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種力量似乎都已經集中到這個時期。這個世道因這些集中在一起的力量而開始活動。儘管如何活動還不清楚。歷史的齒輪嘎吱嘎吱地發出了響聲,叫人感到心神不定,坐臥不寧。
林則徐輕輕地拂去肩上的雪花。
1
一八三三年十二月。
英國外交大臣巴麥尊把律勞卑勳爵召到官邸。威廉?約翰?律勞卑曾是海軍軍人。他正當四十七歲的壯年,但臉色有點不佳。
「我相信您的不屈不撓的海軍精神!」外交大臣這麼說,臉上帶著微笑。
「請您一定為我配備輔佐的官員。我只要這個條件。」
「給您配備經驗豐富的人。根據我目前的方案,打算給您配備兩名當過東印度公司廣州特派委員的人,另外再加一些公司的高級職員。」
「好!沒有意見。不過,我想把查爾斯?義律帶去當隨員。」
「好呀。他是個有前程的人。我認為應當讓他利用這樣的機會去鍛煉鍛煉。」
「他三十二歲。」
「您看中了他的年輕?」
「我也年輕。」
「是呀。您比我年輕兩歲。不過,您的臉色好像有點不好。」
「最近工作很忙。」
「您千萬要保重身體。」
「謝謝!」
過了年,很快就要取消東印度公司對清貿易的壟斷權。以前是由東印度公司廣州特派委員——即清國方面所謂的「大班」——指導和監督英國在廣州的貿易。由於公司撤退,這一職務當然要自動取消。不過,保護、指導、監督英國商人的工作是不會取消的。而且今後完全是資本、機構都很薄弱的私人貿易,工作反而有進一步加強的必要。
因此,決定設立駐清國商務監督。巴麥尊擬定的總監督就是律勞卑勳爵。
「您是敲打清國門戶的第三個英國人啊!」外交大臣鼓勵律勞卑說。
第一個敲打閉關自守的清國門戶的英國人是喬治?馬戛爾尼。他於一七九三年進入北京,雖然獲准謁見年邁的乾隆皇帝,但在締結通商條約上失敗了。
第二個人是威廉?彼得?阿美士德。他特意跑到北京,卻因拒絕向嘉慶皇帝行三跪九叩禮,被趕了回去。這事發生在一八一六年。
清朝有難以消除的「天朝意識」,不承認外交關係,把貿易看作朝貢。同這樣的清朝作對手,千方百計地讓它開港貿易,乃至締結通商條約,這就是英國的誓願。
英國的生產力由於產業革命而膨脹。它比四十年前的馬戛爾尼時代或十七年前的阿美士德時代更加迫切地要求這個擁有四億人民的巨人國家對外開放。
任務是重大的。律勞卑感到緊張。他的胸中燃燒著功名心。
失敗了的兩個前輩,馬戛爾尼後來當上了喜望峰的總督;阿美士德當了印度總督,已退職,仍健在,去年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船隻,曾經向北航行到了清國禁止航行的沿海。
律勞卑如果這次能獲得成功,他將名垂青史。
「總之,對手是清朝的官僚,要不慌不忙、沉著冷靜!」巴麥尊可能已經看到了律勞卑的急躁情緒,向他提出了忠告。
十二月三十一日——一八三三年最後的一天,英皇威廉四世給新任的駐清商務監督官下了訓令:
1.採取和平友好的態度,不得刺激清國方面,不得引起猜疑、惡感。
2.謹慎處理英國臣民在清國發生的糾紛。
3.除不得已的情況外,不得隨意要求陸海軍援助。
第二年一月二十五日,古雷內閣外交大臣巴麥尊給律勞卑等人特別指示說:
1.一到廣州,即以書面通知兩廣總督。(這是爭取建立正式外交關係的第一步)
2.盡量擴展廣州以外地區之商務。
3.設法同北京政府直接談判。
4.除特殊情況外,暫不同清國發生新的關係。但如有這樣的機會,要先向政府報告,等候訓令。
5.除非特別需要,不得把軍艦開進虎門(清國一向把珠江的虎門水道以北看作是內河)。
2
一八三三年的聖誕節。
鴉片船莎露號停泊在舟山群島附近。這一帶海域位於錢塘江的出海口杭州灣之外,人們稱作王盤洋。
莎露號是墨慈商會的包船,墨慈本人也坐在這隻船上。哈利和保爾都在船上。身體不好的約翰?克羅斯留在了廣州。
聖誕節愉快!今天停止營業!——預先通知了一些主要的走私買主。買鴉片的走私船,一般都來自寧波和乍浦。乍浦是對長崎貿易的「唐船」出航的港口。
船員們都在想念著祖國的聖誕節,自暴自棄地喝起酒來。印度的船員雖不是基督教徒,他們也用啤酒在乾杯。保爾用一根木棒敲著空酒桶,船長斯賓莎用走了調的嗓門在唱一支快活的歌。
打早晨起,已來了兩次偷買鴉片的小船。這是沒有通知到的小宗買主。都只買一箱,墨慈同意了。
日頭已經開始西斜,王盤洋上一片寂靜。哈利靠在甲板的欄杆上,嘴裡哼著讚美歌。「小時候的聖誕節多麼快活啊!」他正這麼想著的時候,一隻帆船開了過來。大概是不知道停止營業的走私顧客。
「今天休息!」哈利大聲地喊道。
「為什麼呀?」帆船上的人也大聲地問道。
「是西洋的新年!」
「好不容易把銀子帶來了。我們人手多,絕不給你們添麻煩!」帆船的船頭上站著一個漢子,大聲地說。
「什麼事情?!」墨慈聽到了叫聲,來到了哈利的身旁。
「又要買貨。」哈利解釋說。
「行吧。」墨慈說,「賣給他們吧,反正前面兩條船都賣了。」
「這次可不是小船,是一條很大的帆船,恐怕不只買一箱兩箱。」
「一樣。夜晚要謹慎些,現在天還沒黑。賣吧!」墨慈一向對做買賣非常熱心。
哈利衝著緊貼著莎露號的帆船問道:「要多少?」
「三十箱。我們恰好有三十人,很快就搬走。」
「說要三十!」哈利回過頭來,再一次瞅了瞅墨慈的臉。
「行吧。早賣完早安心。」墨慈說。
帆船上的人們都夾著改裝用的草袋子,上了莎露號。
「跟他們說,一箱一千二百元,一個子兒不能讓。」墨慈對哈利說完後進了船艙。
「買主是誰?」哈利朝著登上甲板的苦力們問道。
「是我。」一個臉膛紅黑的棒小伙子邊說邊走出了人群。
哈利有點不安起來,再一次審視了站在甲板上的人群。這些人不但不是集中地站在那兒,而且姿態各不一樣,正準備散開。
「啊!你是今天早晨……」
哈利發現一個漢子極力想往別人背後躲閃。這人今天早晨坐小船來買走一箱鴉片。他跟這個漢子說過,今天休息,是特別照顧他的。
「他明明知道休息,又跑來了。也許不值得大驚小怪,他知道休息也會賣給他。」哈利這麼想著,覺得不可理解。
這時他突然發現旁邊一個漢子的舉動有點異常。這漢子好像特別留心腋下夾著的那個改裝用的草袋子。
他一把把那草袋子奪了過來。只聽卡嚓一聲響,一個長長的東西掉在甲板上。——原來是一支槍。
「啊,這!」哈利剛發出一聲驚呼,只覺得後腦勺一陣劇痛,馬上就失去了知覺。
好幾個小時之後,他才在船艙裡醒過來。保爾正瞅著他的臉。
「啊,好像醒了!」保爾說道。他的臉上也滿是血跡。
哈利喝了水,保爾和其他的船員們給他說了情況。
原來莎露號遭到了海盜的搶劫。
「不用說鴉片,連辛辛苦苦在南澳、廈門、福州賣鴉片的錢也統統給搶走了。」一個船員氣憤地說。
據說這些化裝成顧客的海盜,把莎露號上的乘員關在船艙裡,由幾個拿槍的海盜看守著,然後大搖大擺地在船內到處尋找他們所要的東西。
「今天早晨的小船是來偵察的。」保爾一邊哼哼,一邊說。
哈利用手摸了摸後腦勺,粘了一手血。那是被槍托打的。據當時在敲打空酒桶的保爾說,他看到這種情況,慌忙跑過去,被海盜們圍住了,挨了一頓亂打後倒在了哈利的身上。
「還是我的身體棒。我挨的打比你重多了,可我比你早一個小時挺起來了。」保爾說後,大聲地笑起來。
墨慈垂頭喪氣,一聲不吭,緊咬著嘴唇。
這年的聖誕節是舊歷十一月十五日。王盤洋上升起了一輪皎潔的月亮。洋面上搖曳著月影。莎露號上的燈光投射在平靜的海面上,叫人感到十分寂靜。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聖誕節啊!」墨慈好不容易開了口,懊惱地說。
3
哥哥元華一死,伍紹榮成了怡和行的主人,自然地當上了公行的「總商」。他被海關監督叫去,現在剛剛回家。監督問了他許多問題,其中包括會不會有人來代替東印度公司的大班,管理散商(私人公司)。有人來是肯定無疑的。但是,跟當官的說話,決不能損害他們的自尊心。如果不小心流露出一點教訓他們的態度,肯定會把事情弄糟。「雖然不太清楚,不過,……」——一定要準備一些這樣謙虛的話。
他一回到家裡,首先在哥哥的靈位前點上香。哥哥是不幸的,他死去的主要原因,並不是由於生病,而是由於積勞成疾。
伍家家財萬貫,當官的早就看紅了眼。他哥哥曾經多次被衙門傳去,找個借口就把他拘留起來。而這時只要送上錢去,馬上就可以釋放。
公行受「海關監督」管轄。海關不受廣東的地方政府指揮,直屬於中央政府的戶部。公行給海關監督賄賂的金額大得嚇人。所以海關官員的收入很多。據屈大均的《廣東新語》一書中寫道:一旦任命為廣東的官吏,朋友們都「舉手相慶」,「以母錢貸之」。這種官職可以賺大錢,朋友們紛紛把錢送來投資。歸還時往往是加倍。
伍紹榮對著哥哥的靈位說道:「哥哥,看來公行也要完了啊!」
伍紹榮自從擔任總商的職務以來,非常詳細地調查了公行會員的實際情況。
公行壟斷了對外貿易,表面看來好像十分堂皇,其實內情並不像它的外表。從道光元年以來的十三年間,公行會員破產的就有好幾家。
道光四年,麗泉行破產,拖欠政府稅款加上外國商人款項等,共二十萬兩。
道光六年,西成行借帕斯商人四十萬兩無法償還,破產倒閉。
道光七年,福隆行借英商一百萬西班牙元無法償還,破產倒閉。
道光九年,東成行無法償還外商大批貸款,發生了糾紛。固執的東印度公司廣州特派委員布洛丁以停止貿易表示抗議。而清國方面照例認為:天朝年豐財阜,毫無依靠各國夷船區區貨物稅收作補貼之想法;惟因遠道越海來貿易,廣施皇仁,垂以恩惠而已。因此根本不予理睬。連布洛丁也只好忍氣吞聲,撤回了抗議。
「還有許多店舖危險啊!」伍紹榮想到這裡,心情暗淡起來。
公行會員並不是破產倒店就完事,上述破產的主人被流放到新疆的偏僻地區,充當軍伕,強制從事重勞動。
伍紹榮出於總商的責任感,正考慮有沒有什麼好的解決辦法。這時,他的表姐夫——廣利行的盧繼光走了進來。
盧繼光看到他的樣子,問道:「浩官,你在想什麼呀?」
浩官就是伍紹榮。他父親的小名叫亞浩,因此人們稱他為浩官。「官」表示尊稱,相當於日語中的「殿」,並不只用於官吏。這個帶「官」字的名字,表示承襲父名,所以伍紹榮也叫浩官。
伍紹榮回答說:「想的還是那個老問題。防止公行會員的破產。茂官,你有什麼好辦法嗎?」
盧繼光也有個茂官的名字。
「浩官,公行會員的營業一蹶不振,你看是什麼原因?」
伍紹榮感到盧繼光的語調跟平時不一樣,似乎在極力壓抑著一種煩躁的情緒。「出了什麼事情吧!」他心裡雖然這麼想,但還用平常的語調答話說:「原因明擺著在那兒嘛。第一、營業蕭條;第二、給當官的獻款、賄賂太多;第三、從外國商人那兒借錢太多。」
「是呀,當官的讓我們賺一萬兩,他提前拿去九千兩。」
「可是現在營業蕭條,預定的一萬兩賺不到,只能獲利八千兩,咱們就要虧損一千兩。長此下去,當然就支持不住了。」
「另外,把從外商那兒借來的錢轉給別人去用,這也會垮台的。」
廣州的外商借錢給公行的會員是慷慨大方的。不少會員借來的錢除用於自家的資金周轉外,還轉借給公行以外的商人。
茂官盧繼光坐正了姿勢。伍紹榮從他的樣子覺察出,他下面要說的才是他來訪的真正目的。
「當然,現在商情不佳。」盧繼光仍然用一種克制的語調說,「我們從外商那裡買進大量的印度棉花,市價馬上就一落千丈。」
「貨物一多,市價就落,這也合乎道理嘛。」
「那也應該有個限度。你還記得嗎?有一次我們堅持不把進口貨投入市場。可是價格仍無好轉,我們吃了大虧。」
「有這麼一回事。我記得在購進毛織品時也發生過同樣的事。」
「儘管我們締結了協定,抱著貨物不放,可是上市的貨物還是很多。」
「那是因為手中有存貨的人害怕落價,拿出來甩賣。」
「可是,實際情況並非如此。那並不是因為害怕落價而拋出來的,而是懷著搞亂市價的目的拋出來的。」
「啊?」
「有人知道我們買進了大批的貨物,馬上就把手中存貨統統拋出來,企圖把市價搞亂。」
「是嗎!?幹這種事情,這傢伙首先得垮台。」
「那是一個垮不了的對手啊!再拿出口的茶葉來說,也經常發生這樣的事情,我們和外商訂好出售茶葉的合同,外出採購工作還未部署好,茶價就猛漲起來。」
「嗯,發生了好幾次這樣的事,我們吃了大虧。」
「在這件事上,也是有人知道了我們的合同,包買了所有茶場的茶葉,弄得茶價猛漲起來。」
「茂官,真的能幹出這種事嗎?我想那是要有很大的資本啊。」
「浩官,你仔細想一想,有沒有人能幹出這種事?」
伍紹榮吸了一口氣,低聲說:「連維材……」
「是啊,恐怕也只能想到他的名字。」盧繼光認為對方已領會了自己的意思,點點頭說,「他能幹出這種事。不,恐怕應該說,只有他才能幹出這種事。浩官,現在你該明白了,連維材是有計劃地在搞咱們啊!」
伍紹榮沉思了一會兒。連維材是可以跟公行作對的,不論在資本或魄力上,他都具備了充分的條件。一會兒,伍紹榮慢慢地開口說道:「我知道連維材這傢伙會幹這種事。不過,茂官,你有什麼證據嗎?」
「我是聽廈門金豐茂的連同松說的。」
「連同松不是維材的異母哥哥嗎?!」
「是。不過,同松跟維材感情不和,所以他才把維材的秘密悄悄地通報給我了。」
「兄弟不和多麼可怕啊!」
「兩人感情不好。不過,同鬆通過親戚、朋友的關係,似乎很瞭解金順記的情況。聽說在包買茶葉、拋售進口貨的時候,是利用別人,巧妙地偽裝起來了。但是追其根源,據說都是維材指使的。」
「是麼!」伍紹榮的胸中突然產生了一種敵愾心。
4
連維材從北方旅行回來後,又跑到武夷山,住在臨溪寺裡。
他每年要到這裡來休息一次。武夷本是茶葉的產地,這一帶有很多金順記的茶場,在崇安還有一個分店。他兼有視察茶葉買賣情況的目的。
他帶著兒子們來山中閒居。讓在城市裡長大的孩子親眼看看雄偉的武夷山,他認為這對培育孩子有很大的意義。
武夷山位於福建和江西兩省的邊境,在中國被視為聖山。山裡有條彎彎曲曲的河,叫作九曲,兩岸有無數懸崖峭壁。這條河因朱熹的詩而著名。臨溪寺面臨九曲河,背後是陡峭的奇巖怪石。
連維材的大兒子統文正在蘇州遊學,今年他只帶了承文、哲文、理文三個兒子,另外還有一個食客——異國青年石田時之助。
「承文又溜掉了吧!」連維材面露不快的神情說。
老二承文似乎過不慣山中寂寞的寺院生活,經常溜出去,鑽進崇安城。崇安是個有十萬人口的「茶城」,全國的茶葉商人都往這裡集中,所以也有一些小妓院,頗為熱鬧。
「他好像領著石先生去崇安了。」老三哲文回答說。
老大統文除了善於豪爽地放聲大笑外,似乎並無什麼突出的長處。老二承文是個罕見的浪蕩哥兒。明年該輪到承文去蘇州了。在蘇州的那個花花世界裡,不知道他會變成什麼樣子!?
「唉,算了,各人走各人的路吧!」維材改變了想法。他好像下命令似的,對兩個兒子說:「散步去!」
哲文今年十五歲,理文十三歲。他覺得這兩個孩子似乎比上面的兩個哥哥有出息一點。
父子三人在九曲河畔漫步。河水湍急。不時有幾隻篷船,靈巧地躲開岩石,朝下游飛駛而去。背後重巒疊嶂,山頂上籠罩著紫霧。
「哲文,你背一背九曲歌中的四曲。」
朱子學的祖師朱熹是福建人。他有一首詩寫武夷山的九曲。
哲文剛過變聲期。他用那變得不徹底的嗓門,開始背誦起來:
四曲煙雲鎖小樓,寺臨喬木古溪頭。
僧歸林下柴門靜,麋鹿銜花自在游。
「理文,你能背出二曲嗎?」
「行,可以。」
小兒子理文覺得不能輸給哥哥,張開清脆的嗓子背道:
二曲溪邊萬木林,水環竹石四時清。
漁歌入棹斜陽裡,隔岸時聞一兩聲。
連維材並沒有聽背詩。他是來尋求靈魂安息的,而他的心卻不知不覺地飛向地獄般的人間社會。
他每年都來武夷,路上看到的農民卻一年比一年疲憊。人口不斷增多。僅憑這一點就會使人民的生活水準日益降低。農民的貧困也許是必然的。世道將會走絕境。——他從這裡看到了一個無法避免的悲慘的結局。企圖用鴉片來消除人世痛苦的人們日益增多。這只能加速這個結局的到來。
由於鴉片的輸入,白銀流入國外,銀價不斷地上漲。清朝的官吏,簡單地說,他們不過是承包稅收的中間人。他們的任務只是把規定的銀額納入國庫。稅收規定為一萬兩的地方官吏,把銀子送交中央政府就完事了,多徵收的就落進自己的腰包。可是,稅額上規定的是銀子,而農民卻只能用銅錢來納稅。
在乾隆以前,銅錢七百文換白銀一兩。以後由八百文升到九百文,現在沒有一千二百文換不到一兩銀子。即使稅額未變,但以前有八百文錢就可交納的稅,現在則非要一千二百文錢不可了。所以租稅實質上是大大地加重了。而且需要由農民來養活的人口正在不斷地增多。
現在已經碰壁了!那麼,該怎麼辦?
只有衝破這道牆壁!衝破牆壁,跑到外面去。那兒有大海,在大海的遠方有廣闊的世界!
當時有連維材這樣明確思想的人當然不多。但是,應當說,從那時開始,在時代的精神中已經插進了一根可以稱之為「破壞欲」的軸心。
他現在考慮破壞的手段。有些手段他早已付諸行動了。他的眼光必然要注意到改革主義者——公羊學派的人身上;他早就跟公羊學派的驍將、實幹家林則徐拉上了關係。要給保守派狠狠的一鐵錘!就現在連維材的活動來說,鐵錘所要打的,不過是廣州公行的那些人。
一想到廣州那些人,西玲的面影就浮現在他的腦子裡。
父親雖然沒有提出要求,理文仍然拚命地往下背詩,背到八曲卡殼了。
「嗯——,八曲、碩峰、倚碧虛,……底下是什麼呀!……泉水瀑布……」
「可以了。」連維材柔聲地說。
西玲那妖艷的姿容,跟孩子天真無邪的聲音是無法相容的。
這時,連承文正帶著石田時之助,從山間的小道趕往崇安城。
茶葉的旺季雖已過去,但崇安的存貨還要不斷往外運。
運輸時,一般的茶葉是一個人挑兩箱,而高級茶葉一個人只能運一箱。搬運的方法,用兩根竹竿交叉地放在兩邊的肩上,在竹竿的半中腰用繩子紮在一起,形成細長的三角形;在人的肩上墊上一塊板,茶葉箱放在板上;兩根竹竿的上端緊緊地夾住茶葉箱,搬運的人握住竹竿的中央,形成四十五度的角,那樣子就好似小孩子下了竹馬,把竹竿扛在肩上休息。
這樣就可以減少搖晃,少出茶葉末。他們休息時,把竹竿直立在地上,用兩手扶著,絕不能讓竹竿倒在地上,原因是避免吸收潮氣。到了旅店,據說高級茶葉的茶箱要原封不動地綁在運輸工具的竹竿上,靠在牆壁上。
路上碰到搬運茶葉的人,承文給石田作了以上的說明。但他對這並沒有多大興趣,很快就轉了話題。
「真出人意料,崇安居然有漂亮女人!」
「承文先生,你今年多大了?」
「十七。到了我這樣的年歲,談談女人也不值得奇怪吧?」
石田笑了笑說:「明年該去蘇州了吧。」
「嗯。石先生也一塊兒去吧。我老頭子說過,他要讓你見識見識我國的各種地方,一定會讓你去的。」
「我去要求要求。」
「你一定去求求。聽說蘇州的女人可漂亮時髦哩!」
「又想到女人啦。」
石田感到當人家的食客,心裡過意不去,他準備在明年的茶葉旺節,拿著他的二人奪,到這武夷山來擔當運送茶葉的護衛。他習慣於保鏢這一行當。
把茶葉從武夷運往廣州,中間有七道稅關,每道稅關都要徵收過境稅。這些都是政府的正式稅關,另外還有地方豪族私設的莫名其妙的關卡,路途上還有許多竊賊、暴徒攔路威脅。所以茶葉運輸集團一般都有會武藝的人充當護衛。拳術大師余太玄就曾經為金順記幹過這種工作。
「好哇,干兩三個月保鏢,然後要求到蘇州去。」石田心裡這麼打算著,停下腳步,縱目遙望武夷的群山。
山勢十分雄偉。岩石疊著岩石。培育茶樹的是石縫間的茶褐色的泥土。岩石的形狀千差萬別。有的岩石形狀像龜,往前走幾步再回過頭來看看,卻變得像頭牛。
石田在日本曾看過中國的山水畫,那些畫兒好像是把山呀水呀堆積在一起似的,他一直以為那是誇張。而現在武夷山這麼真實地擺在他的眼前,他才明白了那些畫兒是寫實的。石田深切地感到:世界是廣闊的。絕不可根據自己狹隘的見聞或經驗隨意地解釋。
不一會兒,崇安的城牆已出現在眼前。
崇安是縣城,屬建寧府。當時皇帝的名字叫旻寧,因此在道光年間避諱「寧」字,寫作建「甯」。
崇安古城牆有五公里長,到處都有崩塌的痕跡,上面長著薺菜。城牆的荒廢,應是和平的象徵。可是,石田是看過澳門和廣州後才到這裡來的,他感到,這種和平究竟能夠持續多久是無法保證的。
現在有一股巨大的浪潮就要襲擊這個國家。
他想起了自己的祖國。
5
道光十三年的除夕。蘇州,午後紛紛揚揚地下起雪來。
林則徐在官署裡款待兩位客人。他們是江南水師提督關天培和戶部清吏司的予厚庵。關天培於這一年由總兵晉陞為提督。他是林則徐的老朋友。予厚庵是中央政府的戶部派來的稅務長官。林則徐一向讚賞他的才幹。今天是為了慰問他們一年來的辛勞而特意招待他們的。
「予先生,我得向您表示感謝!」林則徐向予厚庵勸酒說。
「哪裡哪裡。我只是……只是……」予厚庵作為理財官吏有著超人的才幹,但他缺乏口才。
「地丁都達到了規定額。這都是您的功勞啊!」
「地」是地租,「丁」是指人頭稅。各省都規定應繳的數額,江蘇省每年為三百六十二萬兩。這個數額是相當大的,在全國十八個省中佔第二位,僅次於河南省。最近很多省都達不到規定額,而江蘇卻繳齊了。這充分說明了予厚庵的才幹。
除了「地丁」之外,江蘇省還要向中央政府交送「漕糧」(送往北京作官兵俸祿的糧食)一百零四萬石。這也完成了。另外關稅(設關卡徵收的物產稅)也達到了規定額一百二十萬兩。全國的關稅收入為四百三十萬兩,江蘇一省就擔負了其中的四分之一以上。
「反正是值得恭賀的。」關天培沒頭沒腦地插嘴說。
這兩位客人都不會說話。林則徐很喜歡這兩個人。
「您才值得恭賀哩!」予厚庵也笨拙地說起了恭維話。他是指關天培晉陞為提督。
林則徐高度評價予厚庵是一個能吏,為人也誠實。但另一方面,他總覺得他有什麼不足。他徵稅的本領確實值得珍視。河南省「地丁」的規定額是四百萬兩,比江蘇多。但據說今年實際繳納數勉強達到三百萬兩。可以想見徵稅是多麼困難。予厚庵在江蘇,確實給林則徐壯了膽。
不過,林則徐覺得,現在民力疲憊,稅款是一個沉重的負擔。作為國家的官吏,能夠繳齊稅款當然是值得高興的。但他的心裡還有點東西不能叫他高興。予厚庵的心中恐怕就沒有這點東西。他是一個忠心耿耿、一心徵稅的能吏。
「不過,鹽稅方面還要再想點什麼辦法。」予厚庵說。
鹽是政府專賣的。全國的鹽稅為七百四十七萬兩,江蘇擁有產鹽的兩淮地區,分擔其中的三百三十五萬兩。但現狀是困難的,只能繳納數額的一半。原因是私鹽橫行。根本問題還是由於民眾生活貧困。
正當他們交杯飲酒的時候,來了第三位客人。
「失禮失禮,來晚了,……」
進來的是布政使梁章鉅。這個人在阿美士德號停靠上海時,曾代替未到任的林則徐,擔任代理巡撫。
梁章鉅一看先到的兩位客人,心裡苦笑著:「請了三個笨嘴拙舌的人!」
梁章鉅是福建人,官至巡撫。但他主要還不是作為政客,而是作為學者在歷史上留下了名字。在金石學方面,他是清朝屈指可數的權威。他是學究式的人物,而不是口舌之徒。
「跟關、予同席,我只好周旋應酬了!」他是個責任感很強的人,決心在酒席上擔當提供話題的人。儘管他也是笨嘴拙舌,但他自認為比關、予二人要略勝一籌。
「聽說在舟山洋面上,英國的鴉片船遭到海盜襲擊了。」他首先把別的省發生的事情拿來作為話題。
「我也聽說了。」關天培冷淡地說。
「不過,外面傳說,所謂的海盜可能是王舉志的手下人。」
「什麼?王舉志?」林則徐追問道。
「這可怪了!」關天培歪著腦袋說,「聽說王舉志是江湖上的一些大頭目把他捧上去的,他自己並沒有手下人。」
「這個我知道。不過,最近情況好像有點變化。」梁章鉅好像辯解似的說道。
「行啦!反正鴉片船挨搶劫是應該的。」關天培爽快地說。
「浙江巡撫富呢揚阿也裝著像沒事一樣。」
「那當然囉。」
提起英國船,關天培曾因阿美士德號而吃過苦頭。現在他真恨不得要說:「活該!報應!」
「這是在外洋發生的事件嘛。」予厚庵也覺得他應該說點什麼。
如果是像阿美士德號那樣靠近海岸,那將是另外的性質。夷船在外洋航行是隨便的。不過,挨了搶劫,那也是自作自受。
因為是除夕,客人們很早就散了。
後來林則徐擔任欽差大臣赴廣東,關天培是廣東水師提督,予厚庵是廣東海關監督。今天在這裡見面的這三個人,在六年後的鴉片戰爭中,都不期而遇地投身其中,共赴患難。最後來的梁章鉅,在鴉片戰爭時也在鄰省廣西當巡撫。
除夕的晚上官署裡要舉行宴會。宴會之前,林則徐在院子裡散步。
王舉志開始行動了!林則徐感到要發生的事情終於發生了。他交給王舉志的經費已達相當大的數目,讓他隨意地使用。林則徐希望王舉志不要把那面「饑民團的旗子」交給自暴自棄的暴民,而要交給有健全的思想和目的的組織。王舉志手下已經有人,這不說明他已經開始建立組織了嗎?看來將要發生什麼事情了。靜止的歷史的大齒輪,開始慢慢地轉動了。連維材提供了五十萬兩銀子,那肯定他早已覺察到了歷史的動向。
感到歷史的胎動的,看來不只是改革派。保守陣營也有意識到這一點的。比如,林則徐的身邊有監視的眼睛,連維材和吳鍾世來蘇州時遭到盯梢,等等。
林則徐讓幕客們翻譯了外國的文獻。他從這些文獻中也意識到,西方巨大的生產力的氾濫,必然會波及自己的國家。
各種力量似乎都已經集中到這個時期。這個世道因這些集中在一起的力量而開始活動。儘管如何活動還不清楚。歷史的齒輪嘎吱嘎吱地發出了響聲,叫人感到心神不定,坐臥不寧。
林則徐輕輕地拂去肩上的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