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麗莎白的遺骸讓我心煩意亂。我看到的不應當是那個樣子,就連拉曼徹也發現了這一點。我希望能迅速解決這個問題,可是明天早上我還要檢查組織實驗室水池邊的那堆小骨頭。幻燈片也準備好了,所以,佩爾蒂埃負責的嬰兒案花了我好幾個小時的時間。
十點半的時候,我看看手頭沒有什麼要做的工作,便打電話給朱利安修女,想盡量從她那裡瞭解關於伊麗莎白·尼科萊特的情況。我向她提出我問過神甫梅納德的問題,得到的是相似的結果。伊麗莎白是「純正的法國人後裔」,純正的、講法語的魁北克人。不過,沒有文件、檔案能明確地說明她的出生日期或者她的父母是誰。
「那麼,女子修道院外邊呢,修女?你到其他地方查找過嗎?」
「啊,是的。我把整個教區內所有能查找的檔案都查找過了。在整個魁北克省,我們都有藏書室,這個你是知道的。為了搜集資料,我曾經去過許多修道院。」
我看過這些資料當中的一部分。它們大多都是涉及伊麗莎白家庭的書信和私人日記,其中的一些嘗試著做一些歷史性的敘述,但並不是我的上司所說的「業內評議」;而其中的大多數則只不過是一些以訛傳訛的趣聞軼事而已。
我嘗試著另辟新徑。「直到近期,一直都是教會負責保管魁北克所有的出生證,是嗎?」神甫梅納德是這麼說的。
「是的。一直到幾年以前。」
「但卻沒有找到伊麗莎白的,是嗎?」
「是。」對方停頓了一會兒,「過去,我們這裡發生過幾次災難性的大火。一八八ま年,聖母院的修女們在皇家山腳下為修道院院長建造了一座漂亮的女子修道院。不幸的是,十三年後,它被燒成一堆廢墟。一八九七年,我們自己的女子修道院也被一場大火燒燬。在這幾場大火中,大量珍貴的文件資料都不復存在了。」
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兩人都沒說話。
「修女,你能不能想到一些其他的地方,我也許能夠在那裡找到關於伊麗莎白出生的信息,或者關於她的父母親的信息。」
「嗯……好吧,我想,你可以到非宗教的圖書館、歷史協會、或者某所大學去看看。在法裔加拿大人的歷史上,尼科萊特和貝朗格家族出過幾位重要人物。我確信在歷史記錄當中有關於他們的記載。」
「謝謝你,修女。我會照你說的去做的。」
「在麥吉爾大學,有一個研究教會文件的教授。我外甥女認識她。她研究宗教運動,不過她對魁北克史也很感興趣。我記不清她到底是一個人類學家、歷史學家、還是其他的什麼。她可能會提供一些幫助。」她猶豫了一下,「當然,她提供的資料可能會與我們提供的有所不同。」
對此我毫不懷疑。不過,我什麼也沒說。
「你還記得她的名字嗎?」
長時間的停頓。我聽到有其他人的聲音,在很遠的地方,就像湖對面人們的聲音一樣。有人大笑起來。
「時間隔得太久了。對不起。如果你想要知道,我可以向我外甥女打聽一下。」
「謝謝你,修女。我會照你說的去做的。」
「布蘭納博士,你覺得你什麼時候能完成對那些骨頭的分析和研究?」
「很快。只要不出什麼意外的話,鑒定報告會在星期五完成。我會詳細地寫出我對遺骸年齡、性別、種族和其他檢查所做的評估,以及我所做的鑒定結果和已知的關於伊麗莎白的情況的對比意見。在給梵蒂岡寫申請時,你們可以添加任何你們認為恰當的信息。」
「你會打電話通知我嗎?」
「當然。鑒定工作一完成我就打電話。」事實上,鑒定工作已經完成。不過,對於報告要寫的內容,我還有一些不解的地方。我可不能現在就告訴她們。
我們互相道了別,掛了電話之後,我又撥通了另外一部電話。
「米切·登頓。」
「嗨,米切,我是唐普·布蘭納。你現在還是你那個地方的主管嗎?」
米切是蒙特利爾人類學協會主席。第一次到蒙特利爾時,我受雇於他,做兼職教授,教人類學。從那時起,我們就成了朋友。他的專業是研究法國的石器時代。
「還就那麼混著呢。今年夏天想來我這裡教書嗎?」
「不,謝謝。我想請教你一個問題。」
「說吧。」
「你還記得我跟你講的過去的那個案子嗎?就是我現在負責的教區的那個案子?」
「那個將要追封的聖人?」
「對。」
「記得。一幹工作,你就把吃奶的勁全都拿出來了。你找到她了嗎?」
「是的。可是,我發現有件事有點奇怪,所以我想瞭解更多關於她的信息。」
「奇怪?」
「我也沒想到情況會是這樣。聽我說,女子修道院的一個修女告訴我說,在麥吉爾大學,有個研究宗教和魁北克史的人。你記不記得有這樣一個人?」
「哦!這個人可能就是我們的戴西·吉恩。」
「戴西·吉恩?」
「也就是你知道的吉諾特博士,宗教研究學教授,學生們最要好的朋友。」
「說詳細點兒,米切。」
「她名叫戴西·吉諾特。名義上,她教授宗教研究學。不過,她還教授一些歷史學。『魁北克宗教運動』、『古代與現代信仰體制』,諸如此類的課程。」
「戴西·吉恩?」我重複著這個稱呼。
「只是同事之間的暱稱。不是書面或者正式稱謂。」
「為什麼?」
「她有點……奇怪——按你的說法。」
「奇怪?」
「讓人捉摸不透。你知道,她是個南方佬。」對此,我並沒有理會。米切是一個移居的佛蒙特州人,所以對我南方的家鄉,他從來都不客氣。
「那你為什麼說她是學生們最要好的朋友?」
「戴西所有的業餘時間都是和學生們一起度過的。她帶著他們郊遊,給他們提出有益的建議,和他們一起旅遊,把他們帶到家裡共進晚餐。在她的門外,有一群隊伍排得長長的、因精神空虛而前來尋求安慰和建議的人。」
「聽起來真令人羨慕。」
他正想開口說什麼事情,這時停了下來。「我想是這樣的。」
「吉諾特博士知道任何關於伊麗莎白·尼科萊特或者她的家族的情況嗎?」
「要是有人能夠幫你的話,這個人就是戴西·吉恩。」
他給了我她的電話,然後我們約定不久以後聚一聚。
一個助理告訴我說,吉諾特博士下午一點到三點會在辦公室。所以,我決定在午餐之後去拜訪她。
在蒙特利爾,一個人要想知道可以在何時、何地停車,還真得具備土木工程專業的分析能力。麥吉爾大學位於蒙特利爾市的中心地帶,所以即使一個人知道什麼地方可以停車,但要找到一個空車位也是不可能的。在斯坦利大街,我發現了一個停車點。不過,它許可的停車時間是四月一日到十二月三十一日的早上九點到下午五點,不過每週二和週四的下午一點到兩點除外。看來,在這裡停車是不可能的了。
在拐了五個彎、打著方向盤繞來轉去之後,我最終還是設法把我那輛馬自達插在一輛豐田貨車和一輛奧茲莫比爾短劍之間。儘管天很冷,但在下車的時候,我的衣服還是被汗水浸透了。我看了一下保險槓,我的泊車技術還算不錯——至少還有半米多的剩餘空間。
天已經不再像以前那麼寒冷了,但濕氣也隨著略微升高的氣溫增多了。一團冷雲裹挾著潮濕的空氣從天空向這個城市壓下來,使得它的天空呈凝重的鉛灰色。當我沿著山坡向下走向捨布魯克、再向東轉彎的時候,天下起了大雪。雪花一片一片地灑落在馬路上,融化,消失,而新的一片一片的雪花又飛舞著從天而降,就像一群飛舞著投向火焰的白蝴蝶一樣。
我沿著小路向上攀登,然後通過西門走進麥吉爾大學。到處都是依山而建的灰色石頭建築。在校園縱橫交錯的通道上,人們冒著寒冷和濕氣,頭上頂著遮擋雪花的書本和背包,匆匆忙忙地走著。我經過圖書館,然後從雷德帕思博物館的後面抄近路向東門走去。走出東門後,我向左轉彎,沿著一條上坡路朝學院大道走去。我的小腿又酸又痛,好像走了十多里路似的。在伯克斯禮堂外,我差點兒和一個向下走來的高個子年輕人撞個正著。他的頭髮和眼鏡上滿是鵝毛般的雪花。
伯克斯禮堂是另一個時代的建築。它的外表採用的是哥特式建築風格,牆壁和傢俱都是橡木雕刻而成的,窗戶也高大而威嚴。這裡是小道消息的發源地,而不是大多數大學那種談論和交換意見的地方。一層大廳像一個巨大的洞穴,四圍的牆壁上懸掛著神態莊嚴的男人的畫像。他們俯瞰著走進大廳的每一個來客,儼然一副高傲學者的姿態。
儘管我的皮靴沾滿了融化的雪水,我還是踏著一層的大理石地板,走近那些令人敬畏的藝術作品看個仔細。托馬斯·克蘭麥,坎特伯雷的大主教。幹得不錯,湯姆!約翰·班揚,不朽的夢想家!時代變了!在上學的時候,如果上課走神被發現,老師就會把我叫起來,並因為我不好好聽講而當眾羞辱一番。
我沿著盤旋的樓梯向上走,經過二層,繼續向三層走去。二層樓有兩個大門,一個通向小禮拜堂,另一個通向圖書館。三層樓典雅的大廳顯示了它久遠的年代:牆壁和天花板上的壁畫到處都有剝落的碎片,而缺角破損的瓷片也隨處可見。
在樓梯的頂部,我停下來整理一下衣服,修飾修飾儀表。這裡顯得出奇的安靜和陰暗。在我的左側,我看到一間雙扇門的小房間,它的大門敞開著,一直通往小禮拜堂的陽台。屋子的側翼有兩個走廊。在每個走廊,每隔一段就有一扇木門。我經過小禮拜堂,然後開始朝遠處的那個走廊走去。
在走廊的左側,最後一間辦公室的門開著,但沒人在裡面。門上有一個牌子,上面用精美的書寫體寫著:吉諾特。與我的辦公室相比,這個房間簡直就是聖約瑟夫大教堂。房間狹長,而在它遠處的一端,有一個鍾形窗戶。透過窗戶的大塊玻璃,我可以看到辦公大樓以及通往斯特拉斯科納醫學-牙科綜合大樓的通道。橡木地板因為房間主人長年忙碌腳步的摩擦已經變成了淺黃色。
在辦公室每一面牆壁的架子上,擺滿了書本、期刊、筆記本、錄像帶、成摞的紙張和複印材料。在窗戶的前面,擺放著一張木桌。在桌子的右邊,擺放著一個計算機顯示屏。
我看了看手錶,十二點四十五分——來早了。我退回到走廊去,並開始觀看展示在走廊的照片。神學院,一九三七年、一九三八年和一九三九年的畢業照。僵硬的姿勢,呆板、憂鬱的面孔。
正當我在觀看一九四二年的畢業照的時候,一個年輕的姑娘出現了。她穿著牛仔褲,上穿套領毛衣和一件下垂到膝蓋的羊毛格子花呢襯衫。她那剪到下巴的金髮顯得有些生硬,厚厚的劉海蓋住了眉毛。她沒有化妝。
「需要幫忙嗎?」她用英語說。她一甩頭,劉海便偏到一邊去了。
「是的。我在找吉諾特博士。」
「吉諾特博士現在還沒到。不過,我想她隨時都會到。我可以幫你嗎?我是她的助教。」她飛快地把劉海別到了右耳後。
「謝謝。我想向吉諾特博士請教幾個問題。如果可以的話,我就在這裡等她。」
「哦,哦,好。好!我想這樣也好。只是她……我不太肯定。她不讓任何人進她的辦公室。」她看著我,掃了一眼打開的門,然後又看著我,「我剛才在複印材料。」
「沒關係。我就在這裡等她。」
「這個,不,她可能一會兒才到。她經常遲到。我……」她轉過身去看了看身後的走廊。
「你可以到她的辦公室,坐在那裡等她。」她再一次理了理劉海,「不過,我不知道她高興不高興。」
她似乎不能做出決定。
「我在這裡很好。真的。」
她的眼睛從我身上掃過,然後又看著我的臉。她咬了咬嘴唇,又理了理頭髮。她看上去根本不夠上大學的年齡,簡直像只有十二歲。
「你說你叫什麼名字?」
「布蘭納博士。唐普·布蘭納。」
「你是教授嗎?」
「是。不過,不是這裡的教授。我在法醫實驗室工作。」
「是警察局的嗎?」她的眼睛眨了眨。
「不。是法醫。」
「哦。」她舔了舔嘴唇,然後看了看表——那是她佩戴的唯一的首飾。
「嗯,你就進來坐下吧。我在這裡,所以我想應該沒什麼問題。我剛才在複印東西。」
「我不想給你找……」
「不,沒關係。」她搖了一下頭,做了一個「跟我來」的姿勢,然後走進了辦公室。「請進。」
我走進去,按照她的指示,在那張小沙發上坐了下來。她經過我身邊,走到房間靠窗的那一端,並開始整理架子上的期刊。
我聽到了電機嗡嗡的聲音,但是我看不到這種聲音的來源。我看了一下四周。我從來沒有見到過書能佔用一個房間這麼大的地方。我掃視著擺放在我面前書架子上的那些書。
《凱爾特傳統的組成部分》、《死海經卷和〈新約全書〉》、《共濟會之謎》、《薩滿教:古老的癲狂之術》、《埃及君主的宗教儀式》、《皮基批〈聖經〉》、《教會的陋習》、《思想改造與極權主義的心理學》、《韋科的善惡之戰》和《當時光不再時:現代美國的預言信仰》,真可謂是折中主義哲學大全。
時間一分鐘一分鐘地過去。辦公室裡熱乎乎的,很讓人不舒服,我感到我的腦袋底部開始隱隱作痛。我脫掉了皮夾克。
嗡嗡嗡嗡……
我研究起右邊牆上的一幅畫來。一群孩子一絲不掛地圍在一個壁爐邊取暖,他們的皮膚在火光的映襯下閃閃發光。圖畫下面寫著「沐浴之後」,羅伯特·皮爾,一八九二年。這幅圖畫讓我想起了祖母音樂室裡的一幅畫。
我看了看時間,一點十分。
「你跟吉諾特博士工作多長時間了?」
她正彎著腰整理桌子上的東西。不過,一聽到我的聲音,她馬上就直起腰來。
「多長時間?」她一副迷惑不解的樣子。
「你是她的研究生嗎?」
「她是我本科時的導師。」從窗戶進來的光線映出了她站著的輪廓。我看不到她的面容,不過她看起來很緊張。
「你為什麼要這樣問我呢?」
奇怪的問題。「我只是好奇。我似乎從來都沒有足夠的時間在課外陪我的學生。我很羨慕她。」
這樣回答似乎讓她很滿意。
「對我們大多數人來說,吉諾特博士不僅僅是老師。」
「你怎麼想起來要選擇宗教研究做你的專業呢?」
很長一段時間,她一直都沒有回答我。等到我以為她不會回答我的時候,她才慢慢地開口。
「在選擇她教授的課程時,我遇見了她。她……」又是長時間的停頓。我幾乎看不到她的表情,因為我是逆著光看她。「……鼓勵我。」
「怎麼鼓勵的?」
又是一個停頓。
「她使我想去做正確的事情,並且學會如何做正確的事情。」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不過,這一次不用我引導她就繼續說了下去。
「她讓我意識到,許多事情事實上都已經有了答案,我們只要學會發現它們就行了。」她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又呼了出來,「這樣做很難,真的很難。不過,我慢慢地明白了人們把這個世界搞得有多麼的糟糕,而且只有一些開化的……」
她稍稍轉了一下身,這下我完全能夠看到她的面部表情了。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也張開了。
「吉諾特博士。我們只是說說話。」
一個女人站在門口。她的身高還不到五英尺;黑色的頭髮從前額緊緊地向後拉著,並在腦後打了一個結;她的皮膚顏色和身後的牆壁一樣,光滑得像雞蛋殼。
「我剛才在複印室。我離開辦公室只一小會兒。」
那個女人仍舊一動不動地站著。
「她不是自己進來的。我也不可能允許她那樣做。」那個學生咬著上嘴唇,然後低下了頭。
戴西·吉諾特博士仍然紋絲不動地站在那裡。
「吉諾特博士,她想要向您請教幾個問題,所以我覺得,可以,可以讓她進來等。她是個法醫。」她的聲音幾乎有點發抖。
吉諾特並沒有看我。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我在整理期刊。我們只是說說話。」我看見她的額頭上滲出了汗珠。
吉諾特盯著她。過了一會兒,她才慢慢地朝著我坐的地方掉轉過頭來。
「你來得有點不是時候,你是?」聲音很輕柔,田納西州人,也許是喬治亞州人。
「布蘭納博士。」我站了起來。
「布蘭納博士。」
「我為我的不請自到向你道歉。你的助理告訴我,這個時候你會在辦公室。」
她上下打量了我好長一段時間。她的眼睛深陷著,虹膜也蒼白無色。她把眉毛和眼睫毛描得黑黑的,這使得她的虹膜顯得更加蒼白;她的頭髮也染得漆黑漆黑的,顯得很不自然。
「好吧,」她終於說話了,「既然你已經來了。你想要知道些什麼?」她仍舊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門口。戴西·吉諾特屬於那種能夠完全地保持鎮靜的人。
我跟她講了朱利安修女的事,並告訴她我對伊麗莎白·尼科萊特的事情很感興趣。不過,我沒有對她講我感興趣的原因。
吉諾特想了一會兒,然後把目光移到了那個助教身上。那個小姑娘一句話也沒說,放下期刊便急匆匆地走出了辦公室。
「請原諒我的助教。她太緊張了。」她搖了搖頭,溫和地笑了起來,「不過,她是一個優秀的學生。」
吉諾特走到我對面的一把椅子邊。我們都坐了下來。
「通常來說,我下午的這段時間都留給了學生。不過,今天似乎沒有人找我。來杯茶怎麼樣?」她的聲音很甜,就像家鄉酒吧的女招待一樣。
「不用了,謝謝。我剛吃過午飯。」
「你是一名法醫?」
「不完全是,我是一名法庭人類學家,是位於夏洛特的北卡羅來納州立大學的一名教員。在這裡,我是驗屍官的顧問。」
「夏洛特是一座秀麗的城市。我經常到那裡去。」
「謝謝。我們的校園與麥吉爾大學差別很大,這裡非常現代。我很嫉妒你有這麼漂亮的辦公室。」
「是,它的確很迷人。伯克斯建造於一九三一年,原名叫『神學堂』,原來隸屬於聯合神學院,直到一九四八年才劃歸麥吉爾的旗下。不知你知不知道神學院是麥吉爾大學開設的最早的學科之一?」
「不,不知道。」
「當然,我們今天自稱是宗教研究院。這麼說,你對尼科萊特家族很感興趣。」她雙腿交叉,靠著椅背。我發現她那雙蒼白無色的眼睛令人感到十分不安。
「是的。我特別想知道伊麗莎白的出生地以及當時她的父母所從事的工作。朱利安修女找不到她的出生證明,不過她確信伊麗莎白就出生在蒙特利爾。她認為你可能幫我找到一些相關的參考資料。」
「朱利安修女。」她又一次大笑起來,就像水從岩石上流過一樣。然後,她的神情又嚴肅起來。「有許多關於或是由尼科萊特和貝朗格家族成員撰寫的文件和資料。我們自己的圖書館也有大量的歷史檔案資料。我肯定你會在那裡找到許多東西。你還可以到魁北克省檔案館、加拿大歷史協會、加拿大公眾檔案館查一查。」她那輕柔的南方口音給人一種幾乎是機械音質的感覺。我現在成了一個研究項目的大學二年級學生。
「你還可以查看一些期刊,諸如《加拿大歷史協會報道》、《加拿大年度評估》、《加拿大檔案館報道》、《加拿大歷史評估》、《魁北克圖書館和歷史協會會報》、《魁北克省檔案館報道》和《加拿大皇家協會會報》等。」她的聲音聽起來簡直像播放的錄音帶,「當然,另外還有上千本的書。關於這段歷史時期,我知道的也不多。」
肯定是我的面部表情反映出了我的想法。
「不要顯得如此沮喪。只不過需要花費一些時間而已。」
我永遠都擠不出足夠的時間翻閱如此大量的書籍。我決定嘗試另外一種方法。
「你是否熟悉伊麗莎白出生的背景?」
「不很熟悉。正如我所說的那樣,這不是我研究的那段時期。當然,我知道她是誰,也清楚她在一八八五年天花疫病流行期間所作的貢獻。」她停了一會兒,非常小心地選擇用詞,「我的研究方向是宗教運動和新的信仰體系,而不是傳統的教會宗教。」
「魁北克的?」
「並不專指魁北克。」她把話題又轉回到了尼科萊特家族,「在當時,這個家族家喻戶曉,所以通過瀏覽過去的報紙,你也許能夠找到你感興趣的東西。當時有四家英語報紙:《大公報》、《星報》、《先驅報》和《觀察報》。」
「圖書館有這些報紙嗎?」
「是的。當然,還有法語報紙:《密涅瓦報》、《世界報》、《故鄉報》、《旗幟報》和《新聞報》。法語報紙的發行量不是那麼大,而且也比英語報紙薄一些。不過,我認為這些報紙都會發佈關於出生的公告的。」
我還真沒想到報紙這個渠道。這倒是值得考慮考慮。
她告訴我那些存儲在微縮膠片裡面的報紙存放在哪裡,而且還答應為我開列一個原始資料清單。我們又談論了一些其他的事情。我滿足了她對我工作的好奇心,並對兩個在以男性占主導地位的大學女教授的經歷做了比較。不久以後,一個女學生出現在門口。吉諾特輕輕地叩擊了一下她的手錶,並樹起了五個手指,接著那個小姑娘便消失了。
我們兩個同時站了起來。我向她表示感謝,穿上皮夾克,戴上帽子,圍上圍巾。正當我要邁出門的時候,她向我提問了一個問題。
「你信仰宗教嗎,布蘭納博士?」
「我是被當作一個天主教徒帶大的。不過,目前我並不屬於哪個教派。」
她那雙可怕的眼睛在向我的內心深處窺探。
「你信仰上帝嗎?」
「吉諾特博士,有些時候,我不相信會有明天。」
和吉諾特告別以後,我來到麥吉爾大學的圖書館,花了一小時的時間瀏覽歷史書籍,查找關於尼科萊特或者貝朗格的索引。我找到了幾個索引,並把它們借了出來。當然,這多虧了我還是教職員工的特殊待遇。
當我出來的時候,天已經漸漸地黑了。雪花飄落著,迫使行人在大街上行走或者沿著路邊人行道踩出來的小道行走。他們小心翼翼地,生怕踩進了厚厚的積雪裡。走在我的前面的是一對情侶:女孩在前,男孩在後,把手放在女孩的肩膀上。他們背包上的繩結隨著他們臀部的扭動而左右搖擺著。那個女孩時常停下來,用舌頭舔著飛舞的雪花。
隨著日光的消退,溫度也在下降。當我走進車裡的時候,風擋玻璃上已經覆蓋了一層冰。我找出一把刮刀,一邊刮掉冰塊,一邊咒罵著我那候鳥遷徙般的本能。任何一個有理智的人都會在這個時候到海灘去度假的。
在驅車回家的路上,我把在吉諾特辦公室的場景逐個重新回顧了一遍,試圖弄明白那個助教古怪的行為。她為什麼會那麼緊張呢?她似乎很敬畏吉諾特,甚至超出了一個大學生對教授應有的尊重。她三次提到她在複印材料,可是我在走廊遇到她的時候,她的手裡什麼也沒有。這時,我才發現我還不知道她的名字。
我想到了吉諾特。她既和善,又是那麼鎮靜自如,好像習慣了對任何人的掌控。我想起她那雙銳利的眼睛,與她矮小的身材和她那輕柔、溫和的音調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她一度使我也覺得自己是一個在讀大學生,這是怎麼回事?然後,我記起來了。在交談的時候,戴西·吉諾特的眼睛一直都盯著我,她一直都沒有中斷與我的視線接觸。這一點,再加上她那令人不安的虹膜,無論怎樣都會把對方搞得惶惶不安。
回家後,我發現有兩個留言電話。第一個讓我略微有些擔憂:哈莉報名參加了一個學習班,並即將成為一名現代心理健康的精神導師。第二個讓我不由得打了個寒戰,就像一下子掉到了冰窟窿裡一樣。我一邊聽著,一邊看著飄舞的雪花在花園牆上漸漸堆積。白白的新雪飄落下來,堆積在下邊那層灰色的積雪上,就像一個新生的、清白無辜的人席坐在去年的罪惡上一樣。
「布蘭納,在家的話,請你接電話。這個消息很重要。」停了一會兒,「聖喬維特鎮的案子有了進展。」賴安的聲音夾雜著淡淡的悲哀。「在搜查那兩個外屋時,我們在一個樓梯的後面又發現了四具屍體。」我聽到他深深地抽了一口煙,然後慢慢地吐出,「兩個成人和兩個嬰兒。他們沒有被大火燒著,但看起來卻令人毛骨悚然。我從來沒有見到過這種景象。我不想做詳細地描述,不過這個案子又得重新開始了,他媽的。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