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我既沒有看到賴安,也沒有見到貝特朗。拉曼徹一整天都在樓下的解剖室裡解剖聖喬維特鎮的那兩具成年人的屍體。在組織學實驗室,我把兩個嬰兒的肋骨放在玻璃瓶裡浸泡。任何可能顯現的溝槽或者傷痕將會很小,我不想採用煮沸或者刮削的方法,因為這樣可能會損壞它們;而且,解剖刀或者剪刀可能會在骨頭上留下刻痕或者刮痕。所以,我能做的就是不時地換水,並把黏附在肋骨上的肌肉去除掉。
我很高興能有此時短暫的平靜,並利用這段時間完成我關於伊麗莎白·尼科萊特的檢驗報告,因為我答應在這一天完成。由於星期一要返回夏洛特,我打算在週末對那些肋骨進行分析和研究。如果不出什麼意外的話,我想我能夠在星期一之前把每件迫切要辦的事情處理完。然而,在上午十點三十分的時候,我意外地接到了一個電話。
「非常、非常抱歉這樣打電話給你,布蘭納博士。」英語,很慢,字斟句酌。
「朱利安修女,很高興你打電話過來。」
「請原諒我給你打那些電話。」
「那些電話?」我翻看著桌子上那些備忘的粉紅色卡片。我記得她星期三給我打了電話,可是我想那只是我們前一次談話的繼續而已。此外,另外還有兩張卡片記著她的名字和號碼。
「應該道歉的是我,昨天忙了一整天,我到現在還沒來得及查收信息呢。實在抱歉。」
對方沒有回應。
「我在寫那份分析報告。」
「不,不,我不是指那個。我的意思是,是的,當然,那件事是非常重要。我們大家也都迫切地……」
她猶豫著。我能夠想像她的濃眉使她一直緊皺的眉看起來更加愁苦。朱利安修女看起來一直都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實在是不好意思,可我又不知道該向誰求助。我祈禱過,當然,我也知道上帝會傾聽我的心聲。不過,我還是覺得我應該做點什麼。我把自己的全部都獻給了上帝的檔案保管工作。可是,我還有一個世俗的家呀。」她的用詞極為準確,每一個詞就像用模具製作出來的甜甜圈一樣。
又是長時間的停頓。我等她說下去。
「天助自助者。」
「是的。」
「是關於我外甥女,安娜。安娜·格耶特,就是我在星期三跟你提到的那個。」
「你外甥女?」我有點摸不著頭腦。
「她是我姐姐的孩子。」
「我明白了。」
「她……我們不知道她在哪兒。」
「嗯。」
「通常來說,她是一個很體貼的孩子,很可靠,從來不會不打招呼就在外面過夜。」
「哦。」我開始有點明白她的意思了。
最後,她還是把一切都告訴給了我。「安娜昨天夜裡沒有回家,我姐姐簡直要急瘋了。我要她祈禱,當然,可是,哎……」她的聲音變弱了。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這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
「你的外甥女失蹤了?」
「是的。」
「要是擔心的話,我想你應該打電話報警。」
「我姐姐給警察打過兩次電話。他們告訴她說,像安娜這個年齡段的成年人,他們的規定是等待四十八至七十二小時。」
「你外甥女多大了?」
「安娜十九歲。」
「就是她在麥吉爾大學學習?」
「對。」她的聲音聽起來很緊張,緊張得足以切割金屬。
「修女,這真的跟我沒有……」
我聽到她在試圖抑制自己的哭泣聲。「我知道,我知道,我因為打擾你而向你道歉,布蘭納博士。」她的話語就像在急劇吸氣的間隙說出來似的,就像打嗝的聲音。「我知道你很忙,我知道。可是我姐姐失去了理智,而我又不知道該怎麼對她說。她在兩年前失去了丈夫,現在對她來說,安娜就是她的全部。維吉妮每隔半小時都給我打一次電話,堅持要我幫她找到她的女兒。我知道這不是你的工作,要不是走投無路了,我也不會給你打電話。我祈禱過,可是,哦……」
她突然放聲地哭了起來。我也著實吃了一驚,因為我沒有想到她會這樣。眼淚淹沒了她的話音,吞沒了她的話語。我等待她說話,腦子裡亂得一團糟。我該說些什麼?
慢慢地,哭泣聲沒有了。我打聽到了從盒子里拉面巾紙的聲音,接下來是擤鼻涕聲。
「我……我……請你原諒。」她的聲音在顫抖。
安慰別人一直都不是我的強項。即使是對我親密的人,我也會在情感表達上顯得笨拙無力。我覺得,要解決問題就要把重點放在實際問題上。
「安娜以前在外留宿過嗎?」
「我想沒有。不過,我和姐姐並不怎麼經常……聯繫。」她鎮靜了一點,又開始字斟句酌地選擇用詞了。
「她在學校遇到困難了嗎?」
「我想沒有。」
「和朋友們在一起?也許是和男朋友在一起?」
「我不知道。」
「你最近有沒有注意到她的行為有什麼變化?」
「你的意思是?」
「她的飲食習慣改變了嗎?與往常相比,她睡覺的時間是多了,還是少了?她是不是變得不太愛溝通、交流了?」
「我……對不起。自從安娜上大學以後,我和她見面的次數就不像以前那樣多了。」
「她有沒有去上課?」
「我不大清楚。」她的聲音越來越小。聽聲音,她好像已經筋疲力盡了。
「安娜和她媽媽的關係好嗎?」
長時間的停頓。
「她們的關係一直都不太好。不過,我知道,安娜愛她的媽媽。」
這就對了。
「修女,你外甥女可能需要一些時間調整自己。我敢肯定,過一兩天她就會回家或者給家裡打電話的。」
「是,我想你是對的。可是,我覺得維吉妮太可憐了,她簡直要發瘋了。我無法說服她,所以我想,如果我告訴她警察正在調查此事,她也許就會……放心一些。」
我又聽到了扯出面巾紙的聲音,擔心她又要大哭一通。
「我打個電話試試。我不敢說會管用,不過我會試一試。」
她向我表示感謝,然後我們就掛斷了電話。我坐在那裡,考慮著該向誰求助。我想到了賴安,不過麥吉爾大學位於蒙特利爾島,那裡不是他的轄區。蒙特利爾警察局城鎮聯防處!我深吸一口氣,然後撥通了電話。接待員接通電話後,我說明了我打電話的目的。
「請問,沙博諾先生在嗎?」
「請稍等。」
過了一會兒,她回話說沙博諾出去了。
「你要找克勞德爾嗎?」
「是的。」好像我要得炭疽病似的,真該死!
「克勞德爾。」下一個回話的聲音。
「克勞德爾先生,我是唐普·布蘭納。」
對著話筒傾聽的時候,我可以想像到克勞德爾的鷹鉤鼻、鸚鵡臉以及他那副對我不屑一顧的樣子。我不喜歡和這個偵探打交道,就像我不喜歡情緒失去控制一樣。可是,我不負責青少年出走之類的案子,除他之外,我又不知道該向誰求助。此前,我曾經在蒙特利爾警察局城鎮聯防處和克勞德爾一起處理過案子,而他也慢慢地開始接受我了,所以我想他至少能夠告訴我該向誰求助。
「嗯?」
「克勞德爾先生,我有一個說起來有點兒離奇的請求。我知道,確切地說,這件事並不是你的——」
「什麼事,布蘭納博士?」語氣很生硬,和很多人一樣,克勞德爾的法語總是讓人聽起來很冷淡,「告訴我事實,夫人。」
「我剛剛接到一個電話,是一個關心她的外甥女的女士打過來的。這個女孩是麥吉爾大學的一名學生,而她昨天夜裡又沒有回家。我想——」
「她們應當填寫一份尋人的報告單。」
「警察告訴女孩的媽媽,在四十八至七十二小時之內,他們是不會採取任何行動的。」
「年齡?」
「十九歲。」
「姓名?」
「安娜·格耶特。」
「她住校嗎?」
「我不知道。據說好像不住校。我想,她和她媽媽住在一起。」
「她昨天上課了嗎?」
「我不知道。」
又是停頓。接下來,他說:「看起來,你有很多情況都不瞭解。這可能不是蒙特利爾警察局城鎮聯防處的案子,至少說到目前還不是,而且這肯定不是一起兇殺案。」我能夠想像他用一個東西敲打著另一個東西,一臉不耐煩的樣子。
「是,我只是想知道我可以跟誰聯繫。」我吞嚥了一口唾沫。他讓我措手不及,而這讓我煩躁不安。越是這樣,我的法語就說得越糟糕。和往常一樣,克勞德爾從不會以最友善的眼光看待我。在談到我的方法論時,他更是不屑一顧,說我的方法並不完全合乎邏輯。
「刊登尋人啟事試一試。」
我們掛了電話。
我聽到了電話鈴聲。
我還在生剋勞德爾的氣,電話鈴又響了。
「布蘭納博士。」我吼叫著。
「我打的不是時候嗎?」話筒裡柔和的南方英語與克勞德爾發音清晰、鼻音濃重的法語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吉諾特博士?」
「是的,請叫我戴西。」
「請原諒,戴西。我——這些天實在是糟糕透了。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
「哦,我為你找到了一些有趣的、關於尼科萊特的資料。我不想讓快遞員發送,因為其中一些資料年代久遠,而且可能很珍貴。你可不可以過來一趟,把這些資料取走?」
我看了看手錶,十一點多。見鬼,為什麼不呢?也許在大學裡,我還能打聽到安娜的消息。我至少可以告訴朱利安修女一些情況。
「我大約中午到。你方便嗎?」
「沒問題。」
這次,我又提前到了。和上次一樣,辦公室的門又是開著。除了一個年輕的女孩在整理書架上的期刊外,辦公室沒有其他人。我想知道,這個女孩是否就是星期三我見到的那個女孩。
「你好,我要找吉諾特博士。」
女孩轉過身來,她那對映著光線閃閃發光的大圓環耳墜也隨著擺動起來。她個子很高,大約有六英尺,齊肩的頭髮烏黑烏黑的。
「她到樓下去了。你預約了嗎?」
「我到得早了一點。等一會兒沒關係。」
辦公室和第一次一樣暖和、一樣混亂。我脫下皮夾克,把連指手套放進口袋裡。那女孩指了指一個木製的衣帽架,我走過去,把皮夾克掛在上面。她始終一言不發地看著我。
「她有很多期刊。」我說——我指的是桌子上成摞的期刊。
「我想我這輩子會全都用來整理這些東西。」她伸出手,把一份期刊放在比她還高的書架上。
「我想這就是個子高的好處吧。」
「只是對某些事情有幫助。」
「週三時我見到了吉諾特博士的助教。當時,她也在整理架子上的書。」
「嗯。」那女孩撿起另一本期刊,檢查著書脊。
「我是布蘭納博士。」我主動自我介紹說。
「桑迪·奧賴利。」她頭也不回地說。我在想,我關於身高的評論是否冒犯了她。
「很高興見到你,桑迪。星期三離開之後我才意識到,我還沒有問那個女孩叫什麼名字呢。」
她聳了聳肩。「我敢肯定安娜是不會在乎的。」
這個名字就像一個球擊中了我似的。我不會這麼幸運吧?
「安娜?」我問道,「安娜·格耶特?」
「是的。」最後,她轉過身來面對著我,「你認識她?」
「不,不算認識。有個叫安娜·格耶特的學生是我一個熟人的親戚,我想知道她們是不是同一個人。她今天來了嗎?」
「沒有。我想她病了。這就是我在這兒工作的原因。我星期五沒什麼安排,可是安娜沒有來,所以今天吉諾特博士就把我叫來了。」
「她病了嗎?」
「是的,我想是的。事實上,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她又出去了。沒關係,我可以掙她的那份錢。」
「又出去了?」
「哦,是的。她總是不在,我就來頂替她。這樣是可以掙點零花錢花,不過對寫論文並沒有什麼幫助。」她大笑了一聲。儘管如此,我還是能從她的聲音中聽出她的煩惱。
「安娜有健康問題嗎?」
桑迪歪了歪頭,看著我。「你為什麼那麼關心安娜?」
「那倒不是。我是來取吉諾特博士給我準備的研究材料的。不過,我是安娜姨媽的一個朋友,而且我知道她的家人很擔心,因為從昨天早上起她們就沒再見到她了。」
她搖了搖頭,然後撿起另一本期刊。「她們應該為她擔心。她是一個怪怪的人。」
「怪怪的?」
她把那本期刊放在架子上,然後轉過頭來面對著我。她盯著我,想了好一會兒。
「你是她家人的朋友?」
「是的。」有那麼點兒意思。
「你不是調查員、記者或者其他什麼人吧?」
「我是個人類學家。」這倒是真的,儘管有點不準確。不過,想到瑪格麗特·米德或者珍妮·古德爾,我會更確信這一點。「我想瞭解一些關於她的情況,是因為安娜的姨媽今天上午給我打過電話。在電話裡,我們談到了她……」
桑迪走過辦公室,看了看走廊,然後靠著緊挨著門的內牆。很明顯,她的個子並沒有讓她難堪。她高高地揚著頭,邁著長長的、但卻無力的步子。
「我不想說安娜的壞話,令她失去這份工作,或者讓我失去我的工作。請你不要告訴任何人這是我說的,特別是吉諾特博士。她會討厭我談論她的學生的。」
「放心,我會保密的。」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想,安娜的情況的確很糟糕;她需要幫助。這不僅僅是因為我不得不替她隱瞞真相,而且我們還是好朋友,或者至少說在去年的時候我們還經常在一起。後來,她就變了,把自己分離出去了。我一直都想給她媽媽打電話。總該有人知道這件事情,是不是?」
她吞了一下口水,改變了一下姿勢。
「安娜有一半的時間都待在咨詢中心裡,因為她的心情總是不好。有時,她一失蹤就是好幾天;再出現時,她看起來就像丟了魂似的,像一具行屍走肉。而且,她看起來總是很神經質,就好像隨時都準備從一座橋上跳下去似的。」
她停了下來,目不轉睛地望著我,好像在做出決定。然後,她說:「一個朋友告訴我說,安娜捲入了某件事情當中。」
「是嗎?」
「我壓根兒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甚至不知道該不該把這件事說出來。我不喜歡傳閒話,可是如果安娜真的有麻煩,我會因為當初保持了沉默而永遠無法原諒自己。」
我等待著。
「如果這件事是真的話,安娜就很危險了。」
「你覺得安娜捲進了什麼事情?」
「這件事聽起來太古怪了。」她搖了搖頭,耳墜敲打著她的臉頰,「我是說,你聽說過這種事情,但你肯定從沒想到它會發生在你認識的人身上。」
她又吞了一下口水,朝門外看了看。
「我的朋友告訴我說,安娜加入了一個教派,一個崇拜魔鬼撒旦的團體。我不知道是否——」
聽到地板上咯吱咯吱的聲音後,桑迪急忙走到辦公室遠處的那一端,並撿起數本期刊。就在她忙著整理雜誌的時候,戴西·吉諾特出現在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