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語書年 正文 第21章 淮陽
    賊眾被裴潛帶來的軍士打退,激戰一場,眾人在路旁就地休整。

    府兵傷了幾個,所幸無人喪命,有人正給他們包紮。馬車被賊人使了絆馬索,拉扯的兩匹馬都摔傷了腿,車廂也壞了。

    魏安方才被府兵護衛著,毫髮未傷,此時又鎮定地坐在牛車上擺弄他的木件,不時抬頭瞥瞥這邊。

    我坐在路旁的大石上,面前,裴潛一直站著,身上的青袍修長。

    許久不見,他的身形壯實了許多,不再是當年那個臨風詠賦的單薄少年。他的腰間懸著劍,眉宇也寬了些,儒雅依舊,卻多了幾分殺伐之氣。

    我曾設想過我和裴潛再見面會是什麼樣子。

    他娶新婦的時候,我覺得我會對他又抓又撓罵他負心,然後沒出息地求他娶我;我嫁去萊陽的時候,我覺得我會撲上去痛哭一場,然後沒出息地求他娶我;而五年之後,當現實與時光磨滅了所有幻想,我已經不再去思考這樣的問題。

    就像現在,我面對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有人正向裴潛稟報賊眾傷亡,裴潛聽著他說話,好看的雙眉微微蹙起。他沒有轉身也沒有走開,時不時問些話,聲音清澈,正如長久在夢裡徘徊的那樣熟悉。

    說完了話,那人走開,裴潛再度轉過頭來。

    「飲些水麼?」他問我。

    我搖搖頭。

    「用食麼?」

    我搖搖頭。

    「還害怕?」

    我沒有表示。

    裴潛微微彎腰,看著我,片刻,輕聲道:「阿瑾,說話。」

    我望著那雙眼睛,仍然不開口。

    裴潛低低地歎了口氣,直起身,回頭對一名軍士道:「收拾車駕馬匹,回淮陽。」

    那軍士應下,轉身傳令。

    我吃了一驚,看他們的架勢,是要帶上我們一起走。

    「我……我不去淮陽!」我心急之下脫口而出,聲音澀澀的。

    裴潛看向我,苦笑:「我以為你再也不出聲了。」

    我咬咬唇,心知被他破了功,有些懊惱。

    「我不去淮陽。」我重新說一遍。

    「不去?」裴潛臉色平和,「你看看護衛你的兵卒,有幾個不帶傷,此去雍都最快也要八九日,他們走得了麼?若再遇上些匪徒,又當如何?」

    我被他問住,一時語塞。我想堅持,卻不得不承認裴潛的話沒有錯。心狐疑不定,臉色也跟著陰晴莫辯。

    「還有什麼話要問麼?」裴潛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道。

    我猶豫一下,瞅著他:「你怎會在此?」

    魏傕伐譚熙,兵力只有對方的一半。天下割據,各路豪強之間虎視眈眈,魏傕一方面顧忌寡不敵眾,一方面有顧忌後方無人,於是,東南的吳璋就成了魏傕的結盟首選。魏傕與吳璋約定,吳璋出兵五萬,與魏傕共同伐譚,事成之後,淮水流域盡歸吳璋。

    吳璋在淮陽擁兵二十萬,倚仗山澤天塹,本是一塊難嚥的骨頭。這五萬兵馬,對於魏傕來說其實只能算個零頭,但是這樣一來,他就可以把背後的包袱交給吳璋,讓他牽制荊楚蠢蠢欲動的梁充。

    於是,魏吳交界的淮南成了兩軍共守之處。

    而裴潛,是吳璋駐在淮南的主將。

    他對我說這些的時候很耐心,毫無保留,就像我從前問他問題的時候一樣,他說完了,就看著我,用眼神詢問我聽懂沒有。

    若在從前,我會想七想八,拿些全不著邊際的念頭來煩他。可是現在,我聽完以後,默默地點點頭,不再說話。

    馬匹換上了好的,車廂壞了半邊,但還能走。

    我就坐在這樣的馬車上,滿腹心事,顛顛簸簸地去了淮陽。

    淮陽是淮南郡的郡府所在,也是我在淮南看到的唯一還像個樣子的城池。因為戰事的關係,這裡除了民人,街上到處能見到拿著武器的軍士,見到人馬來到,紛紛讓開道路。

    穿街走巷,裴潛把我安置在城中一處安靜的宅院裡。

    「前面挨著的就是我的府衙,你且歇息,我去去就來。」他對我說。

    我頷首,沒看他的臉。

    裴潛沒再說什麼,轉身走開了。他的腳步聲消失在門外,卻在我的耳畔延續了很久。

    「夫人……」阿元看著我,滿臉擔憂。自從見到裴潛,她和我一樣心緒不定,在路上的時候就欲言又止。

    我知道她想說什麼。裴潛怎麼會突然出現,我們到了這裡之後又該如何?可我現下的心思也一樣渾渾噩噩,要想的東西太多,反而不知從何說起。

    轉眼,我看到魏安立在庭院裡,手裡拿著他的木件。

    我開始後悔帶他出來。剛才遇襲,要是魏安有個三長兩短,我就真的不用回去了。

    「長嫂,我們要留在此地麼?」見我走過來,他問。

    我點頭:「許多府兵受了傷,馬車毀壞,暫且上不得路。」我看他神色,溫言道,「四叔莫怕,淮陽也有朝廷兵馬,回程時只消多派人手,必不會再有遇襲之事。」

    魏安搖頭:「我不怕。」

    我當他是少年逞強,笑了笑。

    魏安望著我:「真的,那些毛賊打不過兄長的軍士,別看我們這邊傷了幾個,可他們被斬殺了十餘人。」

    這我倒沒仔細看,想來當時被突然出現的裴潛震傻了。

    「哦?」我看著魏安認真的樣子,忽然來了興致,「你怎知他們是毛賊?他們可有箭有刀呢。」

    「箭都是粗製的,有的箭頭還是石塊;刀大多是鄉人的柴刀,打不過兵刀。」他皺皺眉,「長嫂,兄長的軍士真的很強,即便無人來救,我等也不會有閃失。」

    我正尋思著該怎麼給這個小叔子解釋裴潛,他提起這茬,倒是正好開口。

    「四叔,」我說:「方纔來救的那位將軍……」

    「是季淵公子。」魏安道。

    我沒想到他一下說了出來,愣住:「你認得他?」

    「認得。」魏安的表情淡淡:「我在長安時,他曾到家中邀兄長騎馬。」

    我驚詫不已。

    裴潛竟與魏郯相識,我怎麼不知道?

    「他們……」我頓了一下,覺得要說得再清楚些,「我說的是夫君與裴將軍,交情很好麼?」

    「不知,」魏安道,「我只在宅中見過兩三回。」

    我看他眼神閃爍,片刻,問:「四叔還知道什麼?」

    「季淵公子是長嫂以前的未婚夫。」

    我的額角又開始發脹。

    在這個小叔眼裡,我已經沒有什麼秘密了,甚好。

    裴潛走開以後,許久也沒有再出現。

    他給我安排的宅院不錯,雖不大,卻乾淨舒適。府兵們被安置去了別處,裴潛另派了軍士守在宅院外,人影綽綽。

    我的屋子,進門可見一案一榻。

    案上有壺有杯,壺裡的水還是熱的。我開了壺蓋來看,裡面泡的是槐花,還有蜂蜜的味道。

    榻上有幾本書,我翻了翻,都是些志怪的小經。

    許多年過去,我喜歡什麼,裴潛仍然記得清楚。

    我感到有些累,走到內室,在臥榻上躺了下來。

    榻上的褥子很軟。奇怪的是,當我閉上眼睛,頭腦昏昏沉沉,有件事卻格外清醒。

    魏安說,魏郯和裴潛在長安的時候就認得了。

    魏吳結盟,裴潛在淮南的事,魏郯不可能不知道。

    那麼……

    「……夫人亦知曉,我與夫人婚姻,乃出於權宜……」魏郯的話驀地迴響在心頭。

    當時聽到的時候我覺得驚詫,現在卻越來越覺得耐人尋味。

    魏郯是故意的麼?他知道裴潛在這裡,所以讓我來淮南?

    那裴潛呢?他今天出現的時候,掀開車幃就喊「阿瑾」……

    許是精力耗費太多,這一覺我睡得很沉。當我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屋裡很暗,我的身上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層薄被。

    我拉開被子,起身下榻。待我推門出去,只見庭院裡燈火寥寥,阿元他們不知道去了哪裡。

    「醒了?」一個聲音從廊下傳來,我望去,卻見裴潛正坐在階上,那姿勢,似乎待了很久。

    「嗯。」我答道。有一瞬,我仍然以為自己在做夢,可是感受到涼涼的晚風和燈籠下裴潛疲憊的神色,我覺得這是真的。

    「餓了麼?我帶你去用膳。」見我不說話,裴潛又道。

    我沒答話,卻走過,隔著廊柱看他。

    「裴潛。」

    這聲音出來的時候,我能感覺到他明顯怔了一下。

    我幾乎從未稱過他的全名。張口的時候,我有些猶豫,可還是叫了出來。這般情勢,我刻意地想同他拉開些距離。

    「嗯?何事?」他沒有異色,仰頭看著我。

    我咬咬唇,道:「白天的時候,我曾問你怎會在此。」

    裴潛笑笑:「我不是答過了麼,魏吳結盟……」

    「不單是此意,」我打斷,看著他,「你去救我,並非過路。你早就知道我會來,對麼?」

    作者有話要說:告訴大家一個不好的消息,存稿用完了……

    風在耳邊輕拂,夏蟲低鳴。

    我等著裴潛說話,他卻只看著我,好一會,浮起無奈的笑:「我正愁如何說起,你倒提了起來。」

    心像被什麼觸了一下,我盯著他。

    「坐著聽還是立著聽?這話說起來不短。」裴潛拍拍身旁的石階,過了會,從身上脫下裼衣鋪在石階上。

    我皺眉:「不用你的衣服墊……」

    裴潛斜眼一睨,我嘴邊的話突然嚥了回去。

    當我在那墊著裼衣的台階坐下的時候,心裡不是不鬱悶的,過去多少年了,怎麼還會這樣習慣地被他一個眼神堵住話頭。

    「今日我是特地去追你的。」裴潛一點彎也不繞,道,「孟靖上月就曾來信,說你會來淮南。我不知你何時來,一直等候。月初我有事去了揚州,幾日前才得知你已經在路上,急忙返來。」說著,他舒一口氣,雙目中浮起溫潤的神采,「幸不曾耽誤。」

    他沒有否認他與魏郯相識,可等他把事情一五一十的說出來,我的心情已經不能用驚訝來形容了。

    裴潛自幼習劍,雖然以文采成名,卻一直對武事興趣高昂。

    這我是知道的,不過,我不知道先帝在官宦子弟中拔擢少年羽林郎的時候,裴潛也曾經報名。

    這事他不僅瞞著我,也瞞著家人。教場比試那日,他特地在臉上畫了粗眉貼了假胡,教人認不出來。

    比試的前幾場,裴潛很順利,可就在要過關的最後一場,他輸了。

    打輸他的人,就是魏郯。

    這一戰打得激烈,裴潛雖敗,卻因此結識了魏郯。二人雖見面不多,卻相互欣賞,常常比試劍法。

    後來,天下罹亂,魏郯追隨父親征戰,而裴潛祖籍揚州,舉家避亂回到故土。

    二人再見的時候已經是魏郯定都雍州以後。魏郯出於形勢的考慮,一向與吳璋和好,一次,裴潛受命去雍州見魏傕,與魏郯見了一面。他說我在萊陽,求魏郯把我帶出來。

    魏郯一口答應。後來,他也真的做到了,他用的方法,就是娶我。

    「他一直想尋空隙送你出來,可一直出征在外,我這邊又因事拖延,故而只得暫將你留在雍都。直至夏初,孟靖來書與我商議,方才將此事敲定。」裴潛看著我的神色,說,「阿瑾,此事牽扯要緊,孟靖不與你說,也有他的考慮。」

    我坐在階上一動不動,也沒有說話。

    腦子裡回想起許多東西。

    「……夫人若願意留下,仍是魏氏塚婦;若覺留下無趣,亦可離去。一切全憑夫人意願……」他那夜對我說的話猶在耳邊。

    魏郯對我若即若離的樣子,他與我相處的那些夜晚……

    枉我還自以為身世了得,枉我還每日為夫妻之事苦惱,其實一切一切,不過是他們的安排。我的「夫君」不是不近女色,也不是為舊情守身如玉,而是我在他眼裡,根本與「妻子」二字不沾邊。

    我又想到他手下的府兵,如果我不回去,魏郯只消讓他們弄一具面目全非的屍體回去,說我死於流寇之手,我從此以後就與魏氏再無瓜葛了吧……

    「知道了。」沉默許久,我低聲道。言罷,看向裴潛,「如今我出來了,你欲如何?」

    裴潛深吸口氣,看著我,深邃而懇切,「阿瑾,我們重新開始,好麼?」

    他的話語很輕柔,就像許久以前,他摟著我在我耳邊呢喃的語調。

    可就像石子落在結了冰的湖面上,激不起半點漣漪。

    「開始?」我悲涼地淺笑,「從何處開始?你娶婦那日還是我嫁去萊陽那日?」

    裴潛的臉色一下變得緊繃:「阿瑾……」

    「是你說要與我白頭偕老,是你說會等我,可你父親來退婚的時候,你在哪裡?」我的聲音發抖,「我哭著去找你的時候,你在哪裡?你連來見我一面向我解釋一句都不肯,我想你想得發瘋,為了見你,我甚至不顧臉面去街上看你娶婦……」話語間,我的喉嚨卡得發疼,淚水早已模糊了眼睛,「如今我家毀人亡任人擺佈,你說重新開始……裴潛,我該感恩戴德麼?」

    「不!」裴潛斷喝,他看著我,泛紅的眼睛裡滿是沉痛,「阿瑾,我從不曾忘記你,我……」

    「你想說有苦衷是麼!」我咬牙擋開他伸來的手,一抹淚水站起來,盯著他蒼白的臉,「你我早已結束。」

    「阿瑾……」身後傳來裴潛焦急的聲音,接著,他一陣猛咳。可我已經不想再看他,逕自跑進屋子裡「砰」一聲用力把門關上,彷彿要把那令人失態的一切都隔絕。

    身體在隱隱發抖,我背靠著門扇,哽咽著深深喘氣,眼淚不可抑制地奔湧。

    「……公子!」這時,外面忽然傳來人聲,聲音驚惶,「來人幫手!快去請郎中!」

    郎中?我愣了一下,待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響起,連忙開門。

    方纔的台階上,裴潛正被人抱起,雙目緊閉,四肢無力地垂下,竟是不省人事。

    屋子裡藥氣瀰漫。

    郎中給榻上的裴潛把過脈之後,轉過頭來。

    「郎中,公子身體如何?」戚叔走過來,向他問道。

    「無大礙了,傷口已經縫好,敷了藥。」郎中將用具收起,放入隨身的布包。罷了,他皺眉看向戚叔,埋怨道,「我早說過舊傷未癒,騎馬不可頻繁。諸公可曾聽進去?下回再這樣,我是不敢治了!」

    戚叔連聲應承,又謝了幾聲,把臉色不豫的郎中送出門。

    我在一旁看著他們,淚水早已經干了,臉繃繃的。

    戚叔走到榻旁,看看仍舊沉睡的裴潛,片刻,又看看我,長長地歎了口氣,搖頭:「真冤孽。」

    我低頭。

    戚叔是裴家的老僕。他侍奉過裴氏的三代主人,深得信賴。裴潛出世以後,他專司裴潛的起居行止之事,是裴潛最親近的人之一。

    我和裴潛都是戚叔看著長大的。對於我們而言,他是個嚴慈並立的長輩,有時我和裴潛鬧彆扭,還會去找戚叔評理。在裴府,我最熟悉的人是裴潛,第二熟悉的卻不是他父母,而是戚叔。

    「他……」我的聲音低低,「怎會有傷?」

    「半年前,公子肋下曾中箭。」戚叔倒了一杯茶,放在我面前,道,「傷得挺重,幸虧救治及時才撿回命來。」

    我怔怔地望著榻上的裴潛。

    白日裡從郊野到淮陽,他騎在馬上風塵僕僕,誰想竟是個重傷剛愈之人。再想他之前說我在雍州的時候,他「因事拖延」,那事就是受傷麼?

    「女君啊……」戚叔看著我,忽然紅了眼底。

    「你勿怨公子。」他抬起袖子擦擦眼睛,道,「我知道女君心裡苦,可是女君,公子也苦啊。那時情勢女君是知道的,裴氏上下兩百多口人,主公也是無法。主公決意退婚之時,公子無論如何也不肯,主公一狠心,命人將他捆起來,親自去了府上。事後,公子要去尋你,也是主公把他軟禁起來。公子不吃不喝,才幾日過去,人就瘦得沒了神氣,最後是夫人要在他面前撞柱子尋死,他才開的口。」

    「女君不知道公子這些年過得多沉鬱,他從不曾開懷笑過,年紀輕輕,眉間都擰出了痕。即便是新婚之時,公子與新婦拜了堂,卻轉身睡去了書房,惹得親家差點翻臉。及至長安生亂,公子舉家避往江南,新夫人故去……」

    「故去?」我聽到這兩個字,抬起頭來。

    戚叔頷首,「唉」了一聲,道:「新夫人本身體羸弱,長安到揚州路途漫漫,她發了一場急病就去了。」

    我看著他,睜大了眼睛。

    戚叔聲音低低:「女君,主公也常勸公子再娶,可公子應一聲也不肯。他這些年獨身一人,為的就是等女君回來。」

    作者有話要說:突然覺得把小魏和小裴寫得有點基情……

    風在耳邊輕拂,夏蟲低鳴。

    我等著裴潛說話,他卻只看著我,好一會,浮起無奈的笑:「我正愁如何說起,你倒提了起來。」

    心像被什麼觸了一下,我盯著他。

    「坐著聽還是立著聽?這話說起來不短。」裴潛拍拍身旁的石階,過了會,從身上脫下裼衣鋪在石階上。

    我皺眉:「不用你的衣服墊……」

    裴潛斜眼一睨,我嘴邊的話突然嚥了回去。

    當我在那墊著裼衣的台階坐下的時候,心裡不是不鬱悶的,過去多少年了,怎麼還會這樣習慣地被他一個眼神堵住話頭。

    「今日我是特地去追你的。」裴潛一點彎也不繞,道,「孟靖上月就曾來信,說你會來淮南。我不知你何時來,一直等候。月初我有事去了揚州,幾日前才得知你已經在路上,急忙返來。」說著,他舒一口氣,雙目中浮起溫潤的神采,「幸不曾耽誤。」

    他沒有否認他與魏郯相識,可等他把事情一五一十的說出來,我的心情已經不能用驚訝來形容了。

    裴潛自幼習劍,雖然以文采成名,卻一直對武事興趣高昂。

    這我是知道的,不過,我不知道先帝在官宦子弟中拔擢少年羽林郎的時候,裴潛也曾經報名。

    這事他不僅瞞著我,也瞞著家人。教場比試那日,他特地在臉上畫了粗眉貼了假胡,教人認不出來。

    比試的前幾場,裴潛很順利,可就在要過關的最後一場,他輸了。

    打輸他的人,就是魏郯。

    這一戰打得激烈,裴潛雖敗,卻因此結識了魏郯。二人雖見面不多,卻相互欣賞,常常比試劍法。

    後來,天下罹亂,魏郯追隨父親征戰,而裴潛祖籍揚州,舉家避亂回到故土。

    二人再見的時候已經是魏郯定都雍州以後。魏郯出於形勢的考慮,一向與吳璋和好,一次,裴潛受命去雍州見魏傕,與魏郯見了一面。他說我在萊陽,求魏郯把我帶出來。

    魏郯一口答應。後來,他也真的做到了,他用的方法,就是娶我。

    「他一直想尋空隙送你出來,可一直出征在外,我這邊又因事拖延,故而只得暫將你留在雍都。直至夏初,孟靖來書與我商議,方才將此事敲定。」裴潛看著我的神色,說,「阿瑾,此事牽扯要緊,孟靖不與你說,也有他的考慮。」

    我坐在階上一動不動,也沒有說話。

    腦子裡回想起許多東西。

    「……夫人若願意留下,仍是魏氏塚婦;若覺留下無趣,亦可離去。一切全憑夫人意願……」他那夜對我說的話猶在耳邊。

    魏郯對我若即若離的樣子,他與我相處的那些夜晚……

    枉我還自以為身世了得,枉我還每日為夫妻之事苦惱,其實一切一切,不過是他們的安排。我的「夫君」不是不近女色,也不是為舊情守身如玉,而是我在他眼裡,根本與「妻子」二字不沾邊。

    我又想到他手下的府兵,如果我不回去,魏郯只消讓他們弄一具面目全非的屍體回去,說我死於流寇之手,我從此以後就與魏氏再無瓜葛了吧……

    「知道了。」沉默許久,我低聲道。言罷,看向裴潛,「如今我出來了,你欲如何?」

    裴潛深吸口氣,看著我,深邃而懇切,「阿瑾,我們重新開始,好麼?」

    他的話語很輕柔,就像許久以前,他摟著我在我耳邊呢喃的語調。

    可就像石子落在結了冰的湖面上,激不起半點漣漪。

    「開始?」我悲涼地淺笑,「從何處開始?你娶婦那日還是我嫁去萊陽那日?」

    裴潛的臉色一下變得緊繃:「阿瑾……」

    「是你說要與我白頭偕老,是你說會等我,可你父親來退婚的時候,你在哪裡?」我的聲音發抖,「我哭著去找你的時候,你在哪裡?你連來見我一面向我解釋一句都不肯,我想你想得發瘋,為了見你,我甚至不顧臉面去街上看你娶婦……」話語間,我的喉嚨卡得發疼,淚水早已模糊了眼睛,「如今我家毀人亡任人擺佈,你說重新開始……裴潛,我該感恩戴德麼?」

    「不!」裴潛斷喝,他看著我,泛紅的眼睛裡滿是沉痛,「阿瑾,我從不曾忘記你,我……」

    「你想說有苦衷是麼!」我咬牙擋開他伸來的手,一抹淚水站起來,盯著他蒼白的臉,「你我早已結束。」

    「阿瑾……」身後傳來裴潛焦急的聲音,接著,他一陣猛咳。可我已經不想再看他,逕自跑進屋子裡「砰」一聲用力把門關上,彷彿要把那令人失態的一切都隔絕。

    身體在隱隱發抖,我背靠著門扇,哽咽著深深喘氣,眼淚不可抑制地奔湧。

    「……公子!」這時,外面忽然傳來人聲,聲音驚惶,「來人幫手!快去請郎中!」

    郎中?我愣了一下,待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響起,連忙開門。

    方纔的台階上,裴潛正被人抱起,雙目緊閉,四肢無力地垂下,竟是不省人事。

    屋子裡藥氣瀰漫。

    郎中給榻上的裴潛把過脈之後,轉過頭來。

    「郎中,公子身體如何?」戚叔走過來,向他問道。

    「無大礙了,傷口已經縫好,敷了藥。」郎中將用具收起,放入隨身的布包。罷了,他皺眉看向戚叔,埋怨道,「我早說過舊傷未癒,騎馬不可頻繁。諸公可曾聽進去?下回再這樣,我是不敢治了!」

    戚叔連聲應承,又謝了幾聲,把臉色不豫的郎中送出門。

    我在一旁看著他們,淚水早已經干了,臉繃繃的。

    戚叔走到榻旁,看看仍舊沉睡的裴潛,片刻,又看看我,長長地歎了口氣,搖頭:「真冤孽。」

    我低頭。

    戚叔是裴家的老僕。他侍奉過裴氏的三代主人,深得信賴。裴潛出世以後,他專司裴潛的起居行止之事,是裴潛最親近的人之一。

    我和裴潛都是戚叔看著長大的。對於我們而言,他是個嚴慈並立的長輩,有時我和裴潛鬧彆扭,還會去找戚叔評理。在裴府,我最熟悉的人是裴潛,第二熟悉的卻不是他父母,而是戚叔。

    「他……」我的聲音低低,「怎會有傷?」

    「半年前,公子肋下曾中箭。」戚叔倒了一杯茶,放在我面前,道,「傷得挺重,幸虧救治及時才撿回命來。」

    我怔怔地望著榻上的裴潛。

    白日裡從郊野到淮陽,他騎在馬上風塵僕僕,誰想竟是個重傷剛愈之人。再想他之前說我在雍州的時候,他「因事拖延」,那事就是受傷麼?

    「女君啊……」戚叔看著我,忽然紅了眼底。

    「你勿怨公子。」他抬起袖子擦擦眼睛,道,「我知道女君心裡苦,可是女君,公子也苦啊。那時情勢女君是知道的,裴氏上下兩百多口人,主公也是無法。主公決意退婚之時,公子無論如何也不肯,主公一狠心,命人將他捆起來,親自去了府上。事後,公子要去尋你,也是主公把他軟禁起來。公子不吃不喝,才幾日過去,人就瘦得沒了神氣,最後是夫人要在他面前撞柱子尋死,他才開的口。」

    「女君不知道公子這些年過得多沉鬱,他從不曾開懷笑過,年紀輕輕,眉間都擰出了痕。即便是新婚之時,公子與新婦拜了堂,卻轉身睡去了書房,惹得親家差點翻臉。及至長安生亂,公子舉家避往江南,新夫人故去……」

    「故去?」我聽到這兩個字,抬起頭來。

    戚叔頷首,「唉」了一聲,道:「新夫人本身體羸弱,長安到揚州路途漫漫,她發了一場急病就去了。」

    我看著他,睜大了眼睛。

    戚叔聲音低低:「女君,主公也常勸公子再娶,可公子應一聲也不肯。他這些年獨身一人,為的就是等女君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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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怕上一章還沒抽回來,所以貼來這裡。

    窗戶關著,仍然有夜風從縫隙裡透入,燭火一動一動,光影在裴潛蒼白而沉靜的睡顏上浮動。

    我一直坐在榻旁,心情已經沒有了先前的激烈,卻仍然亂糟糟的。

    「……女君,」戚叔方纔的話仍徘徊不去,「容我說一句,女君與公子都是我一路看著來的,少年摯情,最是珍貴。從前諸事身不由己,如今女君與公子再遇,乃是千般不易,若得再續前緣,豈非大善。女君,留下吧……」

    留下麼?

    不知怎的,我卻想到魏郯。

    他送我來見裴潛,卻不告訴我裴潛的事。

    他給我金子。

    他說我留下或離去,全憑自己的意願。

    千頭萬緒,如今即便知道了他的初衷,我仍然覺得他是一個讓人困惑的人。

    榻上的人動了一下,裴潛擰起眉頭,片刻,睜開了眼睛。

    看到我,他愣了一下,迷濛的雙眸透出喜悅的神采。

    「阿……」他張張嘴,聲音結在喉嚨裡。

    「別動。」我說,拿來一碗水,湊到他嘴邊。

    裴潛微微抬起頭,小口小口地抿起來。直到飲下大半碗,他舒口氣重新躺下。

    我把水碗放下,站起身。

    才要邁步,袖子卻被攥住。

    「阿瑾……」裴潛的聲音低啞,「別走。」

    他的臉色仍然蒼白,烏黑的瞳仁上覆著一層光潤的色澤,如乞憐的孩童一樣教人不忍。

    「我去端粥來。」我說,語氣不自覺的軟下來。

    裴潛似猶豫了一下,望望不遠處放著粥罐的案台,放開手。

    我倒了一碗粥端過來,看看他:「能自己吃麼?」

    裴潛試著動了動身體,才支起一點,卻倒下去,眨眨眼睛:「起不來。」

    我狐疑地看他,又怕他真的牽扯到傷口,只得自己在榻旁坐下。

    戚叔送這粥來已有半個時辰,並不很燙。我用湯匙掛了一勺面上的,送到裴潛唇邊。

    「你吃過了麼?」他忽然問。

    「吃過了。」我說。

    裴潛不再言語,張口將粥吞下,眼睛卻望著我,唇角深深彎著笑。

    「看我做什麼。」我淡淡道。

    「好看。」裴潛雙目中盛著光亮。他的笑容一向迷人,若是別的女子看到他衝自己笑,一定會面紅耳赤,再加上甜言蜜語,說不定會暈倒。

    但我不吃這一套。

    「傻笑。」我鄙夷地說,又將一匙粥塞進他嘴裡。

    這粥是從底下挖出來的,顯然有點燙,裴潛含在嘴裡,不住齜牙咧嘴。

    「你這女子……」他好不容易吞下去以後,瞪我一眼。

    看到這副窘樣,我的心情卻莫名奇妙好起來,又塞給他一口。

    許是我滿匙滿匙喂得快,一碗粥很快吃完,我想再去添一碗,裴潛卻不肯了。

    「不要,飽了。」他說。

    「那不行,郎中說你精氣耗損,要補回來。」我說。

    裴潛看著我,臉上卻笑容盈盈:「不必了,已經補回來了。」說罷,他歎一口氣,道,「阿瑾,想不到臥床讓人伺候,這樣舒服。」

    得瑟。我白他一眼,可是心裡卻並不著惱。

    以前裴潛很少生病,相比之下,我則是常常因季節變換著涼發燒,有時還會重到臥床。每到這時,裴潛就會來看我,也會餵我喝藥喝粥。

    遇到我嫌這嫌那不肯張嘴的時候,他會眼睛一瞪,說你這不識好歹的小女子,知不知道長安裡多少病得七暈八素的美人求我去看一眼我也不去,如今我親手給你餵食,你敢不吃?

    這話自然是引得我一下從病榻上跳起來捏他。時隔許多年,那些情景如今對調了過來,我還能想起自己面上雖怒,心裡卻是快樂的。

    「那你就再吃一碗,」我說,「舒服個夠。」

    裴潛苦笑:「可我吃不進了。」

    我眉頭一揚:「不吃算了,正好,外面不知道有多少病得七暈八素的美男子等著我這二婚之婦去餵。」

    裴潛愣了一下,隨即笑得意味深長:「是麼,那我同你一起去。我是鰥夫,與你正好一對。」

    我的表情在臉上僵住。

    裴潛注視著我,臉上的戲謔之色收起,只餘認真。

    「阿瑾……」他伸手過來,我卻挪開。

    裴潛的手僵在半空。

    我低頭不看他的臉,輕聲道:「夜深了,我去歇息,你也睡吧。」說罷,我放下碗,轉身朝門外走去。

    出到庭院,天上的月亮已經落到了西邊。守在裴潛屋子外面的軍士看到我,或多或少的露出些好奇的表情。我不理他們,跟旁人借了燈籠,按著來時的原路,逕自回到自己住的宅院裡。

    這般時辰,四周都是黑漆漆的,當我進了院子裡,卻發現月光下有個人,不禁嚇了一跳。

    接著燈籠的光照,我認出來,那是魏安。他坐在院中的青石板上,靠著身後的老梅樹,見到我來才站起身。

    「四叔?」我訝異不已,「怎麼這麼晚還不睡?」

    魏安卻不回答:「長嫂去了何處?」

    我一愣,片刻,和色解釋道:「裴將軍舊疾復發,我去探望。」

    「探望到凌晨麼?」魏安語氣有些尖刻。

    我聽出這話裡的不善,皺眉低聲道:「四叔胡說什麼?」

    魏安卻不說話,「哼」一聲,沖沖地拂袖而去。

    沒多久,「砰」一聲,我聽到不遠處傳來門扇狠狠關上的聲音。

    我怔在原地,正尷尬,阿元走了出來。

    「夫人。」她身上披著外衣,打著哈欠,「夫人回來了。」

    「嗯。」我說著,把燈籠交給她,「四叔一夜未睡?」

    「也許是。」阿元搖搖頭,道,「他說要等你回來,我怎麼勸他也不肯走。」

    「為何要等我?」

    「我不知呢。」阿元說,「是了夫人,季淵公子怎麼樣了?我那時看夫人睡覺,便與四公子去用膳,回來卻聽說季淵公子暈厥,夫人也不見了。夫人這是去照料了大半夜?」

    我疲憊地苦笑,點點頭:「暫且無事了。」

    阿元歎口氣,還想再問,我卻朝她擺擺手。我已經很累,不想再談此事。

    夢裡沉沉浮浮,時光交錯,我一會回到少年時,一會看到那些噩夢般的日子,或笑或淚,並不安寧。我夢到自己一直在找裴潛,他站得遠遠的,有時對我笑,有時卻很憂鬱;我想去追他,可怎麼也追不上。

    醒來以後,我長長地歎了口氣。

    這樣的夢,我從前做過不少,以至於在夢裡,我就知道它不是真實的。

    「夫人醒了?」阿元走過來,拿衣服給我穿上。

    「那邊如何了?」我問。

    阿元會意我指的是誰,道:「兩個時辰前戚叔曾來過,見夫人還在歇息,就走了,只同我說季淵公子還在臥榻將養。」

    我點點頭,他這麼說,就是沒什麼大事了。

    「夫人要去看看麼?」阿元問。

    我想了想,道:「不去。」

    從前慣來的毛病,聽到裴潛臥病,我會本能地也坐不住。可是我也明白現在已經不是從前,太多的事隔閡在中間,若不十分要緊,我們還是離開些比較好。

    阿元若有所思地看我,正要起身,我拉住她:「阿元,陪我說會話。」

    她一怔:「哦。」說罷,又坐下來。

    我仍然躺在榻上,一五一十地將昨日知道的事情說了出來。

    這些事實在太多,擠在我的腦子裡讓我不得安寧。我急切地傾訴,把它們統統倒出來,好騰出精力去想接下來該做什麼。

    阿元聽我說著,眼睛越睜越大,聽到最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也不敢相信,是麼?」我苦笑。

    她點點頭,片刻,又搖搖頭。

    「夫人,若是季淵公子,我倒是信。可大公子……」她有些語無倫次,「天哪,那不是一直瞞著丞相……」

    我望著帳頂。這件事,魏傕清不清楚我不知道,但只消看看現在魏傕手下有多少父親從前的門生舊人在幫他做事,就知道這樁婚事裡面他們並非白白給人鋪路。

    「夫人。」阿元猶豫地看著我,「你怎麼想?你回雍都還是留在淮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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