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傷足實在麻煩,坐在車上不能活動,雙腿麻痺得沒了知覺。偏偏馬車顛簸得很,車板上的坐墊太薄,我的屁股都要裂了。
行至午時,隊伍停下來,從人過來說魏郯吩咐歇息用食。
我被折騰得渾身不舒服,加上心緒低落,實在沒有胃口。阿元說攙我去用膳,我興致缺缺地搖頭,阿元說不動我,只好自己下車。
不料,過了一會,魏郯走了過來。
「不舒服?」他問。
我搖搖頭。
「那怎麼不去用膳?」
「早膳吃多了。」我敷衍道。
魏郯看我一眼,轉身便走。可沒一會,他又回來了,手裡拿著兩張麥餅和一隻水囊。
「我不餓。」我說。
「吃。」他把麥餅遞給我,一副不容抗拒的臉色,「今日路還長。」
我有些惱,但知道他這是好意,只得一聲不吭地接過麥餅。
麥餅是早上新做的,還挺軟。我撕下一塊放到嘴裡,嚼了嚼,一點味道都沒有。吃了幾口,我的喉嚨發乾,吞嚥有些艱難。
魏郯把水囊遞給我。
我接過水囊,「咕咕」灌下兩口。
「你的腳有傷,車上坐得疼麼?」魏郯問。
「尚可。」我說。
魏郯面色無波。
「王暉!」他向不遠處的從人道,「取三張氈子和我那褥子來!」
那從人應一聲,沒多久,抱著一堆東西跑過來。
魏郯親手將氈子疊起,最上面鋪上褥子,放到車上。
「忍耐一下,」他遞給我一隻水囊,說,「晚上到了泗縣,就能好好歇息了。」
我看著他,過了會,道:「多謝。」
魏郯看看我,卻不說話,轉身走開。
那些氈子和褥子墊著很軟,可坐可臥,的確比之前舒服多了。
隊伍走得還算快,將要入夜的時候,一斷低矮的城牆出現在荒蕪的田野那頭,軍士們點起火把,跟著車馬走入城中。
泗縣不大,屋舍都是尋常樣式。路上聽馭者說,這裡原本甚至沒有城牆,現在的城牆是動亂之後為了防止流寇劫掠才慢慢築起來的。
魏傕去年征董匡,已經把泗縣收入囊中。縣長是個黑瘦的中年人,對魏郯畢恭畢敬,當即安排下食宿,招待行旅。
下車的時候,我本想讓阿元扶我,可是魏郯走了過來,不由分說地把我抱起。
縣長和從人們都在周圍看著,我覺得窘迫,推拒道,「我自己能行……」
「哦?」魏郯掃我一眼,「你要我放你下地,扶著你跳?」
我語塞,魏郯逕自抱著我走進宅院裡。
飯食端到堂上,黍米和魚肉冒著熱騰騰的香氣,引得一路上只能吃糗糧的我暗自垂涎。
「泗縣貧敝,無以招待公子及夫人。」縣長滿臉歉意。
「飽腹足矣,有勞縣長。」魏郯面色平和。
縣長唯唯。
魏郯一邊用膳一邊問了些泗縣的民生武備之事,縣長一一回答。
我以為魏郯用過膳以後還要再與他談一會,不料,他問我吃飽不曾,我說吃飽了,他就對縣長說明日還要趕路,須盡早歇息,說罷將我抱起,往後院而去。
我又開始窘迫,縣長那半是詫異半是曖昧的臉色在腦子裡徘徊不去,當他帶著我進到房裡,看到室中絕無僅有的一張臥榻,我再也忍不住。
「我……我與阿元同寢。」我說。
魏郯把我放在榻上,神色莫測。
「水好了麼?」他轉頭,朝屋外問。
「好了,公子。」有人答道,未幾,從人提著水桶進來。
「右足伸出來,」魏郯的聲音不冷不熱,「讓我看看蹄膀。」
我:「……」
經過四日,我的腳已經快好了,魏郯的力道大些,也不覺得疼。
不得不說,魏郯算不上一個稱職的夫君,卻是個不錯的跌打郎中。我其實挺享受有人這麼伺候,所以無論對這個人有多少顧慮,我也不會諱疾忌醫。
「明日,我能自己走。」我說。
「嘩」一聲,魏郯把我的腳從溫水裡抬起,拉開水桶。
「明日的事明日再說,」他把我的腳放到另一桶冷水裡,「你這狀況,明日還不一定能下地。」
我想說我的腳真的不怎麼疼了,可魏郯的表情不容質疑。
罷了。心裡道,人在屋簷下,他說什麼就是什麼吧。
「去到洛陽,立刻就回雍州麼?」過了會,我另起話題問。
「或需要留些日子,」魏郯道,「父親還在河北與譚熙交戰。」
這話倒是引起了我多日想問的另一事:「征譚如何了?」
「嗯?」魏郯眼神頗有玩味:「夫人很關心戰事?」
這是廢話,洛陽比雍州離戰場更近,知道孰優孰劣我好決定下一步是留下來還是走人。
「家國大事,自當關心。」我彎彎唇角,誠懇地說。
魏郯看我一眼,將我的腳從水中撈起,取來巾帕:「譚軍攻到了上蔡,與父親對峙,已有一月。」
他這話的時候語氣平淡,就好像說魏傕去上蔡是要跟譚熙喝酒下棋一樣。我詫異之餘又起疑惑,此事怎麼想都讓人感到放鬆不得,可魏郯身為魏傕的長子,統軍的大將,居然還能跑去淮南?
我胡思亂想地時候,魏郯已經將我的腳擦乾,套上襪子。
從人才進來把水提走,魏安忽然從外面進來,後面跟著阿元。
「兄長,長嫂。」魏安走到我們面前,行個禮。
「四叔。」我在榻上向他還禮。
「怎麼來了?」魏郯有些訝色。
「四公子聽說夫人今日路上辛苦,過來問安。」阿元笑瞇瞇地說。
「哦?」魏郯看向魏安。
魏安有些不好意思,看向我:「長嫂,你的傷好了麼?」
我微笑:「差不多了。」這個小叔雖然常常有些奇怪的舉動,卻直率單純,魏氏的許多人裡面,我也最喜歡他。
魏安點頭:「等到了洛陽,我給長嫂做推車,長嫂就不用兄長抱上抱下了。」
我聞言,面上一哂。
「什麼推車?」魏郯睨他一眼。
魏安認真地解釋:「推車就是推車,將胡床旁邊加兩個車輪,後面加個靠背,長嫂坐在上面,阿元能推著她走。」
我瞭然。
阿元卻笑起來,道:「四公子想得好是好,可夫人腳傷已經快好了,等到了洛陽,別說走,跑跑跳跳都不在話下。」
魏安一愣:「哦……」那樣子,竟是很失望。
「歇息吧,明日還要趕路。」這時,魏郯對我說。
我點點頭。
「那長嫂要枴杖麼?」魏安仍在思索,又道,「我明日做一根三足的,長嫂拄著不用人扶……」
「明日一早就要啟程。」魏安話沒說完,已經被魏傕拎著的手臂拉出門外去。
夜裡,我和阿元睡在一起。
外面偶爾有低低的說話聲,那是守夜的軍士在交談。
我雖然在車上顛簸了一整日,此時卻入睡不得,躺在榻上不時翻身。
「夫人睡不著?」身旁,阿元問,「是傷足疼麼?」
「不是。」我說,片刻,問,「你也未睡?」
「嗯。」阿元說,過了一會,她的聲音低低,「夫人,我總在想一件事,說出來,夫人可勿惱。」
我轉向她:「何事?」
「夫人,」黑暗中,阿元似乎猶豫了一下,道,「其實,大公子很照顧夫人。」
「嗯。」我說。
「那夫人現在與大公子算是如何?夫人回了雍州,就是正經的大公子夫人了,是麼?」
我也不知道我們現在算是如何。
魏郯曾說過,如果我願意留下,仍然是魏氏塚婦。他說話算話,這一點我倒是毫不懷疑。
倘若我當初不曾來淮陽,而是離開雍州去了別的地方,因為錢財或者這樣那樣的原因又回魏府,我往臉上塗粉死充臉皮厚,也許還能再繼續當魏郯的妻子。可是現在,我已經知道了魏郯娶我的原因,魏郯也親眼看到了我與裴潛的糾葛,恐怕誰也沒有辦法若無其事了。
阿元說得對,一路上,魏郯待我不錯;而出於將來的考慮,我能繼續留在魏府當然最好。可是魏郯其人卻最是不好揣測,他為了幫裴潛連跟我假結婚都願意,誰又知道他心裡怎麼想?
或許,等到了洛陽,魏郯就會跟我說出婦的事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那個……明天恢復正常更新,呵呵……
除了淮南往北走,地勢越來越平。
由於北方戰亂,一路上,我們遇到了不少南下避亂的流民,攜家帶口,好些的有牛車,落魄的就只能靠著兩腿,一路乞食,衣衫破舊。
阿元也曾流離在外,見得這些,很是不忍心。她把自己的糗糧都施了出去,待到用食的時候,只能眼巴巴地望著我。
我把自己的糗糧分些給她,說:「流民那麼多,你以為你帶著太倉麼?」
阿元低頭擦擦眼睛:「可我看不下去,夫人,那老丈沒了婦人,還要帶著兩個小童……」
我知道她想著以前的事,又牽掛著去江南的李尚父子,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
正說話間,魏郯走了過來。
「怎麼了?」他瞥一下雙目發紅的阿元。
阿元本來就對魏郯畏懼三分,聽得這話,連忙擦擦眼睛,低頭站到一旁。
「無事。」我說,「要上車行路了麼?」
「再休息片刻。」魏郯道。
我點頭,看看站在面前的他,又問:「有事?」
魏郯在陽光下半瞇著眼睛:「無事不能來?」
我:「……」
魏郯在我身旁的一段枯木上坐下,雙目相對。說實話,我不太喜歡跟他對視。他的臉本來就有些日曬的麥色,濃眉深眸,眼底藏著銳氣,又總教人摸不清他想做什麼,讓我覺得事情全不在我的掌控之內。
我首先轉開目光。
「軍士說你這邊分了糗糧給流民?」魏郯道。
阿元縮了一下。
「嗯,」我說,「我見他們太可憐。」
我以為魏郯會像我剛才說阿元那樣說我,可他隻字不提,只問我:「糗糧還夠吃麼?」
「夠了。」我說,過了會,岔開話,「譚熙那邊,打得很凶麼?」
「但凡戰事,豈有不凶。」魏郯道,「等打完了譚熙,朝廷會發令安民屯田,彼時必無流民之事。」
先打敗了譚熙再說吧。我心裡道。面上,卻莞爾點頭:「如此甚好。」
魏郯看著我,眼睛半瞇。
那種彷彿就要被人窺破心事的感覺又來了,我裝作看頭頂飛過的一隻小鳥,轉開頭去。
天氣多日晴好,進了河南,道路平直。四日以後,一行人到了穎川。
一路上,我發現魏郯似乎並不著急趕路。能夠到郡縣裡走上一遭,他就絕對不會為了省去費時的應酬而宿在鄉邑。而每到一郡一縣,魏郯也會跟當地長官細談,政事百務,態度謙和;而那些長官也頗為受用,賓主皆歡。
穎川是個大郡,人傑地靈,出過許多望族。正是由此,此地多豪強,養部曲築高牆,即便經歷亂世,穎川也並沒有像別處那樣荒蕪蕭敗。
穎川的郡守姓范,名悅,先帝時就在任。
此人在我看來很懂審時度勢。先前何逵亂政時,天下聯名討逆,范悅默不作聲。後來譚熙與董匡相爭,范悅表面投了董匡,要錢要糧通通奉送,卻與董匡背後虎視眈眈的魏傕暗通款曲。
後來董匡三子爭業,魏傕乘勢進攻,一月之內將大半河南收歸朝廷。站穩腳跟以後,魏傕換掉了多數郡守,范悅卻毫髮不動,魏傕甚至把他的幾個兒子都提拔為官。
有了這般淵源,魏郯來到穎川,自然不會受虧待。
才入城,范悅就引著百十人的穎川父老在城門迎接。我出來這麼些日子,第一次見到這樣的陣式,不禁坐在車上與阿元面面相覷。
魏郯倒是淡定得很,我聽到他與范悅一句一句的對話,從容不迫。
一番見禮,范悅把一行人帶到了他的府邸,他特地把家中的後園騰出來,安排魏郯歇宿。
先前我一直坐在車上,等我下車時候,范悅看到我,明顯地愣了一下。
「夫人蒞臨,蓬蓽生輝,先前竟不曾拜見。」范悅上前來一禮。
「內人足上有疾,行路不便,公不必多禮。」魏郯道。
范悅含笑,轉頭問旁人屋舍膳食準備齊全不曾,旁人答道早已齊備。范悅拱手邀魏郯和我入宅歇息。魏郯還禮,並不推辭,讓阿元扶了我,一併入宅。
穎川確實是穎川,范悅家的後園,比淮陽裴潛的整個府邸都大。屋舍寬敞,花木盛放,間以亭台曲水點綴,看得出范悅是個講究的人。
洗漱更衣之後,范悅在堂上設宴。飯菜很是可口,我甚至見到了一些幾年都不曾嘗到的長安小點。
范悅很健談,頗具世家大族侃侃雄辯的其度、除了穎川,他與魏郯聊了好些天南地北的事,甚是其樂融融。言語之間,他提及從前曾與我父親同朝,還見過我的兩個兄長。
「傅公與兩位公子皆乃當世棟樑,只可惜良木易折。」他看起來惋惜而悲痛。
這種話我聽得太多,早已經習慣了。
「逝者已矣,范公感念,先人亦有知。」我配合地露出感慨的微笑,轉眼,看到魏郯瞅著我,似笑非笑。
范悅頷首,面色寬解。接著,話題另開,說到時下的戰事,范悅甚至知道了魏安在淮陽射死了梁衡。
「久聞四公子聰穎高才,淮陽一箭,名震四方。」他笑容可掬道。
魏安冷不防被誇一下,臉上有些不自在,看了魏郯一眼。
「范公過譽。」他頷首,淡淡道。
飯菜飽食之後,范悅又命人盛酒,笑著對魏郯舉杯道:「穎川人最是講究養生,飯至八分飽之後方得飲酒。悅家中自釀的青梅酒,解乏鎮暑,敬公子一杯,聊為接風。」
魏郯亦微笑,舉杯相對,一飲而盡。
這時,范悅向外面道:「怎無樂舞助興?」
只聽外面有女聲溫婉齊應,幾名家人忽而執燭而入,將堂上的燈盞增添些許。又聽腳步窸窣接踵,八九樂伎魚貫來到堂上。
「家伎技藝不如長安,只有些管絃歌舞,奉與公子及夫人觀賞。」范悅道。
「范公客氣。」魏郯道。
待樂伎坐定,一名歌伎來到堂上,彎眉明眸,口唇塗脂。樂聲奏起,她緩緩擊節,啟唇歌唱。
她的聲音溫柔又悠長,即便我這樣從小見過無數筵席的人也承認,那是難得的好嗓子。她唱的是一首淮南名曲,詠風頌物,柔情款款。
我瞥向魏郯,他手裡拿著酒杯,時不時抿一口。
歌伎一曲罷了,我以為她就要退場,可是她卻只退到一旁。樂聲又起,這時,一陣珠玉琳琅之聲叮叮清脆,香風暗送,我朝門口望去,心中忽動,好一位美人。
那女子髮髻層疊高綰,身著長袖舞衣,裙似荷葉,襳髾繽紛,動靜之間,如仙女落凡。歌伎繼續再唱,女子和歌起舞,低眉抬眸,嬌羞不勝。盈盈目光,全數送往魏郯案前。
我看著那婀娜身姿和雲鬢嬌唇,面上含笑,輕輕抿下一口酒。
酒足飯飽,燭影搖紅,堂上無論侍婢家伎,個個妙齡美貌。
范悅這廝,真拿我當死人。
「夫人,范悅這是何意?」回到房中,阿元有些憤憤。
「什麼何意。」我坐到榻上,自己斟了一杯茶,喝下去。范悅的青梅酒對那些男人不算什麼,對我卻頗有些勁頭。方纔我不過飲了兩三杯,已經覺得有點上頭了,魏郯見狀,就讓阿元送我回來。
「那些家伎!」阿元道,「一個個都盯著大公子,像母雞發情……」
「小聲些。」我嗔視阿元一眼,示意外面。
阿元不服氣地去把門關了,又看向我:「夫人,大公子若是納妾怎麼辦?」
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乳母有一回對我說,過天下有兩樣事是攔也攔不住的,一件是老天爺下雨,一件是女子嫁人。母親在旁邊聽到,卻說,錯了,還有一件,男人要納妾也是攔不住的。
我當時聽不懂,後來看多了也漸漸懂了。食色性也,男子們誰不想著嬌妻美姬左擁右抱?納妾這回事,在他們看來是極其平常的。就拿我父親來說,家中除了我母親,還有三名妾侍。這在長安已經是節儉了,裴潛的父親,在裴潛十歲的時候就給他添了第八位庶母。
我曾經揪著裴潛的衣領說,如果你敢納妾,我就把你休了。
裴潛苦笑說,不敢,我看中的都是悍婦,家裡有你一個就夠了……
剛被茶水壓下去的酒氣又有些上來。如今我跟裴潛不成了,對別人,就更是不能底氣十足地說什麼不許納妾了吧?特別是魏郯,我願不願意與他何干,沒準到了洛陽,我就要先被他出婦了呢。
「夫人……」阿元見我不回答,埋怨地跺腳。
「怎麼辦?納就納吧,送上門來的美人,不要是傻瓜。」我又倒一杯茶,一邊灌一邊說。
「你不惱?」阿元疑惑地看我。
「什麼惱?惱什麼?」我頗不能耐煩,瞪她。
門上忽然傳來叩門的聲音。
「何人?」阿元問。
「長嫂。」是魏安的聲音。
阿元開門,魏安進來。剛才魏郯不許他飲酒,他看著我,臉白白淨淨的。
「四叔,何事?」我問。
「兄長讓我來同長嫂說一聲,他與郡守有事商量,遲些再回來。」魏安說。
「如此。」我笑笑,心裡明鏡似的。有事商量,就是商量送美人的事吧?至於遲些回來……我看看屋內那張四平八穩的大榻,商量得順利的話,他今夜就是不回來睡了。
哦不,他本來就是不跟我睡一起的。
這下可算名正言順了。
作者有話要說:我指天發誓,我絕對是想寫多點的!可是今晚要外出……所以,掩面~
明天還要上班,大家今晚要節制哦~
我更衣洗漱躺到榻上,順著酒勁閉上眼睛。
可不知為什麼,腦仁裡像是塞滿了莫名其妙的東西,暈暈脹脹,就是入睡不得。模糊中,我聽到門響,有男人低語的聲音,像是魏郯……
魏郯!
我一下睜開眼睛。
魏郯就在不遠處,正從茶壺裡倒出一杯水。見我坐起來,他怔了一下:「你還未睡?」
我看著他,好一會,問:「你怎麼回來了?」
「嗯?」魏郯喝一口茶,看看我。
「何意?」他放下茶杯走到榻旁,不緊不慢,「我不能回來?」
我語塞,知道自己這話的確沒頭沒腦。
魏郯見我不說話,道:「睡吧,明日還要趕路。」說罷,轉身要走開。
我心中一動,出聲道:「等等。」
魏郯回頭。
我看著他,片刻,咬咬唇:「我有話跟你說。」
火苗在案頭的油燈上靜靜燃著,我和魏郯對隔案對坐。
二人面前的茶杯裡盛著剛斟好的茶水,魏郯拿起茶杯抿了一口,我沒有動,心裡想著措辭。
從酒宴上回來,我就一直覺得胸中有口悶氣。
我一向不喜歡被情緒左右,可是這回,我不太明白這氣從何來。阿元說的納妾麼?剛才在榻上閉著眼睛想來想去,我終於有了答案。
不是納妾不納妾,是范悅那老匹夫太囂張。他當著我的面讓家伎勾引丈夫,再大度的婦人也會惱怒。還有一層,我眼下的處境,圖安穩也好,圖財也好,我必須要待在雍都;而無論從哪裡看,最好不過的就是繼續做大公子夫人。
要繼續做大公子夫人,我就不能被休,尤其在如今這美色當前之時,更要抓緊。
「不是有話要同我說麼?」魏郯把茶杯放下。
「嗯。」我輕輕點頭,看著他,「夫君曾說過,你我婚姻乃權宜之計。」
魏郯的目光頓住,看向我,不辨喜怒:「嗯。」
我豁出去了:「丞相許我嫁入君家,看中的乃是傅氏名聲,可對?」
魏郯指頭輕輕轉了轉茶杯:「夫人若這麼想,也對。」
這就算承認了,我鎮定地莞爾:「不知丞相如今可滿意?」
「全靠夫人,如今士人歸附,新朝穩妥。」
我暗自吸一口氣:「如此,我還回雍都,行麼?」
魏郯眉頭一動。
「且聽我說完!」我怕我說得不夠清楚,反引他錯想,忙道:「我是覺得,你我反正已經成婚,如今又一同從淮陽出來,我再走開,你還要與家中解釋,更是麻煩。你我不若且將這夫妻做下去,我操持家務一向盡心,你是知道的;你在外之事,我也仍像從前一樣必不干預,如何?」
魏郯看著我,目光逼人,我幾乎不敢直視。
「方纔那句,再說一次。」少頃,他開口道。
我愣住,想了想:「你在外之事,我也仍像從前一樣必不干預……」
他打斷:「前一句。」
「我操持家務一向盡心……」
「再前。」
「你我不若且將這夫妻做下去……」我覺得我的聲音越來越小。
魏郯看著我,卻彎起嘴角笑了起來。
「繼續做夫妻?」他拿起茶杯飲一口茶。
「嗯。」我的心懸得越來越高。
魏郯放下茶杯,眸光深如潭底,緩緩道:「你剛才喚那聲夫君,我許久不曾聽過了。再喚一次?」
我訝然,下意識地張張口,那兩個字卻在喉嚨裡卡了一下。
那眸中似乎有什麼微微斂起。
我連忙道:「夫……」
「我去洗浴。」魏郯淡淡道,從榻上起身,走出門外。
我有點怨我自己不爭氣,不就是「夫君」兩個字麼,剛才要是順順利利叫出來,我說的事也就該成了吧。現在可好,魏郯讓我繼續留在下,已經算是不計前嫌,我卻連個叫一聲「夫君」的面子都不給。想著想著,一轉念,我又覺得事情不能這麼看。我忐忑什麼?我可是堂堂正正成婚的塚婦。家世名聲擺在那裡,底氣十足,即便出婦,魏氏也要背個恩斷義絕的罵名,我剛才那麼說已經很給面子了……
想來想去,有件事實在磨人。魏郯究竟答應沒呢?
我躺在榻上,又是一陣翻來覆去。
門被推開的聲音傳來。
「大公子……」那是阿元的聲音。
「今夜我與夫人同寢,你去隔壁廂房。」這是魏郯的聲音。
我一個激靈睜開眼睛。
同寢?
魏郯已經走進來,身上穿著單衣,頭髮上還殘餘著水汽。
「你……」我見他過來,有些發怔。
「往裡面躺一些,」魏郯把枕頭拿起,「你把兩人的地方都霸了,我怎麼睡?」
「你,」我有些結巴,「你為何要與我同寢?」
魏郯坐下來,一手支著榻,轉頭看著我:「既是夫妻,便該同寢。對麼?夫人。」
「夫人」兩個字從他嘴裡說出來的時候,嗓音特別低沉。我望著那張臉,只覺瞳仁中的神采似藏著什麼,閃爍而魅惑。
我想反駁,卻反駁不得。
心「咚咚」地跳,簡直又喜又憂。
喜的是魏郯答應了,憂的是這混蛋要跟我睡在一起。
繼續做夫妻的話是我說的,我不能趕他出去。我防備地盯著他,扯起被子,也不管夏夜會熱出汗,裹在身上,躺下。
魏郯也不管我,一口吹滅了榻旁的燈火。只聽榻上的木板「咯」地響了一下,我能感覺到一樣沉重的龐然大物臥在了我的旁邊。
「睡這麼裡面做什麼?出來些。」黑暗裡,魏郯的聲音很近。
「不出,嗯……熱。」我說。
「熱還蓋被子?掀掉。」
「啊……你掀就掀了,手過來做什麼?」
「夫妻就要這樣,睡得跟牛郎織女似的叫什麼夫妻。」
「你身體也貼過來了……」
「我手不夠長,身體不過來就抱不住你了。」
「誰要你抱……啊,你的臉上有鬍渣……」
「別動!」魏郯忽然低低道。
我突然停住,不再掙扎。
我能感到自己的腿根上傳來堅硬的牴觸。
魏郯貼得很近,他的鼻息噴的耳旁,我的整個面頰都熱了起來。「阿瑾……」他的聲音喃喃,帶著男子特有的氣息,心底像被什麼爬過,酥酥軟軟。忽然間,我意識到他的手正伸向我的衣服底下。
「不許過來!色鬼!」
「嘶!別踢……你這女子!」
「啊啊!」
最後那聲是我叫的,叫得很大聲,因為我的腳又崴了。
范悅老匹夫不厚道,他家的榻也同樣不厚道。好好的榻,加個什麼雕花圍欄呢?圍欄的空隙還大,我慌神躲魏郯的時候,右足勾到了圍欄,魏郯一扯,只聽「卡」一聲,圍欄斷掉一根,我的腳也再次受了傷。
魏郯半夜裡把從人叫起來燒水取藥,又開始給我揉搓傷足。
「啊……」我疼得眼淚都快掉下來。
「忍著。」魏郯道,「力氣倒挺大,怎不把另一隻也崴了?」
「誰叫你要抱我!」我瞪他,「不是你作弄,我怎會把腳伸去那些地方……啊!」
魏郯把我的腳放進溫水裡,勾著唇角低聲:「小聲些,怕人聽不見?」
我這才發現從人都在一旁,方纔的言語落在他們耳朵裡面,各自臉上帶著曖昧的笑。
我窘然,不再出聲,只想給眼前那張暗笑的臉印上個腳印。
處理過之後,我的右足又裹成了一個蠶繭,被魏郯吊在幔帳上。
再躺下,魏郯仍然抱著我,但已經不鬧了。開始的時候我還忐忑,心想這個流氓最會乘人之危了。可是他毫無動靜,只將手臂環著我,未幾,我聽到均勻而沉厚的呼吸聲。
夫妻?我想起以前在萊陽,韓廣也是每日這樣與我同寢。
將來也要這樣?
……有一件事。剛才我提了我的要求,可魏郯沒提他的……
算了,不提最好。
我胡思亂想中,漸漸墮入夢鄉……
隔日一早,我醒來,魏郯已經穿好衣服站在榻前。
「醒了?」他的聲音帶著晨起的低啞,「穿衣,半個時辰之後上路。」
我應一聲,想擁著被子坐起身來,卻使不上力。幔帳跟著傷足晃得吱吱響,我就是坐不起來。
旁邊傳來魏郯的低笑聲,他過來,在榻邊坐下。
「要幫忙?」他看著我。
「要。」我點頭。
「少了兩個字。」
我:「……」
看著他的眼神,我想了好一會才想起來少了哪兩個字。
「夫……嗯,夫君。」我有些生硬地說。
魏郯嘴唇彎起,轉向傷足,將上面的結拆開。
我看著他動作,心裡不住地回想我昨晚是不是說錯了什麼,這人為何把一個稱呼死揪著不放?
魏郯把我的傷足放下,又扳住我的肩膀,拉著我坐起來。
被子從身上滑下,我的單衣露出來。
魏郯的目光忽而在我的脖頸下停住。
我一怔,順著看去。只見衣帶不知道什麼時候鬆了,衣領低低地拉開,露出一片雪白的起伏……我登時臉紅,連忙把衣領掩緊。
「穿上衣服,收拾收拾就該上路了。」魏郯眼睛帶笑,面上卻一本正經。
「阿元!」他把我放開,朝屋外喊道。
「在。」門開,阿元小心翼翼地探進來半個腦袋。
「服侍夫人更衣。」魏郯吩咐道,起身走開。
洗漱之後,吃了些東西,魏郯進來,問我收拾好沒有。
我說話了,他就把我抱起,走出門去。
范悅領著家人都在堂上,看到魏郯出來,又看到他懷裡的我,表情微僵。
不知道為什麼,我竟是心中大慰,並且從所未有地覺得眾目睽睽之下被人這麼抱著,乃是一件趾高氣揚的事。
「多謝范公款待,我等叨擾多時,就此告辭。」魏郯對范悅道。
范悅含笑:「寒舍粗鄙,招待不周,大公子勿嫌怪才是。」說罷,他看向我,「昨夜聞得夫人足疾復發,不知安好否?夫人若不嫌棄,穎川亦有良醫,留下養傷亦是大善。」
「多謝范公,不過小傷,幾日便可痊癒。」我笑笑,聲音柔婉,毫無歉意,「恕妾行走不便,竟不能行禮。」
范悅道:「夫人言過,老夫豈敢受禮。」
車馬從人早已列隊齊備,一番寒暄,范悅領著眾人又送到門前。
他們行禮的時候,我瞥見昨夜那舞伎立在范悅妻子的身後,低眉之間,杏目顧盼,容色嬌美。
呵,真可惜呢。
我昂著頭,順著魏郯的臂膀坐上馬車。
作者有話要說:又指天發誓,裴潛這個名字是我嘔心瀝血翻查字典拼湊到的,絕沒有想到過什麼諧音啊T-T
嘻嘻,昨天篩子來通知,說這文可以上官推呢~所以暫且不入V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