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春生把羅錦程送給他們一套結婚房子的事告訴了母親。母親愣了一會兒,隨手抓了一把瓜子,飛快地嗑。瓜子皮紛紛落下來,像春風吹落了一樹的敗櫻。
滿屋都是瓜子香。
何春生看著母親,也抓了一把瓜子,正要嗑,忽然看見兩行淚沿著母親的面頰往下滑,就知道母親心裡很不是滋味。織錦買房結婚,在別人看來也許會羨慕、欣喜,畢竟減少了婆家的負擔,但對於母親來說卻不是的。她是要強的,從不向任何人低頭的一個人。
織錦買房和她的兒子結婚,讓她非常辛酸。她願意買房的那個是春生,而不是未過門的織錦。可是,她的春生不能。而她縱然有一萬個心思要去阻止織錦買房,可是底氣在哪兒?她不能非逼著他們兩口子擠在這三間不大的房間中的一間。即使織錦願意,李翠紅也不會願意。即使李翠紅願意,以後的日子也會亂了套,兩個媳婦同在一個屋簷下的是非麻煩,她又不是沒見過。
何春生把瓜子扔回塑料袋,打開電視。電視轟地響起來,母親就號啕地哭了。她趴在何春生的床上,失聲痛哭,不說一字。
何春生手足無措,不知該怎樣勸。嘉嘉跑過來,看了看叔叔,又看了看奶奶,就問:「叔叔,你欺負奶奶了?」
何春生抱起嘉嘉,說:「叔叔沒欺負奶奶,是錢把奶奶欺負了。」
母親漸漸不哭了,擦了擦眼淚,回自己屋拿了一個信封給何春生,「織錦買了房子,裝修錢你出吧。」
何春生看了看,存折上有六萬五,是他這些年攢的工資和母親的私房錢。他覺得這信封很沉,像石頭壓在他心口上,讓他窒息。
晚上,母親心平氣和地說:「春生結婚後搬走,房子是織錦買的。順生,春生搬出去住,這房子就成你的了吧?」
何順生正鼓搗一張無法播放的DVD,聽了這話,就抬眼看看李翠紅。李翠紅正啃蘋果,聽了母親的話後,滿嘴的蘋果忘記了嚼,見何順生看自己,才艱難地把蘋果嚥下去,說:「媽,這幾年生意不好做,我們沒攢下錢。」
李翠紅的腦子轉得快,猜到婆婆這麼說是為了讓他們曉得小叔子不會分割這處老房了。但是,他們也不能把便宜都賺了,多少要找補一點兒給何春生,一來顯示母親對待兩個兒子的公平,二來在何春生的婚姻方面,既然房子是女方買的,男方在結婚時理應多掏點兒錢才有面子。說白了,母親打算從她和何順生身上剜點兒肉去補何春生在婚姻中的顏面。李翠紅覺得母親這樣做太自私了。何順生不就是比何春生早出生了幾年嗎,難道做老大的就該死?做老大的天生就應該為弟弟出力出汗?難道做老大的錢就不是血汗錢?這麼一想,李翠紅就覺得胸中有股氣體,無限地膨脹起來,表情漸漸僵了,臉也沉下去了,兩眼直撲撲地盯了何順生,唯恐他嘴巴一犯賤就許下蠢話。
母親知道李翠紅猜到了她的意思,也不看她,就盯了何順生說:「順生,你們沒多也要有個少吧?」
何順生的目光躲躲閃閃地在屋裡轉悠,一不小心又撞上了何春生的目光。何春生只掃了他一眼,沒任何表情地就移到電視上去了。何順生不知怎麼說才好,怕一口答應了母親,李翠紅會蹦高,又怕母親被拒絕後會傷心號啕。
李翠紅一點點地啃著蘋果,依舊直直地瞄著何順生。何順生被她看得惱了,一把扔了螺絲刀,「看什麼看?又不是不認識。」
李翠紅用鼻子哼哼地笑了兩聲,「怎麼了?有本事你像咱兄弟一樣,娶個一進門就帶著大套房和進口車的媳婦。」
何順生說:「放你媽的臭狗屁!」
「別罵人!眼饞了是不是?你嘴裡不說,我也看得穿你那幾根花花腸子。」李翠紅不冷不熱地嘲諷著焦躁的何順生。
眼看一場家庭大戰又要開始,何春生很煩,在這個瞬間,他無比渴望結婚搬走。他啪地關了電視,「別吵了,要吵也別拿著我當由頭。」又衝母親說,「媽,你別管了,有多少錢結多少錢的婚,何必打腫了臉充胖子!」
母親歎了口氣,說:「我是怕委屈了織錦。」
話音一落,李翠紅就惱了,把蘋果核啪地往桌子上一扔,「我進門時,你們就在家裡擺了幾桌酒,連輛婚車都不捨得雇。為了和這個王八蛋結婚,我鬧得眾叛親離,你們誰體諒過我的心情?誰想過別讓我受委屈了?」
母親小聲嘟噥:「你那時候不是和現在不一樣嘛。」
「有什麼不一樣?我不就是還沒結婚就先被何順生這個流氓王八蛋給睡了嗎!結婚前被睡了怎麼樣?又不是讓別人睡了,讓自家兒子先睡了的兒媳婦就不值錢了?」
何順生指著李翠紅的鼻子,「你再不閉上你的賤嘴,看我怎麼收拾你!」
何春生煩躁得要命,看了看哥哥和嫂子,說了句「你們慢慢打,好好吵」就出去了。
李翠紅開始趴在桌子上哭。她真的很委屈,覺得自己命不好。其實,她打心底裡知道,何春生結婚,他們該掏一點兒錢。可是,這錢全是血汗錢啊,每每想到要往外拿它們,她的心就像被小刀尖戳了一樣疼。再和織錦一比,同樣是女人,人家不僅婚前生活比她優雅風光,連婚後都是。先前,她還擔心何春生和織錦結婚後會住在家裡不方便,現在一看,人家壓根兒就不打算住這又破又爛的舊房子,她竟還護寶一樣護著,唯恐被搶了去。
這就是人和人的差別。
母親被李翠紅哭得又煩又愧,嘟囔著頭疼,要回屋睡覺。嘉嘉很乖,跟在奶奶身後一步三回頭地去睡了。
何順生不吭聲地抽煙。李翠紅的哭聲漸漸低了下去,她擦了擦臉,回屋去了。何順生歎了口氣,打開電視。是的,夾在弟弟、母親和老婆之間,讓他惱火。可是他又能怎麼辦?李翠紅跟他過了這些年,天天辛苦、月月忙地往家裡扒拉。他並沒有出太大力氣,即便是在裁縫鋪子裡,他幹的也不過是些零零碎碎的小雜活,真正出力的還是李翠紅。讓他去店裡幫忙,在李翠紅心裡,也就像在牆角擺尊關公像,起個心理鎮定的作用。畢竟鋪面在台東鬧市區,熙熙攘攘的比較亂,有他在,她就不必怕街上的混混們。在家裡,忙成陀螺的還是李翠紅。他哪有資格指責裡裡外外忙成一團陀螺的持家女人?
可是,他心裡沉甸甸的,很壓抑。父親早就沒了,母親把他當一家之長來指靠,他是弟弟最親的大哥,和弟弟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親人,他怎麼能袖手旁觀冷了他們的心?
他悶著頭,又抽了幾支煙。
「要抽死啊!」李翠紅已不知什麼時候站到他面前了,把一個存折扔到桌子上,「就是你殺了我,我也只能拿出這麼多了。」
何順生用食指挑著存折,翻開看了看,是兩萬元的活期存款,那萬分的感念早已把他心頭泡得水汪汪的了,就仰頭問:「都給春生?」
「你願意扣下點兒,那是你的事。」李翠紅愛答不理的。
何順生把煙蒂狠狠地在煙灰缸裡戳了幾下,抱起李翠紅,登登地轉了兩圈,說:「哎呀,我的好媳婦。」
李翠紅捶了他兩下,「別屬耗子的,擱爪就忘了我的好啊。」
何順生說:「哪能,我一輩子都惦記著你的好,如果有下輩子,你還得給我當老婆。」
李翠紅「啊呸」了一聲,恨恨地說:「我這輩子跟著你遭罪還不夠?誰愛給你當老婆誰當,反正我是不當了。」
何順生不管,嬉皮笑臉地扛著李翠紅回屋去了。李翠紅知道他要幹什麼,踢了他一腳,「洗澡去。」
何順生把她放在床上,屁顛屁顛地拿著存折先去母親屋裡報了功,說:「翠紅說給春生結婚用的。」
然後,他顧不上多說,兌了桶熱水,打算去衛生間洗澡。裡面有人,他放下水桶,轉了兩圈,滿腦子想的是李翠紅白花花的身子,就恨不能把門踢破了。
走廊裡響起沉悶的腳步聲,何春生回來了,見哥哥提著桶水在衛生間門口兜圈兒,心裡就厭厭的。只要何順生提著水桶洗澡,夜裡隔壁就安生不了。老房的隔音不是很好,他不僅能聽見李翠紅的呻吟,還能聽清何順生夾雜在喘息聲中的髒話。
何順生看了看他,說:「回來啦?」
何春生用鼻子「嗯」了一聲。
何順生說:「你結婚,你嫂子給兩萬。」
何春生說:「哦。」心裡有點兒酸酸軟軟的感動。就他對李翠紅的瞭解,兩萬絕對不是小數目。何況哥哥嫂子也不是富人,都是苦扒苦做的平常百姓,每一分錢上都有汗臭味兒。
何春生頓了一會兒,又折回來,「哥,還是算了吧。」
「嫌少?」
「不是,你們掙點兒錢也不容易。」
「不容易它也讓咱掙回來了不是?拿著吧,別記你嫂子的仇。你又不是不知道,不管什麼時候,她只要一聽掏錢就肝疼肉酸。她就這麼個人了,真需要花錢的關口,也不含糊。」
何春生知道,接下來哥哥就要表揚李翠紅了,就笑著說:「嫂子是好人,刀子嘴豆腐心,咱這樓上的人都知道。」
何順生「嘿嘿」笑了兩聲,拍拍弟弟的肩。
何春生就回屋去了。他沒打算花這兩萬,別看李翠紅不給——不給那是一種態度,她給了,他不花,再還回去,那又是一種態度。錢這東西,就是一照妖鏡,你明知一照就會看見不堪的真相,但有些時候,你忍不住要拿著這玩意去照照那些所謂的美好表象。2
次日,何春生就去了織錦家,她還沒回來。他見柳如意在包蛤蜊餡餃子,就洗了手去幫忙。柳如意往旁邊騰了點兒空,說:「現在的男人,興到丈母娘家下廚房了。」
何春生讓她說得不好意思,順口說:「我錦程哥也到你家下廚房?」
柳如意咬著牙,「切」了一聲說:「人和人不一樣,有的女人天生是要男人來哄的。像我這樣命賤的女人,是要去哄男人的。」
何春生怕再說下去,她又會眼淚汪汪了,就識趣地閉了嘴,安靜地包餃子。
「嫂子,今天怎麼你下廚?余阿姨呢?」何春生沒話找話說。
「我讓她去超市買三文魚生了。」柳如意利落地把餃子捏好,放在墊子上。
「三文魚生啊……一百多一斤呢。」何春生小聲嘟噥著,「你們家可真捨得吃。」
柳如意笑了笑,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門鈴響了,柳如意扔下手裡的餃子皮,跑進衛生間照著鏡子攏了攏頭髮,才跑去開門。何春生看得發笑,等來人一進門,他的笑才剎了車——是羅錦程。看樣子柳如意早就知道是他。羅錦程往廚房探了探頭,說:「春生啊。」
何春生笑了笑,覺得自己多餘。織錦媽媽去幼兒園接兜兜了,她接了兜兜總要到街心公園裡玩一會兒。這個時候,應該早就被柳如意蓄謀好了,別看她臉上笑嘻嘻的,心裡不知有多懊惱被他敗壞了好事呢。
何春生識趣地洗了洗手,說自己出去等織錦。羅錦程舉著一張報紙坐在沙發上,看著他的背影,笑得很陰損。
何春生出了門,看了一下表,離織錦下班時間還早,遂去了織錦媽媽帶兜兜常去的街心公園。果然,媽媽正和街坊聊天,兜兜在旁邊的滑梯上玩得不亦樂乎。
他上前叫了聲媽媽。媽媽看著他笑了一下,就和正在聊天的街坊介紹道:「我女婿,小何。」
幾個老太太對織錦究竟要嫁個什麼樣的男人很感興趣,先是七嘴八舌地誇何春生的相貌,又問:「小何也在外國公司上班?」
媽媽笑了一下,說:「不是。」
一個胖老太太笑瞇瞇地打量了一會兒何春生,「嗯,好多企業都發不出錢來了,還是給自己幹好。」老太太的眼睛炯炯地看著何春生。街頭巷尾閒坐的老太太大多這樣,不見得多麼市儈多麼陰暗,卻個個喜歡炫耀子女,子女們工作好、官職高、有孝心,比穿名牌、戴鑽石更能滿足她們的虛榮心。
何春生覺得胖老太的目光像直殺他虛榮命門的刀子,帶著溫暖的笑意,一步步逼了上來。是的,他不想讓她看見自己的膽怯,更不想說自己只是個超市的普通員工後被她們用廉價的同情和虛假的安慰包圍。他側了一下頭,就朝兜兜走去,「兜兜,走,叔叔帶你去買冰淇淋吃。」
正在滑梯上的兜兜歡呼雀躍,忘記了自己站在滑梯頂上,舞著胳膊就奔何春生來了。何春生大叫了一聲:「兜兜,小心!」
話音未落,兜兜就一個跟頭從滑梯上栽下來了。好在滑梯不高,下面還鋪了塑膠,但兜兜受了驚,閉眼張嘴地大哭,很是淒慘。媽媽見狀嚇傻了似的愣在那裡。何春生連揍自己一頓的心都有了,對胖老太就更是恨意迭生。何春生跑過去抱起兜兜,就見他鼻子擦破了,嘴唇也腫了。媽媽慌手慌腳地讓兜兜活動了一下手腳,見沒什麼大礙,就讓何春生抱著他去社區診所上了點兒藥。
從診所出來,兜兜的哭聲漸漸小了,趴在他肩上,蚊子一樣小聲哼哼。
何春生默默地走在前面,心裡裝滿了沒來由的憤怒,步子倔強地往前闖。
回家後,餃子已經包完了,廚房裡熱氣騰騰的。柳如意在煮餃子,羅錦程蹺著二郎腿看晚報。像所有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樣,嘉嘉一見他媽,就開始沒來由地大哭。柳如意聽見兒子哭,出來一看,見兜兜腫起的嘴唇,忙問怎麼了。何春生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他不小心把兜兜摔著了。
柳如意就不問了,把撈餃子的笊籬一扔,問兜兜疼不疼。兜兜使勁兒地點頭。羅錦程見狀也湊上來,做出一副慈父的樣子,把兜兜抱到懷裡。柳如意用小指的指尖輕輕地摸著兜兜受傷的小臉,左看看右看看,看著看著,眼淚就掉下來了。其實,眼淚不是因為看著兜兜弄傷了而心疼,她得找個借口哭一頓。下午,羅錦程打來電話說回家吃晚飯,她就特意買了新鮮的蛤蜊,滿心歡喜地又洗又蒸又剝殼地忙活了半天,因為蛤蜊餃子是羅錦程最愛吃的。
下午,自從婆婆出去接兜兜了,她又把余阿姨也打發到了超市,盼望羅錦程能在這個點回來,看見她正在為他愛吃的晚飯而幸福地忙碌。等門鈴響時,她滿心歡喜地去開門,卻是何春生。那個失落啊,像海水一樣洶湧而至。好在何春生識眼色,見羅錦程回來,就找了個借口出去了。為此,她心下生出了一絲感激。對每一個寄希望於她和羅錦程復合的人,她都是心存感激的。
可是,何春生走了後,羅錦程都幹了些什麼?
她不指望他會扮演體貼的丈夫,到廚房幫她包餃子。只要他過來問一聲,或是看一眼,見她正在做他最愛吃的東西,適當地表示一下領情就可。
羅錦程讓她失望,他竟然一直在客廳看報紙,對她彷彿都懶得問一聲。
傷心以及被冷落的委屈,讓她的心裡蓄滿了眼淚,終於藉著兜兜的受傷,流了下來。
何春生見柳如意也哭,心裡就更窩火了,又不知說什麼好,就進廚房想幫余阿姨幹活兒。余阿姨已經擺好了三文魚生,灶上還燉著牛尾湯,正忙著往外撈餃子,見何春生進來了,笑得臉上開了花,「小何啊,你來得正是時候,幫我搭把手。」
何春生卻攤著兩手,不知道從哪裡下手好,只好說:「弄別的我不會,我煮餃子吧。」
余阿姨攪了攪牛尾湯,對何春生說:「小何,你跟織錦快結婚了,跟我學學煲牛尾湯吧,織錦最愛喝了。」
何春生突然覺得有點兒彆扭。憑什麼快結婚了就該他學煲牛尾湯啊?在家裡,他可是沒下過廚房的人。就算織錦從小嬌生慣養的,他何春生是窮街陋巷裡長大的窮小子,可她余阿姨不過是一個保姆而已,也不該那個什麼眼看人低吧!
何春生心裡憋著氣,什麼也沒說,就用笊籬把鍋沿敲得叮噹響。余阿姨似乎看出了何春生的心思,「小何,我這麼說,你別不高興。你娶了織錦,算是祖上積了八輩子德了。多好的姑娘,善良,懂事。我讓你學做飯,不是為了別的,織錦可是我看著長大的,在家連杯奶都沒熱過,你是她男人,你不疼她誰疼她?」
何春生咬了咬牙,擠著嗓子說:「我知道。」
余阿姨也就不再吭聲了,把調好的辣根和魚生送出去。何春生心煩意亂,餃子弄碎了好幾個,等余阿姨返回來,看著鍋裡的碎餃子,什麼也沒說,從他手裡拿過笊籬,「小何,你去坐著吧,我自己來。」
何春生從廚房出來,正好門鈴響了,織錦回來了。她好像心情不錯,見何春生從廚房出來,就笑著說:「呵,現在就開始跟余阿姨見習做菜手藝了?」
何春生笑了笑,用鼻子輕輕地「嗯」了一聲。織錦洗了手,幫著把餃子擺好。何春生心裡悶,羅錦程讓他喝酒,他怕喝多了會管不住嘴,說出什麼不中聽的話來,就借口說上回喝了酒,直到現在還頭疼呢,給拒絕了。羅錦程也就沒再讓,自斟自飲了幾杯。
飯後,大家看了一會兒電視,柳如意一臉委屈的樣子,讓每個人都有些自責,彷彿是因為自己才使兜兜受了傷。大家心懷歉疚地哄兜兜玩了一會兒,見他困了,就七手八腳地打水讓他洗腳擦手,送他回房睡覺。客廳裡的空氣這才稍微輕鬆了一些。
織錦胡亂調了一會兒台,沒個好節目,就懶懶地上樓了。她上了一半樓梯,突然想起何春生還在客廳呢,就回頭看他,「你傻愣著幹嗎?上來呀。」
羅錦程用嘴角壞壞地笑了一下。何春生的臉一下子就紅了,低著頭,飛快地上了樓梯,低聲說:「你叫什麼叫?弄得大家都看我。」
織錦就笑,「我又不是約你去偷去搶,叫你進來,你怕什麼?」
何春生理屈詞窮地看著她,訥了半天,才從口袋裡掏出兩個存折扔在床上。織錦瞄了兩眼,「幹嗎?」
「裝修用。」
織錦拿起存折翻開看了看。何春生有點兒不高興,「你能不能不斜著眼看我?」
「我斜著眼看你怎麼了?你回家要錢了?」
「我媽給的。這些年的工資我都交給她了,我哥給了兩萬。」
織錦歪著頭笑,把存折在手上啪啪地拍了幾下,然後用一根小指挑開何春生T恤上的口袋,把存折塞進去。
何春生疑惑地看著她,「你不要?」
「我看好的房子是裝修好了的。還有,這兩萬塊錢,春生,你想一想,你嫂子要做多少件衣服才能賺來?虧你也好意思要。」
「我沒要,他們自己給的。」何春生低頭嘟噥了一句。
織錦又笑了一下,「他們給你就要拿著啊?為了和我顯擺,還是讓我領情你們全家人都在齊心賣力地為咱倆結婚奉獻力量?」
「和你在一起,怎麼就這麼累呢!你能不能嘴下留點兒德?你不說破也沒人把你當傻子。」何春生不高興了,嘴裡嘟噥著,坐在床角,伸手胡亂在口袋裡掏。
織錦劈手把他掏出來的煙奪過去,瞪著他,把煙一絲一絲地擰碎了,「你記住了,和我在一起,你就甭想在臥室裡抽煙!」
何春生伸手去搶,織錦一閃,他差點兒摔倒。下午兜兜受傷,本來就讓他有點兒窩火了,現在織錦又火上澆油,他有點兒惱了,恨恨地看著織錦,咬牙切齒地說:「怪不得馬小龍不和你結婚!你這麼刁蠻,誰敢和你結婚?」
織錦一下子就呆了。他怎麼可以這樣沒深沒淺地說馬小龍呢?這三個字是她心上的傷口。
她憤憤地瞪著何春生,胸脯一起一伏的,突然,她把滿手的碎煙絲扔到了何春生的臉上,「你抽吧,抽死才好!不願意和我結婚,現在後悔還來得及。」說著,眼淚就滾了下來。
何春生一下子就慌了手腳,不知怎麼辦才好了。其實,在「馬小龍」三個字脫口而出時,他就知道壞了。可是話一出口就收不回來了,像下狠力踩過了勁兒的汽車油門。
何春生一邊說「是我不好,我說錯話了」,一邊給織錦擦淚,卻被她扒拉到一邊去了。他訕訕地坐在床角,歎了口氣說:「織錦,你要是覺得嫁給我很委屈,還是算了吧,不然我們都不開心。」
織錦哭得更厲害了。
何春生唯恐被羅錦程他們聽到,恨不能找個東西堵在織錦嘴上。張皇了一會兒,他覺得別無他法,張開胳膊,像狗熊一樣把織錦圈在懷裡,嘴裡胡亂叫著「妹妹」。
織錦慢慢停了哭,被淚水洗過之後的眼睛分外清澈,像兩潭秋水,粼粼的。何春生看得心神蕩漾,飛快地在她眼上吻了一下。織錦被他吻得愣了,呆呆的,一動不動。何春生的唇緩緩地移下來,又生猛又灼熱,用力地把她攬在了懷裡。不知怎的,織錦身上的扣子就開了,白白的胸露了出來。何春生看傻了。織錦本想推開何春生來著,可看著他傻傻而癡迷的樣子,又怕傷了他的自尊心,遂閉上了眼睛。何春生的唇顫抖著繼續在她臉上啄著,又滑到了她的脖子上,而後一路蔓延。
織錦心裡矛盾糾結成了一團。她知道她應該激情澎湃,可是她澎湃不起來,甚至還有些牴觸。她只好一直閉著眼睛,盡量不去胡思亂想,有點兒自虐似的跟自己說:我是愛他的,他是最愛我的男人。
她的皮膚裸露在溫潤的空氣中,她感覺到何春生激動的嘴唇在她身上亂跑的腳步,能感覺到何春生謹慎地覆蓋在她身上的重量以及溫度,然後,什麼都沒發生。
慌亂的何春生早早地繳械投降了。他很慚愧地用頭頂對著織錦,兩手護著大腿根,臉很紅,滿是慚愧。織錦依然沒睜眼,不是怕何春生難堪,而是想起了馬小龍,想起了他一邊喃喃地和她說著情話,一邊和她做愛的情景,眼淚就悄悄地滑了下來。
她知道這眼淚對何春生實在有些辱沒。這個男人是她選了做丈夫的,她不可以褻瀆了他,哪怕只是意識上的褻瀆。
她遞了幾張面巾紙給他,自己翻身背對著他。
窸窸窣窣一會兒之後,她聽到了何春生扣腰帶的聲音,就回過頭看著他。
男人和女人一旦有了肌膚之親,哪怕是未成功的肌膚之親,兩人之間的距離縫隙馬上就被填滿了。穿戴整齊的何春生仰面躺在織錦的床上,定定地看著天花板,「你什麼時候去交房款?」
「後天上午。」
「哦,我陪你去。」
織錦用鼻子「嗯」了一聲,看著他。何春生摸了摸她側過來的臉,「跟做夢似的。你真要做我媳婦了?」
織錦在他胳膊上掐了一下。
何春生嘶嘶地吸著氣,滾到一邊去了,末了,又說:「我媽給的錢,你用一點兒吧。你要多了她沒有,但是你要一點兒不用,她反而會更難受的。」
「嗯,也是,買傢俱時用點兒。不過,你哥那兩萬還是拿回去吧,他們掙錢不容易。」
何春生翻身壓上來,暖暖地看了看她,「織錦,你真好。」
織錦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怎麼好了?」
「比仙女還好。」
織錦「切」了一聲,說快把她壓死了,就催他回家。後來,織錦想,她之所以催何春生走,是她沒法在短時間內接受與馬小龍之外的男人有肌膚之親。開始一場戀愛容易,戀愛這事的彈性尺度很大,可若即若離,可親暱。有些時候,它只是一對男女到了需要履行婚姻這道人生程序的一個前奏,表演得很逼真的前奏。當然,至於是否投入了真情,只有自己心裡清楚。
何春生就戀戀著,一路呼哨地回家去了,心情好得像成功地偷吃了一頓大米的老鼠。
翌日,織錦起床,瞇瞪著眼下樓,在客廳坐了一會兒,聽見廚房裡煎雞蛋的聲音,濃濃的香味就飄了出來。織錦的胃口就被高高地勾了起來,跑過去看,見余阿姨在熱牛奶,柳如意把幾枚雞蛋煎得很完美,柔軟亮澤的蛋黃鑲嵌在乳白的蛋白上,像剛畫好的油畫。
織錦笑了一下,「有我的份吧?」
「人人有份。」
織錦說了謝謝,就去洗了手,幫著熱完牛奶的余阿姨做三明治。
柳如意擺了幾個杯子,把熱好的牛奶倒進去。織錦掃了一眼,「多拿了一個杯子。」說著,趁柳如意還沒倒進牛奶去,就往櫥子裡放。柳如意劈手奪回來,小聲說:「不多。」
織錦愣了一下,看了看煎蛋,也多了一份,就問:「昨晚我哥沒走?」
柳如意用鼻子「嗯」了一聲,聲音很小,小到一出鼻孔就隨風而去了。
「他在哪兒睡的?」
柳如意就侷促起來了,有點兒慌,「看看咱媽和兜兜起來了沒?煎蛋冷了不好吃。」
余阿姨悄悄捏了織錦的胳膊一下,衝她丟了個眼色。
柳如意路過織錦身邊時,臉通紅通紅的,織錦就摸不著頭腳了。怎麼會這樣?柳如意會把羅錦程留在床上,她一點兒都不意外。她意外的是羅錦程怎麼會又回到了柳如意的床上。
織錦正琢磨著,衛生間的門開了,沒事人一樣的羅錦程從衛生間裡晃蕩出來,見織錦拿質問的目光看著自己,便耷拉著眼皮往餐廳走。
織錦跟在他身後,用鼻息哼哼地輕笑了兩聲。
羅錦程回過頭,用目光譴責了一下她的刻薄。
柳如意返回廚房去了。織錦悄悄拽了一下他的睡衣,「到底怎麼回事?要復婚就徹底點兒啊,別沒事找事回來招惹是非。到時候,你一走,亂攤子還得我和媽收拾。」
羅錦程咬了一口煎蛋,「你能不能不管我的閒事?」
織錦正要反駁他,見柳如意坐到了桌邊,一副幸福溫良小媳婦的模樣,遂收了嘴,埋著頭吃飯。飯後,她把自己的飯碗筷子放在洗碗池裡,收拾了一下,就去公司上班了。
織錦在公司待了一會兒,估計柳如意也該不在家了,才往家裡打了個電話。是余阿姨接的,她以為織錦忘了什麼東西,問要不要她給送過去,織錦說不用,讓媽媽來接電話。
媽媽對羅錦程又睡回了柳如意床上的態度很模稜兩可,說他們復合了也好,免得這樣不尷不尬地懸在那兒沒完沒了。
織錦說:「這不是羅錦程睡回柳如意的床上就能解決問題的。萬一他只是心血來潮這麼一下子,這不等於把一個苦果重複做了一遍塞給大家吃?」
媽媽被織錦說得沒了話,叮囑她抽時間和羅錦程聊聊,探探他的底。
愛情這事,誰愛得深了誰就失去了主動權。這事的主動權在羅錦程那裡,問柳如意沒用。織錦只好給哥哥打電話,羅錦程不接。聽著沒完沒了的嘟嘟聲,織錦覺得羅錦程身上紈褲子弟的味道太重了。他大約是猜到了她打電話的目的,索性不接電話了,不給她開口的機會。
織錦又打了幾遍,他還是不接,她恨得牙根都癢了。
下班後,織錦直接去了他的公司。公司鎖著門,寫字樓的保安說好幾天沒看見他來了,織錦就蒙了,開車直奔「迷迭香」,羅錦程竟不在。服務生說他好幾天沒過來了,金子也沒來,餐廳都快亂套了。
織錦就愣了,覺得羅錦程可能是遇到什麼事情了,便隱晦地問服務生:「這幾天金子為什麼沒來?」
在「迷迭香」裡,服務生沒一個不拿金子當老闆娘看待的,這讓織錦對她更是反感,覺得一個為人妻的女人,趁丈夫不在國內就把姦情發展到這地步,也算是「苟男苟女」中的草莽英雄了。
服務生目光單純地搖了搖頭。
織錦給羅錦程留了張紙條,讓他回來後給她打電話。
回家的路上,她覺得有點兒不妙。在這通訊便捷的時代,一個活生生的人是很難隱沒在茫茫人海裡的。羅錦程的回家睡覺,不接電話,都預示了一些不好的兆頭,十有八九和金子有關。想到這裡,她就覺得柳如意很可憐。很可能羅錦程是在金子那裡受了挫,賭氣似的拿和柳如意睡來跟金子鬥氣。如果真是這樣,他這回犯渾也就大點兒了,滑稽點兒了。金子和遠在澳大利亞的丈夫熱絡著呢,壓根兒就沒打算和他談婚論嫁。
織錦到家時,見何春生已經在了,正在教兜兜畫畫。媽媽坐在一旁,眼神複雜地看著何春生。柳如意和余阿姨在廚房裡忙得很熱乎。
飯菜很豐盛,單從這一點,織錦就知道柳如意是寄希望於今天晚上羅錦程回來吃飯。
她不動聲色地洗了手,進廚房幫忙。
柳如意春風滿面地洗著海鮮。織錦有點兒替她難受。女人就是這樣,一旦愛上一個人,就會犯賤,全身輕飄飄的,歡天喜地地賤。余阿姨悄悄告訴織錦,柳如意說今天晚上羅錦程可能回來吃飯。說完,余阿姨衝著柳如意的方向搖了搖頭,歎了口氣,跟織錦說:「你和你哥啊,咳……」織錦知道,余阿姨想說她和羅錦程都沒找對人,就笑了一下,「春生人挺好的。」
余阿姨把螃蟹上鍋蒸了,小聲說:「織錦啊,別嫌阿姨說話不好聽,可阿姨的眼准著呢,俗話說……」織錦悄悄碰了一下余阿姨的胳膊,因為何春生過來了。
何春生站在廚房門口,見原本聊得很是熱乎的余阿姨和織錦同時不吭聲了,知道是在說自己,而且絕對不是好話,就有點兒惱,卻又說不出口,悶悶地回客廳去了。
織錦一本正經地看著余阿姨,「余阿姨,以後別說春生了,他自尊心很強。」
余阿姨撇撇嘴,「自尊心強還敢娶你啊?那他就不用活了。」
織錦不想繼續這個話題,故意大聲招呼大家開飯。她看見柳如意的眼睛時不時地瞄一下牆上的掛鐘,知道她在盼羅錦程。織錦在心裡歎了口氣,便也不好細說什麼,只把兜兜抱過來,夾了些菜哄他吃。
一頓晚飯,柳如意吃得很少,從心神不寧到一臉失落。織錦邊吃飯邊裝作漫不經心地說下午去「迷迭香」了,羅錦程忙得跟陀螺似的。柳如意好像沒聽見,雙目有些呆滯地看著碗裡的米飯。織錦暗暗暴罵羅錦程有始無終。
收拾完碗筷,織錦看了看手機,羅錦程既沒給她打電話也沒發短信,心裡的不安便拱動起來。家裡的氣氛又有點兒悶,她就拽著何春生出了門。
一出門,何春生就迫不及待地問家裡有什麼事,氣氛不對頭。
織錦把羅錦程昨晚睡在家的瓜葛說了一下。何春生撓了撓頭,說:「怎麼會這樣?你哥又不是不知道柳如意一直對他不死心。」
織錦歎了口氣,「他好像遇上了什麼事,我去找他了,這幾天他不在公司,也沒去西餐廳。」
織錦開了車,兩人風風火火地去了「迷迭香」。
燈火闌珊的「迷迭香」裡人煙寥落,比往日清淨了不少。織錦的心就揪了一下。做生意和過日子不同,過日子清淨是福,做生意清淨是潦倒。
「迷迭香」不僅客人不多,竟連音樂也沒放,整個營業廳裡燈光昏昏地曖昧著,顯得更是寂靜空曠了。服務生見織錦來了,沖吧檯裡面努了努嘴。織錦笑了一下,說了聲謝謝,悄悄繞過去,見羅錦程趴在吧檯裡面,已經睡著了,看樣子喝了不少酒,頭髮有點兒亂。
織錦在他身邊站了一會兒,推了推他。羅錦程揉著眼睛抬起頭,見站在跟前的是織錦,一眼的喜意像遭了暴雨沖刷一樣,刷地就落沒了。
「哥,這幾天你怎麼了?」
「沒怎麼。」
「不對,你不正常。」
「操心你自己的事吧,別管我。」羅錦程有些惱,懶懶地坐直了,點了支煙。
織錦劈手給奪下了,「和金子鬧矛盾了吧?」
羅錦程掃了她一眼,「你的偵探才能用錯地方了。你以為我是何春生啊,蠢了吧唧的讓你一眼望穿?」
羅錦程窩在吧檯裡,並沒留意何春生就站在吧檯外。說真的,他暫時還沒習慣何春生時時陪在織錦身邊,他總覺得他們要結婚這件事就像個逗樂的惡作劇,不會長久,也不可能實現。
何春生偏偏把這話收進了耳朵,他咬了咬牙,額上的青筋跳了兩下,織錦聽到了他的拳頭在身後攥得骨節喀嚓喀嚓響。
她心下一緊,悄悄地踢了哥哥的腳一下。羅錦程也是聰明人,意會到了這一腳的含意。他並沒有站起來道歉,而是埋著頭,呵呵笑了兩聲,說:「我就不明白像何春生那麼憨厚老實的人怎麼敢娶你?說真的,我不擔心你,我倒真是擔心他。」說著,就去玩手機上的遊戲。
「我不是留了便條讓你給我打電話嗎!」
「沒心情。」
「你到底怎麼了?」
「沒怎麼。」羅錦程咬牙切齒地玩手機上的賽車遊戲。
「你倒沒什麼,你回家看看,你昨晚一夜春風,今天柳如意就做了一桌子菜,全是你愛吃的!你知不知道?可是,你沒回去,她的臉可以拿到活海鮮市場去賣冰了!拜託你,哥,你也三十多歲的人了,凡事考慮一下後果好不好?柳如意吞安眠藥差點兒連命都沒了的事,你這麼快就忘了?」
織錦重提不堪的往事,讓羅錦程怒火中燒,啪地扔了手機,憤憤地站起來,「我自己的事會自己處理,你讓我清淨一會兒好不好?」
「到底怎麼了?你告訴我!別讓全家人為你提心吊膽的。」織錦抱著胳膊,一副不弄清楚絕不罷休的姿態。
羅錦程掃了一眼何春生,「你也來了?」
何春生面無表情地「嗯」了一聲,就轉身坐到一張檯子旁,拖過一張晚報,看得很仔細。羅錦程斜著眼,外強中乾地笑了一下,低聲說:「金子躲著不見我。」他倚在吧檯上,望著天花板,點了一支煙。
「為什麼?」
「可能她老公要回來了。」
織錦就冷笑,「她老公不是每年都回來嗎?怎麼,她就在老公回來的前後幾天為他守節?」
「你能不能說話別這麼惡毒?」
「就你和她的那點兒破事,還想讓我說什麼好話?我來只想看看你到底怎麼了。還有,要提醒你,如果不打算和柳如意復婚,就請你不要上她的床,我們不想因為你而小心翼翼地看她的臉色。」
「是我讓你們哄她的?當年我和她離了婚,是我把她領回來的?要算賬你去天堂找咱爸,別落我頭上!」
織錦火了,「你沒逼我們留她,也沒要求我們哄她,但是我和咱媽不會像你一樣讓狗把良心給吃了。一個女人拖著半歲的孩子,住在娘家北向的小陽台上,受盡冷眼,你看得下去我們還看不下去呢!咱爸咱媽是怕你遭了天譴,在替你積德呢!這些年,咱爸咱媽一直在償還你欠下的良心債,拜託你領點兒情好不好?」
羅錦程的氣焰緩緩低了下去,「說吧,你打算讓我幹什麼?」
「我就是想告訴你一聲,不要不負責任地上柳如意的床!還有,我覺得你這幾天不正常,希望你不要再鬧出什麼事,讓咱媽跟著操心。」
羅錦程懨懨地說知道了,看了何春生一眼,覺得自己有點兒失禮,就問:「春生,喝咖啡還是別的?」
何春生雖然眼睛盯著報紙,可心裡還惦記著羅錦程在吧檯裡說的那句話。被人看扁的滋味很不爽,儘管羅錦程實施了補救,但他的自尊已經被捅了一個口子,那個補救不過是糊上了一塊創可貼而已,只能起到幫助癒合的作用,卻不能從根本上除掉捅向他自尊的那一刀。
何春生冷靜地看了看他們,說:「不喝。」
羅錦程想緩和一下氣氛,看著織錦,「你呢?織錦,喝點兒什麼?」
織錦說:「我什麼也不喝。哥,你好自為之吧。還有,我希望那個金子的老公這次回來是給她辦移民的。」
一聽這話,羅錦程的眼裡就露出了凶光,像一把小石子,砸在了織錦身上。
織錦挽著何春生的胳膊走了,到門口時,就聽羅錦程在背後很不屑地「哼」了一聲。
一出「迷迭香」,何春生就默默地把胳膊抽出來,悶著頭往前走。織錦覺得有點兒怪,就問他:「春生,你還真生我哥的氣了?」
何春生點了支煙,「我生自己的氣。我配不上你,織錦,真的,我配不上你。」
「你沒頭沒腦地說些什麼啊!」織錦晃晃他的胳膊。
「今天晚上,你和那個保姆在廚房裡說我了吧?」何春生瞥了她一眼。
「余阿姨說你老實。」
何春生「哼」了一聲,「誇我的話,會一看見我進去就不吭聲了?狗眼看人低!」
「春生,我不許你這麼說余阿姨!她在我們家待了快二十年了,從來沒人這麼說她。」
何春生把煙踩滅了,「咳,給有錢人家當保姆都比當窮人有面子。」
織錦恨恨地看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好了好了,余阿姨沒說你壞話,就說我不會做飯。等咱倆結婚了,總要吃飯吧?她是在跟我商量是教我呢還是教你。」
何春生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她真愛操心。」
上午十點,何春生和織錦在地產公司簽了合同。當售樓小姐問戶主寫誰的名字時,織錦看了何春生一眼。何春生的目光飛快地移到窗戶上去了。窗外有棵巨大的法國梧桐,風一吹,樹葉嘩啦啦地響。
織錦說:「羅織錦。」又看看何春生,「可以嗎?」
何春生像被燙了一樣,飛快地說:「那當然。」
可織錦還是看到了他眼中的一絲失落,淡淡的,從他眼裡滑下去。這是原則性問題,她不想更改。本來房子就是哥哥給錢買的,她沒必要扮出一副貼心貼肺的樣子把戶主寫成何春生,她又不需要巴結他。甚至她覺得自己只是在履行一道人生程序,和他連愛情都可以不談。若一定要說她和何春生之間有什麼的話,那應該是一種類似於親情的東西。她記得小時候他端著一小碗好吃的東西,砰砰地敲她家門的樣子;記得放學路上他替她背著書包,她一邊跑一邊跳繩的時光。那些日子是輕盈的,像一股向上旋轉的美好氣流。
按理說何春生在她心裡的位置,也就僅次於哥哥吧,算是沒有血緣關係的親人,為什麼她心裡會對他有一絲莫名的怨懟呢?
把購房合同放進包裡時,她瞥了幾眼何春生。他有些無聊地把玩著手機,按啊按啊的,也不知他究竟按了些什麼。織錦知道,他在用這種方式掩飾內心的失落。
她的心微微一軟,拽了拽他的胳膊,說:「走吧。」何春生像個找不到方向的孩子,跟在她的身後走著。
街上燦爛的眼光有點兒刺眼,織錦戴上了墨鏡。突然,何春生很神經質地說:「你幹嗎要戴墨鏡?」
織錦愣了一下,指了指天空,「刺眼。」
何春生有點兒激憤似的撇了一下嘴,「和我一起走,怕人看見?」
這句沒頭沒尾的話,一下子就把織錦噎住了,她皺著眉頭看著何春生,「你沒病吧?」
何春生的臉上更添了一分怒氣,「你想說我有病就直接說!」
「春生,你很反常!這麼扎眼的太陽,我戴墨鏡怎麼了?你怎麼像個神經過敏的怨婦?」
「羅織錦,你說誰是怨婦?你不願意和我結婚,現在後悔還來得及,我又沒把刀架在你脖子上逼婚!」
織錦愣愣地上下看了他一會兒,「哼」了一聲,轉身就去停車場取車。她不想像潑婦一樣在街上和人吵架,她永遠不會讓這樣的事發生在自己身上。
何春生兩手插在褲袋裡,怒氣沖沖地仰頭看天。織錦比誰都清楚,他的桀驁不馴是多麼的外強中乾。在售樓處,關於戶主的問題,讓他的面子跌在了地上。現在,他需要一個缺口發洩內心的積鬱。和織錦在一起,幸福和壓抑的比重是等同的。
他有男人的虛榮與驕傲,可在織錦面前,那些驕傲像患了腦癱的小兒,軟軟的,無法站立。
織錦上了車,看了一眼街邊的何春生,覺得牙根是癢的,她真想朝他屁股踢兩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