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這個世界而言,這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夜晚,星辰滿天,風兒習習。
於是,我們的女主人公羅織錦小姐,像往常一樣,喝完一杯飯後酸奶,打算去赴一個約會。
爸爸已讀完了當天的報紙,看著正在換鞋的織錦,咳嗽了一聲。
因為太了解父親了,織錦加快了換鞋的速度。爸爸的咳嗽不過是一次預警,不超過兩分鍾,他就會開始詢問她要去哪裡、見誰。當然,她要撒謊,不能說是去見馬小龍,也不能為了討爸爸的高興,說是去見何春生。大多時候,她會說某個同學過生日,或是朋友組織大家飯後去K歌。
這一次,爸爸在預警之後沒給她留空隙,“一個女孩子家,晚上不在家待著,去外面瘋,像什麼話!”
織錦沖爸爸做個鬼臉,“爸,您出去問問,現在的年輕人誰晚上在家待著?像我這樣每晚都回家吃飯的已經是極品了,您別不知足。”
是的,織錦幾乎每晚都回家吃飯。這並非因為她是個聽話的乖乖女,而是馬小龍的母親非常排斥織錦,為防止兒子和織錦約會,她要挾馬小龍,只要他不回家,她就不吃飯。孝子馬小龍沒轍,只好回家陪母親吃飯,飯後再編個借口跑出來見織錦。
“織錦,你給我回來!”織錦剛要開門,爸爸喝了一聲。
織錦看著爸爸,撒嬌地拖長聲音:“爸爸——”
“織錦,別以為你的小把戲能瞞得了你爸爸。你爸爸是偵察兵出身!你給我老老實實地回來。那個馬小龍有什麼好?何況還有他那個媽。嗯?你不會不知道他媽媽對你的態度吧?就算我同意了,你們兩個也不會有好結果。你還是考慮一下春生吧,他都二十九歲了,為了等你,一直沒談戀愛。”說這些話的時候,爸爸有些激動,胸口起伏的幅度很大。
媽媽見狀,忙說:“織錦,聽你爸的話,今晚別出去了。”
余阿姨也拿著擦碗布從廚房跑出來,“織錦呀,不是我說你,就那個馬小龍,他哪裡配得上你?再加上他那個神經兮兮的媽,你要真跟了他,有的苦受。聽你爸的話,和他斷了。”然後,又對織錦媽媽說,“就憑咱織錦的模樣和學歷,天下的男人隨便挑。”
余阿姨是保姆,燒得一手地道的揚州菜,從織錦八歲起就來羅家了。二十年過去了,在織錦的心目中,余阿姨已是這個家庭中不折不扣的一員。余阿姨沒孩子,老伴死得早,一直拿羅織錦和羅錦程當自己的孩子疼,摟著織錦睡到十二歲才和她分了床。
織錦一想到馬小龍在等自己,就心焦得不行,在門口磨蹭著想辦法說服爸爸。余阿姨悄悄拽了一下她的手,小聲地說:“織錦,你爸這兩天身體不太好,別惹他生氣。”
一聽這話,織錦的倔勁兒就悄悄軟了。爸爸有心肌梗死病史,不能生氣。如果一定要讓她在愛情和爸爸之間做一個選擇的話,她還是會選擇爸爸。
畢竟是爸爸給了她生命,盡管爸爸貌似很糊塗地咬牙堅持讓她嫁給何春生。
織錦不想因為一次約會惹得爸爸犯了病,就一聲不響地換下鞋子,氣呼呼地上樓去了。
她進房間,一頭扎到床上,給馬小龍發了條短信,讓他別等她了,早點兒回家。
過了一會兒,馬小龍回短信問怎麼了。織錦覺得馬小龍軟弱得讓人生氣。他馬小龍是個男人,怎麼著也得有點兒戰斗精神不是?依著織錦對爸爸的了解,如果馬小龍真的找上門和他理論,戎馬半生的爸爸說不准會因為欣賞馬小龍的勇敢而答應了他們的婚事呢。類似的話,織錦和馬小龍說過多次,但他總是說找機會吧。可是一年又一年過去,馬小龍一直沒找到這個機會。
織錦越想越氣,就沒回馬小龍的短信。過了一會兒,羅錦程打來電話,問她忙什麼。織錦說忙著生氣。羅錦程就壞笑,說又被老爹攔在家裡了吧。織錦用鼻子“嗯”了一聲。羅錦程說:“你啊,不光咱爸不看好馬小龍,我都不看好他。活生生一個大男人,軟弱得一輩子都拉不出一泡硬屎來,誰能瞧得上?”
織錦火了,“哥,虧你還自稱紳士,說話就不能干淨點兒?”
羅錦程嘻嘻哈哈地道歉,說:“織錦,別惹我啊,我給你打電話可是好事。”
織錦耷拉著眼皮,“你要真打算干好事,就把你的前妻從家裡接出去,遂了她的癡情,讓我們的良心少受點兒盤剝。”
羅錦程賴皮地說:“這是兩回事。對了,你下樓一趟,快點兒。”
織錦沒好氣地說:“你不會是打算替咱爸說服我嫁給何春生吧?”
羅錦程急了,“織錦,天地良心,在咱家裡,我是第一號堅決反對你嫁給何春生的人。娶我妹妹,他也配!”
這番話,織錦很愛聽,穿好鞋就往樓下跑。爸爸和媽媽在客廳裡看電視,余阿姨已經回自己房間去了,柳如意在教兜兜念英語。柳如意生硬蹩腳的英語發音讓織錦聽著很難過,就對她說:“嫂子,你別教兜兜英語單詞了,等我來教他。”
柳如意坐在地毯上,雙腿圈著兜兜,一本正經地看著織錦,“你那麼忙,哪有時間?兜兜三歲了,該學學簡單的英語單詞了。”
織錦就笑,“嫂子,就你這英語發音,是美國人聽不懂,中國人聽不明白。你要真想讓兜兜學英語,等九月份的時候,讓我哥把兜兜送到一家有外教的雙語幼兒園去。”
柳如意的眼睛頓時瞪大了,“真的?”
織錦笑了,“當然真的,我這就跟他說去。”
說完,織錦就往外跑。爸爸問:“去哪兒?”
織錦無奈地看看爸爸,“爸,我空著手,沒帶包,能去哪兒?我哥在樓下呢。”
“他怎麼不上來?在樓下干什麼?”
“我又不是我哥,我怎麼知道他在樓下干什麼。”說著,織錦就跑下樓去。
2
羅錦程站在樓下,瞇著眼睛望著樓道。織錦跑出來,“哥,你怎麼不上去?”
羅錦程斜著眼睛看她,“被咱爸攔在家裡了吧。”
織錦撇了撇嘴,沒吭聲。羅錦程壞壞地笑了一下,“得,別把臉拉得跟長白山似的。哥送你個禮物。”說著拉過織錦,把一個硬硬的東西塞進她手裡。
“什麼呀?”織錦攤開手一看,是兩把車鑰匙,就瞪著羅錦程。羅錦程也不說話,拽著她往大樓的另一側走,指了指停在樓旁的一輛火紅色的別克,“喜歡嗎?”
織錦的眼睛瞪得好大,愣愣地看了一會兒,猛地跳起來,抱著羅錦程的脖子,“哥,前兩天你要我身份證就是買車啊!”
羅錦程笑,“傻樣,你哥什麼時候騙過你?你一個女孩子開輛桑塔納不像那麼回事。我拿這輛別克跟你換了,把桑塔納給我公司那些小子辦業務時用。”
織錦打開車門,坐進去,閉著眼,點頭,“很爽。”又問羅錦程,“不會跟我要差價吧?”
“不要,你放心了吧?記得明天把你那輛舊車的鑰匙給我。”
織錦歡天喜地地答應著,跟羅錦程說了柳如意在家教兜兜英語的事。羅錦程皺了一下眉頭,讓織錦回去告訴柳如意,等秋天兜兜該上幼兒園時,他會選一家雙語幼兒園。織錦看著他,半天才說:“哥,我真希望你和柳如意復婚。”
羅錦程不高興地瞅著她,“織錦,就算看在我剛送了輛車給你的分兒上,你也不該急著把我往火坑裡填吧?”
織錦歎了口氣,知道說也是白搭。她也明白,如果把她和羅錦程換個位置,她也不會和柳如意復婚。倒不是柳如意這人多麼惡劣,而是這兩人實在是太格格不入了,像兩只養不到一籠子裡去的鳥兒。
羅錦程皺著眉頭,看看織錦,“看看我和柳如意,你更要拿定主意,別跟何春生結婚。”
織錦說知道了。
其實如果不是爸爸逼著,羅錦程的婚姻生活完全不至於這麼狼狽。
當年,柳如意是媽媽科室裡一個護士的女兒。柳如意每天放了學就背著書包去醫院找她的媽媽,羅錦程也是。媽媽們忙得沒時間照顧他們,他們寫完作業就一起玩。兩人年齡相仿,也能玩到一塊兒去,只是羅錦程比較淘氣,經常欺負得柳如意哭了。織錦媽媽覺得過意不去,常從家帶點兒巧克力什麼的給柳如意,算是替羅錦程道歉。時間長了,柳如意的媽媽以為織錦媽媽喜歡她女兒,就半開玩笑地說干脆讓柳如意當羅錦程的媳婦得了。並且科室裡的醫生、護士們也拿這對小男女這麼開玩笑。織錦媽媽只當是玩笑,就沒往心上去。
柳如意的爸爸重男輕女,對兒子寵得不行,對女兒柳如意卻苛刻得很。柳如意小小年紀就像大人似的幫著做家務,即使這樣,還是經常被爸爸責罵。得不到家庭溫暖的女孩子往往早熟,青春年少的柳如意就像一只到處尋找溫暖的小動物,因為織錦媽媽帶給她零食,她就理解為織錦媽媽喜歡她、待她好。每當挨了父母的罵,她就會抹著眼淚想,如果織錦的媽媽是她的媽媽該多好。織錦媽媽不僅從不罵人,看人的時候還笑瞇瞇的,皮鞋總是擦得干干淨淨,漂亮的挎包裡裝著好吃的巧克力。更讓人羨慕的是,經常有吉普車來接羅織錦和羅錦程回家。如果她是他們家的孩子,不僅不用在家洗碗、挨罵,還可以耀武揚威地坐吉普車,那該是多美的事啊!所以,哪怕是被羅錦程捉弄、欺負,柳如意也喜歡跟著他。羅錦程是個晚熟的傻小子,不知道柳如意老早就喜歡上他了,對柳如意依然沒心沒肺的。直到上了高中,他才在同學們的調侃戲弄中明白了怎麼回事,就漸漸疏遠了柳如意。
被冷落了的柳如意找到羅錦程家裡,問他為什麼不理她了,說著說著就哭了。羅錦程蒙了,去哄她的時候,不知怎的就把她抱在了懷裡,在手忙腳亂中完成了彼此的身體交接儀式。從那以後,初嘗性愛之歡的羅錦程就像一只不小心掉進米囤子的老鼠,逮著機會就瘋狂地和她親密,學習成績下降得厲害。更要命的是,在高二末尾,柳如意懷孕了。這個消息對於羅錦程來說簡直是晴天霹靂。慌張無措中,他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媽媽,媽媽又惆悵地告訴了爸爸。結果就是爸爸給了他兩個響亮的耳光,並讓他發誓將來娶柳如意。那時候爸爸已經是副師長了,帶出的兵個個都是好樣的,難以接受自己的兒子成了登徒浪子。媽媽悄悄地給柳如意做了流產手術,並滿懷愧疚地向柳如意的媽媽懺悔兒子犯下的罪過。柳如意的媽媽見他們已把這件事處理得體面妥帖,便也沒發作,只在回家後暴罵柳如意賤貨。
從那以後,在兩家人的眼裡,柳如意和羅錦程長大後就結婚,是板上釘釘的事了。
有了兩家人的默許,兩個孩子更是肆無忌憚。性事頻繁使得兩人上課時呵欠連連,學習成績一落千丈。柳如意高考落榜,進了一家食品公司。羅錦程的運氣要好一些,他考的是藝術院校,對文化課的成績要求不是很高。
他對柳如意的厭倦從大二時就開始了。放假回來,他吹薩克斯給柳如意聽。柳如意聽完後總是一臉的迷惘,很不明白這麼一根破金屬管子,羅錦程怎麼會吹得那麼陶醉。
羅錦程帶她參加同學聚會的時候,一吃西點,她就開始喋喋不休地說他們車間的點心,並告訴大家這些點心的配料和烘烤流程。見大家大眼瞪小眼地看著柳如意像大師講解自己的作品一樣,對他們這幫搞藝術的人講解點心,羅錦程就覺得臉上火辣辣的。事後,他跟柳如意說,他的同學對點心不感興趣,讓她以後不要再說了。柳如意總是答應得很好,可是一看見點心,她就壓抑不住興奮。
羅錦程帶她去看大片,帶她去聽音樂會,常常還沒到半場,柳如意就歪在他肩上睡著了。每每這樣的時候,羅錦程就恨不能把當年的自己抓來抽一頓。
他大學畢業後,柳如意就堂而皇之地從家裡搬出來和他同居了。父母看不慣他們未婚同居,催著羅錦程和柳如意結婚。
羅錦程能拖一天是一天,想到要和柳如意過一輩子,他就恨不能自宮了。他覺得這場愛情就像身體上一個攜帶了多年的囊腫,他既做不到承認她已是身體的一部分,又礙於父母擋在面前,下不了徹底切除的決心。
他的遲疑與去意彷徨,柳如意當然能感覺出來。她不能抱怨、不能反抗、不能指責,因為她愛這個男人。她害怕一時意不平會徹底失去這個男人,只好強顏歡笑地忍了。在羅錦程面前,她愈發小心翼翼,愈加貼心貼肺地討好未來的公公婆婆。她知道,僅憑自己的能力是挽留不住羅錦程的。她必須犧牲自尊,尋求外力,組成一個戰斗團隊。
羅錦程現在回想起來,和柳如意同居的幾年,簡直就是一場不見硝煙的戰爭。為了逃避和柳如意結婚,他每天都在與爸爸、與柳如意斗智斗勇。最終,他還是輸了,因為柳如意吞下了一瓶安眠藥。
睡在他身邊吞的。
羅錦程徹底投降,等她出了院,就和她舉行了婚禮。
織錦明白羅錦程不上樓是不想看見柳如意,就也沒勉強他。她知道為了給她送車,他沒開自己的車,就說:“你去哪兒?我送你去吧。”
羅錦程說:“還能去哪兒?‘迷迭香’。”
織錦看了看他,沒吭聲,啟動了車子。
“迷迭香”是羅錦程投資的西餐廳。所有人都知道,“迷迭香”其實是羅錦程為金子開的。金子是個已婚女人,丈夫在澳大利亞,她留在國內給孩子陪讀,不知怎麼認識了羅錦程,兩人就好上了。羅錦程之所以和柳如意結婚半個月就從家裡徹底消失了,全是因為這個女人。
織錦把羅錦程送到“迷迭香”後,本想打電話讓馬小龍出來看看她的新車來著,看了一下時間,估計他已經回家了,也就算了,便開車回家。
余阿姨還在等她,見她進門,忙從冰箱裡端出一小碗阿膠凍,叮囑她別忘了吃。
余阿姨很懂得養生,每到春天,她總會用核桃仁、大棗做成好吃的阿膠凍,讓織錦每晚都吃一點兒,說是養顏補血。
織錦給余阿姨也裝了一小碗,“阿姨,你也吃。”
余阿姨忙說:“織錦啊,余阿姨老了,都絕經了,不能吃這東西了。”
織錦就嘻嘻呵呵地笑著說:“我媽也絕經了,你怎麼還讓她吃?”說著就不由分說地喂余阿姨。因為自己是余阿姨帶大的,織錦對她感情很深。
余阿姨是個做事有數的人,從不會因為羅家人待她好而失了分寸,做事得體,這也是羅家上上下下都很敬重她的原因之一。
有時候,柳如意為了表現一下,去搶余阿姨的活兒干,余阿姨總是把她從廚房裡推出來,從沒因羅錦程跟她離了婚而慢待了她。
織錦吃完阿膠凍,洗了個澡,正打算睡覺,忽然聽見媽媽喊:“織錦——織錦——”聲音很是慌張,好像出了什麼大事。
織錦忙穿上衣服跑下樓,就見媽媽穿著睡衣從臥室裡跑出來。
“媽,怎麼了?”織錦忙問。
媽媽已急得說不出話來,指了指臥室。織錦知道,十有八九是爸爸的舊病又犯了。她顧不得多問,先抄起電話打了120,然後跑進去給爸爸做心髒復蘇。
爸爸臉色發青,眼睛緊緊地閉著。
柳如意也跑了進來,站在床邊,慌手慌腳的不知干點兒什麼好。織錦邊給爸爸做心髒復蘇邊說:“去准備一下住院的東西,給我哥打個電話。”
柳如意這才回過神一般跑了出去。
120急救車十分鍾後就到了,羅家已經亂成一團。
爸爸被送進了急救室,織錦這才發現自己還穿著睡衣呢。她握了握媽媽的手,“沒事的。”
爸爸的心肌梗死犯過幾次了,病危通知也被下過幾次了,可他每次都能從鬼門關掙扎回來。
過了一會兒,羅錦程氣喘吁吁地趕來了,愣頭愣腦地看著媽媽,“我爸怎麼又犯病了?今晚沒人惹他生氣吧?”
媽媽搖了搖頭,過了一會兒才說父親臨睡前長吁短歎說對不起老何。
羅錦程看了織錦一眼,無限同情,並沒怪她的意思。
織錦卻很是自責,小聲說:“是我不好。”
羅錦程沉默了一會兒,“不怪你,是爸太固執。不就是老何救過他嗎?不就是老何臨死前跟他開了個玩笑嗎?犯得著把你一輩子都搭進去嗎?”
3
讓我們暫且把時光退回到二十八年前的一個冬天。
那是個周末的上午,寒冷的空氣把陽光凍成了一片無邊無垠的透明,堅硬而干淨。那時織錦的媽媽還沒有把織錦生出來,她還是一粒小小的肉色種子,睡在柔軟而溫暖的子宮裡。媽媽發現了她的存在,並告訴了爸爸。
吃完早飯,爸爸就去了何春生家。那個時候,再過半個月何春生就會從胎兒變成嬰兒,他整天在他母親的肚子裡又踢又踹。他母親像一只肥碩的企鵝,一手牽著大兒子何順生,一手撫摩著肚子裡的小兒子,步履蹣跚地在部隊軍屬大院裡曬太陽,臉上洋溢著心滿意足的微笑。
爸爸敲了敲何春生家的門,然後喊:“老何——老何——”
何春生的爸爸應聲跑出來,手裡還拿著刮胡刀。人年輕的時候總愛裝老成,雖然他們都不過三十多歲而已,卻非常熱衷於稱彼此為“老何”、“老羅”。
老羅搓著手傻呵呵地樂著,“老何,我老婆又有了,你老婆也快生了,咱去大沽河弄幾條魚回來吧。”
兩個即將做爸爸的男人揣著滿腹的幸福,騎單車去了郊外的大沽河。寬廣的大沽河像面平坦的鏡子,他們憑經驗選了一片冰面開始鑿冰。
老何突然說:“老羅,這一次如果我們兩家一個生兒子一個生女兒,咱就指腹為婚吧。”
老羅看了他一會兒,說:“你鬧吧,讓政委知道了,你吃不了兜著走。”
老何說:“咱不告訴他,他咋能知道啊?我這不是在想辦法維持咱兩家的世交嗎。”
老羅說:“那倒是。如果生的都是女兒,就讓她們結拜為干姐妹。如果都是兒子,就結拜為干兄弟。”
老何看著老羅哈哈大笑起來,“我們搞得跟真的似的。我們哪裡做得了孩子們的主啊!不過如果咱倆成了親家,肯定是全中國關系最好的親家,你信不信?”
老羅在鎬頭上哈了一口氣,大聲說:“那當然。”
兩個男人都笑,相互捶了對方一拳,繼續吭哧吭哧地鑿冰。河面結了冰,水裡氧氣少,冰面一旦被砸開洞,在冰下憋慌了的魚就會游到冰窟窿口呼吸新鮮空氣。魚兒多的年份,不用釣鉤,在河面上砸開個窟窿,把笊籬往冰窟窿裡那麼一撈,再往冰面上一撇,銀光閃閃的魚兒就呼啦呼啦地在冰面上蹦躂了。
一會兒工夫,冰面上已經躺了好幾條大草魚。老羅摸出一根煙,想點燃,摸了摸口袋,發現沒帶火,便問:“老何,有火嗎?”
老何從棉大衣口袋裡掏出火機,對著他比畫了一下,說:“接著。”
他們兩人各自守著一個冰窟窿,大約相距十幾米遠。
老羅說:“扔吧。”
老何就把火機扔了出來。中午的太陽把冰面照得明晃晃的耀眼,火機在冬天的陽光下劃著優美的弧線,偏離了老何給它預定的落點。老羅下意識地起身去接,突然,他腳下出現了那宿命性的一滑。再然後,他就覺得那只收也收不住的腳像踩在了棉花上,沒盡頭地往下落。而且,徹骨的寒冷像刀子一樣扎進了他的棉衣、他的皮膚、他的骨頭。他伸出雙手,拼命地撲打著,想扒住冰窟窿的邊緣。可是冰實在太狡猾了,它就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戲弄溺水者一樣,怎麼都不肯讓他抓住。他想大叫,冰冷的水迅速湧進了嘴巴。一瞬間,絕望和冰冷的大沽河水把他淹沒了。蒙中,他看見他的好友正從旁邊奔過來。老何趴在冰面上,胳膊伸進冰窟窿裡拼命地抓撈。老羅想抓住老何的手,可是怎麼也夠不到……
在他的意識快要模糊的時候,他看見了他的戰友老何像一只碩大的熊,從冰窟窿中潛了下來,腰上系了一根繩子。很快,他就被拉住了,老何拖著他往冰窟窿口游去。老何艱難地把他一點點地推出了冰面,他終於可以大口大口地呼吸了。他看見老何腰上繩子的一頭系在釣竿上,釣竿橫在冰窟窿上。老羅往前爬了一下,去拉釣竿上的繩子,他的戰友到了冰窟窿口了,可是他怎麼就拉不上來呢?
老羅發現老何橫在冰窟窿下,像石頭一樣沉,木頭一樣僵。老羅忽然覺得有些不祥,拼命伸手去拽。終於,老何的腦袋伸出冰窟窿口了。望著戰友老何的臉,老羅號啕大哭。
老何的鼻孔和嘴裡有鮮紅的血往外流,像綿綿不絕的蟲子不停地往外爬……這是典型的嗆水特征。也就是說,他在水下沒憋住氣,水沖破了他的肺甚至是心髒。
老羅發瘋般把老何往外拖,拖出來後,發瘋般背著他往醫院跑。可是,冬天的大沽河周圍太寂寞了,寂寞得跑了很遠找不到一條路,看不見一個人,寂寞得整個曠野裡只能聽見他呼救的回聲。
終於,一個去趕集的老鄉幫他把老何送到了最近的醫院。醫生看了看老何的瞳孔,又聽了聽他的心髒,說:“沒救了,拉回去吧。”
老羅一把抓住醫生的手,“大夫,你再看看,他身體一向很強壯。”
醫生見慣了生生死死,漠然地把聽診器拿下來掛到脖子上,“嗆水身亡和身體素質好沒有必然的聯系,節哀順變吧。”他拍了拍老羅的肩,就去看一位被拖拉機撞傷的病人了。
老羅呆呆地看了戰友一會兒,突然跑到旁邊,對一位護士說:“我覺得這是在夢裡,你說呢?”
護士驚疑地看了他一眼,說:“不是夢,是真的。”
老羅說:“那……你打我一下。”
護士猶疑。
老羅急了,抓起她的手,“你打呀!”
醫生對護士點了一下頭。護士把手抽出來,又審慎地看了看他,抬起腳,在他腳上踩了一下。
看著護士的鞋落在自己的腳上,一陣鑽心噬肺的疼痛蔓延了老羅全身。不,不是腳疼,是悲痛,像巨大的獸,猛地一口就把他吞噬了。老羅的眼淚刷刷地滾了下來。
傍晚,何春生的母親來了。她一臉的狐疑,像在提防有人搞惡作劇騙她。她身後是拖著長鼻涕的何順生,正在和羅錦程搶一把彈弓。老羅一把奪過彈弓,塞給何順生,羅錦程就鼻子眼睛皺成一團地哭了起來。
何春生的母親呆呆地坐在丈夫遺體旁,摸了摸他的臉,說:“順生他爸,順生他爸……”
老羅呆呆地站在老何遺體的另一側,覺得自己成了罪人,千古的、永無機會赦免的罪人。織錦媽媽也在,她攬過羅錦程和何順生,滿臉是淚。
老羅說:“老何是英雄,他是因為下冰窟窿救我才……”
何春生的母親抬眼看了看他,開始號啕大哭,用頭砰砰地撞著太平間的台子。
老羅只覺得萬箭穿心,恨不能老何根本沒下冰窟窿救過自己。他將來的人生承擔了太大的罪過,大得都失去生存的意義了。他往何春生母親面前走了兩步,撲通跪下來說:“嫂子,你殺了我吧,你殺了我!”
老何的喪事辦得收聲斂息,除了幾個至親好友,幾乎沒什麼人知道。在那個年代,軍人因為去釣魚而喪了命,是極不光彩的,有貪圖享樂的意味,好比現在政客死在妓女的床上,是件需要遮掩的事。
辦完喪事,老羅跟何春生的母親陳述了他和老何在冰面上的提議:如果兩家生了一兒一女,就結成親家;生兩個女兒或兩個兒子,就結拜為姐妹或兄弟。
何春生的母親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好像看穿了他的伎倆,“別說這些了,我還要把何順生養大,不會去死。”
老羅說:“嫂子,我是認真的,我會履行老何的遺願。”
何春生母親的眼睛瞪得很大,滿眼的淚,直勾勾地看著他,“你能不能不和我說冰?你能不能不和我說該死的冰?”
內疚和負罪感讓老羅呆如木雞。
何春生母親哭了起來,悲哀地說:“你能不能不說老何?你一說他,我就難受。”
半個月後,何春生出生了。在立春那天,他緊緊地閉著眼睛,哭鬧著來到這個世界。他的母親側著頭看了一眼台歷,說:“就叫春生吧。”
次年秋天,織錦出生了。當何母抱著春生去醫院看望織錦媽媽時,她讓春生摸了摸織錦粉嫩的小臉,“春生,你媳婦真漂亮。”
織錦媽媽笑得有點兒尷尬。
因為老何不是烈士也不是因公殉職,隨軍進城的何春生母親就不能在軍人服務社上班了。她先是在一家街道福利印刷廠疊紙盒,掙的錢剛夠糊上兒子們的兩張嘴。織錦爸爸常來送些大米、花生油什麼的,織錦媽媽也常給春生和順生買新衣服。可是,這些好意她都不願領。那時的她多麼年輕氣盛啊!但凡年輕氣盛的人都是很要自尊,很討厭被人施捨、被人垂憐,她一想到自己要靠被人可憐過活,就會覺得屈辱。
再者,這些幫助都會讓她情不自禁地想起老何的死。如果老何不死,她家也會有吃不完的大米,春生和順生也會有很多新衣服和玩具。他死了,這些就成了泡影。她不願意被任何事提醒自己:因為老何的死,她失去了美好的生活。
那時的她因為年輕而自信,不願擁有怨恨這種徒勞的情緒。它是種毒藥。她和兒子也這麼說,它毒不到別人,只能傷害自己,你們不要去碰它。她說:“你們的爸爸雖然死了,但是,他是英雄。你們不要恨羅家伯伯,雖然你們的爸爸為了救他而死,但是,你羅伯伯給了你爸爸一個做英雄的機會。”
她要讓死去的老何成為兒子們心中的英雄。
後來,每當何順生跟街上的孩子打架被人找上門時,他就會理直氣壯地說:“我要做個像我爸爸那樣的英雄。”她高高揚起的巴掌就落不下去了,頹然垂落在空氣中,和眼淚一起。
幾年後,母親在湛山農貿市場擺了一個包子攤,賣高密爐包。其實她也不知道高密爐包什麼樣,反正別的賣爐包的都說自己賣的是正宗的高密爐包,她也就把自己的爐包叫高密爐包了。
自從開始賣爐包後,母親漸漸胖了起來,手背上堆出了一個個小窩。沒人的時候,她就把手擺在眼前,細細地看。曾經有個看手相的來買爐包,見了她的手,很是訝異,說她長了一雙不用自己動手就金銀滿屋的貴人手。望著那人的背影,母親怔了一會兒,把一雙粘著油帶著面的手舉起來,看了一會兒,眼淚就撲簌簌地掉了下來。老天給了她一雙貴人手,又給了她一條賤命。
從何春生懂事起,母親便指著穿著花裙子在大院裡蹦跳的織錦,拍拍何春生的腦袋說:“去,和你媳婦玩去。”何春生就屁顛屁顛地跑過去和織錦玩。
那時,他們都住在太平角一帶的一個軍屬大院裡。何春生家住在織錦家對面,院子中央堆著廢棄的汽車輪胎,大院裡的孩子們放學後就在這堆輪胎上爬上爬下地瘋玩。何春生至今還記得,他抱著一個小碗,和織錦坐在輪胎堆上吃蒸槐花的時光。真美啊!蒸熟的槐花又香又甜,織錦圓圓的小臉蛋上沾著柔軟的槐花花瓣。那些時光裡的一切,美得讓人不敢懷念,一懷念心就疼。
隨著織錦爸爸官職的升遷,織錦家搬進樓房去了,而且搬了一次又一次,房子越搬越大了。何春生家也搬了一次,因為以前住的軍屬大院要改成招待所,他們就搬到了江寧路的一棟老樓中。樓下是熱鬧非常的劈柴院小吃一條街。那是一條充斥著復雜氣味的街道,住得久了,何春生能從這復雜的味道裡分辨出海鮮味、羊肉味、壇子肉味、鍋貼味。何順生還教他趴在搖搖欲墜的木窗上看對面涮鍋店的胖老板娘沖涼。雖然大多時候只能看見老板娘一片白花花的後背,但他們很滿足了。晚上,何順生就會很神往地說:“春生,你說她夜裡睡覺翻不翻身?”
何春生就傻乎乎地說:“誰睡覺不翻身啊!我都能翻到床下去。”
何順生點點頭,不無擔憂地說:“如果她睡覺也翻身的話,能不能翻到她男人身上,一下子把他壓死?”
何春生想了想,也點頭,“嗯,不壓死他也能悶死他。”
老板娘的男人瘦得像大煙鬼,他總是手腳不停地在逼仄的廳堂裡跑來跑去。老板娘像一尊白生生的玉佛,坐在高高的吧台後面,用一雙畫了很深眼線的眼睛睥睨著來吃飯的客人們,顯得很是風情。
何順生的擔心是多余的,一年又一年過去,瘦得像麥秸一樣的老板娘的男人一直很健康地活著。倒是何順生,天天逃學,惹得老師隔三差五來做家訪。老師來一次,何順生就挨一次揍。後來母親實在是打夠了,說自己老了,打不動了。每次打完何順生,她就會腰疼手疼,反正全身零件都在疼,疼得眼淚就像六月天的暴雨,嘩啦啦地落。其實,是母親的心在疼,她看到了何順生的黯淡人生,正徐徐地拉開帷幕。
織錦的父母依然經常去探望何春生母子。織錦爸爸的官銜越來越高了,高得讓何母不願意見他們。優越的生活,讓他們的表情是那樣的從容而平和。相比之下,她和兩個兒子寒酸得有些局促。盡管她想讓自己平緩自然一些,不要情不自禁地去仰視人家,可是,姿態這東西,常常是不聽理智指揮的,和他們說話,她總是說著說著就仰起了頭。
她恨死自己了,卻沒辦法。
她終於明白,所謂氣質高貴,不是憑空想象或是冷不丁就能扮演的,它需要厚實的底子。
一個饑腸轆轆的人,是扮演不了貴族的。哪怕穿最好的名牌,迫切、卑微、渴望依然會從眼裡流露出來,擋都擋不住。
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怨恨像一棵小苗,在她的心裡生了根,發了芽。
是的,她沒必要在一個有能力的人面前扮演施恩不圖報的恬淡君子,她不過是個靠賣爐包養活兩個兒子的寡婦。本來她可以在丈夫的護佑下過著體面的生活,可是,是他們讓她失去了人生的從容與高貴。而且,是她的失去,換取了他們的擁有。
每每織錦父母再說起感恩的話,她態度坦然地領受了。甚至當他們忘記說起這些事時,她還會主動提醒一下。比如,說著說著話,她會冷不丁地說:“如果我們家老何活著,現在也該是團級了吧?如果老何活著,我也就用不著去賣爐包了,咳……”
或者這樣說:“如果我們家老何活著,順生也不至於連高中都沒讀。沒辦法,我一個女人,沒家威,管不住孩子。”
開始,織錦的父母還應聲附和,甚至添油加醋,為的是在最大限度內表現自己的知恩不忘。可是時間久了,他們便漸漸有了不舒服的感覺,那種別扭是沒法具體言說的。羅錦程讀了《紅樓夢》後,拿著書興奮地跑到父母跟前說:“看這焦大,跟何順生的媽媽真像啊!”織錦媽媽撲哧就笑了。爸爸把羅錦程揍了一頓,罵他是個數典忘祖、沒恩義的東西。那頓打非但沒把何順生的母親像焦大的概念從羅錦程心中抹掉,反而加深了記憶。所以,當後來織錦拒絕嫁給何春生時,羅錦程便在私底下添油加醋地說:“我支持你。難道林黛玉能嫁給焦大的兒子?”
何春生母親雖然只是個賣爐包的,但好歹也算是生意場上滾來爬去的人,識別臉色的本事,還是高人一籌的。對於織錦家人盡力克制著的忍耐,她當然洞若觀火。這樣的無趣,她是不會去討的。但兩家的往來不能斷,他們欠了她的,即使他們償還不了,她也要讓他們知道,是她的落魄換來了他們家的繁榮。她就像不打算回收債務的債主,債可以一筆勾銷,但是她?允許他們忘記他們是欠了她的。為了防止他們忘記,她必須以種種形式提醒他們記得自己這個免去他們債務的債主。
所以,她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專門做一鍋白菜肉丁爐包,打發春生送去。
提著一包熱騰騰的爐包的何春生常常會覺得難為情。他清楚地記得,有一次織錦給他開門後,扭頭沖裡面喊:“是爐包來了。”那一刻,他真想扔下爐包掉頭就走。
他向母親提出讓哥哥去送爐包,母親不肯,說哪有大伯哥替兄弟走丈人家的。說這句話時,她的嘴邊掛著溫暖的笑,那笑裡有嘲弄、有調侃、有詼諧。很多年後,每當何春生想起母親的那個笑容,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酸辣湯——熱騰騰地噴著香味,吃到嘴裡又酸又辣,讓他總有種要掉淚的感覺。這兩種風馬牛不相及的幻想串在一起,讓何春生心裡產生了很莫名的感覺。
很久很久以後,何春生才明白,那時母親壓根兒就不相信羅家真的會履行諾言把織錦嫁給他。她的笑,是看穿謊言卻不戳穿,並要看它究竟能演繹成什麼樣子的詭異壞笑。
何順生磕磕絆絆地結束了他所厭倦的學生時代,在劈柴院擺了一個小攤,賣茶蛋、面包和熱牛奶。每天上午十點左右,他就拎著空了的塑料桶搖搖晃晃地回家,把裝著潮濕紙幣的布兜扔在飯桌上,端著一碗豆腐腦趴在窗戶上慢慢喝。他的眼睛瞇成一條長長的細線,穿越了上午的陽光,抵達街對面涮鍋店的內堂。他的理想是摸一摸胖老板娘的胸部,他想知道它們摸起來是不是像老李家的豆腐腦那樣爽滑細嫩。
因為搬到了江寧路,離湛山市場遠了,來去不方便,母親的爐包攤就搬到了四方路。四方路緊挨著青島最繁華的商業街中山路,是個搭著各色棚子的自由市場。靠中山路這端是賣服裝的,往裡走個兩三百米,就是賣炒貨、水果及各種小吃的攤子。其中天津狗不理包子也在這一帶,它的對面是著名的四方路大茅房。
母親的爐包攤在四方路上,緊挨著狗不理包子店,她常常很得意地在兩個兒子面前賣弄說:“管它什麼高密爐包不高密爐包,反正老娘的爐包技術是一流的。青島港哪個賣包子的敢在狗不理門口搶飯吃?老娘就敢!”
自從住在了劈柴院樓上,母親變了很多,其中最顯著的變化就是喜歡自稱老娘。四方路是小商小販的天下,一個拖著兩個半大兒子過活的寡婦如果不敢自稱老娘,就會被人捏死。潑婦不是天生的,都是被逼出來的,在魚龍混雜的市井坊間扒飯吃,扮演好潑婦就等於握住了讓混混們發楚的武器。
何春生在七中讀書,每天都要路過四方路。放學後,他都要到母親的攤子上幫一會兒忙。時間長了,就有規律了。每天下午,遠遠地看見何春生來了,母親就會指指大茅房的方向,又指指攤子。何春生會意地點點頭。母親把著腰帶,扭著肥碩的身子,扒拉開逛市場的人,一搖一晃地往大茅房跑去。
何春生轉到攤子後面,放下書包,相鄰攤子上的女人們就開始逗他,葷話、素話一起上。他的臉漲得通紅,不敢抬頭。不一會兒,母親就來了,她拍打著剛洗過的手,罵那些戲弄何春生的女人們:“回家發騷去,別作踐我家春生!”說完就問春生餓不餓,要不要給他買點兒東西吃。何春生搖搖頭,開始幫母親整理攤子,把旁邊攤子上的女人們羨慕得滿嘴胡說八道。每逢這時,母親的眼裡就會流淌著心滿意足或是驕傲的光彩。
何順生的牛奶和茶蛋總是半個上午的時間就賣完了。他要麼回家發呆,要麼不知躥到哪裡貓著,一天見不著個影子,惹得母親回家就罵,生怕他跑出去惹出事來。
可何順生到底還是惹出事來了,在他十六歲的夏天。
有一段時間,對面涮鍋店的男人經常找不到自己的老婆。一找不到她,他就站在劈柴院的街當中扯著嗓子喊:“溫小玉!溫小玉!”
一聽見他喊這個名字,何春生就想笑,覺得他應該喊溫大玉才對。
這一天,太陽暖暖地烘烤著濕潤的青石板街面,整個劈柴院氤氳著薄薄的白色霧氣,食客和伙計們穿梭在這乳白色的薄霧中,使得下午三點鍾的劈柴院看上去像無聲電影畫面,模糊而緩慢,充滿了曖昧的祥和。
涮鍋店的男人又在喊溫小玉。
他喊了半天,溫小玉才慢吞吞地從對面院子走出來。她懶洋洋地看著他,不高興地說:“喊什麼喊?叫魂啊!”
她男人就笑著說:“你就是我的魂嘛!你跑丟了,我不叫你不知道回來。”
她瞥了他一眼,“我去對面院子上廁所了。”說完就趿拉著粉色水晶鞋往店裡走。夏天的陽光撲在她白花花的後背上,她喜歡穿吊帶背心,吊帶把白嫩嫩的、軟軟的肉從腋下擠了出來,很像剛片進碗裡還沒打鹵的豆腐腦。
男人狐疑地站在她身後,“咱店後邊不是有廁所嗎?”
“裡面有人。”溫小玉頭也不回。
“溫小玉!”男人突然叫住了她。她後背上有幾朵吻痕,在她白花花一片的後背上很顯眼,是被人吮上去的。
溫小玉轉過身看著他,“我都在你眼前了,你還叫什麼叫?”
她男人一把拽住她,“溫小玉,你他媽的要不要我撒泡尿給你當鏡子照照!你看你脊梁上是哪個王八蛋親的!”
溫小玉甩開他,“去你媽的,別在這兒胡說八道!你看見誰親我脊梁了?”
男人急了,眼睛紅紅的,一?拽住了要往店裡走的溫小玉,問在店門口擺弄海鮮的小伙計:“小石頭,你告訴她,她脊梁上有沒有被人親出來的紅印子。”
小石頭歪頭看了一眼,就笑了。相鄰店裡的伙計也笑了,轟的一聲,像飛起了一群蒼蠅。
在這哄笑聲中,溫小玉的臉騰地紅了,低著頭,咬牙切齒地罵了聲:“小王八蛋!”
正是下午時分,還不到飯點,整條劈柴院都閒得發慌,涮鍋店這邊的熱鬧馬上一傳十、十傳百地傳開了。很快,劈柴院裡就響起了一片拖鞋打著石板路的辟啪聲,陸續地、凌亂地聚向了一點。
丑聞一旦被圍觀,很容易就會演變成罪惡。
比如在這天下午,在越來越多人的圍觀裡,溫小玉的男人覺得他必須做點兒什麼來維護自己的尊嚴。於是,他第一次打了溫小玉,逼問她那個在她脊梁上留下吻痕的王八蛋究竟是誰。
溫小玉先是臉紅了一陣,然後就開始抽抽搭搭地哭,像受盡了凌辱終於逃出虎口的弱女子。
男人厲聲問:“究竟是哪個王八蛋?”
人們看見溫小玉的手緩緩抬起,指向了對面街上的二樓。再然後,他們看見何順生的臉一閃,不見了。
男人扔下溫小玉,像陣狂風一般卷上了對面二樓,一腳踢開了何順生家的門。
接著,一臉做了壞事被人發現卻不知怎麼辦才好的何順生就被溫小玉的男人踹在了地上。
也就是從那天起,何順生終於知道,你可以偷一個男人的錢,可以和他決斗,可以揍他,但是,你千萬不要動一個男人的尊嚴。女人就是男人的尊嚴,一個被觸犯了尊嚴的男人的爆發力是令人恐怖的。
腳和拳頭暴雨一樣落在何順生身上,他懷疑這個男人的身體不是由骨頭和肉組成的,而是鋼筋制品。
男人拎起被打得奄奄一息的何順生,“你對溫小玉干什麼了?”
何順生有氣無力地說:“我什麼都沒干。”說完這句話,他的屁股上又挨了一腳。
“你和溫小玉干什麼了?”
“我什麼都沒干。”他肋下挨了一拳。何順生覺得他全身的骨頭已經相互失去了關聯,它們像一些散落的積木,只是被皮肉兜住沒崩落得到處都是罷了。
何順生聽到了溫小玉帶著哭腔的哀求:“再打就出人命了,他真的什麼都沒干,只摸過我的胸部……”
周圍靜了很短暫的一瞬間,男人惡聲惡氣地問:“哪只手摸的?”
何順生的右手動了動,他聽見男人罵道:“媽的,我給你剁下來,我看你還摸不摸!”
何順生聽到有人沖到廚房去的聲音,還有從刀架上拿刀的稀裡嘩啦聲。他想站起來跑,卻站不起來,四肢像面條一樣柔軟而無力。
“我讓你以後再也摸不成女人!”
何順生聽到一聲淒厲的慘叫從外面撲進來,然後有個巨大的物體撲倒在地板上,同時,他覺得右手騰地麻木了一下。
雖然劈柴院離四方路不超過四百米,但接到消息就往回跑的母親還是晚了。何順生失去了右手的食指、中指和無名指。他的母親鬼哭狼嚎地在地板上找那三根手指,並試圖把它們接回到何順生手上。可是她按上去,它們又掉下來,掉下來她又按。
溫小玉的男人望著何順生血淋淋的指頭,仿佛夢游剛剛醒來一樣,瞠目結舌。顯然,他被眼前這慘烈的一幕驚呆了,好像不相信這暴行是自己干的。他堂啷一聲扔了菜刀,抱起何順生就往外跑,一邊跑一邊喊:“去叫出租車!”
何順生被送往了四0一醫院,但是他們沒有把那三根斷指一起帶去。等他們知道醫生可以讓那三根手指回到何順生的手上時,才風風火火地跑回劈柴院找。可惜太晚了,拿到醫院時,它們都已變成了紫色。而且,在離開身體的這段時間,它們因沒得到妥善而科學的保管,被深度污染了。
就這樣,何順生失去了他的三根手指。
失去了三根手指的何順生在醫院躺了一周,又回家躺了一個月。那一個月,他像根等待生出木耳的木頭,關著窗簾,躺在床上看電視,用腳趾一下一下地換台。為了讓他在家不因寂寞而煩躁,母親把電視機擺在了他的床頭。
他不出門,誰也不答理,像一條被收養的啞巴流浪狗,雖然身有所棲,內心卻裝滿了對這個世界的怨恨。
又痛又氣又有氣無處撒的母親總是一邊哭一邊罵他,像痛罵一條狗一樣的暴罵。他不吭聲,好像聾了啞了。
一個月後,他洗了個澡。洗干淨之後的何順生其實是個帥得很有青島特點的小伙子,一米七五的身材雖然算不上高個兒,但他很瘦,這就讓他顯得很挺拔,輪廓清晰的瘦長方臉,挺拔的鼻子,像何春生一樣,眼睛很大,唯一不同的是,他的眼裡流竄著一股子不羈的野氣。
那會兒已是初秋了,他穿著一條深藍色的牛仔褲,一件紅T恤,很帥很帥地從家裡走出來。他站在涮鍋店門口,兩手插在牛仔褲後兜裡,定定地看著溫小玉,一句話也不說。
店裡的伙計有點兒蒙,飛快地往後院跑。很快,溫小玉的男人就來了。他站在很帥很帥的何順生面前,相形之下顯得有些畏縮,但還是提起了一口氣問:“兄弟,有什麼事和我說,是爺們兒就別和女人計較。”
何順生看了看他,又抬了抬眼皮,瞄著溫小玉慘淡地笑了笑,“你告訴你男人,我怎麼和你耍流氓了。”
溫小玉一慌,眼淚就下來了,黑色的眼線污漬流了一臉。
何順生說:“哭有什麼用?”
溫小玉的男人拉了拉何順生的胳膊,“兄弟,有事咱裡面說。”
何順生一把甩開他,“誰和你是兄弟?誰他媽的是你兄弟?你他媽的知道不知道,你老婆老是跑到我們樓裡上廁所。上廁所就上吧,他媽的她是個妖精,不知怎麼回事她就知道我想摸她胸部。我想摸她怎麼了?哪個男人看見漂亮女人不想摸?關鍵是人家的女人能夾緊了腿不讓那些男人碰,可你的爛女人知道我想摸她就自己掀起衣服讓我摸!她喜歡讓我摸你知道不知道?”
溫小玉“嗷”地叫了一聲,從吧台裡的椅子上跳下來,沖進後廚去了。
溫小玉的男人吸取上一次沖動的教訓,他忍著,臉上青筋暴起,他的拳頭像石頭一樣緊緊地蜷縮著。他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說吧,你到底想干什麼?”
何順生猛地把手伸進牛仔褲後腰的位置。出門前,他把菜刀別在那兒了。接著,人們聽到了匡當一聲,菜刀應聲落地。菜刀落在地上讓何順生覺得很意外。本來他想猛地把菜刀抽出來,猛地劈在涮鍋店的桌子上,殺一殺溫小玉男人的威風,給自己找回一點兒面子。可是,他忘記了一件事:他的右手只剩了拇指和小指。因為缺少了三根手指,它們不僅力量比以前少了,連拿東西的姿勢都要重新適應。
溫小玉的男人看著躺在地上寒光四射的菜刀,也愣了一下。顯然,菜刀的出現以及落地的姿勢,出乎每一個人的意料。
何順生呆呆地望著菜刀,彎下腰去撿它。出於自我保護的本能,溫小玉的男人往後退了一步,他緊張地看著何順生,有點兒磕巴地說:“兄弟……”
何順生撿起菜刀,吹了吹沾在刀刃上的灰,突然就蹲在地上嗚嗚地哭了。他失去了三根手指,再也不是以前的何順生了。
就在這時候有人喊:“不好了,老板娘自殺了。”
溫小玉的男人愣了一下,一下子跳進後廚。溫小玉躺在後廚髒乎乎、濕漉漉的地板上,她用熟食刀切開了手腕,鮮紅的血一流下她的手腕就被黑糊糊的髒水吞噬了。何順生看著溫小玉的男人像老鼠扛了個麻袋包一樣扛著溫小玉往外跑,他發了一會兒傻,就撿起菜刀怏怏地回家去了。
後來,有人說溫小玉的自殺不過是個表演。在頻繁有人進出的飯店後廚自殺,怎麼能成功呢?她不過是想表演一下,用死來封住人們對她的議論,以及與何順生扯平。更重要的一點是,用死來換取她男人的寬恕和原諒。
不管怎樣,反正溫小玉沒死。十幾天後,她又像尊白生生的玉佛一樣坐在高高的吧台後打理生意了。關於她主動讓何順生摸她乳房的故事,在劈柴院流傳了很多年。以至於很多年後,有後來的人考證這件事的真偽時,就會被人指點了去看何順生缺了三根手指的右手,它就是這件事的鐵證。
何春生和何順生的青春,像兩頭在劈柴院樓上的困獸,憋屈地成長,頑強而壯大。
自從被剁掉三根手指以後,何順生就不在劈柴院門口賣早餐了。他在市立醫院斜對面的波螺油子下面賣盜版光盤和盜版軟件。那段時間,波螺油子是盜版光盤和盜版軟件的集散地。在螺旋形向上旋轉的方石板路兩側,立著密密的小門頭,有賣小吃的、賣水果的、賣衣服的、賣日雜的,再就是賣盜版光盤和軟件的。他們看上去態度散漫,卻眼神機警,能從諸多人中分辨出哪個是文化局的稽查人員,哪個有可能是買家。
這群人中,就有何順生。
李翠紅就是在這裡認識他的。那時的李翠紅剛職高畢業,學的是裁剪。畢業後,她也沒找工作,就在波螺油子租了一間小門頭,開起了裁縫鋪子,而何順生經常在她的裁縫鋪子外晃蕩著賣光盤。時間久了就熟悉了,再久了,每每稽查人員來搞突擊清理時,他就躲進李翠紅的裁縫鋪子。三藏兩藏,兩人就好上了。兩人剛好上,李翠紅家卻發生了地震。
地震的後果就是十八歲的李翠紅再也不回家了,干脆住進了何順生家。開始,母親還看不慣,後來一想,沒正當職業、缺三根手指的何順生能有人願意嫁給他就不錯了。何況李翠紅模樣也周正,就是說話粗潑一些,是標准的刀子嘴豆腐心,也蠻會打算著過日子的,也就這樣吧。
李翠紅二十二歲時,嫁給了何順生,母親辦了幾桌酒。又過了幾年,李翠紅很爭氣地生了嘉嘉。何順生的人生就這麼定了型。
何春生讀完初中又讀了職高,學的是很熱門的電子商務。何春生讀職高時已經不太主動去織錦家玩了,總覺得別扭。但每過一段時間,他就會被母親趕了去。
她總是說:“去,去看看織錦,她是你媳婦。”
那時候,長大的織錦對“媳婦”這個稱謂已經很是反感了。如果何春生以兒時玩伴的身份來,她是非常歡迎的。但何春生的身份竟然是她的未婚夫,更要命的是,爸爸非常認可何春生的這個身份!每每何春生來了,織錦便藏在樓上房間裡不出來,爸爸就樂呵呵地陪著他聊家常。有時織錦下樓來倒水喝,分明能感覺到何春生的余光一飄一飄地往自己身上蕩。她對何春生的反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一個男人,怎麼可以用那麼賊的余光去看人呢?
她覺得何春生猥瑣。
她和爸爸說:“以後不要讓何春生到家裡來了。”爸爸問為什麼,織錦說他身上有股劈柴院味兒。
爸爸說:“我怎麼沒聞到?”
織錦就得意地笑,說:“你懂嗎?有一種味道叫氣質,何春生身上有股子讓人不待見的小市民氣息。”
她很得意於自己的表達,不曾想爸爸竟火了。他沉默地看著她,目光威嚴銳利,半天才說:“織錦,你知不知道?那個身上有股子小市民氣息的人應該是你,不是何春生!”
織錦不屑地笑了一下。
爸爸說:“織錦,我不許你這樣看待春生。”
織錦也惱了,“好,從此以後,我對何春生不做任何評價。但是,請你們不要再說我是何春生的媳婦,你們不嫌惡心我還嫌反胃呢!”
爸爸說:“織錦!”臉都紅了。媽媽趕緊催織錦去復習功課。
後來,織錦考上了上海財經大學,大二時和馬小龍戀愛,被爸爸知道後,她遭到被斷絕生活費的懲罰。好在媽媽和哥哥時常偷偷寄錢給她。尤其是羅錦程,給起錢來那叫一個大方,織錦生活得反倒比從爸爸手裡拿生活費時舒服多了。最新款的手機,數不清的漂亮衣服,愣是讓織錦活得像被寵壞的公主。馬小龍一度習慣不了這樣奢侈的日子,提醒織錦,讓羅錦程少寄點兒錢。
織錦就笑,“你跟我哥說吧。”
馬小龍當然沒說。不知為什麼,一看見羅錦程,他就會心裡發虛,莫名其妙地發虛。
織錦和羅錦程通電話時,調侃著轉達了馬小龍的話。羅錦程嗤之以鼻地說:“他懂什麼?女孩子就要富養!”
大三那年,她和馬小龍在街上遇見過何春生。當時,她拉著馬小龍的手,非常大方地介紹給何春生說:“我男朋友馬小龍。”
那時的何春生已經在商場實習了,做收銀員。他的大眼睛垂得很低,表情很尷尬,像個遭了欺負的小男孩兒,不知該說什麼好。
織錦就更是得意了,往馬小龍胸前又靠近了一點兒,說:“我們大學畢業後就結婚。春生,你一定會參加我們的婚禮吧?”
何春生低低地說:“會的會的。”織錦笑著說:“好,到時候我給你寄請柬。”又對馬小龍說,“何春生是我們家鄰居。”說完,再對何春生說,“我們走了啊,拜拜。”何春聲的那聲“再見”,說得很低,低到縮在喉嚨裡根本就沒說出口。織錦和馬小龍牽著手一蕩一蕩地走了,要拐過一個街角時,織錦回頭看了一眼,見何春生還站在原地,正呆呆地望著自己的背影。她在心裡得意地笑了一聲又一聲,那感覺像終於出?一口惡氣。
一晃就是幾年過去,織錦讀完了大學又讀研究生,畢業後回青島,進了一家跨國公司,事業上倒很是順利,兩年下來,就做到了財務總監,順風順水地升職加薪。可是,她和馬小龍的戀愛並不順暢。織錦這邊有爸爸攔著,馬小龍那邊有母親擋著,一直磕磕絆絆,只見風雨不見陽光。
更要命的是,何春生似乎很是癡情地信守著父母當年的承諾,一直沒戀愛,很耐心地等著織錦嫁過來。這讓織錦的父母每每見了何家母子總是抬不起頭,就像欠了好大一筆債,這輩子怕是還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