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濤:
見信如晤。
作為一個畫癡,不是癡迷的癡,而是白癡的癡,我在2009年夏天快過去的時候讀了你的《苦瓜和尚畫語錄》。有些話,想告訴你。
其實,我成為畫癡也不是天生的。我曾經很喜歡畫畫,小學時候,臨摹《三國演義》小兒書,可像了,臨人像人,摹馬像馬,筆出如刀切西瓜,筆入如火中取栗,能圓能方,能直能曲,能上能下。我畫的現代《三國演義》被送到區裡,然後再被送到市裡,和其他區的畫畫天才比拚被送去聯合國的機會。後來我沒被送到聯合國。多年後,我1999年第一次去紐約城,在聯合國總部,還看見和我一起比拚的其他畫畫天才的畫,擺在聯合國總部的牆上,我照了一張相。再後來上了中學,圖畫老師讓我們畫南瓜,我仰仗我原來畫張飛腦袋的基礎,畫得最快最像,圖畫老師還是給我二分。他最小的閨女也在我們班上,她笑得很甜,坐我同桌,我們經常聊天,但是不是我給她遞紙條,而是她給我遞紙條啊。在那個圖畫老師之後,我失去了所有對畫畫的興趣,也失去了所有對老師的閨女的興趣。多年後,我做過一個夢,夢裡那個圖畫老師還是讓我們畫南瓜,我畫到一半,舉起南瓜拍他。
關於個人,你說:「太古無法,太樸不散,太樸一散,而法立矣。法於何立?立於一畫。一畫者,眾有之本,萬象之根。見用於神,藏用於人,而世人不知。所以一畫之法,乃自我立。立一畫之法者,蓋以無法生有法,以有法貫眾法也。」
你中文水平和你國畫水平相比,實在差。你在你所有論述中,關於什麼是「一畫」,始終沒說明白。我試著替你說說吧。
和所有藝術形式一樣,上古時候,畫和文字一樣,毫無章法,全靠一腔赤誠。那時候,如果想睡一個姑娘,百分之八十的人說不出口,能直接睡了就直接睡了,不能直接睡的就想著她的樣子自摸了。剩下百分之十九的人,說,我想念你。剩下百分之零點九的人,說,我想睡你。最後百分之零點一的人,說,看不見你的一天,漫長得彷彿三年。這百分之零點一的文藝青年,在中文的形成期寫出了《詩經》。之後,這些文藝青年慢慢繁衍,文藝青年多了,太樸散了,就不得不立規矩。每個文藝青年都有自己的邪屄歪屌,如何定位?如何使用?可以說得很複雜,也可以說得很簡單。和大多數其他事物一樣,複雜的基本都是錯的,最簡單就是,守好你自己的那個邪屄或者歪屌,誠心正意,榮辱不驚,畫出自己的一畫,不是別人的一畫,不是自己的兩畫。就那一畫,耗盡自己所有的歪邪,孤注一擲,傾生命一擊,成與不成,你都是佛。
關於古人,你說:「識拘於似則不廣,故君子惟借古以開今也。至人無法。非無法也,無法而法乃為至法。凡是有經必有權,有法必有化。我之為我,自有我在……古之鬚眉不能生在我之面目,古之肺腑不能安入我之肺腑,揭我之鬚眉,縱有時觸某家,是某家就我也,非我故為某家也。」
你們當時面臨的問題和我們現在面臨的問題是一個問題:如何處理個體和古人的關係。但是你們當時的狀況和我們現在的狀況幾乎完全相反。你們清朝初年,幾乎所有名家都講師承,講這筆是多麼董多麼巨,這墨是多麼沈多麼趙。大家看古人紙上山水的時間遠遠多於看黃山和富春江的時間,大家臨摹古人的時間遠遠多於寫自己心中塊壘的時間,出筆沒有古意,彷彿光膀子出長安街,基本找抽。現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六十週年,名家幾乎都沒有師承,幾乎都進修或者自修過表演系、導演系或者投資系課程,幾乎都和狗一樣走捷徑,把名利兩點之間直線最短當成公理。「豫章太守顧劭,是雍之子。劭在郡卒。雍盛集僚屬自圍棋,外啟信至,而無兒書,雖神氣不變,而心了其故,以爪掐掌,血流沾褥」,「戍卒叫,函谷舉,楚人一矩,可憐焦土」,「乘興踏月,西入酒家,不覺人物兩忘,身在世外。夜來月下臥醒,花影零亂,滿人衿袖,疑如濯魄於冰壺也」,類似這樣氣韻的文字,你從一月一日的《人民日報》看到十二月三十一日的《人民日報》,你從一月刊的《收穫》看到十二月刊的《收穫》,你看三年,你不會看到一處。
個人和全體古人的關係,應該是崑崙山上一棵草和崑崙山的關係。在長出草之前,需要先爬崑崙山。如果不明白什麼叫高山仰止,先別說「俱往矣」,先背三百首唐詩。知道崑崙山有高度之後,開始爬吧,學杜甫學到風雨掀翻你家屋頂,學李白學到夢裡仙人摸你頭頂,學李商隱學到你聽到錦瑟的一剎那褲襠裡鐵硬。學到神似之後,是血戰古人,當你感覺到不是自己像杜甫、李白、李商隱,而是杜甫、李白、李商隱像自己,就是到了崑崙山頂。是時候長自己的草了,不是杜甫的草,不是李白的草,是自己的草。這個時候,長一寸,也是把崑崙山增高一寸,也比自己在平地蹦達一米,高萬丈,強百倍。
關於現場,你說:「筆與墨會,是為氤氳,氤氳不分,是為混沌……不可雕鑿,不可板腐,不可沉泥,不可牽連,不可脫節,不可無理。在於墨海中立定精神,筆鋒下決出生活,尺幅上換去毛骨,混沌裡放出光明。縱使筆不筆,墨不墨,畫不畫,自有我在……人寫樹葉苔色,有深墨濃墨,成分字、個字、一字、品字、ど字,以至攢三聚五,梧葉、松葉、柏葉、柳葉等垂頭、斜頭諸葉,而形容樹木山色、風神態度。吾則不然。點有風雪雨睛四時得宜點,有反正陰陽襯貼點,有夾水夾墨一氣混雜點,有含苞藻絲纓絡連牽點,有空空闊闊乾燥沒味點,有有墨無墨飛白如煙點,有如膠似漆邋遢透明點。更有兩點,未肯向學人道破,有沒天沒地當頭劈面點,有千巖萬壑明淨無一點。噫!法無定相,氣概成章耳。」
現場有神。
重視個人並不意味著你是神。有的時候,你是神派來的,有些時候,你只是一堆蛋白質。哪怕你站在崑崙之巔,你所有的修為,也只是筆。現場是墨,是未知的定數,是神派你來的一瞬間。忘記邏輯和知性,忘記個人,甚至忘記筆,忘記已經站在崑崙之巔,忘記跌進深淵的恐懼。你能控制的太少,你甚至不能控制筆觸及宣紙的一瞬間。
你見過一炷香在香爐上空升起嗎?你感覺不到風,但是香為什麼洇蔓成那個樣子?你控制得了所有你感覺不到的風嗎?你控制得了墨要長成的模樣嗎?
血戰打敗古人之後,精盡長出崑崙山上一棵草之後,天還是遙不可及。但是這個不重要,雲在青天水在瓶。
無由會晤,不任區區嚮往之至。
馮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