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第 正文 第八章
    過了一段時間,織錦對何春生重提買車的事。

    何春生想了想,搖頭,說不想買。

    織錦問為什麼,何春生就開始給她算賬。比如說買輛車,養路費是多少,每公裡耗油是多少,加上保險,萬一再和人刮刮蹭蹭,亂七八糟地加起來,他打車都夠了,何苦呢。

    織錦說:“等你自己開上車,你就知道自己有車和打車絕對不是一概念了。”

    何春生其實也想買車來著,可是一想到這筆開銷,心裡就有點兒疼得慌。更何況如果是買車的話,肯定是織錦掏錢。不知為什麼,一想到開著織錦買的車上街,他就覺得心裡像長滿了荒草一樣毛毛的,很不舒服。

    所以,織錦和他說買車,他就搬出這一套來搪塞。久了,織錦也看出了他的心思,也就不提了,只是說:“不是我不給你買啊。”

    何春生看著織錦,“你怎麼這麼熱心地要給我買車?”

    織錦笑了,“不是怕委屈了你嗎!你看,我開著車上下班,怕你心理不平衡嘛。”

    何春生笑了笑,沒再說什麼,心想,心理平衡?只要咱倆一起過,我就別指望心理會平衡。說真的,在同事面前,何春生從來不敢說房子是織錦哥哥掏錢買的。就這樣,同事們都已經半是羨慕半是嫉妒地開過他無數次玩笑了,說他好運氣,娶了個有錢人家的女兒,白撿一漂亮高薪的老婆不算,還搭上套房子。也有人悄悄問何春生,織錦是不是有什麼生理缺陷嫁不掉了呀!

    何春生當即就和說這話的人打了起來,差點兒就要鬧到法院了。

    當然,這些事織錦不知道,他也不好意思說。

    何春生比誰都明白,其實,他所謂和織錦在一起時的憋屈感,是自卑作祟。住在織錦買的房子裡,他總有種寄人籬下的感覺,好像自己是有錢人收留的窮小子,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生怕聲音大了,會被人誤認為是不知好歹的囂張行為。

    織錦每天都要喝新鮮果汁,每當看著一堆水果搾完汁後變成渣子,被倒進了垃圾桶,他就會難受得要命。他試著和織錦談過,水果怎麼吃都是水果,干嗎非要搾汁啊?

    織錦也一本正經地問他:“賺錢是干什麼的?”

    何春生一本正經地回答:“過好日子啊。”

    “好日子什麼樣?”

    “隨心所欲做自己喜歡的事。”

    織錦就笑著點頭,“對了,喝果汁就是我喜歡的事嘛。”又嬉皮笑臉地圈著他的脖子,“春生,你得改變一下生活觀念了。錢,賺來就是為了花的,賺了不花還不如不賺呢。”

    何春生雖然沒話可說了,但心裡還是別扭得很。

    結婚後,何春生不怎麼去織錦娘家了,都是織錦一個人來回跑。有時候織錦拽著他一起回去,何春生就會懶洋洋地說:“你自己回去吧,下次我再和你一起去。”

    下次還是這句話。

    織錦就問何春生是不是對她娘家人有意見。

    何春生說:“沒有啊,他們對我那麼好,我還對他們有意見,我就不是人了。”

    織錦定定地看著他,何春生就耷拉著眼皮,假裝沒看見。

    何春生不願意回去是有原因的,他不喜歡羅錦程。以前羅錦程沒殘疾的時候,整天一副呼風喚雨無所不能的嘴臉,他就看不慣。後來羅錦程出事了,身體殘疾了,居然依然一副驢死不倒架子的樣子,還是居高臨下地和他說話。他何春生不吃他的不喝他的,犯得著看他的臉色行事嗎?雖然這房子的錢是羅錦程出的,可房子登記在他妹子織錦名下,自己用不著對羅錦程感恩戴德。

    這麼一想,他的目光就堅定了些,簡直跟補了鈣一樣,慢條斯理地說:“人啊,不管多得意都不能太囂張,不然連上天都會看不下去,會給懲罰的。”

    雖然沒指名沒道姓,但織錦還是感覺到了他話裡的刺兒是沖著羅錦程去的,就看著他問:“春生,我哥做過對不起你的事嗎?”

    何春生忙一臉莫名其妙地問:“你怎麼這麼問?”

    織錦甩手而去。她不想和何春生吵,一吵起來,何春生就會說時勢造英雄,如果不是他爸在二十八年前死了,他們家現在也不見得就這副境地。畢竟何春生的父親真的是為救她的爸爸而死,畢竟他們家的敗落也與這事有著切實的、分不開的關系。

    成家干什麼?就是一起取暖,相互扶持著往下過日子的。她不想因為嘴巴的利落,把家弄成雞飛狗跳的德行,娘家的事已經夠煩心的了。

    每每何春生嘟噥這些時,她就會閉上眼睛,在心裡默默嘟噥著焦大焦大。然後就想,生活真他媽的可笑,她這林黛玉怎麼就嫁給焦大了呢?

    她實在想象不出,《紅樓夢》中的林黛玉要真嫁了焦大是怎樣一種荒唐境況,可她這個現代林黛玉已經落到年輕的現代焦大手裡了,就覺得除了荒誕還是荒誕。她忽然很後悔,不該因為爸爸臨終前的一番話,就真把自己交給了何春生。或許,何春生並不領情,只是把她當成爸爸報恩的一件禮物了吧。

    事到如今,她不怪爸爸,也不能怪何春生。他說過的,他不會勉強她,是她勉強了自己。

    對羅錦程尚有不少存款的事,何春生並不認為是真實的。他去過羅錦程的公司幾次,見過公司的狀態,甚至覺得那不叫開公司,就是領著一撥玩世不恭的城市混混瞎玩兒。

    何春生和織錦就這麼不尷不尬地過著日子,不見得有多麼親暱,也不見得有多麼生疏。只要何春生不想起織錦娘家的人和事來,待織錦還是好的,說話也心平氣和,幾乎包攬了家裡買菜做飯所有的活兒。倒不是他多麼勤快,而是織錦太會花錢了。她買菜從來都是去超市買,而且什麼好吃,什麼貴,她就買什麼。這讓何春生看不下去,一閉眼就想起了劈柴院裡母親家慘淡的飯桌,就會覺得很罪過。

    為了不讓自己有罪過感,他寧願變成家庭婦男。畢竟織錦也是難得的好媳婦,雖然母親從沒要求過,織錦一到月底都會很自覺地讓何春生給母親六百塊錢,說算是孝敬老人的,讓母親買點兒自己喜歡吃的東西,這讓何春生在哥哥嫂子面前很有面子。

    周末,羅錦程打電話叫織錦回去吃飯,正好何春生輪休,推托不過,只好跟著去了。

    羅錦程說西點店已經裝修好了,設備這兩天也該到了,以後忙起來一起吃飯的機會就少了,所以把織錦他們叫回來聚聚。

    余阿姨做了不少好菜,看著織錦,直說她瘦了,問她是不是吃得不好。

    何春生聽著心裡不舒服,覺得余阿姨是在諷刺他,好像織錦嫁給他受了天大的苦似的,遂對余阿姨說:“阿姨,等我好好跟你學手藝,爭取把織錦喂胖點兒。”

    余阿姨沒聽出他話裡的怨氣,還笑著說:“就是嘛,織錦吃慣了我做的飯,我擔心她吃不慣你家的飯菜。”

    何春生就更來氣了,甕聲甕氣地說:“我和織錦單獨開伙,不回劈柴院吃飯。”

    媽媽和織錦都聽出何春生話裡有了火藥味,忙拉著余阿姨坐下。織錦對余阿姨說:“阿姨,春生做的飯很好吃呢,自打結婚到現在我都胖了兩斤了,得減肥了。”又對何春生笑著說,“我們春生上班也很辛苦,余阿姨,以後你多教教我,我好燒菜給春生吃。”

    余阿姨一聽,大驚失色,“織錦,不行,你不能學做飯,你這手不是伺候別人的。”

    何春生的臉已漲紅得有點兒嚇人了,織錦看得出,他在努力忍著不發火,忙直沖余阿姨丟眼色。可惜余阿姨的眼睛有點兒老花了,看不清,嘴裡一個勁兒地嘟噥:“我們織錦是小姐手,哪能隨便燒菜給別人吃。”

    織錦忍無可忍,知道再不制止余阿姨,何春生非毛了不可,就大聲對余阿姨說:“余阿姨,看您說的。在您眼前,您寵我,我是小姐手。在春生面前,我是他媳婦,是媳婦就得燒菜給男人吃。您啊,別說了,快吃飯吧。”

    一頓飯吃完,織錦的心起起落落地緊張、松弛了無數次,好不容易熬到吃完飯,余阿姨進廚房收拾碗筷去了,織錦才長長地吁了口氣說:“余阿姨就愛瞎嘮叨。”

    何春生生著悶氣說:“她不是瞎嘮叨,她是怕我忘記了你是真正的千金小姐,我是撿了便宜的窮小子。”

    織錦知道今晚沒法聊了,再聊下去還不知會鬧出什麼事來呢,就借口說明天還有事,拉著何春生要走,卻被羅錦程叫住了。

    羅錦程說:“織錦,你把我的奧迪開走吧。”

    織錦莫名其妙,“我開你的奧迪干什麼?我自己有車。”

    羅錦程說:“我看著它就難受,也開不了,又不捨得賣。”何春生聽得心裡發毛,唯恐羅錦程要把車賣給織錦,兩眼很緊張地看著織錦,等她反應。

    織錦說:“我一年輕女人,開奧迪有點兒過於招搖,不要。”何春生心裡的一塊石頭才算落了地,忙應聲附和說可以讓柳如意學車嘛,家裡有車方便。

    羅錦程看了他一眼,什麼都沒說。但是何春生看得出來,羅錦程懶洋洋的目光裡是對他的輕視。

    羅錦程把車鑰匙往織錦眼前一扔,說:“這車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我不能眼睜睜看它在樓下變成廢鐵一堆。”

    何春生的心撲通一下就跌倒了。為什麼不能眼睜睜看著它變成廢鐵?還不就是不想看著一堆錢慢慢地被歲月風蝕了嗎?

    羅錦程不捨得它變廢鐵,當然是想讓它值幾個錢了。

    這麼一想,何春生就忙搶過車鑰匙,塞到柳如意手裡,“嫂子,你學車吧,這樣也方便,可以帶著我哥出去兜兜風什麼的。”

    羅錦程仿佛看穿了何春生的心思,向柳如意伸出手去,柳如意只好把車鑰匙又還給了他。說真的,見羅錦程果真要把車送給織錦,柳如意心裡真疼得慌,卻又不敢說什麼。

    羅錦程把玩著鑰匙,歎了口氣,看著鑰匙發呆,無限傷懷。

    織錦知道他的心情。羅錦程呼風喚雨慣了,現在卻被命運生生地給困在了輪椅裡,他心裡不知該多麼難受呢。

    織錦看得不忍,就把鑰匙拿過來,說:“哥,那我就先替你開著這車,等你什麼時候好了,我就還給你。”

    羅錦程點點頭,看看大家說:“其實不是我非要把這車送走,我從窗戶往下一看,見它待在那兒就難受。我癱了,它不能也癱了吧。等西點店開了,我買輛小皮卡讓你嫂子開著,進貨送貨什麼的方便點兒。用奧迪干這個,可惜了點兒,也不實用。”

    那天晚上,織錦讓何春生開著奧迪回家,她還是開她的別克。何春生不肯開奧迪,理由是好久沒摸車了,怕路上刮了蹭了賠不起。

    織錦實在忍無可忍了,說:“誰讓你賠啊?我哥送給我了,難道老婆能讓老公賠?”

    何春生梗著脖子,一句話沒說,自己打車走了。織錦氣得直落眼淚,又沒辦法,只好先把羅錦程的奧迪開了回去,等明天回來開別克。

    當晚,織錦回家就和何春生吵了一架。

    “春生,我就不明白,你怎麼就那麼討厭我哥呢?你要真討厭我哥,你就搬回劈柴院吧,買這房的錢是我哥掏的。”

    何春生登時就臉紅脖子粗了,一聲不響地起身就走。

    織錦看著他,也沒留,打開電視,木呆呆地看著,聽見門響連眼皮都沒抬一下,眼淚卻刷地就掉下來了。

    下樓梯時,何春生也覺得自己有點兒過分。他是生氣羅錦程從不拿正眼看他,可是羅錦程都殘疾了,自己還和他較什麼勁兒啊?

    這麼想著,他就不走了,坐在樓梯上抽煙。上上下下的鄰居從他身邊走過時,都用更令他不舒服的目光看他,他就起身,回家。

    他掏鑰匙時,才想起鑰匙放在家裡茶幾上了,只好摁了門鈴。

    織錦開了門,見是他,什麼都沒說,繼續回去看電視。

    何春生悶悶地站在陽台上,心裡憋得要命。他不敢回家說,怕被母親罵,被嫂子說不知好歹。他挨個房間轉了一圈,覺得家裡的每扇門、每扇窗都在嘲笑他。

    夜裡,織錦背朝著他,似乎是睡了。他翻來覆去睡不著,就摁亮了燈,起來找煙抽,轉到床的另一邊時,看見織錦緊緊地閉著眼睛,卻滿臉是淚。他的心突然軟了下來,蹲在床邊,抽了面紙給她擦淚,被織錦一把打掉了。

    他呆呆地蹲在那裡,看著織錦,覺得自己很齷齪、很小氣、很陰暗。織錦哪裡不好啊?漂亮,學歷高,嫁了他卻從沒挑剔他什麼,他是哪裡來的這麼多怨氣呢?

    他聲音低低地和織錦說對不起。

    織錦不吭聲,眼淚流得更快了。

    他嘮叨著懺悔了半夜,織錦才說:“你還讓不讓我睡了?”

    他這才歡天喜地地上了床,摟著織錦,說:“媳婦,我就是心裡憋得慌,你別和我一般見識。”

    織錦睜眼看了他一會兒,就說:“以後你別說我哥了,我聽了不舒服。如果我也說你哥不好,你肯定也會不舒服。我哥是有點兒毛病,但是我知道他是好人。”

    何春生把頭點得很是隆重,就差發誓了。

    盡管如此,何春生去羅家的次數就少多了。不是把老婆騙到手就不需要討好岳母了,而是去了羅家他就會覺得不舒服。站不起來的羅錦程習慣了用居高臨下的口氣和他說話,好像他就是劉姥姥進大觀園時領著的板兒,即便羅錦程和他開句玩笑,也是拿他當笑料。織錦的媽媽看似溫柔慈祥,但話很少,骨子裡有股傲氣,這種驕傲,哪怕在她慈祥地微笑著時都褪不去。在待人接物的姿態上,柳如意受了羅錦程的耳濡目染,既想高貴矜持,又眉眼裡透著狡猾的市儈氣,很像舊社會裡被升格做了姨太太的丫頭,雖在主子的位子上,舊日養成的種種輕賤毛病已根深蒂固地去不掉了。那個余阿姨就更提不得了,總是拿一副對織錦好的嘴臉說他該這麼著、該那麼著。怎麼她從來不說織錦該怎麼著呢?反正羅家的每一個人都讓他有如坐針氈的滋味,橫著豎著都不自在。

    何春生的這些不自在,織錦也看在眼裡。她有些失落,轉而又安慰自己,哪個男人婚前不是在岳母家屁顛屁顛的?還不是為了把人家的女兒騙回家去做老婆。倒不是男人善變、不是東西,也不是男人天性虛偽,就愛人前一套人後一套,而是人性的弱點——男人婚前不犯賤,能討了岳母高興嗎?岳母不高興,能把自己辛苦養了二十幾年的閨女巴巴地便宜了他?

    婚後第三個月,何春生又和織錦吵了一架,嫌她不願意去婆家,一到周末就泡在娘家。織錦說:“雙休日是你最忙,我一個人多孤單,我不泡娘家我泡哪兒?”

    何春生聲音乖戾地說:“你只有娘家?”

    織錦知道自己去婆家的次數實在不多,但這也不能全怪她啊!婆家一大家人擠在幾間小房子裡,連起身倒杯水喝都要蹭著人過去。再說了,她總覺得和婆家人有種說不上來的隔閡感,她無論怎樣努力也融不進去。沒何春生陪著,她就更難受。去婆家干什麼?和他們一起盯著電視機笑或是哭,還是和他們一起咒罵電視劇中的反面角色?她跟何春生說過,電視劇不過是虛構的故事,看看熱鬧解解悶就行了,干嗎非要當真罵得那麼難聽?

    何春生很奇怪地看著她,“你不覺得那個人欠罵嗎?”然後就說只有心裡藏著壞的惡人才能把壞人演得那麼絕。一個善良的人能把壞蛋演得那麼像?織錦就懶得和他辯解了。

    織錦猜得到,何春生一定以為她瞧不起婆家的人,才不願意去。其實他錯了。她真的從來沒有瞧不起任何人,只是覺得和他們的生活態度以及人生觀點不同,溝通起來有些別扭,常常有雞同鴨講的感覺,所以才不愛去。

    這些話,織錦沒對何春生說,怕是一說出來,又被他理解成了自己是抱著公主看市井小民的姿態去看待他們家人。她就說:“以後周末,我婆家待一天娘家待一天,可以了吧?”

    說這句話時,她心裡有點兒難受,忽然想起有人說婚姻是門妥協的藝術,要這麼委屈一輩子,需要多麼強的內心力量啊。

    何春生嘟噥了一句:“這還差不多。”就去翻冰箱。

    說到廚房,織錦也有點兒不好意思。婚前,她進廚房所做的事也就是干點兒洗碗洗菜的小活,至於菜應該怎麼燒,海鮮應該掌握到什麼火候,一概不懂。她燒出來的菜都巨難吃,吃得何春生皺眉頭,她自己也吃得齜牙咧嘴。沒辦法,她就跟何春生出去吃。吃了一周,何春生不干了,說這樣下去,就是天上往下掉金子也得被吃窮了。

    何春生跑到書城買了幾本菜譜,照單操作,雖然燒出來的菜沒菜譜照片上那麼嬌艷可人,味道卻也說得過去,吃得織錦直嚷嚷幸福。每當這時,何春生就直直地看著她,有點兒茫然,有點兒失落,覺得結婚並不像期望的那麼美好。

    他不願意做飯,可是因為結了婚,他卻得天天泡廚房。

    他想過哥哥那樣的日子:回家以後往飯桌前一坐,看著老婆熱火朝天地把飯菜端上來,他可以邊吃喝邊吹牛……

    可是,他娶的老婆和哥哥的老婆不是一個品種,他想要的那種生活也就要不到了,永遠的。他不好意思在織錦面前放屁,不好意思吃飯咂吧嘴,還要假裝很享受的樣子和她一起聽他壓根兒就不喜歡的音樂,陪她去看誇張的話劇表演……

    什麼都要講究品位情調,高興了還要去喝好幾十塊錢一杯的咖啡。他喝不出那咖啡和超市裡賣的速溶咖啡有什麼不一樣,他也不明白織錦為什麼要花兩三百塊去茶樓喝一壺茶。有這錢去買茶葉,在家能喝多少壺啊?

    難道這就是所謂的有品位的生活嗎?他怎麼就覺得那麼累那麼假呢?

    對於很多人來說,結婚最大的好處是性的問題得以解決,對何春生來說卻不是這樣的。完事之後,他常常會有失落感。難道這就是讓男人披荊斬棘地去追求的美好性愛?怎麼那麼乏味那麼累呢?

    做愛的感覺還不如自慰。何春生想了一下,他的自慰大約是從十六歲開始的。在一個晚上,隔壁老林帶回了一個女人。正好是夏天,大家都開著窗子睡覺,半夜時分,老林屋裡漸次傳來了女人的嗚咽聲。那時他就拼命地想,是不是老林在欺負那個女人呢?再後來,那嗚咽聲幾乎變成了尖叫。他無法成眠,坐在床上,想去不去勸架?去不去呢?女人的聲音沒有消停的意思,正義感終於占了上風,他起身去敲老林家的門。

    屋內就安靜了下來,老林悶聲悶氣地問:“誰?”

    何春生說:“大哥,大半夜的,別吵架了啊,也別動手打人。”

    靜了一會兒,就聽老林重重地“嗯”了一聲。他轉身回房,還沒關上門,就聽隔壁傳來了爆破狀的笑聲,他就愣了。

    老林和女人爆破狀的笑聲困惑了他一夜。為什麼他們會那樣笑呢?明明那女人方才還在尖叫。

    次日早晨,他去找何順生解疑。那時的何順生剛和李翠紅同居,動輒就擺出一副過來人的架勢教訓別人。

    聽完何春生的話,他愣愣地望著他的傻弟弟,然後趴在李翠紅耳邊說了幾句話,李翠紅的臉一下子就紅了。那個時候的李翠紅比現在靦腆,不說髒話也不會罵人。李翠紅捂著嘴哧哧地笑,何春生就更是不解了,“有那麼好笑嗎?不就是人家打架嗎?”

    何順生就像昨夜的老林一樣,爆破狀地笑了起來。

    何春生憤憤地看著他們,嘟噥了聲“莫名其妙”就甩手走了,他有蒙在鼓裡被捉弄了的感覺。

    等何順生笑夠了,才悄悄和他說,昨夜的聲音不是打架也不是哭,那是女人在叫床。

    何春生的臉也紅了,像李翠紅一樣。他隱約聽班裡的男生說過這事,但那時他所了解的叫床只是一個名詞而已,還不知道它具體的含義,也不明白它究竟描述的是什麼。

    就在那一天,何順聲繪聲繪色地向他解剖了此事所有的含義以及種種姿態。

    在第二個晚上,老林房裡再次響起了欲罷不能的聲音,何春生就心亂意迷地開始了他的自慰歷程。

    後來,當老林娶了鄉下小媳婦時,他就常常望著小媳婦窈窕的背影想,她怎麼就不叫呢?

    他和織錦結婚了,夜裡他會望著織錦想,她為什麼不叫呢?織錦只會閉著眼睛,好像醉了,好像很難受似的皺著眉頭,身體不停地扭來扭去。他就會想她是不是很難受?她為什麼不會快活地叫呢?哪怕聲音小小地叫幾聲也行。

    可是織錦只會皺著眉頭身子扭來扭去。他拼命追憶自己有沒有在哪裡做錯了什麼,有沒有把她弄疼。有時他想換個姿勢,卻不敢說,怕織錦覺得他下流。

    這些想法像一群長著尖利牙齒的蟲子,啃咬得他遍心鱗傷。他覺得自己很衰,很沒本事,因為他不能讓織錦在夜裡發出快活的叫聲。有時候他很想問問織錦,“你和馬小龍做愛也不叫嗎?”他不敢問,怕把織錦惹惱了。一想起馬小龍曾經赤裸裸地趴在織錦身上,他的整個胸腔就會迅速膨脹起來,那種又惡心又憤恨的感覺折磨得他發瘋,特別正在做愛時,這念頭一闖進腦海,他就覺得自己馬上要炸掉了。他想跳下床去,拎起一把菜刀,把馬小龍提過來,當街把他那東西給砍下來喂狗。對,砍下來喂狗!當然這些只是他意氣風發的幻想。每當他被假想弄得發呆時,織錦就會摸摸他的額頭,柔柔地問:“累了吧?”

    他點點頭,翻身下來,瞪著天花板,想象怎樣把馬小龍一刀一刀地剔了。有了這些衰敗的念頭,做愛的興趣就更淡了。

    他寧肯躲在衛生間裡自慰。這麼多年來,他一直沒對女人產生過多的渴望,就是因為他的生理問題完全可以自己解決。一位性學專家在雜志上說,所有男人都有自慰史,包括大多數已婚男人。已婚男人自慰的原因很多,有的是老婆滿足不了,有的是做愛索然無味,還不如自慰來得爽快直接,至少不會有失敗感,不需要很累地照顧對方快樂了沒有,沒有比做愛沒讓女人得到快樂更讓男人有失敗感的了。何春生覺得自己屬於後者。他覺得婚姻很煩,特別是他自慰前後唯恐一不小心被織錦撞見。本來是挺快活的一件事,結婚後卻要像做賊一樣。結婚有什麼好?連自娛自樂都要鬼鬼祟祟的。

    他在心裡重重地咳了一聲。

    周末,織錦跟何春生說下午去江寧路,讓他下中班後過去,一起回家。

    何春生眉開眼笑地答應了。

    下午,織錦就買了些水果和海鮮,頂著烈烈驕陽回江寧路了。李翠紅兩口子在台東忙活,母親在給嘉嘉縫沙布袋。嘉嘉眼色好,見她來了,就撲上來,問嬸嬸給他買什麼好吃的了。

    織錦敲敲他光溜溜的小腦袋說:“就知道吃。”說著從包裡拿出一套童話動漫書,嘉嘉就搶過來,抱到奶奶床上看去了。

    母親笑盈盈地看著她,隨手拖了把椅子給她,“累了吧?”

    織錦說:“不累。”就要往廚房送菜,被母親一把拉住了,“放這兒吧,待會兒我縫完了和你一起擇菜。”又往外看了看,“隔壁兩口子在廚房忙活呢,別進去。”

    織錦就樂了,“他們兩口子在廚房怕什麼?廚房是兩家共用的。”

    母親撇了撇嘴,“我怕你去了斗氣。隔壁小媳婦可會氣你嫂子了,你嫂子的嘴那麼厲害,都經常讓她堵得說不上話。你靦腆,更不是她的對手。”

    織錦就抿著嘴巴偷笑,知道李翠紅肯定是又在廚房裡說風涼話沒賺著便宜。李翠紅有個毛病,要是別人比她弱了,她會掏心挖肝地去幫人家。但是,別人要是比她強,且又不知收斂鋒芒,她就覺得自己受了輕視、受了傷害,風涼話就像沿街溜達的小風一樣,不經意間就跑了出來。

    譬如上個月,正是琵琶蝦肥美上市的時候,活琵琶蝦要三十元一斤,琵琶蝦一死,馬上就不值錢了,也就三五元一斤論堆賣。但凡吃海鮮講究點兒的人,都不會買死琵琶蝦,因為死了的琵琶蝦又瘦又不新鮮,吃起來軟塌塌的像浸水爛棉花,口感和鮮味兒早就沒了。那天,李翠紅買菜時遇上處理死琵琶蝦的,她捏了捏,殼子裡不是很空,不像是餓死的,倒像是被風嗆死的。螃蟹和琵琶蝦的死法有兩種:一種是被攤主養了太長時間沒賣掉餓死的,這樣的螃蟹和琵琶蝦基本上就剩了一張空殼,蒸熟了剝開後裡面空空蕩蕩的,肉少得讓人想哭。一種是從漁船上岸後被岸上的風嗆死的,這種螃蟹和琵琶蝦如果買得及時,口感還是不錯的。

    何春生最愛剝著琵琶蝦喝啤酒,李翠紅索性就買了幾斤,回家路上還特意給何順生打電話讓他多買兩斤啤酒。

    她拎進廚房,見隔壁鄰居也正在做琵琶蝦。人家那是什麼琵琶蝦,個個活蹦亂跳的,李翠紅的心馬上就有了受傷感,覺得隔壁小媳婦好像故意和自己作對似的。她也沒說什麼,只是沉著臉,把死琵琶蝦放在地上的一個菜籃子裡,想等隔壁小媳婦走了再洗。她要面子,不想讓鄰居看見她買了死琵琶蝦,更不想讓買了活琵琶蝦的鄰居看見自己買了死琵琶蝦。

    真是奇怪了,那天隔壁小媳婦就是不離開廚房,一會兒弄點兒姜末,一會兒弄點兒蒜泥,她男人老林還時不時地進來搗鼓兩下。

    李翠紅拿眼剜隔壁的小媳婦,心裡惱得不成,正好何順生回來,探進頭來問:“琵琶蝦蒸好了沒有?”

    李翠紅白了他一眼。

    何順生嘟噥:“神經病,無緣無故剜我干什麼?”說著就回屋去了。

    隔壁小媳婦聽了,就扭頭問她:“嫂子,你也買琵琶蝦了,多少錢一斤?”

    李翠紅就覺得有個巴掌眼瞅著就要扇到自己臉上來了,撈起琵琶蝦往盆裡倒。死琵琶蝦一動不動地躺在盆裡,她仿佛吃了一驚,吸了一口氣說:“天,我這會兒忘了倒出來,放在塑料袋裡都給悶死了。”

    隔壁小媳婦探頭看了一眼,拿起一只來捏了捏,認真地說:“嫂子,你給販子騙了。買海鮮可得小心,就拿琵琶蝦來說,你看著都活蹦亂跳的,其實就上面一層是活的,下面全是死的。販子賣給你的時候,拿盤子從底下稱死的給你,抓上幾個活的擋擋眼就是了。”

    李翠紅覺得她是話裡有話地諷刺自己明明買了死琵琶蝦,卻死要面子地撒謊說買了活的。她的臉越來越紅,一把奪過小媳婦手裡的那只琵琶蝦說:“管它死活來著,反正是要進肚子的貨。”

    “花買活蝦的錢吃死蝦,太虧了。”小媳婦好像心情特別好,不計前嫌地和李翠紅搭腔說話,卻不曾想自己正一步步惹惱了李翠紅。

    李翠紅啪地把蝦扔進鍋裡,從鼻子裡哼哼了兩聲說:“我們人窮命賤,只能吃死蝦。俗話說“臭魚爛蝦吃飯的冤家”,死蝦又吃不死人,好歹這錢是正經賺來的,就是買死蝦,吃著也踏實。”

    小媳婦聽得出她話裡有刺兒,漲紅著臉回屋去了。過了一會兒,就見老林一步跨進廚房,點了李翠紅的鼻子說:“媽的,我忍你不是一天了!我錢上有屎還是有尿了,你說我是犯罪我就犯罪了?連公安局都沒說我犯罪呢,你整天胡說什麼!”

    老林出來和她罵架,這是李翠紅怎麼都沒想到的。她只是氣不過,覺得他們總是買鮮貨的魚啊、蝦啊,簡直就像是在嘲笑她家灶上只有臭魚爛蝦加青菜的寒酸似的。還有,他們兩口子常出去吃飯。出去吃飯你們就出去吃吧,干嗎非要和她打招呼說“我們出去吃飯了”啊?她又不是他們的家長,吃頓飯還要跟她請示?這不是炫耀是什麼?再要不就是回來之後,他那沒眼界的鄉下媳婦帶著滿臉的陶醉跟她討論為什麼某某菜、某某肉、某某魚一到飯店師傅手裡,味道就和咱家廚房裡做出來的不一樣了呢。這讓李翠紅說什麼?說她沒去飯店吃過飯,不便發表評論?對於死要面子愛虛榮的李翠紅來說,這哪有可能?

    關於吃的品位、穿的檔次上,老林夫婦的一再賣弄,在李翠紅看來,就是他們居心不良地諷刺她嘲笑她。他們覺得她是窮人,而他們這些小富則安的小市民想從她李翠紅眼裡看到羨慕,從她嘴裡聽到誇獎來滿足自己的優越感。李翠紅不只一次地和何順生說過老林兩口子活脫脫一副“兩塊錢”的財主嘴臉——大概意思是窮慣了,某天口袋裡突然裝了兩塊錢,他就把自己當財主了。

    老林沖進廚房時,她正在剁蒜末。她沒吭聲,老林站在她背後,幾乎是趴在她耳朵上說:“李翠紅,你要再敢對我媳婦連諷帶刺地說話,我他媽的就弄塊抹布堵上你的嘴。你給我聽好了,我們的每一分錢都是血汗錢,不是偷的也不是搶的。我要是再聽見你和鄰居念叨我進派出所了坐牢了,我他媽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你的賤嘴縫上!你以為還生活在窮光榮的時代?窮一點兒都不光榮,只能說明你無能,沒本事!”

    李翠紅扭過頭,對著他近在咫尺的臉說:“你的屁放完了?”

    老林指著她的鼻子,“你再說一遍!”

    “我再說一遍你還是放屁。”她面無表情地說著。突然,她猛地一揚手,一把切碎的蒜末就揚進了老林的眼裡。老林猝不及防,就覺得眼球上似有千針萬針在扎,“啊——”的慘叫了一聲,捂著眼就躥了出去。

    李翠紅哼哼笑了兩聲,說:“小樣兒,和我斗?”

    當時,整棟樓的居民都被老林的慘叫聲給喊了出來。何順生兄弟見狀嚇壞了。何順生一邊把老林扛到肩上往市立醫院跑,一邊回頭指著李翠紅說:“你這個下手沒輕沒重的潑婦,等我回來和你算賬。”

    事後,李翠紅想起來也是後怕。萬一把老林弄瞎了可怎麼好?又沒深仇大恨。

    好在到醫院做了徹底清洗之後,老林的眼睛沒什麼大礙,否則這禍可就真闖大了。從那以後,李翠紅的潑辣勁兒也收斂了不少,在廚房裡碰上隔壁兩口子也很少說話,即便開口,也就是玩玩唇槍舌劍就算完了。

    母親終於縫完了沙布袋,跟織錦說:“咱娘兒倆包餃子吧,也讓你嫂子吃回現成飯。這幾年,家裡的飯都是她操持。”說著,就指揮織錦洗菜拌餡兒和面。弄餡兒還好說,和面這活,織錦沒干過,說還是出去買現成的餃子皮吧,也不貴,又省事。

    母親瞪了她一眼,“買的餃子皮不抗煮,老漏餡兒,費半天勁兒包的餃子,一煮就漏餡兒,多敗興。”

    織錦只好怏怏地去和面,總是和不好,不是軟了就是硬了。她是軟了加面,硬了加水,結果十斤一袋的面眼瞅著就要被她全和進去了。母親見她在廚房裡和了半天面還沒出來,就探頭去看,這一看,嘴裡就叫了聲“乖乖”,一把搶過來說:“給你一缸面,今天你也得全和完了。”

    面到了母親手裡,就像聽話的孩子一樣,很快就成形了。母親洗了洗手上的面,說:“織錦,你平時都給春生做什麼飯吃?”

    織錦就笑著說:“他又不是個孩子,還用我做飯給他吃啊,再說我也不會做。”

    “那……你們這幾個月怎麼過來的?”

    “先是吃方便面什麼的,後來春生吃夠了,就去買了本菜譜,學著做飯了。別說,他做得還很好吃。”

    母親說:“奇怪了,以前是再笨的女人一結婚也就啥家務都會了。現在倒好,反了,男人一結婚什麼都會了。”又看看織錦說,“他是個男人,別讓外人知道你們家是他做飯,也別讓你嫂子知道,不然你哥又得挨罵。你嫂子那人沒什麼毛病,就是愛攀比。”

    織錦笑嘻嘻地說知道了,婆媳倆說說笑笑地包好了餃子。何順生夫妻也回來了,李翠紅進門就吸了吸鼻子,一眼望見了蓋墊上的餃子,就兩眼放光地說:“天!”然後回頭,“何順生,我進你家幾年了?”

    何順生罵了一聲神經病,掐著指頭一數,十四年了。

    李翠紅誇張地伸了伸手指,“十四年了,我終於吃了一頓現成飯。”

    煮餃子的時候,李翠紅看見剩下的一大坨面,“噓”了一下,扭頭問織錦:“你和的面?”

    織錦說:“嗯。”

    李翠紅捏了捏面團,“這頓餃子吃得,成本太高了。”織錦有點兒不好意思,低著頭剝大蒜,又鏗鏘鏗鏘地搗蒜泥。

    餃子上了桌,李翠紅夾了一個,吹了吹,咬了一口,細細地品了半天,望著母親說:“媽,我和織錦誰包的餃子好吃?”

    母親也吃了一個餃子,和稀泥地說:“一樣,都很好吃。”

    “織錦包的餃子,醬油倒得有點兒多,有點兒太鮮了。”李翠紅轉過頭望著織錦說,“別放那麼多味精,人家說那東西吃多了會禿頭。你看你哥頭發好吧?我做菜能不放味精就不放味精。”

    她見織錦只是靦腆地笑著吃餃子,說不出什麼,又扒拉開一個餃子,剛要說什麼,就見何順生的筷子橫空打過來,打在她的筷子上,“你真是賤!做飯沒費勁兒,你倒閒得嘴癢癢了?有飯你就吃吧,還嘮叨起來沒完了。”

    李翠紅把筷子啪地拍在桌子上,氣咻咻地看著何順生。她和何順生在飯桌上吵鬧成習慣了,誰也不覺得意外。可是今天不同於往日,坐在桌邊的如果是何春生也就罷了,他是男人,和她不是同類。織錦不成,她們不僅是同類,還是妯娌關系。妯娌是什麼?就像一個田徑小組的競爭對手,誰都想比別人表現得好,誰都想讓看客們確定自己是最棒的。她們都是兒媳婦,誰也不比誰高貴,誰也不比誰低賤。何順生的呵斥踢倒了她的面子,讓她突然就在織錦眼前矮了半截。

    何順生見她瞪眼,就笑了一下,“瞪什麼瞪?再瞪也沒我眼大。”或許因織錦在場,他們只劍拔弩張了一會兒,沒演變成戰爭。

    飯後,織錦把碗筷收拾進廚房。李翠紅遠遠地看著說:“織錦,別洗碗啊,放那兒吧,一會兒我去洗。”

    織錦在心裡樂了一下,知道她在旁敲側擊地提醒自己洗碗,覺得她的小聰明耍得實在是好玩,遂忍著笑把碗筷洗了才進屋去。何春生的床還沒拆,雜七雜八地堆了些東西,邊上還空著,繼續充當沙發的角色。

    李翠紅去上廁所時看了一眼廚房,咧著嘴笑了一下。她本想和織錦說聲謝謝來著,轉而一想,謝什麼啊,自己做的飯,她老公吃了多少年啊,現在也該她表現表現了。

    何春生九點半才回來,織錦給他煮了一盤餃子。李翠紅邊嗑瓜子邊問:“覺不覺得這餃子和往常不一樣?”

    何春生滿嘴的餃子,嗚嗚啊啊地說好吃好吃。

    李翠紅有點兒不悅,說:“別睜著眼說瞎話敷衍人,怎麼好吃了?”

    何春生咽下一個餃子,說:“誰睜眼說瞎話了,就是比以往的好吃,比以往的香嘛。”

    李翠紅又撇了撇嘴,“看你這嘴啊,甜死個人了。”

    何順生聽了氣不打一處來,跟弟弟說:“春生,你快告訴你嫂子,說這餃子不好吃,比她包的那餃子差遠了,省得她又是打擊又是誘導的累個半死。”

    何春生覺得奇怪,“不是嫂子包的,是誰包的?”

    母親說:“喏,你媳婦。天下只有教不到的媳婦,哪有不會做飯的媳婦?”

    織錦正埋頭看雜志,心裡已經煩了,不是因為忙了這半天,而是覺得這家人真奇怪。一個李翠紅,是怪人之首。她干嗎那麼喜歡打擊別人呢?連包個餃子都要強迫大家承認只有她包的餃子是最棒的,又不是搞什麼包餃子擂台賽,真好笑。再說誰比誰傻啊?就洗碗這樣的小破事,用得著斗心眼嗎?洗碗既不是賣苦力,又累不死人。本來就算是沒人說,織錦也打算把碗洗了,可是李翠紅假惺惺地說把碗留給她洗,這滋味就讓人非常不舒服了,織錦就感覺自己的人品和智商一同被辱沒了。

    何春生知道她不高興了。她是個懶得多嘴的人,遇到不快時總一個人悶著,抱本書看。別看她臉上風平浪靜的,可情緒都在心裡藏著。

    回家路上,何春生一路賠著小心。織錦沒看見似的,直直地看車窗外的風光,到家後,洗澡,上床,也不說話。

    何春生趴過來問:“怎麼了?”他還是很疼織錦的,總感覺她注定就是自家的親人。

    織錦疲憊地說:“去一趟你家,真累啊。”

    何春生一個骨碌翻下去,臉一點點地沉了,“看不慣我家人?”

    “你嫂子說話怪怪的,真累人,更讓人別扭。”

    何春生嘴硬地說:“我的家人說話最直了,才不像你們知識分子一天到晚扮清高,心裡有事也不說,讓人猜來猜去的費力,猜不中你們又說人素質低。”

    織錦懶得和他吵,拽過一條被子,猛地蓋到頭上。

    何春生坐起來,看了看她,繼續說:“你看,又犯毛病了吧。有什麼事你說嘛,我又不是你肚子裡的蟲,你不說我哪裡能猜到?”

    他推了織錦兩把,織錦不動,他恨恨地朝著織錦腦袋的方向象征性地砸了兩拳。他不怕織錦和他吵,不吵不鬧那叫過日子嗎?有時他還會故意逗織錦和他吵嘴呢!家這麼大,太冷清了,有點兒人聲才熱鬧。他最怕織錦生氣不說話,她抱著一本書就能打發掉一個晚上,那個時候,他像是被隔絕在一個透明的玻璃房子裡,外面的景色看得一清二楚,可就是不能進行交流,那憋悶比忍大便還要難受。

    他一把扯下織錦頭上的被子,嚷嚷道:“媳婦,我承認我錯了我敗了,求你了,和我說句話好不好?”等說完才見織錦漠然地望著床單,正滿臉是淚呢。

    他愣了一下,頹然坐在床沿,捶了一下床,歎了口氣。織錦的神態讓他難受,比打了他一巴掌還難受。他想,是不是她覺得嫁給他很委屈呢?

    當男人意識到自己娶了心愛的女人,對方卻覺得嫁給他是種委屈時,那種敗落感是無法描述的。

    他歎了口氣,怏怏的,就躺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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