停頓一下,低低道,「方纔如有冒犯,夫人勿怪,雋並未貶損夫人之意。」
我看著他,沒有回答,轉過臉去。
才出到牢房外,我意外地看到魏郯。他站在門前,光被木板的縫隙切作長條投他的側臉上,神色沉靜而不明。
見我出來,他沒有問,只看看我,道:「回去吧。」說罷,從獄卒手裡接過推車。
我以為趙雋即使被我說動了心思,也要再過個兩三日才有回音。沒想到,下午的時候,軍士就來告知,說趙雋降了。不過他聲名,他降的是天子,不是魏傕。
有區別麼?我面上高興,心裡不以為然。
魏傕自然欣喜萬分,親自到牢獄去將趙雋迎出來,設宴款待。我是內眷,而且交給我的事已經做完,理所當然地被丟到了一邊。
魏郯一直留在大帳,據說陪著魏傕和趙雋細細談。
我百無聊賴,於是去找魏安,想就他送我做推車的事道一聲謝。不料,去到他的營帳,軍士說他和魏慈出去了。
「四公子說要試什麼投石機。」軍士道。
我不知道投石機是什麼,不過聽說有魏慈陪著,想來也不用擔心。我用推車走來走去不方便,只好回到營帳裡。
到了晚上,魏郯回來了。
「用膳了麼?」他問我。
「用過了。」我說。
魏郯頷首,讓軍士將燒好的水提來,給我浸腳。他伺候我的腳已經有半個月,我面對他的時候也絕無羞澀,常常會說說話。
不過今天,我沒有什麼閒聊的心情,只看著他把我的腳從一隻桶換到另一隻桶。
「怎不說話?」魏郯打破沉默。
我看看他:「說什麼?」
魏郯將我的傷足揉著,淡淡道:「夫人連滅族這樣的事都挺過來了,別人說二婚就受不了?」
這話沒有遮掩,我狐疑地看他:「夫君都聽到了?」
「牢房裡又無牆壁,我想不聽到也難。」魏郯說著,瞥我一眼,「你後悔嫁給我?」
我愣了一下。
魏郯雙眸深深,似毫不經意,卻一點也沒有玩笑的意思。這個人就是這樣狡詐,時不時拋個問題出來,總能讓人猝不及防。
我心裡腹誹之餘,卻不為難。誠然,與魏郯成婚以後,悲喜種種,比我過去五年遇到的都要多。不過後悔麼?我倒想不出有什麼好後悔的。
「不是。」我誠實地回答。
魏郯把我的傷足放下,與我對視,「那夫人不喜什麼?」
不喜什麼?趙雋說的什麼二婚什麼門風,是為了把我激走,我早就不理睬了。我真正氣的,一為這樣被人面刺我還是頭一回,二為這氣是為是為了魏氏受的,被人當笤帚使的感覺,果然很是鬱悶。
我腹誹著,轉開臉去:「妾自幼受經典之教,空有節義之志卻不能遵守訓誡,自當慚愧。」
「哦?」魏郯抬眉,似笑非笑,「這麼說,夫人從前讀書?」
「正是。」
「讀過什麼?」
「四書五經,」我對答,片刻,又補充,「哦,還有女誡。」
「哦?」魏郯一邊用巾帕把腳擦乾一邊問,「女誡開篇第一句是什麼?」
我:「……」
我瞪著他。
「過去太久,忘了。」我生硬地說。
魏郯笑笑,不加理會,只敷了藥,用布條把我的傷足纏起。
「我還要出去,你先歇息。」他起身道。
「去何處?」我脫口道,可話一出口,就有些後悔。
魏郯低頭看我,唇邊彎起,意蘊不明。
「去沐浴,夫人來麼?」他低低道,伸手來抬我的下巴。
我撇開頭,將左腳抵著他的腿把他支開,微笑:「夫君慢行。」
我沒想到的是,魏郯這一去,直到深夜都沒有回來。
第二天早上起來,我也沒有見到他,可是到了午時,外面突然傳來喧鬧。
「夫人!」阿元驚惶地奔進來,對我說,「夫人,譚君襲了前營,那些軍士都說怕是要守不住了!」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Dorothy大人的長評!
昨晚在路上沒睡好,今天補了覺還是昏昏沉沉的,碼字也不在狀態。大家先看,鵝繼續補覺去了~
我一驚,忙道:「帶我出去看!」
阿元過來推車,待到門前,我撩開帳門,只見外面軍士奔走,他們奔去的方向那邊,有喧雜之聲隱隱傳來。
遠處,譚軍築的土山隱約可見。魏營依地勢而建,以拒馬柵欄等圍築而成寨。雖結實,卻只能抵擋地面車馬徙卒,對空中落下的箭矢卻無可奈何。譚熙依著魏營築了幾十座土山,上面建有箭樓,軍士在樓上用箭矢俯射魏營,威力甚猛,魏兵每每進攻,都被堵在營前,不能前行一步。
「夫人,」阿元聲音緊張,「大公子不在,要即刻走麼?我方才看到同我們一路來的軍曹,可以讓他去尋車。」
我沉吟,道:「不忙,形勢未明,再看看。」
這時,一將騎馬奔過,我看去,卻見是魏慈。
我忙大聲道:「子賢!」
魏慈回頭看到了我,立刻勒住馬,朝我奔過來。
「長嫂!」他笑笑,下馬一禮。
「子賢,前方出了何事?」我問。
「無甚大事,」魏慈身上髒兮兮的,像是剛剛挖了泥,「譚熙老匹夫派人從側面的山林偷襲,打了起來。長嫂莫驚,都是些沒頭腦的兵將,丞相已經派人去收拾了。」
我看他神色輕鬆,不禁也安心下來。
「小叔可知,大公子何在?」我又問。
「兄長?」魏慈一愣,搖搖頭,「不知。」
這時,不遠處有軍士叫魏慈。魏慈應一聲,對我說:「弟先過去。」
我頷首,道:「小叔保重。」
魏慈說得沒錯,果不其然,前方沉寂下來。軍士傳來確切的消息,說白日譚軍偷襲之時,有細作混入營中散佈謠言說守不住了,在後方的軍士中間引起了些許混亂。不過細作已經抓到,被魏傕處死了。
外面的喧鬧聲已經散去,我和阿元面面相覷,原來虛驚一場。
魏郯仍然不見蹤影,到了晚上,我在榻上和衣躺下。
睡夢中,我好像回到了白天,到處吵吵嚷嚷的,可沒多久,我就被推醒。
「夫人!」阿元驚惶不已,「快起來,譚軍真的來了!」
我的心一震,趕緊起來,披起外衣便起身。我的傷足已經好了許多,但是走起來還有些疼。
「夫人,」阿元道,「還是坐推車吧。」
我望向四周,外面的火光透進來,營帳被映得金黃。心中暗暗叫苦,這可是逃命,有誰見過坐著什麼推車逃命的!
正在這時,帳門忽然被掀開,魏慈走了進來。
「長嫂!」他向我行禮。
「子賢。」我忙問,「外面是怎麼回事?」
「長嫂勿驚。」魏慈露齒一笑,「譚兵掘地道偷襲,前軍正在交戰。軍士已經營帳團團護衛,長嫂留在此地可保無虞。」
我看著他,將信將疑。
「夫人……」阿元收拾了一半包袱,望著我,有些無措。
「如此。」我對魏慈點點頭,讓阿元推我出去,帳門撩開,只見營中到處點著火把,軍士奔走,卻有條不紊。
「丞相何在?」我問。
「丞相在大帳中坐鎮。」魏慈道,「前軍發現譚兵借地道偷襲,丞相將計就計,探得地道出口,便設下埋伏。」說著,他笑笑,「白日譚軍偷襲側翼,就是想聲東擊西,給夜裡做準備。」
我聽著他說話,仍不敢放心,只望著遠處。我的營帳旁有個土坡,視野被阻隔,我想了想,讓阿元把我推上去。視野寬闊許多,到處是火把,照得亮堂。只見十幾丈外,拒馬穩穩圍住營帳,軍士嚴陣以待。而火光更亮的地方,人影攢動,能聽到傳來的嘶喊和兵刃之聲。
夜風迎面吹來,帶著煙火的味道,還有隱隱的血腥之氣。
「夫人。」阿元在我耳邊道,微微發抖,「大公子在何處?」
我望著那邊,沒有回答。
方才在帳中見到魏慈的時候,我幾乎脫口就問相同的問題。從昨晚到現在,他就像消失了一樣,沒有留下任何話語,也沒有人提起。那一瞬,我忽然意識到我已經把魏郯放在了可以依靠的位置,可一直以來,我都覺得只有自己才是可以真正依靠的。
「你去準備馬車,」我用只有阿元聽得到的聲音說道,「若情勢有變,即刻離開。」
阿元目光一閃,應一聲,叫一名軍士來扶住推車,走開了。
魏慈待沒多久就被叫走了,譚兵也果然如他所言,從地道裡出來的兵卒落入包圍,一場混戰,魏兵眼看勝利在望。
可就在這時,遠處突然亮起一片光。
我望去,睜大眼睛。
只見火光星星點點,在夜空中漂浮,卻不似螢光,一動一動,帶著詭異之氣。
「是土山上的箭樓!」有軍士大喊,「譚軍要射箭了!」
說時遲那時快,前軍陣中忽而慘叫聲疊起,藉著火光,我隱約看到空中有黑點落下,如群鴉撲食。我幾乎以為那些箭會射過來,本能地想躲。
「夫人放心,」身後的軍士道,「此地太遠,箭矢射不到。」
「盾!盾!」我聽到有將官催促軍士增援。
「夫人!」阿元急急地跑過來,從軍士手中接過推車,在我耳邊道,「馬車備好了,現在就走麼?」
我正要答話,突然聞得「咚」一聲響,接著,一片嘩然。
轉頭望去,只見火光中,前軍營地有什麼飛起,砸向那些空中的火光。
隔得太遠,我只隱約聽到「砰」的碎響,猶如大石落地。
軍士一陣歡呼。
「打中啦!」有人興奮的說,「是四公子的投石車!」
投石車?我再仔細望去,又有幾塊大石騰空飛起,就像有什麼巨怪在玩彈弓,拋起落下,接著,好幾座箭樓的火光倏而熄滅。
「大公子回來了!」有人歡喜地喊道。
我聞言一驚,朝那聲音的方向望去。
一陣馬蹄聲先到,火光下,幾騎人馬風塵僕僕地奔來,當先一人盔甲珵亮,正是魏郯。
營火燒了整整一夜,晨曦露出之時,仍有殘火。
天亮之後,我才看清廝殺之處的全貌。屍體如山堆積,軍士就地挖坑掩埋,傷兵躺在草堆裡又哭又叫,隨軍的郎中忙得團團轉。
魏安的投石車破了譚熙的箭樓,而此戰之後,我才知道魏郯是去了百里外的譚熙碾屯糧之地河陰,一把火燒了譚熙的軍糧。
一個魏安,一個魏郯,二子立功,魏傕大慰。襲河陰的計策是趙雋獻上的,魏傕連帶著對我也讚賞有加。
我鬆口氣,至少逃命是不必了。
「譚熙的軍糧?」魏郯回到營帳,我坐在推車上,接過他解下鐵甲,問,「不知有多少?」
「不清楚,粗粗算下,該有上萬石。」魏郯答道。
上萬石……我想起從雍都出來時打聽到的糧價,一石一百五十錢,一萬石就是……少說也有一百五十萬錢。
我的心裡暗自淌血,深恨魏郯這粗人不知柴米貴,那些糧食留著分我一半也好……
「心疼?」魏郯忽而道。
我一愣,抬眼看他。
「你又在算數。」魏郯瞥著我的眼睛,片刻,又瞥向我的嘴,「還咬唇。」
妖怪。心裡雖忿忿,但他這本事我早已領教,也不吃驚。
我掩飾地轉開眼,將鐵甲掛起:「妾不過覺得可惜,即便是雍都,吃不飽飯的人也多的是。夫君為何要將糧草都燒了,帶回來不好麼?」
「嗯?」魏郯道,「夫人倒是悲憫。」
「夫君過獎。」我說。
「既如此,為夫在外奔襲兩夜,夫人怎不問問我是否受傷?」
我訝然,轉頭:「夫君……」話才出口,突然看到魏郯光裸的上身,肌肉壯碩,線條結實。
魏郯把解下的裡衣掛到架子上,看我一眼:「嗯?」
我看看那髒衣服,又看看魏郯,仍覺得發窘:「夫君要沐浴?」
「稍後還要去父親帳中,沐浴來不及。」魏郯低頭,道,「不如夫人替為夫擦身?」
又來耍我。
我望著他,沒心沒肺地一笑:「只怕要教夫君失望,妾足傷未癒,不堪伺候呢。」
若說武陟一戰是折了譚熙銳氣,那麼軍糧被燒之事則是重重一擊。
魏傕派細作混入譚熙營中散佈此事,譚熙瞞也瞞不住,軍心惶惶。而魏軍士氣大作,幾番劫營,將譚軍殺得大敗。
其後,魏傕又用了王據之計,放言要分兵兩路,一取譚熙的大營韋郡,一取譚熙的後路滑州。
譚熙被擾得心神不定,果然中計,即刻分兵往二地去救。
魏傕瞅準時機,集結大隊軍馬,直衝譚營。譚軍已無鬥志,潰敗四散,譚熙半夜倉惶逃出,只帶著千餘人馬往北逃去。
武陟局勢已定,魏傕馬不停蹄,欲揮師往北繼續追擊。
我是個婦人,說降趙雋之後本就已經沒了用處,自然不可能繼續跟著大軍再走。
「夫人且與四弟回洛陽,等到征戰完畢我再過去,帶爾等回雍都。」魏郯說。
我點頭。這些日子見多了打打殺殺,我巴不得走開。
不過,臉面上的功夫還是必須的。我抬頭看魏郯,柔聲問:「這仗還要打多久?」
「父親一心要將譚氏全滅,或許要三四個月。」魏郯道。
我的心一提。李尚去江南一直沒有消息,我一直打算著盡快回雍都,免得他傳信找不到人。
「那麼久?」我的笑容有些僵硬。
「不會很久。」魏郯道,「後方還須有人坐鎮,父親下月就會讓我回雍都。」
此言一出,我心大慰:「如此。」
魏郯卻盯著我,目光入微:「夫人很歡喜?」
我揚揚眉梢,神清氣定:「能盡快與夫君再見,自然歡喜。」
魏郯瞇瞇眼,片刻,忽而伸手一刮我的鼻子。
「收拾物什,午後上路。」他說罷,朝營帳外走去。
留下我呆坐在推車上,摸著鼻子,瞪著他的背影。
「夫人,你的鼻子怎麼紅紅的?被蟄了麼?」車上,阿元盯著我的鼻子,好奇地問。
「沒怎麼。」我摸摸鼻子,覺得上面已經被我摸得有些發熱,「被刮了一下。」
阿元失笑:「夫人不會還想著那個鼻子被刮了就會變豬的話?那是二公子訛你的!」
那是小時候二兄的惡作劇,他喜歡刮我的鼻子,並且還得意洋洋地說刮多少下就會變豬。我害怕極了,有一次被他按著刮了二十下,我大哭一場,嚷嚷地跑去母親那裡說我不想變豬。二兄自然給母親教訓了一頓,但我心裡也落下了病根,有外人刮我的鼻子,我就會覺得鼻子上總是發癢,然後不停用手去摸……
魏郯那混蛋。我暗自咬牙。
阿元給我用涼水將手帕浸濕,敷了好一會,那種不適感才慢慢退去。
走了一段路,忽然,阿元指著窗外:「夫人,那不是趙公?」
我望去,果然,趙雋一身布衣坐在馬上,後面,跟著從人和牛車。
我讓馭者停下。
「趙公。」我撩起車幃,向趙雋道。
「夫人。」趙雋見到我,下馬行禮。
我在車上還禮,看看他身後的車駕,問,「趙公要走?」
「正是。」趙雋道。
我有些訝異。趙雋立了大功,我本以為他會留下給魏傕做謀士。
「趙公何往?」我問。
「往雍都。」趙雋道,說著,苦笑,「魏公已將我家老小接去雍都,雋已向魏公告辭,往雍都與家人團聚。」
我頷首,道:「妾以為趙公會多留些時日。」
趙雋搖頭:「魏公已勝券在握,雋離去亦是無礙。」說著,他歎口氣,「若非夫人提醒,雋幾乎忘記已經兩年未見老母妻兒,甚是慚愧。」
我看著他,心中有些說不清的感覺。
「雋告辭,夫人保重。」趙雋不多言語,向我深深一禮。
「趙公保重。」我亦還禮,看著他上馬,領著車駕往另一條路上去了。
心底不是不感慨。
趙雋此去,說不定魏郯那裡的功名利祿就會全斷了,可他有老母妻兒。而我這個用老母妻兒來勸降的人,身後卻是空空如也。
所以,我也只能一直往前衝。
「夫人,走了麼?」這時,阿元問我。
我凝望片刻,頷首道:「走吧。」
馭者清喝一聲,揚鞭策馬,在大路上留下飛揚的泥塵,載我遠去。
作者有話要說:那個女誡開篇第一句的事大家就別糾結了,那是魏郯腹黑,揭露女主不讀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