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樊口的劉備很快就獲知已經與東吳結盟了,因為孔明透過徐季集團派遣特使急速通報。
任何行動都附帶著判斷,縱令是反射性的行動,也憑藉著無意識的判斷。想採取更好的行動,就必須做更好的判斷。因此,需要很多判斷的材料。這是孔明的一貫見解,他最重視獲取情報和傳遞情報。
樊口位於現在湖北省鄂州市附近,對岸是黃岡縣。
劉備接獲消息,並沒有告知任何人,假裝自己也不知道情況,只是在等待孔明傳來吉報。
「為將者,必須知道一些士兵所不知道的事情。」
這也是孔明對劉備說的。其實回顧以往,劉備在實戰中已經力行過這句話了。孔明加以整理,賦予理論,以求將來發揮效用。
劉備每天都派遣偵察兵打探長江的情況。從上游而下的是曹操軍,自下游往上的則是孫權軍。偵察兵又稱「斥堠」,通常選擇視力好、注意力強的人擔任。
觀察下游的斥堠傳來急報:「有船隊逆流而來。」
這一地域的長江非常寬廣,如同茫茫大洋,下游來的船隻看不出是在逆流。
負責打探的斥堠又報告說:「來者是周瑜的船隊。」
劉備已經知道周瑜和程普各自為左、右督軍統率兵船,魯肅則為贊軍校尉,已經自柴桑出發,兵力共三萬。周瑜原本要求五萬精銳,但孫權說:「沒辦法立即召集五萬,現在已經有三萬了,而且船糧、戰具都齊備。我隨後再增補。與敵方交會時,如果敵方兵力超乎原先所預料的話,你大可班師折回,我會親自和老賊孟德決一勝負。」
斥堠並未向劉備報告船隻的數目,只說正在計算當中,然而劉備早已知道了。
「對了,應該派人去慰勞。」
劉備說。他事先已經安排好此事,使者要帶去慰勞的物品也已經準備好了。
沒想到劉備的使者居然吃了閉門羹。理由是:「軍務繁忙,無法離開崗位。不過,如果豫州牧親自上門就另當別論。」
使者因此沒被接見。
「混賬的東西!」張飛揚動髯髭,吐了一口口水。
周瑜言下之意是,豫州牧劉備親自迎接,他才會晤面。
「真是無禮!」關羽也握著長鬚說道。
「據說公瑾和討逆將軍(孫策)同歲。」劉備說。
「乳臭未乾,居然……」張飛用手背擦嘴,可能吐出來的口水沾在嘴邊吧。
「乳臭未乾?……已經三十四了。」劉備笑道。
周瑜是廬江郡舒縣名門出身。祖父之兄周景由豫州刺史晉陞至太尉,伯父周忠也當過太尉。周景當豫州刺史期間,功曹(縣的下級官吏)喬玄告發高級官僚羊昌的惡行,周景秉公處分,一舉名聞天下。因為羊昌背後有實力者、披靡一世的外戚梁冀撐腰,不畏權勢的周景、特別是下級官吏喬玄,受到世人的讚揚。
喬玄日後歷任度遼將軍、河南尹(洛陽首長),再升至太尉。喬玄也是人相鑒定名家,曾對年輕時候的曹操說了一段著名的話:「在下閱人無數,卻不曾看過像閣下這樣的人物。請多珍惜長才。在下已經老邁,萬一有三長兩短,請照顧在下的妻小。閣下尚未有名氣,不妨與子將(許劭)交往。」
許劭在每月初一舉行天下人物評鑒會,世稱「月旦評」,頗受人信賴。和他交往的人物,通常會被認為是了不得的人。
喬玄於光和六年(183年),七十五歲時去世。其子喬羽擔任任城之相,後因董卓之亂而隱居於廬江郡的皖縣。喬羽有兩個女兒,都是絕世美女,即著名的「二喬」。建安三年(198年),孫策為攻擊荊州,在廬江舉兵,進入皖縣時,獲得傳聞中的二喬。孫策娶姐姐為妻,擔任中護軍的周瑜則娶妹妹。
曹操此番降服荊州,追趕劉備,南下至江陵,並向東吳進兵。便有謠言說:「曹公是為奪取二喬而來的。」
也有謠言說曹操大言不慚地說:「喬公將遺族托付給我,是誰都知道的事。現在江東這兩個無毛小子居然敢橫奪,我絕不會饒恕他們。二喬應該有適當的依歸。」
曹操出兵當然志在天下,說為奪娶美女姐妹而出兵,此言就離譜了。不過,世人就是喜歡聽這種離譜事,才會傳出這樣的謠言。
二喬當中的姐姐,已經成為寡婦,妹妹仍是周瑜的美嬌娘。三十四歲的周瑜明知這是謠言,但仍為發生此謠言而生氣。
「老賊孟德滿口胡言。論和喬公的關係,我周家比他深太多了!」
傳說周瑜在鄱陽湖畔的軍營中,酒後大嚷這樣的話。
孔明的作風是,不管任何謠言,都仔細搜集,傳報給劉備。有的是明顯捏造的,但會有這樣的說法,必然有它的意義。
「這次是我們提議結盟的,按理我應該出面迎接。」
劉備說道,命人準備船隻。
二
「兵數總共多少?」
劉備問。他帶護衛前去,卻將關羽和張飛留在兵捨。周瑜態度高傲,二人恐怕按捺不住。孔明曾透過甘海,建議劉備如此做。
「說的也是。這兩個有時會生麻煩,的確,應該這麼做。那麼,我就不帶他們去。」
劉備當著甘海面前說。他假裝聽了孔明的建議才知道該這麼做,其實不用誰來說,這時候劉備當然不會帶性子較激烈的部屬去。
「孔明太婆婆媽媽了。簡直把我當小孩看。」
劉備不太高興。但,這之前,可沒有人會對他做這種婆婆媽媽的建議。
「三萬。」周瑜回答。
「太少,實在太少了。」
劉備做出一副吃驚的樣子。孔明並沒有這麼指示,這是劉備在作戲。
「太少?」周瑜英俊的容貌露出微笑,「在下以為這就足夠了。豫州閣下只要優哉地觀戰就好了。在下會當著豫州閣下眼前,*那老賊給眾人看。」
「喔?那就有勞都督了……對了,我想見見子敬先生。」劉備說。
「子敬有軍務在身,恐怕沒有時間。曹操已經自江陵發兵,此刻正在赤壁集結兵船,身為贊軍校尉昨晚豈能安眠?可否安排別的時間?」周瑜回答。
「我懂了。」劉備起身,微笑道,「我們這邊也軍務繁忙,必須立即趕往西邊。」
「要跟在我們的船隊後頭嗎?」周瑜也站起來。
「不!」劉備搖頭:「我們要做先鋒。」
「先鋒?」
兩人原地站著,互相凝視對方——應該是互相瞪著對方吧。
既然同盟成立,兩軍便應共同作戰。一方的領袖劉備特地拜訪孫權麾下的都督周瑜,必然是來協商如何共同作戰。但周瑜卻擅自決定獨力作戰,要對方袖手旁觀。既然你周瑜擅自決定,那我劉備當然也可以擅自決定。
孫權陣營對於曹操的南下,與主和派的張昭等人相對的,便是魯肅和周瑜的主戰派。但同屬主戰派,周瑜是所謂的單獨抗戰論者,魯肅則主張與劉備結盟抗戰,中間有微妙的差異。
號稱八十萬的曹操軍,加上荊州的降兵,實際的數目至少也有二十萬,絕對堪稱為大軍。主張單獨抗戰的周瑜也知道三萬兵力太少了。在重臣會議上,為使主戰論獲得通過,不得不倡議與劉備結盟。被估算兵力三到四萬的劉備軍,即使是敗逃的,也有它的份量。不過,周瑜想盡量貶低它的份量。
「我對殿後沒有把握。」劉備說。
「在下聽說豫州的殿軍是作戰的範本……」
「我雖然擅長殿軍,不過,這次麾下的軍隊,並非全部都是我的軍隊。」
「在下聽說當中有荊州兵、劉琦軍,還有漢水水軍。豫州閣下是怕指揮不動嗎?」
「只要指揮就動得了。倒是擔心不指揮的時候他們也動起來。」
「怎麼說呢?」
「劉琦閣下的部隊,有很多人是黃祖的舊部下。而黃祖今年春天才被吳軍所殺。」劉備說。
此話意義深長,因為在劉備軍當中占一大部分的舊黃祖軍,對盟軍心懷怨恨,一旦與吳軍共同作戰,如果殿在吳軍之後,可能有一些部隊會從後攻擊吳軍。所謂不指揮的時候也動起來,含有這種可怕的意味。
襲擊孫權軍後背,以此為功向曹操軍歸順。——劉備軍可以有這種選擇。劉備做如此暗示。
「對了,」劉備想起什麼似地道,「凌統和甘寧處得還好嗎?」
甘寧是巴郡(今四川省)的武將。興平元年(194年),背叛益州刺史劉璋,但遭擊退,便率領八百名壯族之兵奔荊州,卻又不看好荊州劉表,想投靠東吳。然而被黃祖阻於夏口,不能如願,最後只好投靠黃祖。
孫權為報父仇,經常進兵。就當東吳校尉凌操將黃祖追得走投無路時,弓箭高手甘寧一箭射死凌操,黃祖才得以脫身。之後,甘寧被任命為邾縣縣令,因而可以出奔東吳。但被他射殺的東吳校尉凌操之子凌統伺機要殺他,以報父仇。既然已是同一陣營的部將,孫權便禁止凌統報仇,並令甘寧駐屯遠地。
此事廣為人知,劉備當然知道。他是明知故問。
「兩人的部署相隔很遠。」周瑜回答。
「此次的遠征軍,左都督和右都督的部署也很遠嘛。」劉備用掌遮陽,環視船隊。
周瑜和程普不和,也是眾所周知的事。孫權有意讓他們二人互爭戰功。
對於劉備這番幾近呢喃的話,周瑜不作回答,但似乎欲言又止。此次遠征軍雖然部署相隔甚遠,但甘寧和凌統都在其中。此次戰役因兵力所需,相互仇敵、不睦的同僚都參與。
「嘿!我剛才一看,發現有很多夏口的熟面孔。有很多在荊州是朋友的人,現在卻不得不刀刃相向……亂世真是罪過!但願這世界早日和平。」
劉備說著說著,歎了一口氣。
周瑜把臉別過去,輕輕咬住嘴唇。劉備話中有玄機,周瑜也感覺得出來。
今年初,孫權軍襲擊夏口,總算取下企求已久的黃祖首級。當時附帶俘走夏口附近數萬名男女居民。
東吳最大的弱點,在於人口過少。人總是想掩藏自己的弱點,在東吳當然盡量掩飾此事。即使重臣會議上,提到兵力時,說是五萬,其實是各自虛誇一萬。例如,周瑜要求孫權給予五萬兵力,其實是想要四萬;孫權回說五萬沒辦法,只能給三萬,事實上也只是二萬而已。
而這二萬當中還包括今年春天抓來的夏口俘虜。——劉備言下之意是:你們這一邊其實也是捉襟見肘,何必那麼囂張呢?
「此事我理解了,」劉備在換船要離去的當兒,如此說道,「我方還是殿後吧!我會好好看住他們……後方就包在我身上。貴方就放手一戰吧!」
換乘單舸(小船)之後,劉備當即揮手告別。
周瑜仍咬著嘴唇,揮手答意。
三
湖南、湖北多紅土,河岸兩邊的峽壁有些地方一片紅色,人稱「赤壁」。劉備派二千兵力在樊口等候周瑜的水軍,此地對岸的黃岡縣外,也有名字叫赤壁的地方。宋朝的蘇東坡(蘇軾)認為是赤壁的古戰場,而作一篇《赤壁賦》。
三國古戰場赤壁,位於樊口往上、經夏口的西南方約一百五十公里處。依當今的地圖則在湖北和湖南省界附近。
周瑜命令全軍登陸夏口,隨即訓示部眾,一方面想借此提高士氣,另一方面則有意向在此待機的劉備軍主力示威。
「青、徐的賊人正要踐踏我們的鄉土!」周瑜當著全軍面前大聲疾呼。
曹操的軍隊有很多人出身青州和徐州。曹操是接納青州黃巾軍的降服,將其編入軍隊以後,才建立實力的。青州即現在的山東省,也是後世小說《水滸傳》的舞台。當地的人體格魁梧。原屬叛亂集團黃巾軍的那批人,當然相當勇猛。
在以往的戰役,周瑜的訓辭開頭總是稱呼:「各位東吳的健兒!」
今年春天對黃祖的戰役也是如此稱呼。但,這一次卻不同,因為軍中有很多是夏口俘虜,周瑜改稱:「各位喝長江水長大的同胞!種稻、吃米飯的健兒!」
當時大抵以淮河為界,北方是麥作地域,南方是稻作地域。北方為麵食,南方為米食。曹操所率領的青、徐之兵,生活方式不同於長江流域。
換句話說,就是外人入侵。
周瑜意在呼籲士兵起來保衛鄉土。平時青、徐的暴徒經常入侵江東,大肆掠奪。因此,眾人對青、徐的人本來就有敵愾心。周瑜只是再加把火煽動罷了。
「四年前,曹操攻陷袁家居城鄴都,諸位應該記憶猶新吧!曹家的野蠻行徑,我們想忘也忘不了。」
周瑜的話在這兒打住,等待士兵的反應。果然很快就喧聲四起。大家都知道四年前、建安九年(204年)袁氏沒落的事件。
「是的,諸位都沒忘記。而且更記得絕世美女甄氏被曹操兒子曹丕奪走的事。甄氏是什麼人呢?不用我說,就是袁譚的妻子。聽說曹操得知甄氏被曹丕搶走了,還咬牙大呼可惜,說這場仗簡直是替曹丕打的呢!
「我還聽說,這次遠征,出發前曹操對這個快手腳的兒子說:『聽到沒有?東吳二喬可是我的,你不可動歪腦筋。』東吳二喬又是什麼?一是我們主君討虜將軍的夫人,一是我周瑜的老婆。曹操還這麼說:『除了二喬以外,誰先搶到誰先贏,江南出美女,弟兄們就好好享受吧!』諸位!諸位的妻子、諸位的姐妹,不,連諸位的母親,都可能遭到青、徐的禽獸蹂躪。不管怎麼樣,我們拚死也要擊潰他們!」
眾人本來已經像水滴一般地沉靜下來,霎時又發出怒濤般的吼聲。
在夏口的行轅裡,只見諸葛孔明與劉備對坐。孔明較周瑜晚一天抵達樊口,然後和劉備一起來到夏口。
「這可是一場聲淚俱下的大演說啊。」
劉備說著,伸出舌頭,他還是一副老百姓的舉止,不怎麼高雅。
「那張臉效果十足。」孔明說。
「那張臉,怎麼說呢?」
「人稱周郎天生一副漂亮的臉孔。這般的美男子發表這般悲愴的演說,足令眾人振奮的。」
「這種臉孔算是漂亮?」劉備啐口說道,「咱們諸葛孔明可比他好看多了。」
「言歸正傳吧。」孔明眼光移向桌面的紙上。
「現在談會不會早了一點?」劉備似乎還不太起勁。
「只是準備。這種功夫再怎麼早,也不嫌太早。」
孔明說。原來他是在商討戰後的方針。
「說的也是……」
劉備很乾脆地接受孔明的話。他之所以盡三顧之禮迎聘孔明,就是想要補自己欠缺的地方。劉備可以專注地處理眼前的事,卻不擅長做長遠的規劃。如說不擅長,倒不如說一開始就無意如此做。現在和曹操軍作戰,未必有勝算。就兵力來說,曹操軍占壓倒性的多數,應該說「敗算」比較大。
「不過,孔明你這兒寫的是打贏以後的事,萬一打敗的話呢?想這些不是無濟於事嗎?」
劉備邊靠向桌子,邊說道。
「亮也考慮過打敗以後的事。這個……」孔明從文件盒中取出數張紙,說:「就是這個。待會兒再商討。我們設想各種情況,一一研討。不過,還是先從吉利的開始吧。打贏之後……」
「我懂,我懂。」劉備猛點頭。
孔明老早就在研究戰勝後的基本方針。
繼續維持和孫權的結盟關係。——這是基本原則。但是,也因此分配戰後利益不得不做相當的讓步。
取遠一點的地方。
讓孫權方面取長江沿岸肥沃、人口多的地域,是情非得已的事。不過,在這地域最好能保有若干據點,應該取得長沙、桂陽、零陵等邊境諸郡。
「這些郡不是有主君了嗎?長沙是韓玄,桂陽是趙范,零陵是劉度。」劉備說。
「搶過來。」孔明斬釘截鐵地說。
「哦!倒是威風十足……哈!哈!談這種話題絕不會無聊。」
劉備轉過身子。孔明手拿竹棒,指著桌上的紙面。但劉備似乎被順風勢傳來的周瑜訓辭給吸引住了。
「諸位必須保護長江的婦女,我周瑜也要拚命保護老婆!諸位!請大家手拉著手,共同擊敗青、徐的賊兵,保護我們的鄉土,免於受老賊曹操的踐踏!」
接著,響起一片喧嚷聲,中間數度夾雜著高亢的呼聲。
四
赤壁位於長江南岸,曹操的大軍駐屯在北岸的烏林。
曹操採取速戰速決的方針,本來打算在江陵稍作休息,但情況已不允許,最大的理由是惡疫流行,士氣已日益低落。曹操希望乘在襄陽招降劉表嗣子劉琮,在當陽長阪擊潰劉備軍的餘威尚存之際,展開決戰。
孫權與劉備結盟之事,已經傳至曹操耳中。這類的結盟通常會因互爭主導權而無法統制兵力。然而,間諜傳報:「從夏口南下的只有孫權的船隊,劉備軍按兵不動。」
「按兵不動?」曹操表情嚴肅。
「樊口的二千兵力也按兵不動,沒往夏口移動。」兒子曹丕繼諜報之後,又提供這個消息。
「這不像平日的劉備。」曹操從一開始一直都保持雙臂抱胸的姿勢。
以前的劉備每次戰役總會盡量露臉,以便戰後論功行賞時,讓人家想起「劉備也參加了」。
「劉備溜得快,作戰只是敷衍罷了。」
也有人說得如此難聽。言下之意是說,劉備只要看情形不對就逃之夭夭。很少有像他這樣經常逃跑的將軍。
「聽說他身邊有軍師。」曹丕說。
「據說姓諸葛。」
夏侯惇從旁插嘴。他擔任河南尹、伏波將軍之要職,其實也是曹操的堂弟。
曹操之父曹嵩是大宦官曹騰的養子,宦官當然無法生子,當時宦官勢力高漲,開了以往不准宦官擁有繼嗣的禁令。曹騰自夏侯家得一養子,即曹嵩。所以,曹嵩本名為夏侯嵩。夏侯惇是曹嵩兄之子,雖然姓氏不同,其實血緣極近。夏侯亦是中國為數極少的複姓。因此,夏侯惇記得曾在荊州聽過諸葛這同屬複姓的人物。
「是這個人教他的嗎?」曹操緊抿著嘴。
曹操本來想要一舉結束此戰役的,現在的情況卻是:即使在赤壁擊破孫權軍,接下來還得和劉備戰於夏口。而就算攻陷夏口,再往前的樊口,又有劉備的另一支軍隊等候著。這是曹操最討厭的佈陣。
「這個軍師不簡單。」
曹操說,想出敵方最討厭的佈陣,正是軍師的任務。曹操對未曾謀面的諸葛氏的才能,予以很高的評價。
「滾石下坡」——這是曹操以壓倒性兵力所擬定的戰略。曹操軍一旦在集結地赤壁遭遇孫權軍,必須拚死往前推進。在赤壁戰完,接著在夏口作戰,然後推進樊口,中間不能停斷。也就是說,曹操軍如同從山坡滾下來的石頭,必須一口氣滾過赤壁、夏口和樊口。
令對方內部狼狽是防止停斷的有效方法。對方如果有人想開溜,就沒有力氣擋住滾下來的石頭。因此,最好敵方陣營有內應。敵方發現有人窩裡反,那種衝擊必定擴散至全軍。
「你看這方面有人選嗎?」
曹操回頭問夏侯惇。他所謂的「這方面」,是攪亂敵方內部的工作。曹操這邊也知道孫權陣營內部分成主戰和主和二派。因為主戰派的主張得勢,長江才成為戰鬥的舞台。主和派現今未得勢,當然心有不滿。曹操將目標鎖定在主和派的將領上。
要誘使對方的人背叛主君,並非容易之事,屬於新興勢力的孫權陣營,自然無所謂的歷代家臣,儘管如此,要誘出內應者也很困難。
「公覆最適合了。」夏侯惇說。
「黃蓋嗎?……他不是東吳出身的吧?」曹操總算打開雙臂。
「是零陵郡泉陵縣出身。」
夏侯惇回答。泉陵靠近現在湖南省南部和廣西區境,在湘水和瀟水合流的那一帶,離孫權的出身地吳郡很遠。周瑜稱將士為兵「長江的健兒」,其實流經黃蓋出身地的湘水注入洞庭湖,並不包含在長江圈中。
孫權之父孫堅被任命為長沙太守時,帶著靠近長沙的零陵出身的黃蓋隨行。雖然自先代就有主從關係,但淵源並不深。到了孫權這一代,周瑜、魯肅等黃蓋眼中的年輕小伙子受到重用。就派閥而言,黃蓋被視為隸屬於張昭。他們都已有年歲,凡事比較慎重,孫權多少會迴避他們。此次有關曹操的問題,孫權亦屏棄他們的主和論。曹操方面調查得知黃蓋心有不平,曾經煽誘他做內應,多少有點反應。
「此人似乎容易激動。」曹丕說。
「不令他激動,就不能讓他做出窩裡反的激烈行動。」曹操說著,抬頭仰望天空。
「派利落一點的人去監視他。他也有可能佯降。」曹丕說。
佯降,就是詐降,表面假裝投降,其實是「接近攻擊」的手段,以往的戰爭經常使用。
「船隊何時完成集結?」
曹操回頭問夏侯惇。
「大概還要兩天。」夏侯惇回答。
「太慢了!……對方的兵力已經部署好了。」
只有左右的人在時,曹操不再掩飾情緒,他已經急躁起來了。
「沒想到裝卸石頭這麼費工夫。」
夏侯惇說。對他的答覆,曹操不加理會。
長江自江陵流往洞庭湖,幾乎是直線南流,至岳陽改走東北向,流至赤壁,中間一段大彎曲。曹操看著地圖,命令道:「軍隊走華容道。」
江陵和赤壁的緯度大略相同,中間有華容道連接,路程需時三天。如果乘船走長江,雖然順流仍需五天。
曹操心想:這樣可以讓軍隊休息兩天。
諸葛孔明透過間諜得知此事。
「北方的人不知道在船上也能休息。」孔明笑道。
曹操軍的兵糧採取就地籌措的原則,因此江陵的船幾乎都是空著出航,但出了江陵之後才發現船速極為緩慢。原先還懷疑是不是荊州的船夫故意怠慢,盤問之下,船夫回答是:「船太輕,船速當然慢。因為要載軍隊才稟報說五天可到。但是空船就不同了,像這種情況還要再三天才能到。」
要使船變重,必須在油口靠岸裝載石頭。曹操軍完全不諳水戰。
「為什麼不早說呢!」
曹操軍的將官斥責船夫。但操船的人全部是投降的荊州人,他們只依照命令行事,即使覺得命令不對勁,也不會向上層反映,他們可不願多管閒事。
載了石頭的船,不先卸下石頭,就無法載兵。因此,進度比預期的落後。孫權的船隊已經透過斥堠,得知曹操軍逼近的消息。
「已經有三分之二的船隻可以載兵了,要不要命令船隊張帆出擊?」曹丕建議。
「不,從坡上滾下來的石頭要愈大愈好。」曹操搖頭道。
五
被勸誘當內應的黃蓋,立刻將此事報告周瑜。周瑜隨即與贊軍校尉魯肅商談,此事當如何處理,必須仰賴參謀的判斷。
「這是好機會。」
魯肅如此判斷。他希望借佯降掌握勝利的契機。周瑜也贊成,但附加一句:「對象是曹操,想必對佯降有所警戒,這老賊用普通辦法可對付不了。」
魯肅和周瑜分手後,走馬至劉備營舍,去會見孔明。
「來談佯降作戰的事嗎?」
孔明看著魯肅的臉,突然這麼問。魯肅聽了,剎那間臉都發白了。因為黃蓋說曹操勸誘他的事,他極度保密,沒讓任何幕僚知道。為什麼孔明會知道呢?而孔明知道則意味著別人也可能知道。
「放心吧。」孔明微笑道,「在下是從曹操身邊得知的。我方陣營應該沒有別人知道。」
「嚇壞我了!……」魯肅擦拭額頭的汗。
孔明的情報探索觸角伸至曹操身邊,是依賴徐季浮屠集團這條線。他們當中也有人負責處理屍體。曹操方面因疫病而斃命的將兵人數,孔明或許比曹操知道得更正確。
在堆積如山的屍體旁邊,曹操軍的將領有如此的對話:
「怎麼辦?說不定明天就輪到我們了。戰爭到底什麼時才會結束?」
「再忍耐一下,丞相有必勝妙計。」
「這就好……」
「有件事不要張揚出去,丞相打了一根尖銳的樁子到東吳陣營內裡……只要一拉……嘿!嘿……對方的陣營就整個翻倒了,戰爭也就結束啦!……」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不要告訴別人!……那根樁就是敵方一名大將,被我們誘降了。……不行、不行,這個將軍的名字不能說……只能告訴你是零陵出身的人。……不行、不行,不能再透露什麼了。……嘿!嘿!嘿……」
對他們來說,被叫來埋葬屍體的人,不能算是人,和附近的草木沒什麼兩樣。然而,這些人當中,有懷著人類最纖細感情的信徒在。他們有信仰的指導者,透過這批人,情報傳至孔明耳中。孔明的人格受到他們的信賴,他們認為孔明為改善俗世而在努力。
魯肅太過震驚,根本無心詢問孔明此情報的出處。和孔明一起從荊州前來柴桑的期間,他對孔明甚為傾心,因此今天才會找他商談。
「要是被察覺佯降,公覆性命就不保了。」魯肅說。
「曹公當然會懷疑是否佯降,但是,烏林的陣營應該誰都希望他是真正的內應。」
「那我們該怎麼辦?」
「時間緊迫,傳話到敵方那方,說公覆閣下在東吳陣營遭到孤立,而且蒙受屈辱。」
「那是製造謠言?」
「必須比謠言還要逼真。」
「孔明先生有腹案?」
「在下盡力而為。」
孔明說著,緩緩點頭。魯肅並沒有再進一步追問。
「在下衷心希望兩方的結盟能一直持續下去,我們的關係也能如此不變。」
魯肅邊說邊站起身子。剛好突然下起雨來,慢慢地越下越大。
「天氣真巧。」
「這種雨?」
魯肅問,但只見孔明輕輕點頭,就不再說話。
魯肅回到行轅,看到周瑜和程普隔著桌子對坐。除了重臣會議上,不曾看過他們兩人同席過。二人不和是眾所皆知的事。
「有什麼好驚訝的?我們兩人交談真的那麼稀罕嗎?」
程普說話時似乎盡量不願動他那厚嘴唇,只看到嘴唇上頭的白色鬍鬚微微地動著。
「不……」
魯肅一屁股坐在擺放弓箭的箱子上。他露出吃驚的神色,毋寧是因為看到周瑜難看的臉色。
「公瑾,沒睡嗎?昨晚?」魯肅問。
「不只公瑾,我也沒睡。……咱們的命運就要在這兒決定了……我們決定讓公覆殉國。」程普說。
「還是要這麼做?」
「這麼做」是指假裝投降、誘敵上當一事。黃蓋當然要有死的準備。
「給曹操的降狀,我已經替公覆草擬好了。……他雖然也寫一手好文章,不過大概無法這麼寫吧。……以江東六郡和山越的三萬兵卒,去抵擋曹公的中原百萬大軍,無異於瘋狂,在下不願為此瘋狂的行徑殉死。這是無謂之死。……」
周瑜背誦自己捉刀的「乞降書」。
「這是大作,贊軍校尉不妨一讀,但切毋外傳。事況緊急,已經教密使送去,現在可能送到曹操手上了。」
程普晃了一下肩頭。
「子敬啊!」周瑜叫魯肅的字,「咱們三人可是搭在同一條船上,浮沉都在一塊兒。……現在搞什麼不和,不有點奇怪嗎?」
「是啊……」魯肅說。
「剛剛公覆的侄兒來過。我告訴他乞降書寫著要帶領數十艘艨沖和鬥艦去投降,為和其他船只有所區別,船上蓋著紅色幕布。正當要叫人去搜集枝柴的,沒想到這陣雨……天不助我也!」
程普仰望天窗。本來打算搜集乾草的枯柴,淋上魚膏,用紅色幕布遮蓋起來,等到快接近敵方時再點火燃燒,衝往敵方船隊。但是,沒想到最重要的燃料卻教這場雨給淋濕了。
「只有延期了……還有機會的。」魯肅說。
「乞降書上頭寫說明天要行動。」
周瑜說著,歎起氣來。
「明天,太趕了……」
魯肅也歎氣。孔明要傳黃蓋如何不滿的謠言到曹操那邊,明天也真是太趕了。
就在這時候響起敲門聲。周瑜站起來,打開門。
「哦!他就是剛才那位公覆的侄子。」
似乎還是未滿二十歲的小伙子,帶著一臉興奮的神色走進來。他平日就當黃蓋的差使。
「有乾草枯柴了!一大堆!……孔明先生的軍營幕下放了一大堆!……而且是乾的……」
年輕人太興奮了,連報告都說不清楚。不過,聽得出他說孔明那邊有一大堆沒淋濕的乾草枯柴。
魯肅想起剛才聽到雨聲時,孔明喃喃說了一句「天氣真巧」,不覺點起頭來。
六
陰曆十一月,天氣已經寒冷了。
赤壁的聯軍和烏林的曹操軍,兩方都造起高聳的瞭望台,觀察敵方狀況。雖然對岸在視野之內,但肉眼分辨不出人的動作。望遠鏡還得到一千數百年後才會出現。
昨天的雨居然停了。從清晨開始,江中偶爾出現兩方的偵察船。
「看到紅色幕布的船了。」察船返回報告。
「哦!大清早?」曹操露出喜色。
「那人果真要投降?」夏侯惇問話帶著提醒的味道。
「應該沒錯,紅色幕布的船一大早就出現了。據報告超過二十艘。」曹操回答。
「但願如丞相所說的,最好不是佯降。」
「如果是佯降,目的可能想燒我們的船隊。不過,昨天的雨一直下到晚上,木柴也全淋濕了。弄乾木柴也要過中午才行。這批船一大早就出來了,我看上面不曾堆放有枯柴。……而且,黃蓋這傢伙好像真的在東吳陣營無立足之地了。」曹操說。
「但願如丞相所言。」
夏侯惇露出若有所悟的表情。然而,年輕的曹丕卻說:「也許早上故意露那些船給我們看,中午以後就回去載乾柴,船隻那麼多,輪流回去,我們也看不出來。」
曹操嚴肅地盯著兒子的臉,然後呼叫幕僚,命令道:「如果江中蓋紅布的那批船中,有船回岸的話,一定要來報告。確實將這個命令傳達給偵察船。」
而且,曹操還嚴令每隔一刻報告一次。
過了正午,曹操方面確定蓋紅幕布的船隻沒有一艘回過岸。
蓋紅幕布的船隻,如同黃蓋乞降書上所寫的,是用皮革覆住船體的裝甲兵船,也就是所謂的艨沖和鬥艦。每一艘船頭都尖尖的,看起來相當兇猛。
「他們會不會正在布下面曬木柴。」
說這話的人是曹丕。
「你這傢伙……」曹操瞪著兒子,說道,「作戰不能一疑再疑,這樣就夠了。想想,艨沖那麼細長,哪有那麼大的地方曬木柴?」
正午約過十刻,原本零落分散的紅幕布船隻慢慢開始聚集起來。
當時一日分成百刻,晝夜各有五十刻,一刻約略比十五分鐘稍短。正午約過十刻,大概就在下午兩點半至三點左右。
曹操陣營漸漸喧嚷起來。
「黃蓋來投降了!」
這是軍事機密,理應極為隱秘,但不知什麼時候大家連要來投降的敵將名字都知道了。
「敵人要崩潰了,準沒錯!」
「敵人快逃囉!我們得趕緊追!」
曹操陣營已感染了勝利的氣氛。
然而,站在瞭望台上的曹操,卻發覺張掛紅色幕布的船群正往停泊在烏林的兵船隊的上風處靠攏,曹操臉色大變。
「嘿!它們打算圍向上風處!……我猜的果然沒錯。……」站在曹操背後的長子曹丕,用不太有起伏的聲調說道。
曹操緊緊抓住瞭望台的欄杆,簡直就快抓碎了。
「好在我們的軍船上沒載多少士兵,算是不幸中的大幸。」曹丕似乎在自言自語。
曹操軍將兵中很多是北方人,大多不喜歡搭船。由江陵往赤壁,大部分走陸路。因此,船上不得不堆載石頭。
說起來也難怪,長江有很多地方風浪如同海上一般洶湧。所謂「南船北馬」,南方人習慣坐船,在船上怡然自得,但北方人一搭上船就整個人暈頭轉向。曹操方面心想採取陸路比較輕鬆,提早到達的兩天時間,正好可以好好休息。
烏林岸邊雖然停泊有大批船隊,但將兵幾乎都已上陸。對曹操來說,龐大的船隊正是從山坡上滾下來的巨石,愈大愈好,所以船隻不能分散。
曹操方面將船和船之間用繩索或鐵鏈捆綁,不知誰看到這種景象時,脫口說出「水上長城」這句形容詞。事實上,這正是構築長城防患敵人的地道北方人想法。
「切斷繩索!鬆開鐵鏈!」曹操張口大叫。
已經太遲了。東風正強烈地吹著。
黃蓋的船群對準連鎖在一起的曹操兵船隊最迎風的地方,用來火攻的船一旦放火,就陸續往那個地方突進,在碰擊的剎那之前,操舵手已躍身跳入水中。黃蓋的船隊也安排了拯救這些人的船隻。
火勢很快蔓延開來,一艘接一艘。
「原來紅幕布的敵船在江中逗留那麼久,是等我方被雨淋濕的船干啊!……中計了!」
曹丕若無其事地用手掌擋著強光,注視著正在蔓延開來的火焰。
曹操在未下瞭望台的階梯時,已經高喊「撤退!」
「要走哪一條路?」
夏侯惇大聲問道,因為四周已經哄成一團。
「看來只能走華容道。」
曹操閉起眼睛。這是十餘萬大軍才剛通過的道路,路面已被十餘萬的大軍和輜重車壓壞,加上昨晚的雨,勢必泥濘不堪,但是也只能走這條路了。
「孩兒此次負責殿後,雖然費工夫,但也沿路把路面修好了。孩兒命令士兵用枯草、木柴填埋坑洞,應該連馬都可以通行。因為修補道路,延誤到達時間,還被父親責備呢。」曹丕說。
「你……」
曹操話到一半就打住了。從江陵往赤壁移師,曹丕負責殿後,因為遲到,被曹操狠狠罵了一頓。那時候這孩子一句話也沒提及修道路的事。
為什麼要邊來邊修路呢?——曹操本想這麼問,但想想又作罷。
——反正會撤退,孩兒是預先準備。……
曹丕可能會如此回答。這是曹操不想聽的話。曹操用有生以來最嚴厲的眼神瞪著兒子。
此時,曹丕僅二十二歲。而曹操五十四歲、劉備四十八歲、關羽四十七歲、張飛四十一歲、魯肅三十七歲、周瑜三十四歲、諸葛孔明二十八歲、孫權二十七歲。夏侯惇和程普的年齡不詳,大概超過五十歲吧?
由於風勢的吹煽,燒船的火已蔓延到陸上的營舍。
「敵人來襲!」
情況已經夠危急了,現在又加上敵人來襲,還真令人無法相信真有這一回事。
孫權與劉備聯軍的船隊已經離開赤壁岸邊,正以掩蓋長江之勢直逼烏林江岸。
「趕快撤退!」
曹操跨在馬上,腋下夾著長矛,仰頭看天空,只見燃燒船隻和營舍所生的濃濃黑煙遮掉了大半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