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911殺手學校
喜馬拉雅山麓,911殺手學校。
一峰,一石,一鬆,一鷹,盤旋在松頂峰尖。
一花,一杖,一老者,一群短衣少年,眼睛齊齊盯住左手蓮花右手竹杖的老者。
老者問:人能長生不老嗎?
一少年答:不能。
老者右手微動,竹杖慢如竹子拔節快如閃電出雲,答題少年的右拇指已變成紫紅。在911殺手學校,答錯一個問題,輕則十天使不了劍,重則少一根手指。
老者問:人能長生不老嗎?
一少年答:能。
老者右手微動,竹杖慢如竹子拔節快如閃電出雲,答題少年再低眉就看見竹杖的一端已經插入他的人中,但是沒有一絲疼痛,沒有一滴血。「能?我在多使一毫力氣,你就再也不知道生事什麼滋味了。」
老者問:人能長生不老嗎?
一少年答:人類能,一個人不能。
老者問:為什麼?
少年答:人為血肉之身,都是要腐朽的。人陰陽相合,子孫相續,就能長生。老者左手微動,蓮花的一片花瓣無風而飄落,答題少年伸左手接了。在911殺手學校,答對一個問題,可以單獨學三式劍法或者去學校圖書館老幹部閱覽室看三小時《全本繡像金瓶梅》:「…西門慶脫了衣裳坐在床沿上,婦人探出手來把褲子扯開,摸見那話兒,軟叮噹的,托子還帶在上面…」
老者繼續問:那你活著的最終目的是什麼?
少年答:讓我的基因保存下來的幾率最大化。
老者繼續問:用什麼方法?
少年答:做帝王,想誰就是誰,章子怡,林志玲,吳媽,莎娃。
老者繼續問:如果當不了帝王呢?
少年答:殺。不為帝王就當殺手。殺掉所有比我繁衍幾率更大的人。
老者問:連帝王都殺?
少年答:最該殺的就是帝王。我一直問您,你為什麼訓練殺手?你的殺手學校為什麼叫911?
老者右手微動,竹杖慢如竹子拔節快如閃電出雲,答題少年再低眉就看見竹杖的一端已經插入他的人中,沒有一絲疼痛,沒有一滴血,然後他就一動不能動了,左手心裡的那瓣蓮花瓣滑落到山谷間。
老者看著那瓣蓮花的軌跡說:你不是好殺手。好殺手不問問題,你沒看過電影嗎?殺手囉嗦兩句,就反被好人殺死了。好殺手殺死人之後再向死者傾訴,好殺手知道所有他們需要知道的答案。他們的腦子做他們手的主,他們的手做他們劍的主,他們在瞬間做出一個決定:殺。
II.荊軻的公元前227
公元前227年冬天的一個中午,燕國都市,街上,人聲稀過狗吠。
狗肉張的狗肉火鍋攤子剛剛支起,燉狗肉的大鍋裡還沒添蔥姜蒜,濃重的酸騷氣。高漸離的天上陰間夜總會還黑燈閉戶,個別早起的小姐,從旁門出來,裹著棉大衣,就著街道上的下水溝刷牙洗臉。
身材矮小的荊軻站在狗肉火鍋攤子和天上陰間夜總會,大吼一聲:早睡早起身體好,狗肉張,高漸離,你們丫別睡了,起床。
狗肉張看見荊軻身上一個的包裹,問:你包裹裡是不是一個狗頭?這麼大?藏獒的吧?值錢啊,還是老規矩,賣我吧?我在試著做白水狗頭肉。
荊軻說:你媽,我這種街頭霸王,包裹裡當然是人頭,一顆貴重的人頭。
高漸離說:你早上就喝二鍋頭啊?你要出遠門啊?
荊軻說:我今天要最終證明,我才是真正的街霸。真正的任何東西都能不朽:真正的爛妹褒姒,真正的傻逼孔丘,真正的姦夫呂不韋都不朽了。我要是不朽了,你們也能沾光,也能不朽。我欠你們太多,狗肉張,我白吃你的狗肉,白喝你的二鍋頭。高漸離,我白睡你的波霸,白看你的老婆。我生在世上,讓你們白聽我念《詩經》,白看我舞劍,我泯滅之後,讓你們白白不朽,我們扯平。
狗肉張說:你別臭牛逼了。蓋聶和魯句踐才是街霸。他們一個劍術比你好,一個棋藝比你好。人家罵你,瞪你,蔑視你,你連屁也不敢放,就跑了。
荊軻說:我比他們更街霸。街霸不罵人,街霸殺人。街霸不瞪人,街霸挖人眼珠子。
狗肉張說:田光和樊於期兩個豪傑才是真正的街霸,他們說,你的《詩經》都念錯了,發音不對。他們說,你的劍術也不好,你沒有殺氣。
荊軻說:我比他們更街霸。我沒有殺氣?田光和樊於期兩個豪傑都在我面前自殺了,我的劍都沒有出鞘,他們的人頭就在我包裹裡了。你知道什麼是成為街霸的最好材料?就是我這樣的,我不會嚇唬人,因為我從小就沒有害怕的概念,我不知道殺和不殺之間的區別。
狗肉張說:好。你去殺了秦王嬴政,你就是街霸了。我送你一條醬狗腿,路上吃。
高漸離說:好。你去殺了秦王嬴政,你就是街霸了。我擊缶,送你一隻歌,你抱著波霸二重唱吧,別抱我老婆,我老婆還沒刷牙洗臉。
燕國的北風呼嘯,伴著似冰屑似雪粒的東西,小刀一樣削臉。荊軻雙手抱起波霸,波霸穿得很少,但是荊軻巨大的雙手環繞,彷彿一件狗皮坎肩,波霸聽見荊軻叮噹亂響的心跳,她一點都不冷。荊軻唱:風蕭蕭啊,易水寒。壯士一去啊,不復還。荊軻說:狗肉張,我屋子裡有一次抱不動的金子,太子丹給的,我知道你缺流動資金,送你了。高漸離,我箱子裡有你青春偶像的右胳膊和長頭髮,太子丹剁的,我知道你暗戀她很久了,送你了。我去殺嬴政……
荊軻右手微動,劍杖慢如竹子拔節快如閃電出雲,然後嬴政低眉就看見劍杖的一端已經插入他的人中,但是沒有一絲疼痛,沒有一滴血。
荊軻問:你知道,人能長生不老嗎?
嬴政說:我能,人類也能。
荊軻問:你知道,什麼人最讓頂尖的殺手下不去手嗎?
嬴政說:不知道。
荊軻說:真正的帝王。頂尖的殺手會算出,這些帝王的基因比殺手的存活幾率大。你比我更該活下來,我愛你勝過愛我自己,你愛你的偉業勝過你愛自己。好殺手不問問題,我知道所有我需要知道的答案。我死之後,你殺掉這大殿上所有的人,然後告訴天下,我的劍沒有拔出來。你知道麼,我在瞬間做出一個決定:不殺。
III.朱增祿的公元2004
雲南大學,男生宿舍。
一桌,一椅,一床,一杯白水,一個饅頭,一支暖壺,朱增祿已經三天沒出宿舍去上課了。
朱增祿沒有鞋,沒錢買鞋。2000年,父母在送他來雲南大學的時候,帶了6000元,交完學費,父母買了回家的火車普快硬坐票和幾個饅頭,把所有剩下的錢都留給了他,包括一圓的硬幣和一毛的紙幣,鼓鼓地裝了一個信封。
朱增祿一直在等學校的助學貸款發下來,然後去學校門口的小雜貨鋪買雙溫州造的假耐克鞋。溫州小老闆說,現在不比以前了,十幾年前,他們把耐克的彎鉤和阿迪達斯的煙葉釘在同一雙鞋上,現在,他們鎮上牛逼的老闆,從意大利聘來頂級的設計師,住在自己家裡負責設計新款皮鞋。朱增祿看上的耐克鞋,白地黑鉤,乾淨利落,一點不像假的。他喜歡耐克的那一道彎鉤,像是一把彎刀,一把大鐵錘,又像一道因失血過多而漸漸稀少的血跡。
這三天,朱增祿反覆做三個夢,他無法分析出它們之間的聯繫。
夢之一是軍訓。
剃完頭,他和所有入學新生統一穿了夏常服,和白楊樹一起,一排排站在軍營操場上,夕陽下,紅閃閃綠油油的一片。他喜歡這種感覺,大家都一樣,穿得都一樣,頭髮都一樣,不用說話,站著就好,沒人知道你家裡沒錢,沒人逼你說話。教導員站在隊伍前面,胖得很有威嚴,兩腮垂到下頜骨,頭從側面看,成直角梯形,底邊很長,下巴突出。頭頂基本禿了,僅存的幾縷被蓄得很長,從左鬢角出發,橫貫前額,再斜插腦後,最後髮梢幾乎繞了一圈,回到出發點。
教導員在大喇叭裡用河南話喊:
「同學們!同志們!祖國新一代大學生們!你們第一次來到軍營,歡迎你們!」
他們鼓掌。
「同學們!同志們!你們來自二十六個省市,一百一十九個縣,我的辦公室有張空白全國地圖,我把你們的家鄉全用大頭針標出來了!」
他們鼓掌。
「同學們!同志們!到了軍營,穿了軍裝,就是軍人!第一次,你們跟我喊個高音,『殺!』」
「殺!」他們齊聲喊。
「聲音不夠大!女生先喊,『殺!』」
「殺!」女生喊。
「好,男生喊,『殺!』」
「殺!」男生喊。
「男生比女生聲音還小!大家一起喊,『殺!』」
「殺!」他們齊聲喊,楊樹葉子嘩嘩亂動,營房屋頂上的瓦片落地,他們自己被自己的聲音嚇著了。
「好!吃飯!明天起,吃飯前唱歌!殺!」
夢之二是一個老者。
一峰,一石,一鬆,一鷹,盤旋在松頂峰尖。
一花,一杖,一老者,朱增祿眼睛齊齊盯住左手蓮花右手竹杖的老者,問:我如何能長生不老嗎?
老者答:殺掉所有比你繁衍幾率更大的人,比你有錢的人,比你能說的人,比你更招小女生喜歡的人,比你更招老師喜歡的人。
朱增祿繼續問:什麼是殺手最好的成長條件?
老者答:仇恨和苦難,洗冷水澡,享受孤獨。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朱增祿繼續問:最厲害的殺招是什麼?
老者答:是最簡單的招數,一擊,斃命。沒有花樣,就是更快,快得別人沒有反應。殺,一個字而已,殺。
夢之三是燕國都市。
街上,人聲稀過狗吠,狗肉張的狗肉火鍋攤子飄出一陣陣燉狗肉的香氣。荊軻在唱:風蕭蕭啊,易水寒。
朱增祿說:偶像,你好。
荊軻說:我怎麼是你的偶像?
朱增祿說:我向你學習。蓋聶和魯句踐,一個好像劍術比你好,一個好像棋藝比你好。他們罵你,瞪你,蔑視你,你連屁也不放,走開了。我的同學在我面前摔杯子,罵我,我連屁也不放。有人給我兩毛紙幣,讓我替他洗襪子,他的襪子兩個月沒洗了,在地板上能立著,我洗了,兩毛錢,我買了一個饅頭。他們喝酒不帶我去,喝多了回來,在我床頭撒尿。我的枕頭濕了,我等他們尿完,我把枕頭翻過來,稍乾的一面朝上,繼續睡。你是我行動的偶像啊。
荊軻說:你只學會了我的沉靜。
朱增祿說:我也只學你的沉靜。你不是真正的街霸,不是最好的殺手,你最後還是沒有殺死贏政。
荊軻說:所以說,你只學會了我的沉靜。你知道麼,我在最後的瞬間做出一個決定:不殺。
朱增祿說:殺和不殺,在最好的殺手面前,是一樣的,就像池塘裡的荷花會不會在今天開敗一樣。我想告訴你的是,我一定能殺死贏政,我才是真正的街霸,我才是頂尖的殺手,我如果在瞬間做出一個決定,一定是,殺!
朱增祿喜歡軍訓,那是他最美好的大學時光。那個手把手教殺人的老頭,長得像極了電腦遊戲裡的殺手學校校長,靠,就是這個倒霉老頭,老是問怪問題,讓他總是過不了這第七關,不能在打通關後,看長著小尖屁股和小尖乳房的仙女姐姐跳脫衣舞。《史記》的刺客列傳幾乎能背下來了,但是朱增祿還是想不明白,荊軻為什麼不殺了秦始皇嬴政,「拔不出劍來?扯雞巴蛋!」這三個毫無聯繫的夢通過最後的一個殺字聯繫起來,在朱增祿的腦海裡盤旋不去:殺,殺,殺。
朱增祿雙手用盡力氣堵住耳朵,不想在任何時候都聽到那個殺字,但是那個聲音還是從他雙手的指縫中滲進他的耳朵,在他的手掌和耳膜之間反覆撞擊。不能在一個人呆了,他在宿舍湊了一桌牌,算他在內,五個人。他的耳朵聽不見那個殺字了,但是那幾個牌友的聲音響起來了,比殺字更難聽:
「你丫作弊。」
「你丫沒教養。」
「你丫沒前途。這種小事作弊,別的事情可想而知。」
「你丫沒姑娘喜歡,真不奇怪。」
朱增祿笑了,他找到了一個比殺字更難聽的聲音,他禮貌地把這四個牌友請出宿舍。
其中一個在另一天第二次進入這個宿舍,關好門之後,感覺到風聲,抬頭看到一個沒有鼻子沒有嘴巴的大鐵錘扯地連天落下,然後就聽見自己頭骨粉粹的聲音。
朱增祿覺得那個牌友躺在地板上,彎曲著彷彿耐克的標誌,於是對那個屍體說:你罵一句,我打一錘,你我扯平。他把屍體放進黑色垃圾袋,膠帶封了,鎖進衣櫃。然後,啃了一個饅頭,喝了一杯開水,雖然只是一擊,但是很耗力氣。
如此三次,四記鐵錘,還四句話,衣櫃裡多了四具屍體。他一共啃了四個饅頭,喝了一壺開水。他扭頭看了眼坐在他上鋪的荊軻:看到了嗎?我演示了四遍,你該學會了吧?殺,一擊,斃命,殺。
殺過四遍,朱增祿耳朵裡聽不到那個殺字了,就像上完廁所,尿空膀胱,耳朵裡就聽不到吹口哨的聲音了。他晚上又約了一桌牌,他想聽聽,人世間是否還有罵聲。他想:如果有罵聲,也是麻煩,雖然鐵錘還可以用,但是櫃子卻裝不下更多的屍體了。
這天晚上,沒人罵朱增祿。開始,他的手氣一直不好,連輸了好幾把牌,其他人自然開心。朱增祿分析了一下,這個不奇怪,碰過屍體的手,自然有晦氣。他連續上了好幾次廁所,手摸陽具,小便。後半夜,手氣漸漸好了起來。後來好到別人一直叫他神手馬,運氣太好,旁人開始崇敬,也沒了一句罵聲。
牌局散後,一輪彎月掛床頭,宿舍因為沒有別人,格外安靜。朱增祿很快睡著了,他沒夢見軍訓、老者、或者荊軻。他夢見他有了一個兒子,朱增祿叫他朱大錘。兒子搖擺著走來走去,朱增祿喊著他兒子的名字:大錘,大錘,大錘。
2005/1/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