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那裡有屍體,那就是我沒找到。
外面,風呼呼地號叫著。在老教堂內,我用泥鏟刮地的嚓嚓聲、手提發電機和加熱器的嗡嗡聲在這個空曠的地方發出異樣的回音,此外別無聲響。高處,搖曳的樹枝摩擦著木板封死的窗戶,就像粗糙的手指在膠合木質黑板上摩擦一樣。
一群人聚攏站在我身後,但相互間依然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他們的手指捲曲著放在衣袋裡。我聽到了腳步聲,先抬起一隻腳,然後抬起另一隻。靴子在冰凍的地面上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沒有人說話,寒冷把我們都凍麻木了,連話都懶得說了。
我用泥鏟輕輕地把放在篩子裡面的錐形小土堆攤開,然後看著它從大約半英吋大小的篩子眼裡漏下去,消失掉。這種顆粒狀的下層土對我來說是一個驚喜,因為除了表層土外,我曾經預想在整個挖掘過程中遇到的都是永凍土。不過,在過去的兩周裡,魁北克反常地暖和起來,地表的冰雪融化了,地下土也解凍了。這是典型的唐普式的運氣。儘管另外一股北冰洋寒流把剛剛到來的春意吹散了,但兩個星期的溫暖還是把地下土層變得鬆軟了一些,因此挖掘起來比較容易——這是有利的一面。昨天夜裡,溫度一下子降到了華氏零下七度——這是不利的一面。儘管地面沒有再次結冰,但空氣卻是冰冷的。我的手指已經凍得幾乎不能彎曲了。
我們在挖第二個土坑。可是,除了小鵝卵石和碎石片之外,篩子裡沒有出現我想找的東西。我估計,在這麼深的土坑裡多半找不到什麼,不過話絕對不能這麼說。我還是要按照計劃,繼續挖掘。
我轉向一個身穿黑色皮衣、頭戴絨線帽的男人。他穿著沒膝的高筒皮靴,過膝棉襪伸展到了盡頭。他的臉色紅得像西紅柿湯一樣。
「再向下挖幾英吋就行。」我手掌向下比劃著,就像撫摸一隻貓一樣。輕柔地,緩慢地挖。
那個男人點了點頭,然後用力把手中的長柄鐵鍬插進土坑內,並發出咕噥聲,就像莫尼卡·塞萊斯發球時那樣。
「一點兒一點兒地挖!「我緊握著泥鏟大聲喊道。一點兒一點兒地挖!我重複著整整一上午向他演示的一點點向下挖的動作。」我們要一點兒一點兒地向下挖。「我再一次慢慢地、小心地用法語說。
那個男人顯然並不贊同我的看法。也許挖掘是一項沉悶的工作,也許挖掘遺骸這種想法使他變成了這個樣子。「西紅柿湯」只是想盡快把工作幹完,然後離開。
「蓋伊,請你再試試好嗎?」我身後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
「好吧,神甫。」「西紅柿湯」咕噥道。
蓋伊搖搖頭,繼續挖掘。不過,他還是像我向他演示的那樣,撇取浮土,拋進篩子裡。我把目光從黑土轉向土坑,搜索著我們接近墓葬的跡象。
我們已經挖掘了好幾個小時。我能感受到身後的緊張,修女們來回走動的節奏加快了。我轉向她們,給了一個我希望能使她們安心的表情。不過,我不敢保證我做到了這一點,因為我的嘴唇都凍僵了。
六張因為寒冷和焦慮而痛苦的臉回轉過來看我,每張臉前都冒出了一小團蒸汽,然後消失在寒冷的空氣中。六張臉對著我笑了,我能感覺到她們在祈禱。
一個半小時後,土坑已經約有五英尺深了。像第一個土坑一樣,這個坑裡面也只有土。我敢肯定我的每一個腳指頭都凍傷了,而蓋伊也準備收拾挖土器具。該是另做打算的時候了。
「神甫,我想我們需要再查看一下埋葬記錄。」
他猶豫了一會兒,然後說:「好,當然,當然可以。大家還可以喝點咖啡,吃點三明治什麼的。」
神甫開始朝這座廢棄教堂遠端的那個兩扇的木門走去,修女們低著頭,在高低不平的地面上小心翼翼地跟在後面。她們的面罩向背後伸展開來,以同樣的弧形橫著披在她們黑色羊毛大衣上。像企鵝。誰這麼說過來著?布魯斯兄弟樂隊吧。
我關掉手提聚光燈,跟在後面,看著地面,想著那些埋葬在地下的、奇怪的骨頭碎片。真是太神奇了!我們竟然一直在教堂墓地一個沒有墓葬的地方挖掘。
神甫梅納德推開一扇門,我們跟在他身後魚貫而出。外面光線太強,我們的眼睛一下子還適應不了。鉛灰色的天空很低,就像要把整個修道院所有的尖頂和尖塔擁抱在懷裡一樣。一陣冷風從勞倫斯山呼嘯而過,刮得衣領和面罩都飄了起來。
我們一行人彎著腰,迎著風,走進附近一座較小的、看似教堂的灰色石頭建築。我們沿著台階向上走,來到一個裝飾華麗的木雕走廊,並從一個邊門走了進去。
在遭受了寒冷的折磨之後,室內乾燥溫暖的空氣讓人覺得特別舒適。我聞到了茶、樟腦球和經年油炸食品的氣味。
修女們都沉默不語,脫掉靴子,朝我笑了笑,然後便逐個消失在右邊的一扇門裡。就在這時,一個穿著寬大滑雪毛衣、身材嬌小的修女步履蹣跚地走進了接待室。一群模糊的棕色馴鹿躍過她的胸前,消失在她的面罩下面。透過厚厚的鏡片,她驚訝地看著我,隨後把手伸過來要接下我的皮夾克。我猶豫了,擔心皮夾克的重量會讓她失去平衡,使她跌倒在瓷磚地板上。她用力點點頭,手掌向上催促著我。我只好脫下皮衣,橫著搭在她的胳膊上,並把帽子和手套放在上面。她是我有生以來見到的、年紀最大的女人。
跟著神甫梅納德,我沿著一條長長的、燈光昏暗的走廊,走進一個小書房。在這裡,空氣中瀰漫著舊書和學校裡用的糨糊的氣味。一個十字架赫然放在一張桌子上。桌子很大,我甚至在想,他們是怎樣通過書房的門把它抬進來的。黑色的橡木壁板幾乎伸展到了房頂。書房四壁的上半部分,一座座雕像向下凝視著,面色和十字架上的耶穌一樣憂鬱。
神甫梅納德從兩把木椅中端出一把,放在桌子前面,並招手讓我坐在另一把椅子上。他的法衣發出的嗖嗖聲、念珠發出的喀噠聲使我彷彿置身於聖巴拿巴教堂神甫的辦公室中。又遇到難題了。不要再想這些了,布蘭納!你,一個四十多歲的專業法醫!這些人把你叫來,就是因為他們需要你的專業知識。
神甫從桌子上取出一個皮面裝訂的冊子,翻到其中的一頁,用一條綠絲帶標記好,然後推到我們中間。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撅起嘴唇,然後用鼻子呼氣。
我熟悉畫在這頁紙上的圖表。在這個方格形的圖表上,一條條細線把墓地分割成了一個個長方形的小塊,有的用數字標識,有的用名字標識。早在此前,我們已經花了數小時對這個圖表進行了研究,對墓地埋葬的描述和記錄與表格上的位置進行了對照,然後再進行測量,標出每個墓葬的確切位置。
修女伊麗莎白·尼科萊特埋葬的位置應該是教堂北牆第二排,西端第三塊,在修道院院長奧雷利的右邊。不過,伊麗莎白並沒有埋葬在那裡,而院長奧雷利的遺骸也沒有出現在她應該在的地方。
我用手指著同一象限內、右邊向下數排墳墓當中的一個說:「那麼,拉斐爾似乎在這個地方。」然後,指著這一排下面的幾個墳墓說,「接下來的是阿加特、薇羅妮卡、克萊門特、瑪爾特和艾麗諾,這些都是自十九世紀四十年代以來的墳墓,是嗎?」
「是的。」
我把手指移到圖表上教堂西南角對應的部分說:「那麼,這些就是年代距今最近的墳墓了。我們找到的這些標識與你們的記錄是一致的。」
「是的。這些是最後一批,也就是教堂廢棄之前的墳墓。」
「教堂是在一九一四年關閉的。」
「一九一四年。對,一九一四年。」他總是使用一種古怪的重複句式。
「伊麗莎白是在一八八八年去世的嗎?」
「對,一八八八年。梅雷·奧雷利是一八九四年。」
這並不能說明什麼。那些墳墓應該就在那裡。顯而易見,十九世紀四十年代以來的墳墓還保留著。剛才在墓地時,我們挖掘出了木頭和棺材碎片。我想,遺骸有教堂的保護,又埋在那種類型的泥土中,應當是保存相當完好的。可是,伊麗莎白和奧雷利的遺骸到底埋在哪裡呢?
那個老修女端著一個盤子慢慢地走了進來。盤子裡放著熱氣騰騰的咖啡和三明治。咖啡杯中冒出來的熱氣把她的鏡片熏得模模糊糊的,她只好拖曳著極小的步子向前挪動著,雙腳一直沒有離開地板。神甫梅納德站起身,接過那個盤子。
「謝謝,貝爾納修女。太好了,你實在是太好了。」
她點點頭,退了出去,連鏡片也顧不得擦。我一邊喝著咖啡,一邊注視著她。她的肩膀很窄,寬度幾乎和我的手腕一樣。
「貝爾納修女多大年紀了?」我問道,伸手拿起一個牛角麵包,配上三文魚沙拉和枯蔫的生菜。
「我們也不大清楚。戰爭之前,也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前,我還是個小孩。當時我來到這裡時,她就已經在這個修道院了。此後,她就到國外傳教去了。她在日本待過很長一段時間,後來又去了喀麥隆。說起來,她可能有九十多歲了吧。」他喝了一小口咖啡,發出吮吸的聲音。
「據說,她生在薩基那河畔的一個小村子,十二歲時進的修道院。」吮吸聲。「十二歲的時候。在那個年代的魁北克鄉村,檔案記錄並不那麼確切。不是很確切。」
我咬了一口三明治,然後握緊咖啡杯。暖暖的,很舒服。
「神甫,你這裡還有其他的記錄嗎?比如過去的書信、文件,所有我們沒有查看的東西?」我動了動腳趾。可是,什麼感覺也沒有。
他打了個手勢,指著桌子上的文件,聳了聳肩。「朱利安修女給我的所有資料都在這裡。你知道,她是這座修道院的檔案管理員。」
「是的,我知道。」
我和朱利安修女通過電話,而且還詳細地交談過。事實上,最初還是她就此次的挖掘事宜與我取得聯繫的。這件事一開始就引起了我的興趣,它與我通常從事的法醫工作有所不同。在通常情況下,對於近期發現的死屍,最終都是由驗屍官來處理的——也就是說,死亡評估報告是驗屍官的事。在這次挖掘中,修道院所在教區要我挖掘一個聖人的遺體,然後再對其進行分析和評估。事實上,她並不是一個真正的聖人。不過,這正是問題的關鍵所在,因為天主教會將為伊麗莎白·尼科萊特授福,封她為聖人。我的工作就是找到她的墳墓,並核實墳墓裡面的遺骨就是她的。至於封聖,那就是梵蒂岡的事情了。
朱利安修女曾經向我保證,檔案室裡保存著完好的記錄。老教堂所有的墓葬都登記在冊,而且還繪製了圖表。老教堂最後一次埋葬的時間是在一九一一年。一九一四年,老教堂發生了一場火災,之後教堂被廢棄,然後封存。教會建造了一所更大的教堂,取代了老教堂,而老教堂從此以後就再也沒有使用過。封閉的場地,完好的記錄,要做好交給我的工作似乎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情。
那麼,伊麗莎白·尼科萊特到底埋葬在哪裡呢?
「多問問也許不妨事。也許有一些東西朱利安修女還沒有交給你,因為她可能認為那些東西不重要。」
他開口想說些什麼,然後似乎又改了主意。「我敢肯定她把所有的東西都給我了。不過,我還是要問一問。朱利安修女花了大量的時間來研究這件事情,大量的時間。」
我看著他走了出去。我手中的麵包已經吃完了,於是我又拿了一塊。我兩腿交叉,蜷縮著雙腳,摩擦著腳趾。很好,有感覺了。我小口地啜飲著咖啡,從桌子上取過一封信來看。
我在此前看過這封信。一八八五年八月四日,蒙特利爾的天花疫情失去了控制。伊麗莎白·尼科萊特曾經寫信給主教愛德華·法布爾,請求他為教區沒有感染天花的居民訂購疫苗,並允許那些受感染的居民使用市民醫院。書信採用的是準確、古怪而又過時的法語。
無原罪聖母修道院陷入了沉寂,而我的思緒卻在飄蕩。我想到了其他幾次挖掘經歷。在聖加百列修道院的那個警察。在那個墓地,棺材埋在比正常情況深三倍的地方,我們最終在距離記錄地點四個墳墓的地方找到了博普雷先生的遺體,而且是頭朝下而不是頭朝上。在溫斯頓-塞勒姆,我們所要找的那個人不在他自己的棺材裡。在他的棺材裡,躺著一個身穿碎花長裙女人。這就給這個墓地提出了兩個問題:去世的那個男人在哪裡?躺在棺材裡面的這個女人又是誰?在我離開的時候,那家人依然沒能把他們的祖父在波蘭重新安葬,而律師們也因此打起了官司。
我聽到從遠處傳來的一陣鈴聲。接著,走廊裡傳來了走動的聲音。那個老修女正朝我這裡走來。
「餐巾紙。」她尖聲喊叫著。我嚇得跳了起來,把咖啡濺到了我的衣袖上。真令人難以置信,這麼瘦小的一個人怎麼能夠弄出如此大的聲響?
「謝謝。」我伸出手去接餐巾紙。她沒有理睬我,靠近我,並且開始忙著給我擦拭衣袖。隱隱約約地,我看到她的右耳朵上有一個很小的助聽器。我感覺到了她的呼吸,看到了她下巴上纖細的白色絨毛。她身上散發著羊毛和玫瑰露的氣味。
「唉,不管用。回家再洗洗。用涼水。」
「好的,修女。」我本能地回答說。
她看到了我手中的信。幸運的是,咖啡沒有濺到信上。她彎下腰湊近來看。
「伊麗莎白·尼科萊特是一個品德高尚的女人。侍奉上帝的女人。非常純潔,非常樸素。」Purete,Austerite,她的法語很準確,很老派,聽起來很像伊麗莎白在信中的口氣。
「是的,修女。」我又成了一個少不更事的小女孩。
「她會成為一個聖人的。」
「是,修女。這就是我們要盡力找到她的遺骨的原因。這樣,它們就能享受到應有的待遇了。」我不能確定聖人應有的待遇是什麼,不過這樣聽起來很不錯。
我把那個冊子拿出來,給她看那個圖表。「這就是那所老教堂。」我沿著靠北牆的那一排墳墓,指著一個長方塊說,「這就是她的墓穴。」
這個老修女對著方格研究了好長一段時間,鏡片幾乎貼上了那頁紙。
「她沒有埋在那裡。」她大聲說。
「對不起,請你再說一遍。」
「她沒有埋在那裡。」她的一根關節突出的手指敲著那個長方塊,「不是這個地方。」
就在這個時候,神甫梅納德回來了,和他一起來的還有一個雙手交叉在胸前、個子高高的修女。她那濃黑的大眉毛構成一個角,懸掛在鼻子上方。神甫梅納德介紹說,她就是朱利安修女。她跟我握了握手,微笑著。
我沒有必要向他們說明貝爾納修女剛才說了些什麼。毫無疑問,在走廊的時候,他們就已經聽到了老修女的話。就算在渥太華,他們也能聽到。
「不是那個地方,你們把地方弄錯了。」她重複說。
「你這是什麼意思?」朱利安修女問。
「他們找錯地方了,」她重複說,「她沒有埋在那裡。」
我和神甫梅納德交換了一下眼神。
「那麼她埋在哪裡呢,修女?」我問道。
她再一次彎下腰湊近看那個圖表,然後用手指戳著教堂東南角。「她在這裡,和梅雷·奧雷利在一起。」
「可是,修——」
「他們把她的遺骨挪到了這裡,給她換了一副新的棺材,並把她放在一個特殊的祭壇下面。就是那裡。」
她再一次指了指東南角。
「什麼時候?」我們不約而同地問。
修女貝爾納閉上了眼睛。她那滿是皺紋的嘴唇在抖動著,默默地計算著。
「一九一一年。那年,我到這裡時還是一個新信徒。我記得這一點,是因為幾年後,教堂被大火燒了,所以也就封存了。我的工作就是到裡面去,在他們的祭壇上擺放鮮花。我不想那樣做,不願一個人像幽靈似的走到裡面去。不過,為了主,我還是按照吩咐做了。」
「那麼,那個祭壇後來怎麼樣了?」
「三十年代的某個時候給搬出來了。它現在就在新教堂的聖嬰禮拜堂。」她把餐巾紙折疊起來,然後開始收拾咖啡器具。「那些墳墓除了有一塊金屬銘牌做標識外,其他什麼也沒有了。現在,沒人到那裡去了。數年過去了,連那塊金屬銘牌也不見了。」
我和神甫梅納德對視著。他微微地聳了聳肩。
「修女,」我問道,「你能給我們指一指伊麗莎白的墳墓在什麼地方嗎?」
「沒問題。」
「現在行嗎?」
「為什麼不行呢?」瓷質咖啡器皿因急促地收拾而發出叮噹的碰撞聲。
「不用管這些餐具了,」神甫梅納德說,「去吧,穿上大衣和靴子,修女。這些由我們來收拾。」
十分鐘後,我們全部再次回到老教堂。天氣仍然十分寒冷,甚至比上午更加寒冷潮濕。風仍在號叫著。樹枝仍在輕輕地敲打著窗戶。
穿過教堂時,修女貝爾納走的是一條高低不平的路,而我和神甫梅納德則一邊一個,攙扶著她的胳膊。透過層層的衣服,我覺得她十分纖弱。
修女們像旁觀者似的,嘰嘰喳喳地跟在後面。朱利安修女帶著速記薄和筆。蓋伊則跟在後面。
修女貝爾納在東南角一個壁凹處的外邊停了下來。在準備來這裡之前,她還在面罩上加了一頂手工編織的、黃綠色的帽子,並在下巴下面把帽帶繫住。我們看著她轉動著腦袋,東張西望,尋找著標識,分辨著墳墓所處的位置。此時,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這所沉悶的教堂內唯一的黃綠色的帽子上面。
我示意蓋伊調整燈光。不過,修女貝爾納並不理會這些。過了一會兒,她從牆邊轉了回來。她的頭轉來轉去,一會向左,一會向右,一會向上,一會向下。她再次核對自己站立的位置,然後用靴子後跟在泥土上劃出或者試圖劃出一條線。
「她就埋在這裡。」尖叫聲在石牆之間迴盪。
「你確定嗎?」
「她就埋在這裡。」修女貝爾納有十二萬分的信心。
我們都看著她做的標識。
「遺骨放在小棺材裡。不像通常的棺材那麼大。遺骨只不過是些骨頭,所以小棺材就很合適。」她伸出纖細的胳膊比劃著,畫出一個孩子大小的空間。她的一隻胳膊顫抖著。蓋伊把燈光照在她的腳所在的位置。
神甫梅納德向這個老修女表示感謝,並請另外兩名修女把她攙回修道院。我看著她們退了出去。她夾在她們中間,像個小孩。她看起來太小了,大衣下擺幾乎掃到了地板上的灰塵。
我告訴蓋伊把另外一盞聚光燈拿到這個新的地方。然後,我從先前那個地點取回我的探測器,找到修女貝爾納指出的位置頂端,用丁字架往地上刺。然而,這樣做是行不通的,因為這個地方的凍土層沒有前一個地方融化得那麼好。我使用的探測器又是尖端呈球形的瓷質器具,因為我擔心它會毀壞地下的東西。正因為如此,探測器很難穿透地表,特別是凍得結結實實的表層土。我又用力試了試。
不要著急,布蘭納。要是你把棺材板弄壞了,或者不小心在這位高尚的修女的頭顱上戳開一個洞,他們會不高興的。
我脫掉手套,用手指攥緊丁字架,然後再往地上戳。這一次地表破裂了,我感到探測器滑進了下層土。我抑制住急切探究的心情,檢驗著泥土,閉上眼睛,感受著它在質地上的細微差別。如果阻力較小,那就意味著一定有東西腐爛在泥土裡;如果阻力較大,那就意味著地下有骨頭或者人工製品。什麼也沒有。我取出探測器,重複著上述過程。
在第三次嘗試的時候,我感受到了阻力。我取出丁字架,再在右邊半英尺遠的地方刺進去。這次,我再一次遇到了阻力。在地表下不是很深的地方,有個硬硬的東西。
我向神甫和修女們向上伸了伸大拇指,然後讓蓋伊取來篩子。我把探測器放在一邊,撿起一把平刃鐵鍬,然後開始一層一層地剷去地上的土。我一英吋一英吋地剷去最上面的那層土,拋進篩子裡面,眼睛不斷地從土坑到篩子,從篩子到土坑。不到半個小時,我就看到了我想要找的東西。最後幾鏟土的顏色有些暗,與篩子裡面的棕紅土相比顯得有些黑。
我放下鐵鏟,改用泥鏟,之後進入坑內,俯身仔細地刮,然後除去上面鬆散的土粒,夷平表面。我幾乎馬上就能看到一個黑色的、橢圓形的東西,它看起來約有三英尺長。我只能猜測它的寬度,因為它的另外一部分還隱藏在沒有掘開的土層下面。
「這裡有東西。」我說著,站了起來,呼出的哈氣懸浮在我面前。
修女和神甫全都走上前來往土坑裡面看。我用泥鏟尖給他們描述著橢圓形東西的大致輪廓。就在這時,送貝爾納修女回修道院的那兩個修女也回來了。
「儘管看起來有些小,但是它可能是一個墓穴。我挖掘的地方稍微靠左,所以我還得從這個地方往下挖。」我指著我蹲坐的地方說,「我將會從墳墓的外沿向下挖,然後再向裡邊挖。這樣,在向下挖的過程中,我們就能看到這個墓穴的側面;而且按照這個方法,挖掘墳墓的後邊也會容易一些。除此之外,如果有必要的話,我們還可以從墓穴外邊的這個壕溝把棺材取出來。」
「那些黑的東西是什麼?」一個長著一張女童子軍臉的小修女問。
「當包含有機質的物體腐爛時,它就會使泥土的顏色變深。所以,那些黑的東西可能源自木質的棺材,或者隨同棺材一起埋葬的鮮花。」我不想解釋有機質的分解、腐爛過程,「泥土著色往往是發現墓葬的第一個信號。」
兩個修女雙手合十,祈求上帝的保佑。
「那麼,這個是伊麗莎白呢,還是梅雷·奧雷利?」一個年紀稍大的修女問。她的一個下眼瞼跳動了一下。
我抬起手,做了個「不知道」的手勢。我戴上手套,開始用泥鏟刮去右半部分的黑土,把土坑向外擴展,露出那個橢圓形的東西和它右邊兩英尺長的部分。
再一次,只有泥鏟刮擦和篩子晃動的聲音。就在這時……
「那個是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一個高個子修女指著篩子問道。
我站起身來查看——暗自慶幸有這樣一個伸展身體的借口。
高個子修女指的是一塊紅棕色的小碎片。
「一點兒也沒錯。太對了,修女。看起來像棺木。」
我從工具箱裡取出一沓紙袋子,在一個紙袋子上標明日期和地點,另外一個上面寫上相關的信息,並把它放到篩子裡;然後,把其他紙袋子放在地上。這時,我的手指已經麻木了。
「女士們,該是做點兒事情的時候了。朱利安修女,你把我們找到的每一件東西都記下來。寫在紙袋子上,並把它們歸檔,就像我們先前商量好的那樣。我們現在——」我看了看土坑,「——挖到了地下兩英尺的地方。瑪格麗特修女,你負責拍照,怎麼樣?」
修女瑪格麗特點了點頭,舉起了手中的照相機。
她們馬上就行動起來,在觀看了數小時之後,她們也急於做點事情。
我用泥鏟刮,修女愛麗德和「女童子軍臉」搖篩子。碎片越來越多,不久以後,在著色的土裡,我們看到了那東西的一點輪廓。木質的,已經腐爛得不像樣子了。情況有些不妙。
我用泥鏟和雙手,繼續挖掘我希望找到的棺材。氣溫很低,我的手腳已經失去了知覺。儘管如此,我還是感到皮大衣裡面汗津津的。但願這個就是她,我默默地祈求上帝。誰會在這個時候禱告呢?
隨著土坑一點一點地向北展開,木頭露出的部分越來越多,那個橢圓形東西的寬度也隨之漸漸擴展。慢慢地,它的周邊輪廓浮現了出來:六邊形。棺材的形狀。我竭力抑制住自己,免得喊出「哈利路亞!「的歡呼聲。那是教會用語,布蘭納,但對你而言太不專業了,我告誡著自己。
我一捧一捧地清理著土粒,直到那個東西的頂部全部暴露出來。這是一口很小的棺材,而我們是從腳往頭部挖掘、清理的。我放下泥鏟,取來一把漆刷。我的目光和一個搖篩子的修女的目光相遇了,我笑了,她也笑了。她的右眼瞼跳動了一下。
我用刷子一遍又一遍地清理木頭的表層,清理掉幾十年來附著在上面的泥土。大家都停下來,湊過來觀看。漸漸地,棺蓋上一個凸起的東西呈現在大家面前。就在棺蓋最寬的那個地方,恰好是金屬銘牌應該放置的位置。我的心跳加速了。
我刷去那個東西上面的泥土,直到它清楚地暴露在大家的目光之下。它呈橢圓形,金屬質地,金銀絲鑲邊。我拿出一把牙刷輕輕地將它的表面清理乾淨,上面還有字。
「修女,請把我的手電筒遞給我,好嗎?在背包裡。」
再一次,她們像一個人似的傾斜著身體往裡看,就像一群站在水邊的企鵝。
我把光束集中在金屬銘牌上。「伊麗莎白·尼科萊特——1846-1888。女沉思者。」
「我們找到她了。」我對眾人宣佈。
「哈利路亞!」「女童子軍臉」呼喊著,聲音大得超出了宗教的禮儀。
在接下來的兩小時裡,我們把伊麗莎白的遺骸挖了出來。修女們,甚至神甫梅納德也全力以赴地投入到了這項挖掘工作當中。篩土,裝袋子,做標記,拍照,他們一個個都忙個不停,而我眼前也只有法衣、念珠在晃動。蓋伊雖然也幫了些忙,不過有些勉強。我從來沒有指揮過這樣一群奇怪的人。
把棺材從土坑裡啟運出來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儘管不大,但棺木已經嚴重損壞,棺材裡面也因此填滿了泥土,棺材因此顯得很重。雖然我低估了所需要的空間,但是在棺材邊上挖壕溝還是一個不錯的主意。我們把壕溝又向外擴展了兩英尺,這樣就可以把木板放到棺材下面。最後,我們終於用尼龍繩把棺材抬了出來。
下午五點三十分,我們坐在修道院的廚房裡喝著咖啡。我們已經疲憊不堪了,凍僵的手、腳和臉上漸漸緩了過來。伊麗莎白·尼科萊特和盛放她的棺材、還有我的工具都鎖在教區貨車的後面。明天,蓋伊會把她送到魁北克省的蒙特利爾法醫實驗室。作為法醫人類學家,我就在這個實驗室工作。儘管這具歷史遺骨不是法醫案件,但是我們已經得到了屍檢處的特許,在這裡進行分析和研究。在接下來的兩周裡,我將和這些骨頭打交道。
我放下杯子道別。修女們再一次向我表示感謝。透過緊張、不安的臉龐,她們再一次因為我的挖掘和發現向我綻放出了笑容。的確,她們的笑容很燦爛。
神甫梅納德陪著我,朝我的小轎車走去。天黑了下來,而且下著小雪。片片雪花落在的我臉上,讓我有一種異樣的、熱辣辣的感覺。
神甫再一次問我是否願意在修道院過夜。在他的背後,雪花映著走廊的燈光,發出閃閃亮光。我再一次謝絕了他的好意。不久以後,我便行駛在趕往蒙特利爾的路上了。
駕車在雙車道上行駛二十分鐘之後,我就開始後悔自己的決定了,因為開始上路時零星灑落的小雪此時已經變成了鵝毛大雪。透過車燈,片片雪花一陣緊似一陣地飄落著,就像一幕斜紋窗簾。車兩邊的道路和樹被厚厚的積雪掩蓋了,而且每一分鐘都在加厚。
我用雙手緊緊地抓住方向盤。儘管戴著手套,但我的手還是濕乎乎的。我放慢了速度,把車速降至四十公里,三十五公里。每隔數分鐘,我都要看看剎車是否正常。儘管時斷時續地在魁北克生活了許多年,我還是不習慣在冬天駕車。我自認為很堅強,但是如果讓我在雪天駕車,我就顯得極為脆弱。對於暴風雪,我仍然會像一個典型的南方人那樣做出反應。也就是說,如果有暴風雪,我就不出門,免得讓魁北克人看到我狼狽的樣子,笑話我。
恐懼自有恐懼的好處,因為害怕讓我忘記了疲憊。儘管很累,我還是保持清醒的狀態。我緊咬著牙關,伸長脖子,繃緊肌肉,一心一意地駕駛著。儘管東方鎮區的高速公路比此前的路要好一些,不過也好不到哪裡去。通常來說,駕車從門弗雷梅戈格湖到蒙特利爾需要兩個小時,而我幾乎花了四個小時。
晚上十點多的時候,我回到了漆黑一片的家。儘管筋疲力盡,我還是很高興,因為我到家了,回到我在魁北克的家了。我曾經在美國的北卡羅來納州居住了近兩個月。歡迎回家!我的思路又轉移到了法語上。我打開暖氣,看了看冰箱——裡面陰冷陰冷的。我用微波爐熱了一個冷凍的玉米餡餅,喝了一聽常溫的魯特啤酒。儘管不怎麼豐盛,但還是填飽了肚子。
我星期二時放在臥室的行李還沒有打開。我也沒打算打開它。明天再說吧。我倒在床上,打算至少睡上九個小時。然而,還沒有睡到兩小時,我就被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叫醒了。
「喂,喂。」我咕噥著,在這個時候進行語言轉換顯得有點笨拙。
「唐普蘭希,我是皮埃爾·拉曼徹。很抱歉,在這個時候把你叫醒。」
我等他往下說。在過去為他工作的七年裡,這位實驗室主任從來沒有在凌晨三點給我打過電話。
「門弗雷梅戈格湖那邊的事情還順利吧。」他清了清嗓子說,「驗屍官辦公室剛剛給我打了個電話。聖喬維特鎮的一處住宅著火了。消防隊員仍在盡力控制火勢。縱火犯罪調查人員將於明天一早就抵達現場,驗屍官希望我們到那裡去。」他又清了清嗓子,「據一個鄰居說,房子的主人在家,他們的車停在車道上。」
「為什麼要派我去?」我用英語問。
「顯然,火勢很猛。如果有屍體的話,他們一定會被火燒得面目全非,也許只剩下燒焦的骨頭和牙齒。復原這些屍骨將是一件很艱難的工作。
見鬼。不要是明天。
「什麼時候?」
「我早上六點過去接你,怎麼樣?」
「好。」
「唐普蘭希,情況可能很糟糕。有幾個孩子住在那幢房子裡。」
我把鬧鐘定在早上五點半。
歡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