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央視第一天陳虻問我:「你從湖南衛視來,你怎麼看它現在這麼火?」
我胡說八道了一氣。
陳虻指指桌上:「這是什麼?」
「……煙?」
「我把它放在一個醫學家面前,我說請你給我寫三千字。他說行,你等著吧,他肯定寫尼古丁含量,幾支煙的焦油就可以毒死一隻小老鼠,吸煙者的肺癌發病率是不吸煙者的多少倍。還是這盒煙,我把他拿給一個搞美術設計的人,我說,哥們請你寫三千字。那哥們會給你寫這個設計的顏色,把它的民族化的特點、它的標識寫出來。我給一個經濟學家,他告訴你,煙草是國家稅收的大戶,如果全不吸煙的話,影響經濟向哪兒發展。」他看著我,「我現在把煙給你,請你寫三千字,你就會問:『寫什麼呀?』」
後來我知道,他經常拍出那盒煙當道具震懾新人。但是,他最後說的一句話十年後仍然拷問我。
「你有自己認識事物的坐標系嗎?」
新聞調查六年,我做得最多的就是征地題材,各種口音,各個地方,各種衝突。節目組每天一麻袋信裡,一半是關於征地的。
在福建塗嶺,拆遷戶不同意搬遷,開發商糾集人一起衝進家門,戶主的兒子最終被砍死,頭部中三刀——一個剛復員回來的年輕人,二十三歲,一臉稚氣,鬍子還沒怎麼長,腮邊連青氣都沒有。我去時是五個月後,門框上還有深褐色的血手印。
採訪時開發商已在獄中,我把死者照片拿給他看,他面無表情:「不認識。」
我說:「他跟你名字一樣,叫蔡惠陽。」
他一臉意外的模樣。
「這是你們殺死的人。」
「哦。」他說,「當時我昏過去了,不記得了。」
死者的家靠近高速公路,我們去的時候,路邊都是白底黑字的標語,雨打風吹,墨淋漓地流下去,除了「冤」,看不出其他字樣了。
開發商說:「我也是受害者啊。」
「你?」我冷冷看著他。
「我的錢早就給政府了,我一直追,一直追,他們承諾我村裡人要搬的。我不還錢,別人也要殺我。」他說。前一天,鎮政府的人告訴我,因為群眾上訪,政府把這個項目暫停了。
我對開發商說:「你這個項目都停了,你憑什麼讓人家搬?」
他兩眼圓睜:「停了?」
「對。」
「沒人跟我說停了呀?」他急了,「群眾上訪了,我們也可以上訪啊。你政府跟我簽協議以後一直沒提供用地,又不退我錢,你這不是騙我嗎?」
採訪鎮長,他說,跟開發商簽的「兩個月拆遷完畢」只是一個「書面上的表達」,開發商「應該心知肚明的嘛」,所以說停就停了。
我問鎮長:「那有沒有想過你們這種暫停可能激化開發商跟拆遷戶之間的矛盾?」
他說:「我們從來就不要求開發商跟拆遷戶去接觸。」
「你有沒有想過這種情況下,開發商和拆遷戶的矛盾就像是一個炸藥桶一樣,如果這個時候丟進一根火柴會是什麼樣?」
他繞著圈子不正面回答:「群眾要求緩一緩,我們就緩一緩嘛。」
幾年下來,我要問的問題都爛熟了:「有沒有張貼拆遷的文告?」「有沒有出示安置補償的方案?」「有沒有簽補償的協議?」「有沒有跟村民協商過怎麼補償?」……
我也聽慣了各種口音的回答:「沒有。」
但凡我採訪過的衝突激烈的地方,沒有一個是有省裡或者國務院的土地審批手續的,全是違法征地。
「審批了嗎?」我問。
「報批了。」鎮長說。
「審批和報批是一個概念麼?」
「是一個概念。」他連眼睛都不眨。
我只好再問一遍:「審批和報批是一個概念麼,鎮長?」
「嗯,是兩個概念。」
「那為什麼要違法呢?」
「法律知識淡漠。」他還跟我嬉皮笑臉。
氣得我在採訪筆記裡寫:「太沒有道德了」。
節目做了一遍又一遍,信件還是不斷地寄來,領導說還是要做啊,但我看來看去,覺得按著這個模式已經很難做出新的東西了。零八年十月,張潔說:「反正現在編導們都忙改革開放三十年特別節目,你自己琢磨做一期土地的節目吧,不限制內容,不限制時間。」
我叼著橡皮頭,看著白紙發呆。
束縛全無的時候,突然發現自己頭腦空空。我原來覺得,行萬里路,採訪了這麼多人,還不夠理解這個問題嗎?現在才知道遠遠不夠。我原以為好節目尖銳就成了,陳虻說:「不是說你把採訪對像不願意說的一句話套出來叫牛逼,把他和你都置於風險之中,這不叫力量。要是拿掉你這句話,你還有什麼?」
他解釋:「你的主題要蘊涵在結構裡,不要蘊涵在隻言片語裡,要追求整個結構的力量。」
他說的是大白話,不會聽不懂。是我已經感覺到,卻說不出來的東西,又痛又快,好像從事物中間「穿」過去了,有一種非常笨重又鋒利的力量。
我不知道這個東西是什麼。
我找各種土地政策的書看,看到周其仁的《產權與制度變遷》,都是法律條文和術語,但步步推導酣楊淋漓「穿」過去的勁兒,一下午看來,簡直讓人狂喜。
我和老范去北大找周其仁。
周其仁說他不接受電視訪問,拿過我的策劃稿看一眼,裡面都是以往節目的片段,他一分鐘不到看完,挺寬厚:「已經不容易了,我給你三點意見。」
他說:「第一,不要用道德的眼光看經濟問題。」
我動了下心,欲言又止。
「第二,不要妖魔化地方政府。」
我有點意外,我的節目裡對他們的批評,是有理有據的,為什麼說我妖魔化他們呢?
「第三,」他說,「不管左中右,質量最重要。」
嗯,不要用道德眼光看待經濟問題。我在紙上寫下這句話……經濟問題是什麼?很簡單,買和賣。我在紙上寫:「那買的是誰?賣的是誰?」自問自答:「買的是開發商,賣的是農民。」
「那政府是幹什麼的?」
「政府……嗯……把地從農民那兒買過來,再賣給開發商。」
「你到市場上買白菜,需要政府中間倒一趟手麼?」
「但地和白菜不一樣啊,地不都是國有的麼,國有的政府就可以拿去吧……是不是?」
「農村土地是集體所有,不是國有,為什麼農村的地,農民的地,要讓政府來賣呢?」
我腦子裡什麼東西搖了一下,又站住了:「別胡想了,『任何單位和個人進行建設,需要使用土地的,必須依法申請使用國有土地』,這句話是明明白白寫在《土地管理法》裡的,這裡所說的『依法申請使用的國有土地』,包括『國家所有的土地和國家徵收的原屬於農民集體所有的土地』,所以農村集體的土地一旦變成建設土地,就要變成國有土地。你不是背過麼?」
我想停下了,可那個聲音不打算停下來:「這……合理嗎?」
「怎麼不合理?」思維的慣性立刻回答,「立法都是有依據的。這可是根據憲法來的。」
我心裡那個非常細小的聲音在問:「如果……」
「如果什麼?」
「……」
「說吧,如果什麼?」
「如果憲法有問題呢?」
去國家圖書館,查到一九五四年憲法,沒談到城市和城市郊區土地的所有權問題。再往後,一九七五年憲法、一九七八年憲法,也沒有,再往下查……這兒,在這兒,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四日,第五屆全國人大第五次會議通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十條第一款:「城市的土地屬於國家所有。」
那個聲音猶豫了一下,又掙扎著問出一個問題:「可是,礦藏、水流、森林、山嶺、草原等自然資源屬於國有還可以理解,為什麼城市的土地非得國有呢?」
嗯……憲法裡就這麼一句話,無註解。
網上也查不到。
我問周其仁,他說他也持有同樣的疑問。
我勸他接受訪問,他一樂:「去採訪陳錫文吧,他都知道。」
陳錫文是中央財經領導小組辦公室副主任,中央農村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主任。學界當時對土地問題爭論很大,我不知道一位官員的解釋是否服眾,周其仁說:「就算反對他的人,也是尊重他的。」
我要走的時候,他又補了一句:「陳錫文是個有些emotional(感性)的人,不要讓他扮演滅火的角色,讓他順著說,他能說得很多,很好。」
這句話後來很有用。
我在「東方時空」時已採訪過陳錫文。採訪結束後一起吃工作餐,一大桌子人,他說起豐台民工小學被拆,小孩子背靠拆了一半的牆站著看書,等老師來了才放聲大哭。他說到這兒停下,從褲袋裡抽出一條皺巴巴的藍布手絹,擦眼睛。
媒體這個行業,提起誰來,大都百聲雜陳,但我認識的同行私下說起他,無一吐槽。有位同事說他採訪另一個官員時,對方有點支吾,他還拿陳錫文勸人家,那位一笑,說了句掏心窩子的話:「陳主任六十了,我才五十,他已經忘我了,我還忘不了。」
二まま六年兩會時,我對陳錫文有個短採訪,別人大都是對報告表態,他談農村水利,當時離西南大旱還有四年:「越來越多的水利設施是滿足城市,滿足工業,就是不讓農業用水。這種局面如果下去,短則三五年,長則七八年,我們整個農業灌溉系統,要說得可怕的話,甚至是崩潰。」
審片人說:「這個人說得再尖銳也能播。」
「為什麼?」
「因為他特別真誠。」
採訪陳錫文,是他開會的地方。好幾天沒怎麼睡足的臉色,嘴唇青紫,滿屋子煙。在毛背心外頭套了件外衣,鞋子上頭露一點老秋褲的褲腳,坐鏡頭前,說「土地的事情是該談一談」。
我問他,八二年憲法的「城市的土地屬於國家所有」,這話從哪兒來的?
他答:「『文革』前國家沒財力建設,到了八二年,人口膨脹,沒地兒住了,北京的四合院、上海的小洋樓都得住人,可是城裡不像農村,沒土改,都有地契,就改法律吧,改成城市土地國有,人就住進去了,相當於一個城市的土改。」
這麼大的事,居然沒有引發社會動盪,「私權」這個概念當時還讓人陌生和戒懼。沒想到的是,這一句原本為了解決城市住房問題的話,誤打誤撞居然埋下了農村征地制度的巨大矛盾。很快,中國城市化開始,城市土地都屬於國家所有,所以,農村土地一旦要用於建設,都經由政府征地,轉為國有土地。
陳錫文說的也都是大白話,不含糊,沒有把玩語言的油滑,字字用力氣說出來,嘴角帶些白沫,他也不自知。他說問題的根源並不在政府征地上,全世界各國政府都征地,但只有用來建醫院、學校,涉及公共利益建築時才能征。可是,一九八二年,「憲法裡加了這句話後,建設用地裡有沒有經營性的利益在裡頭?肯定是有的,那些地怎麼變成城市土地?憲法沒有講。」
「講不清楚變成什麼結果?」
「講不清楚就變成多征。」
經濟學上有一個著名的理論,叫「巴澤爾困境」,就是沒主的事情,會有很多人來要佔便宜。這個困境與道德關係不大,而是一種必然發生的經濟行為。
採訪的場記我看了又看,再對著那張白紙,戰戰兢兢寫下節目中的第一句話:「在市場經濟中,有一條眾所周知的規則:自由地買和賣,等價交換。在三十年的改革開放之後,中國已經因為尊重和適用這條規律,得到巨大的發展,但是卻在影響人口最多的土地問題上有了一些例外。」
多麼尋常的一句話,我敝帚自珍,看了又看。一個人從小到大拾人牙慧,寫日記的時候抄格言,做電台的時候念別人文章,做電視了摸仿別人提問,像是一直拄著枴杖的人,現在試著脫手,踉踉蹌蹌,想站起來。
我猶豫著,寫下了第二句:「『給農民的不是價格,是補償。』陳錫文用一句話說清了農民的處境,『地拿過來了你去發展市場經濟,拿地的時候你是計劃經濟,這事兒農民就吃虧了。』」
多大虧呢?
我算了一下:「按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課題組的數據,征地之后土地增值部分的收益分配:投資者拿走大頭,佔百分之四十到五十,城市政府拿走百分之二十到三十,村級組織留下百分之二十五到三十,而最多農民拿到的補償款,只佔整個土地增值收益的百分之五到十。」
像有什麼推著我手裡的筆,去往某地。「如果一方總佔便宜,另一方總吃虧,那麼這樣的商品交換,是不能持續下去的。」
不能持續下去的結果是什麼?
我握著筆,字歪歪斜斜寫得飛快,像扔了枴杖的人邁開打晃的腿往前跑。「不能持續下去的結果,就是中國大地上,因此而起的各種衝突和群體性事件,以至於『征地』這樣一個普通的經濟行為,演變成為我們這個轉型時代最重要的社會問題之一。」
我明白了,這個「穿」過去的東西就是邏輯。
深夜裡,我細看當年的節目。
二まま四年,我坐在福建一個村莊的石頭磨盤上,問對面的小孩:
「你幾歲啦?」
她兩隻小辮子上繫著紅色的塑料花,怯怯地伸出五個指頭。
我說:「上學嗎?」
孩子的奶奶說:「沒有錢。」她七十五歲,房子被拆了,沒有土地,沒有社保,兒子死了,媳婦走了,幫人掃地養活娃娃,將來讓她去學裁縫掙錢。
「你想上學嗎?」我問那孩子。
「想上。」
她看我一眼,仰臉看她奶奶。奶奶滿面的悲苦,孩子嘴一彎,哭了。
老人把孩子按在胸前,無聲地哭,眼淚沿著皺紋縱橫地流。小孩子的哭聲憋著,過了好一會兒,才從胸前很悶地爆發出來,哭了很久。小仲在剪輯的時候,這哭聲隨著村莊的鏡頭,一直上升到空中響徹整個大地。
鎮裡親自成立開發公司,把土地賣出去給工廠,這筆錢進了開發公司的賬,再去買地。大量征的地閒置著,有個紡織廠的地荒了四年,我們的車繞著上千畝荒地轉了好久,沙填到了半人高。買地時是兩萬五千塊錢一畝,現在最低價是十六萬八千元一畝,企業不是在做生意,是在做土地買賣。
這種節目播出後,總有很多觀眾留言給我們,說把那些貪官污吏抓起來就好了,事情就解決了。一九九七年修訂刑法時,非法批准徵用、佔用土地就已被列入刑事犯罪,嚴厲程度在全世界都是前所未有。但新刑法施行十年來,到我採訪時,陳錫文說,還沒有一位官員因此入獄——因為若想對國家機關工作人員定這個罪,必須以他有「徇私舞弊」行為作為前提。也就是說,如果你抓到一個官員違法批地,但他沒有徇私舞弊,就拿他無可奈何,而你抓到他徇私弊了,判的時候大多只能以受賄罪判,與違法批地無關。
這個罪名變得失去了牙齒。
我採訪的違法批地官員,接受採訪挺坦然,一位市委書記說:「九三年分稅制改革,我現在一半以上財政收入要交給中央,剩下的這一點,要發展,要建設,經濟增長有指標,我這兒沒有什麼工業,種田也不交農業稅了,你幫我算算,我怎麼辦?也是一片公心,是吧,公心。」這是周其仁說的「不要妖魔化地方政府」的意思。
我們採訪完,有的官員被處分了,逢年過節還給我發個短信,說謝謝你們當年的支持,現在我已改在哪哪任職了這話。
我卡住了,控訴我擅長,觀眾會在哪裡掉眼淚我也知道,可這次,這矛盾密佈的現實,要想砍一刀下去,卻如入棉被,無處著力。媒體上各派對土地產權問題的筆戰也沒有共識,幾乎人身攻擊,從譏取戾。爭議就集中解決之道上,「土地要不要私有化」。
實習生一邊轉著手裡的圓珠筆一邊說:「趕緊把地都給農民,讓他們直接賣給商人,問題不就解決了嗎,囉嗦那麼多幹什麼呢?」
我問他:「你將來想幹什麼?」
小伙子挺坦率,「當製片人。」
「當了製片人呢?」
「當台長。」
「當了台長呢?」
「影響別人。」
「影響別人什麼呢?」
「……這個還沒有想。」
我說:「你還是給我一個賓語吧。」一個動詞總是比較簡單的,但如果沒有賓語,它不知會落腳何處。
陳錫文的採訪播出後,我在網上看到一個留言。
這哥們是在洗腳城對著電視無意中看到的,他說聽到一個問題嚇了一跳,一腳踩進了盆底:「記者居然敢問『土地不私有,是意識形態的原因麼?』」
咦,這個問題怎麼了?
中央政府的決策是土地性質不改變,陳錫文是起草決策文件的人之一,當然只能問他。
陳錫文說:「我覺得不是意識形態的原因,中國的資源稟賦在全世界來說非常獨特。土地人均只有一畝三分八,很小的私有制規模非常快就會分化,這點土地只能維持溫飽,剛過溫飽,不能有任何風險,遭遇一點風險,就得賣地賣房子。」
「有些經濟學者說農民能判斷自己的生活,能讓自己的利益最大化,你讓他自己作判斷不就行了嗎?」
「判斷錯了怎麼辦?現在農村沒有社會保障,賣了房賣了地誰來管?進了城要不政府管起來,要不他自己有就業。否則走第三條,出現大的貧民窟,這個社會就毀了。」
這期節目播後,各種地方甚至找到我這兒,說能不能讓陳主任來看看,我們這兒農民用宅基地可以換戶口,換市民身份,這保障行了吧。我說跟陳錫文沒私交,沒法帶這個話,但這個問題他說過:「社會保障是政府應該提供的公共服務,在哪個國家、哪個地方,可以跟老百姓講,你要獲得我的公共服務,你就要拿你的財產來?這是在製造新的不平衡。」
我問他:「他們認為農民是願意的呀?」
他可能這話聽多了,有點急了,手揮起來:「你敢跟農民說實話麼?你把他的地拿過來,給他二十萬,你賣了兩百萬,你要敢跟他們說實話,農民也願意,那你就隨便。」
他沉了一下氣,緩緩說:「不能再對不起農民。」
陳錫文說他十八歲當知青,在黑龍江當大隊出納,當生產隊長,十年後放棄一切回上海,就為了能上一個研究農村經濟的大學。他見過在強制力下中國農民一夜之間分到的土地,也一夜之間收回,知道一個出發點再良好的概念一旦脫離現實會造成什麼,「最苦的總是農民,最無奈、最無助的也總是農民」。他說自己經歷了從理想主義向經驗主義的轉變,認識到書本概念如果變成教條,容易像飛人雜耍一樣腳不沾地,左右擺盪。他認為解決土地問題的前提——「先要把農民社保這條路鋪平,無論在犄角旮旯還是走到最繁華的地方,都在這張社會保障網的保護之下,都有生存的能力。」
陳錫文的說法不代表真理,但是提供了一個前提,當他說這不是意識形態的原因時,土地問題回到了原本的經濟問題、法律問題、社會管理問題。不談主義,只談問題時,權威主義就不能在學術問題上存在了,人人都得用論據與事實來說話,也不能不尊重實際的現實經驗。
我想起周其仁當初第三句話:「不管左中右,質量最重要。」
老范幫著我編這個片子,到了這個部分有點愁:「你說咱片子有沒必要這麼深?觀眾會不會不容易體會?」我也沒底,這一期節目就採訪一個人,從頭說到尾,四十五分鐘。
我倆有點發愁,扔下稿子,一起去看陳虻。他得胃病住院,一進門,他坐在沙發上,嫂子正給他洗腳。細條病號服裡人有點瘦得打晃,但看到他烏黑的頭頂,心裡一下寬了。
「怕你病著,你又不讓來。」之前我發過幾次短信說來看他,他都回絕了。
「我也沒讓別人來,但他們都來了。」病了還是這麼一點不留情面,噎得我。
他說做完手術好多了,過一陣子就能出院,還是有點虛弱,在病床上側身躺著,說了兩個小時業務。給老范解釋什麼叫「深入淺出」,有位同事跟他說片子不能編太深了,「我媽說她看不懂」。他說:「思想、你、你媽,這是三個東西,現在你媽看不懂,這是鐵定的事實,到底是這思想錯了,還是你媽的水平太低,還是你沒把這思想表達清楚?我告訴你,你媽是上帝,不會錯,思想本身也不會錯,是你錯了,是你在敘述這個思想的時候,敘述的節奏、信息的密度和它的影像化程度沒處理好,所以思想沒有被傳遞。」
他問老范:「『雙城的創傷』是你做的吧?」
老范有點吃不準他是要怎麼罵,怯怯地說:「是。」
「當初評獎是我主張給金獎的,爭議很大,我當時在台裡七ま一看的,最抓人的就是『雙城』。大家儘管在看的時候,一會兒說這個採訪不能這樣,一會兒說那個不對,但是誰也不走,他跳不開。我有一句話,就是片子一定要帶著問號行走,不管我們在瞭解的過程中發生了什麼錯誤,但是這個問題本身是真的。對於記者來說是真的,對於觀眾來說就是真的。」
老范當年被罵得夠嗆,聽到這兒喜出望外。
我心想:「怎麼就不見你表揚我一次呢?」
他頭就轉到我這兒來了:「柴靜這個人吧……有一些眾所周知的缺點。」
我笑,就知道他。
他接下去說:「但她還是有一個特點的,她不人云亦云。」
剛想百感交集一下,他看了我一眼,當天剛錄完節目臉上有妝,他惡狠狠地說:「把眼線擦掉,畫的那是什麼。」
回頭編節目,就從我們自己最大的疑問開始。
我問陳錫文:「城市人可以賣房,農民建小產權房,中央政府不讓買賣,有人指責說這是所有制歧視,欺負農民?」
陳錫文說:「我說句不客氣的話,有些反對者連最基本的概念都沒弄明白。北京房價到這個地步,為什麼沒有人想去把玉淵潭填了蓋房呢?把北海填掉?頤和園填掉?開發商都知道,誰要去招它,肯定是自己找死。這叫管制。」
哪個國家都有管制,國外的農民也不能自由決定土地買賣,該長莊稼的地不能長房子。他在美國看一個縣裡的土地用途規劃圖,掛在公共禮堂裡,任何人可以提意見,「這道紅線在圖上一劃,土地價格差距至少三四十倍」,這條紅線就是管制。
「關鍵是誰有權利來劃?」
「就是啊,你劃到線外肯定要跳腳,憑什麼?但民主投票,從頭到尾你在現場,你都是知道的。大多數人同意了以後,由議會去審議通過,不會出不科學不公平的東西,傷了很多人利益。」
各國政府只有涉及公益性用地時才能出面征地。而判斷一塊地到底是不是公益性,也不用政府來定。我問:「那怎麼判斷?」
他說,「這個事是社會常識。」
我一愣,「這麼複雜的事靠常識來決定嗎?」
他說:「陪審員制度,一堆老百姓坐那兒,他一聽就明白了,這個地要幹什麼,是不是公益。」如果判下來是公益用地,價格也由市場決定。「沒有道理說因為是公益項目,所有人都可以從中得好處,完了就是我一個人吃虧。」
我說會有人說您這樣會鼓勵釘子戶。他說,「釘子戶哪個國家都有,說白了,地貴點好,便宜了才會濫用。」在過去的十一年中,中國耕地的總面積減少了一點二五億畝,超過了一個河南省的耕地面積。相當部分地方政府土地佔到預算外收人的百分之六十。高耗能、高污染的企業發展模式停不下來,也與超計劃的建設用地供給有關。他的意思是,既然源頭在一九八二年憲法給予了政府商業用地的徵用權,不必繞遠路改革,一步退出就是。
「但地方政府有現實財政問題和官員考核的壓力?」
「真正的收人要靠發展經濟,不是吃地為生。真正管理好了,土地收益也未見得比現在少,中國的所得稅是累進的,人們兜裡有錢,稅才水漲船高。如果覺得現在的制度哪兒有問題,就改哪兒呀,不能把三十年好不容易建起來的法律體系給越過了。」說到這兒,他滿面憂患,一瞬間露出衰弱之色。
我問:「有人會問,在目前中國的現實環境下,您說的這些是不是太理想了?」
他沒正面冋答這個問題,只是說:「這個征地制度不改是不行的,最可怕的就是,如果從上到下都有賣地的積極性,回過頭來再過若干年,後悔都來不及,城市退不回農村去,農地就沒有了。」
採訪陳錫文時隱隱感覺,不是我在引導提問,是邏輯在引導我,邏輯自會把鏈條只只咬合,使任何一環不能拆解,這鏈條就是結構。結構不是記者創造的,記者只是看見它,把它從深埋的泥土裡剝離出來。
有人看這期節目我採訪陳錫文時,透出政府要逐步退出商業用地之意,幾乎是狂喜地打電話問:「是不是定了?定了就可以現金找村支書買地了。」覺得這個熱氣騰騰的鍋蓋眼看快被頂開了。
陳錫文在採訪中一再強調,只能把鄉鎮企業的用地拿來直接與企業交易,這塊地才占每年出讓土地的百分之二,小得很,就像煮沸的高壓鍋只能先一個小縫散熱。
他的話與其說是在警告,不如說是對改革能不能再進行下去的憂慮:「如果土地大量流失,誰也擔不起這個責任,只能停下不搞。」擔心的是當下的政府管制水平,一旦突然放開,如果與用地飢渴癥結合,會帶來不可估量的風險。很多人看電視聽到這兒就有點急了——那這走一步移半步的,走到什麼時候去呢?我也是個急性子,做新聞時有一個慣性,想在節目中找一個一勞永逸的標準答案。想起有個節目拍過一個小朋友,一丁點兒大。他爸教他念課文,說雷鋒叔叔在泥地裡走路,一個腳窩,一個腳窩的。他問兒子:「為什麼是腳窩不是腳印啊?」
圓頭娃娃想了一會兒說:「因為他背著很沉的東西,所以走得慢,踩下去就是一個窩。」
這一腳踩下去的窩,在於鄉鎮企業用地轉成建設用地時,政府退出,不再征地,一退一進之間,就往前走了。但因為土地是集體產權,只能由村集體與企業直接談判交易,我跟陳錫文談過,他被批評對農民是「父愛主義」,把他們捆綁在集體中,容易受到村莊裡強勢人物的左右和支配。
他說三中全會有個關鍵性突破,講農民的土地承包經營權由三十年轉為「長久不變」,這其實就是產權的清晰——「以後拿這個地自己經營也好,股份合作也好,流轉也好,最後去組織去搞專業合作,這樣慢慢經濟上就獨立了。」
獨立?我有一點遲疑,他想說什麼?
他打了個比方:「就像你住的小區,有個居委會吧?它管你的衛生、安全,還收點費,但不會管你在哪兒上班、掙多少錢,更不管你的私人生活。農村的村委會也應該是這樣。」
村委會……像居委會一樣?我從來沒這麼想過。
多少年下來,我做過很多批評基層村組織如何侵犯村民權益的事,我記錄過很多的淚水、不公和憤怒,但一期節目做完,我總覺得換一個好的村官,或者監督上更有效果就好了,從來沒認真想過一個村莊集體生活的實質到底是什麼樣兒。他說的是一個我從未想像過的中國農村。
「那誰來管農民的經濟生活?」
「農民可以自由成立經濟合作組織,來管理自己。」
我想起在美國的農業州愛荷華,見到農民的平均年紀是七十歲,家中兒女也都去了大城市,四下一望,全無人煙,只有數只大狗作伴。兩個老人耕種百畝土地,靠的是村民之間經濟合作,耕收需要的大型用具和勞力,都向商業公司共同租用。老爺子家裡的網絡可以看到最新的糧食行情,沒什麼村委會要來管他的經濟生活。
自治,本就是一個解縛的過程。解,不是一扯兩斷,是需要找到線頭,以柔和手勢輕輕一抽,讓一切歸於本來應然。
當天談了四個多小時,結束時已經半夜十二點,他已經六十歲了,我有點過意不去:「最後用不了那麼多。」陳錫文說:「不要緊,我多說點,你就多知道點。」
初稿完成後,我發給陳錫文,讓他看看政策或者法律有無引用失誤,順便把八萬字的場記也發過去了,算個紀念。附信中我寫「如果信息有不確處,請指明」。
他發回來,稿子動了兩處。
一處是把解說詞裡原來寫他是「最權威的農業問題專家之一」拿掉了。還有一句話,「經濟學家周其仁也無法解釋這個疑問,直到採訪陳錫文,我們才發現這當中埋藏著一個巨大的歷史秘密」,也拿掉了。
他把場記也發回來了,場記是我們全部的採訪記錄,速記倉促中打了不少錯別字。我讓他看的幾千字正式稿件已經核對過了,這些場記只是個紀念,他也知道。但這八萬字裡,所有錯誤的字,他都用紅筆一個一個改過來了。
節目裡,陳錫文說:「幾億人要轉為城市居民,這個過程你是遲早要來,這種城市化,能帶來多大的投資,造成多大的消費市場,不可估量,潛力極大,但問題是,現在才只有一半人進城,地就成了這樣,污染成了這樣,以後怎麼辦?不認真考慮,很難說這件事是禍是福。中國經濟如果出問題,一定是農村經濟出問題,中國未來一個大的坎就是幾億人進城,就看這個坎能不能過得去。」播出時,我媽說:「這個人怎麼這麼敢說啊,聽得我都心驚肉跳。」
美國有一個得普利策獎的華人記者,叫劉香成。作為曾在美聯社、《時代》週刊任職的記者,他拍了四十年的中國,被認為是反映中國政治最優秀的攝影師之一。他說:「其實我從來不拍政治,我只拍普通人,只不過普通人的生活反映出了政治。」
我後來琢磨,這期節目中,陳錫文看待事物的方式也是這樣。他不從意識形態或者某一概念出發,也不刻意站在它的對立面,說出事實時無所顧忌,也不故作驚人之語。他只是關心普通人的生活,他要解決這些生活中的具體矛盾。矛盾解決的方式,自然指出要走過什麼樣的路。
審片時,我跟袁總談:「我在這個片子裡學到不能用道德眼光看待經濟問題。」
他一笑,說:「不能用道德眼光看任何問題。」
在廣東調查違法批地時,我問鎮裡的書記:「您覺得一個地方政府發展經濟的目的是什麼?」
「我覺得就是讓自己地方的群眾過得比以前好,這是我最大的目的。」
「那我們看到的這個發展經濟的結果,是農民失去了土地,失去了保障,沒有就業的機會,生活水平比以前下降,這是怎麼回事?」
「因為這個……水平下降?你現在這樣提出來,我這個還要去調查,到底是下降了什麼?下降了多少?」
「您轄區內這些人這幾年到底靠什麼生活的,您不清楚嗎?」
「一般都是靠自己的一些,打工這樣的性質去(掙錢)。」
「您覺得這樣對農民負責任嗎?」
他往後一靠,一直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通常人在沉默的壓力下都會說些什麼,但這次他打定了主意不發一言,等待著採訪的結束。
結尾時,我錄了一段串場:「陳錫文說,中國的土地問題一定會面臨一個非常大的坎。這個坎過去了,就能帶來對中國經濟不可估量的推動,過不去,所有的國民都要付出代價。而能不能越過這個坎,關鍵就在於有沒有科學、民主、公平、公正的制度。從這個意義上說,當前征地制度的改革,不僅僅是在為九億農民爭取他們手中應有的權益,也是在為這個社會當中的每一個人尋找公平有序的未來。」
播出後,有位觀眾給我留言:「你為什麼要選一個特別唯美的秋天樹林邊,一個光線很漂亮的地方錄這個結尾串場呢?這樣的話,應該在裸露的土地前錄才對。」
是,在這樣的現實面前,不必有任何裝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