烙印時光 正文 第一章 最初
    天使抖動翅膀,不斷落下銀色的羽毛。它們聚在你的眼底,泛著淡淡的光華,不必懷疑,在我眼中,你是這樣的獨一無二。

    [一]

    洛子初打量著站在媽媽身旁的小男孩——他個子小小的,臉色不太好,明顯缺乏營養,看起來比她還要矮,發育遲緩的單薄體格,好像蜻蜓的翅膀一般脆弱,光線似是能直接穿透他的身體。

    那一年,洛子初13歲,和季栩成同歲。

    「子初,這是季栩成,從今天開始他就是我們家的一員,你們年紀差不多,要好好相處哦。」媽媽微笑著貼著小男孩的臉。

    他面無表情的樣子真不討人喜歡,洛子初想。

    這個叫季栩成的男孩是爸爸親自從孤兒院接回來的,據說是爸爸的司機趙叔叔走失已久的孩子,一個星期前才終於在孤兒院裡找到了,而眼下爸爸媽媽決定收留他,是因為就在前天趙叔叔因為一超車或離開人世了,想到這裡她不禁覺得眼前這個男孩很可憐,剛剛找到爸爸這麼快又失去了,於是她歡快的勾起嘴角,表現出十分歡迎的樣子:「季栩成,你好!」

    說完她微笑著朝著季栩成伸出手。

    「你好。」變聲器的男孩說話聲音啞啞的,像是有人拿著瓦片重重地刮過水泥地般尖銳刺耳。他輕輕地握了一下洛子初的手,很快又縮回去——皮膚白能的女孩的手,和黑黑的粗糙的自己的手形成鮮明的對比。

    「好了好了,進去吧!小初,你去小成的房間幫他找一套新衣服來。」媽媽說完,扶著季栩成單薄的肩膀進了夢。

    早在幾天前,洛媽媽就在為季栩成的到來做準備。

    先是將家裡二樓一直空置的那間房打掃得幹幹靜靜,接著又去傢俱市場挑選新的傢俱——季栩成新房間的東西,大到床、櫃子,小到檯燈,都是嶄新的。爸爸甚至在百忙之中抽空,親自去孤兒院接他,瞧瞧他多受歡迎。

    那天,洛子初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擺弄著她13歲的生日禮物,是爸爸送的一隻60厘米高的SD娃娃——在爸爸們的眼裡,女兒就應該喜歡這些東西,顯然他已經忘了,他的孩子已經在不知不覺中長大了。

    「子初,家裡要來一個新哥哥,你高興麼?」媽媽坐到洛子初的旁邊,親暱地撫摸著洛子初柔軟的頭髮。

    「呃……還好吧。」洛子初將娃娃頭髮上的髮夾又取下來,換了一個位置,她忽然想到了什麼,於是問道,「媽媽,那他來了,你們會忽略我麼?」

    「呵呵,當然不會了,你是我們的寶貝女兒,誰都取代不了的。」洛媽媽一臉好笑的神情。

    「哦,那就沒事兒。」洛子初展開一個甜甜的笑容。身為陽川市市長的獨生女,坦然無懼地接受父親為了解救不幸的孤兒,將他們收為義子或義女,她早已有這樣的覺悟。

    只是,如果說一丁點兒感覺都沒有,又像是在掩飾自己的真心。畢竟他不僅僅是記住在家裡的一位客人,而是在以後的日子裡,長久的生活在這裡的人。會將原本屬於她的東西一點兒一點兒慢慢分走的人。

    晚餐的飯桌上,爸爸照例因為公事繁忙沒有回家吃飯。

    往常都是洛子初和媽媽兩個人吃飯,今天雖然多出一個季栩成,冷清的氣氛也並沒有得到緩解——季栩成不愛說話,通常都是埋頭扒飯,只有在洛媽媽問些問題的時候,他才會稍稍抬首,思索片刻後才會回答。

    那些問題無非是——「在這裡住的還習慣麼」「改天讓子初帶你熟悉一下周圍的環境」「有什麼需要的就跟阿姨說,不要客氣」等諸如此類的寒暄。

    於是,季栩成除了「嗯」、「謝謝」、「我知道了」以外,基本沒有說過超過四個字的句子。

    [二]

    沉默寡言,面無表情。

    洛子初努力搜尋著腦子裡可以用來形容季栩成的詞語。

    易昕在一旁露出難解的表情,喃喃道:「除了性格冷漠,那長相呢?」

    長相?洛子初蹙眉,凝神回想著季栩成的樣子——除了瘦以外並沒有特別礙眼的地方,五官清秀,皮膚偏黑,彷彿受過良好的教養一般,身上的校服雖然舊舊的,可是乾淨整潔;言行舉止十分的客氣禮貌,幾乎沒有可以挑剔的地方。

    所以最大的問題,也就是性格冷漠了。

    洛子初經常會嘗試著和他說話,他卻只是淡淡地回應著,似乎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打算,多幾次這樣的嘗試之後,洛子初漸漸覺得自己是在自討沒趣。

    兩天下來,她和他的世界並沒有多少交集。

    除去吃飯的時間,他們倆幾乎每天見不到幾次面。洛子初經常都和易昕待在一起,而季栩成大多時候則是待在自己的小房間中,說不出的孤僻寂寥。

    在洛子初看來,季栩成的存在與否並沒有什麼差別。

    比起她來,媽媽會對季栩成噓寒問暖,但那頂多算得上是照顧。

    但爸爸卻不一樣了。

    當晚,洛爸爸大步流星的從門外進來,洛子初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電視,見爸爸回來,高興的迎上去。

    爸爸拍了拍洛子初的腦袋,邊解著領帶邊看著媽媽問到:「小成呢?」

    「在房間裡呢。」

    「怎麼不出來玩,小初,你去把小成叫出來。」爸爸好像心情很好的樣子,從進門之後就一直眉開眼笑的。

    「哦,好的。」洛子初興沖沖地跑上樓。

    果然,季栩成的房門和她料想的一樣緊閉著,她想了想,抬手敲門,以前這個家裡任意一間房她都出入自由,可是,從那天開始她就要開始養成新習慣了。季栩成的到來還是有那麼一會兒影響的。

    「季栩成,爸爸回來了,他讓你下去。」她還是習慣直呼他的姓名。

    屋子裡傳來季栩成悶悶的聲音:「我在做功課,一會兒就下去。」

    「那好吧,你趕緊下來,一會兒就開飯了。」她說完又撲通撲通地下樓了。

    爸爸見洛子初一個人下來,不禁好奇地問道:「小成呢?」

    「他在做功課,一會兒就下來。」

    「做功課啊,真是乖孩子。」洛爸爸點了點頭讚歎道,卻又想到了什麼,轉頭看了自己女兒一眼,問道「小初,小成在做功課,你怎麼沒有?」

    「我做完了呀,在學校裡就做完了。」她理所當然地說到。

    「做完了你就不能看看書?」

    「哎呀,好了,你怎麼一回來就數落孩子,累不累啊你。」洛媽媽及時出來打圓場,羅爸爸看了洛子初一眼便轉身上了樓,想來也是去看那個「乖孩子」了。

    洛子初的心裡開始因為季栩成而產生一點點兒的不舒服。自從季栩成從自己的房間下來,爸爸的眼裡就只有他了,不停的問他住得舒不舒服,習不習慣。

    以往男的回家,一定要拉著女兒聊天的洛爸爸不見了。

    吃飯的時候,爸爸也不停地為季栩成夾菜,連女兒平時最喜歡吃的紅燒魚塊也忘了應該在夾給季栩成之後夾給洛子初;不斷討論著季栩成在孤兒院時的境況,說了好多安慰抱歉的話,就連季栩成的未來他也打算得很好。

    「小成,你成績那麼好,以後是一定要上陽川一中的。」幾乎是篤定的語氣,不容置疑。

    「是啊,子初,你和小成在初中的這段日子要加油!」媽媽補充道。

    「是,我會努力的。」季栩成乖巧的答道。

    他看向爸爸的眼神變得溫和謙恭,和平日裡淡然冷漠的小孩兒判若兩人,他變臉還真是快啊,洛子初這樣想著,眼底裡不知不覺蒙上一層懷疑。

    興許是她對季栩成的敵意表現得過於明顯,爸爸不自然地咳了聲,接著說道:「子初,小成哥哥過去的境況不好,你要懂得關心愛護他。」

    洛子初也並不是沒有同情心,季栩成的境遇她曾聽爸爸說過不下十遍——從小生活在孤兒院,輾轉在多個家庭之中,都因為少言寡語不討人喜歡,又被送回孤兒院,這樣一想,她也覺得自己不該帶著偏見,於是收回目光,嘴角上揚,綻開一個燦爛的笑容:「知道了。」

    爸爸滿意的點了點頭,接著又開始和季栩成說話

    [三]

    離開學還有大半個月,雖然入學前要進行摸底測試,但是洛子初貪玩,大多數時候都會在傍晚時分,陽光沒中午那麼強烈也沒那麼熱的時候,偷偷從後門溜出去,去找易昕或者彭晏他們。

    經過後院的時候,如果季栩成在家,他通常會坐在院子裡的長籐搖椅上看書,今天也不例外——遠遠看去,他的身影被陽光抹上一層淺橘色,如同一座安安靜靜的鍍金雕像。

    洛子初好奇他手裡端著什麼,於是走過去,在季栩成旁邊多餘的位子坐下來。

    「你在看什麼?」

    男孩不說話,只是將書本翻過來,好讓洛子初看清楚封面。

    是課本——初中代數。

    洛子初她們沒學過,季栩成卻在看。想來也知道她是神通廣大的老爸弄來的:「你學過這個?」

    季栩成抬頭,木噶un個對上洛子初的眼睛,她的眼睛很大很明亮,澄澈明亮得如同一汪湖水。他頓時像被她的目光燙了一下,重新低下頭去,悶哼哼地「嗯」了一聲。

    洛子初看了他一眼,發現他耳根紅紅的,隨口道:「怎麼不進去看?我聽說在陽光下看書對眼睛不好。」

    「謝謝,我喜歡這樣。」他固執地說道。

    「那你看吧。」看他認真又專注的樣子,洛子初反而覺得,坐在這裡就像是打擾了他。

    她起身小心翼翼地往院門處溜去,男孩的聲音卻以外地傳來:「你要出去?」

    「嗯,我就出去一下,不要讓我媽知道了哦。」她抬起手指在唇邊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眼睛俏皮地眨了一下。

    「哦。」他諾諾地答道,心想她長得可真漂亮,像瓷娃娃。

    就在這時。

    「又想往哪兒跑!」

    洛子初暗叫一聲完了,認命般地轉過身,撒嬌地喊道:「媽——」

    「過幾天就要開學了,天天往外邊兒跑什麼?你學小成天天都那麼乖在家裡好好看看書不行?要不是我今兒回來得早你又出去了吧,你到底想不想上初中啊?」

    媽媽站在後門的地方,肩膀上的抱抱還來不及卸下來,平日裡溫和的媽媽,在洛子初的學習問題上表現地格外嚴格。

    「我會過的。摸底考試有什麼難的!」洛子初滿不在乎地說道。

    「這是個態度問題。有你一個女孩子家,整天往外跑,這像話嗎?」媽媽的聲音提高了一個分貝。

    洛子初的餘光瞟到坐在一旁的季栩成,感覺到自己被看笑話了,她不高興了,不知好歹地反駁起來:「我只是出去玩一下,整天憋在家裡會憋壞的,何況我成績又不差,用得著這麼擔心嗎?」

    「我說了,不准去就是不准去,給我回房去。」媽媽依舊色厲內荏,一副沒得商量的表情。

    「哼!」洛子初一跺腳,氣呼呼地進了屋。

    見女兒進了屋,洛媽媽歎了口氣,這孩子什麼都好,就是脾氣太倔,轉身走近坐在長籐椅上的男孩,問道:「小成在看什麼?」

    「初中代數。」季栩成用小心翼翼的眼神看著眼前的少婦。

    洛媽媽看著季栩成認真的摸樣,喲是忍不住地感慨:「哎,子初這丫頭,要是有小成你一半兒自覺就好了。」

    季栩成沒說什麼,只是微微笑了起來。

    洛媽媽打量著季栩成,他穿著格子襯衫,袖口和領口的口子扣得很嚴謹,端正的膝蓋上放著一本書,乾乾淨淨的模樣,除了皮膚黑點兒,樣子也還算俊秀,如果不考慮別的因素,這孩子還是挺討人喜歡的,她忍不住彎腰撫了撫季栩成的腦袋:「你還真是乖,難道你洛叔叔一直在我面前誇你。」

    季栩成的眼中飛快地閃過一絲不安,低著頭道:「謝謝阿姨。」

    「傻孩子,謝什麼,以後就當這是自己家,跟我們不要太客氣。」

    他低聲應道:「是。」

    「好了,你看吧,我不打擾你了。」

    洛媽媽走後,季栩成緩緩地抬頭看向二樓的一扇窗戶,窗扇猛地合上,女孩生氣的樣子一閃而過,他的心也跟著一沉,重又低頭看著手指的書本,指尖卻不由自主地扣緊了書頁。

    [四]

    洛爸爸在子女的教育問題上一直秉持著實事求是的原則,因為擔心老師或校長會顧及市長的面子,讓洛子初得到與其他同學不一樣的待遇,害怕她因此驕縱,所以盡量保持低調。

    易昕的家就在洛子初家的隔壁,兩家的關係十分密切,所以除了易昕以外,洛子初認識的朋友裡,沒人知道洛子初的爸爸就是陽川市的市長。

    學校要求填寫的家庭環境調查表中,洛子初的表格上由於父親相關的項通常都是空白的。因此還經常會被同學認為是單親家庭的孩子,更有善良的人甚至會投以同情的目光。

    洛子初一開始還感到大為不悅,明明有一個很疼愛自己的爸爸,卻一定要說自己沒有。看到別人炫耀自己的爸爸很優秀很疼自己,洛子初卻只能微笑。每每這樣的時候,她都忍得牙癢癢——她的爸爸誰都比不了!

    好在這一切洛子初都已經習慣了。

    很快便到了開學的日子。

    陽川市在教育方面抓得很緊。僅僅從爸爸媽媽們的言傳口碑中,就可以將陽川市內的小學、初中、高中等將近兩百所學校分為三六九等。

    而洛子初將要就讀的這所松景初中,比起以「陽川」直接命名的陽川初中來說,除了校名上的差異,以及和陽川初中特有的「高幹子女的搖籃」這一說法之外,在師資與教育上是處在同一示範級別。洛爸爸很睿智地批過陽川初中而選擇了松景,雖然路程要遠了些,但是洛爸爸認為,沒有了同學之間的攀比,氣氛要好很多。

    報名這天,校園內人頭攢動,原本寬廣的校道此刻被堵得水洩不通。

    帶他們報名的林叔叔,緊緊地拉著洛子初和季栩成的手,生怕一個不留神這倆孩子就被擠不見了。

    他一邊用目光搜索著報名處,一邊注意不要讓倆孩子被擠到,喃喃著應該早一天來這裡打聽一下,是自己疏忽了。

    季栩成抬頭,三十多歲的林叔叔高大威武,他要盡力仰著脖子才能看到他的臉。見林叔叔滿臉汗水的樣子,一邊抓著他和洛子初的手,肩上背著他和洛子初的書包,一邊焦急地尋找著。季栩成咬了咬唇,小聲道:「林叔叔,書包讓我自己背吧。」

    他的聲音很小,出口便被喧鬧的人聲淹沒,見林叔叔沒反應,於是又大聲了些:「林叔叔,書包讓我自己背吧。」

    這回林叔叔聽到了,他俯首微笑:「小成真懂事啊,不要緊,也不重的。」說完又開始四處張望。

    季栩成諾諾地低下頭去,卻看到走在林叔叔右邊的洛子初,不懷好意地朝他吐了下舌頭,季栩成頓時面紅耳赤。

    不一會兒,林叔叔終於找到了初一年級的報名處。

    報名的人顯然更多,繳費窗口處站了長長的三條隊伍,林叔叔必須一個人過去排隊。於是交代著洛子初和季栩成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一會兒,不要亂走。

    洛子初笑呵呵地應著。一直坐在那兒,該有多無聊,也只有季栩成那樣的乖孩子才會真的坐在那兒。正當洛子初起身時,季栩成警覺地問道:「你要去哪兒?」

    「上廁所。」洛子初頭也不回地說道。

    季栩成沒說話。

    校園操場邊的花壇,洛子初看來半天也沒有找到易昕。

    「嘿!」洛子初的肩被重重拍了一記。

    洛子初回頭白了來人一眼:「你一定要別人第一眼看到的是你的豬蹄而不是你?」

    男生笑得大無畏:「沒關係,反正你每次白的都是我,顯然我的豬蹄並沒有引起你的注意。」

    臉皮厚得天下無敵,洛子初無意再跟他爭。

    「彭晏,怎麼就你一個人,易昕呢?」

    彭晏是洛子初小學四年級的同桌,也是易昕的表哥,三個人經常在一起打打鬧鬧,無話不談。

    11歲那年易昕還帶著洛子初去彭晏的老家。

    彭晏的老家在鄉下,放眼望去是一望無際的田野,雖然少了城市的喧鬧繁華,確實孩子們的天堂——去一里外的池塘摸魚;翻牆摘隔壁院子的桑葚;趴在地上打彈珠;做彈弓把書上的果子射到地上來,看誰射得多。

    在彭晏的帶領下,那些男孩子喜歡玩的東西,洛子初和易昕一個沒落下。小考前填的初中志願表格裡,三個人不約而同地寫下了松景初中。

    易昕一直沒來,想到林叔叔可能一直在等自己,洛子初便匆匆地離開了。

    林叔叔站在繳費廳的門口,左手牽著默不作聲的季栩成,左右肩上個掛著一個書包。

    看到林叔叔和季栩成為了等她而面露焦急的神色,洛子初有些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林叔叔,讓你久等了。」

    「小初你怎麼上廁所上那麼久?走吧走吧,天兒太熱了。」林叔叔顯然熱得不行,說話的時候呲牙咧嘴的:「你們記住啊,明天早上九點的摸底考。」

    [五]

    第二天早上。

    洛子初洗漱好下樓的時候,季栩成已經收拾妥當了,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結果洛媽媽端來的牛奶。

    「快來吃早餐,該上學了,都幾點了?」媽媽看著睡眼朦朧的洛子初,有些恨鐵不成鋼地說道。

    一大早就受到不公平的對待,洛子初沒好氣地將拖鞋趿拉出「啪嗒啪嗒」的聲響。

    季栩成坐在沙發上,手中的牛奶杯抖了一抖,心像是被人用芒刺紮了一下,看著洛子初生氣的面孔,內心瘋狂地湧溢出不安。

    易昕早早地在自家門口等洛子初。

    路上,兩個女生在前,季栩成在後,氣氛詭異地沉默著。

    易昕戳了戳洛子初,表情神秘地問道:「怎麼了?你們怎麼都不說話?」

    「跟他有什麼好說的?」

    「你爸爸不是讓你照顧他嗎?」

    「他哪裡需要我照顧!」一想到他見風使舵的樣子,洛子初就感到生氣。

    「可是你把他丟在後面不太好吧。」

    「你要是覺得不好,你去跟他聊天吧。」

    「那好。」易昕笑著說完,便放慢了步子留到季栩成的身邊,笑瞇瞇地打了個招呼,「你好啊。」

    季栩成抬頭看了陌生的女孩一眼,勉強微笑:「你好。」

    「啊,仔細看看,你和子初有些像呢。」

    洛子初猛地回頭:「哪裡像了?」

    季栩成沉默不語的時候不知道在耍什麼小心思,看起來文文靜靜的,洛子初卻覺得他沒這麼簡單。

    洛子初的反駁讓季栩成的臉騰地一下紅了個透。

    內心的慌亂不安,像是從石縫中溢出的沙塵,突然間天蓋地席捲而來。他用理絞著手指,知道指尖滾燙。

    記憶中的畫面如同疤痕般一道道地清晰起來。

    ——「你這孩子怎麼死氣沉沉的,我買的禮物你不喜歡?」女人揮了揮手中最時興的玩具,不耐煩的神色愈加濃郁,見對面的小孩兒不吭聲,她狠狠地將玩具砸到小男孩的身上,怒氣沖沖地摔門而去。

    女人憤懣的情緒被巨大的關門聲鎖在狹小的房間內,畫面中的男孩瑟縮著肩膀,害怕地將腦袋深深地埋進膝蓋裡。

    ——好像不應該出現在這個世界上,不應該存在。

    季栩成下意識地加快步子,越走越快。

    「小初,怎麼了?你幹嗎那麼凶啊?」原本只是單純地想要活躍氣氛的易昕,看到這一幕也不禁感到疑惑。

    洛子初沒有回答易昕的問題。她為什麼這麼凶她自己也不明白,畢竟季栩成沒招她也沒惹她。但是一想到季栩成來的這段時間,爸爸媽媽都對他噓寒問暖,關懷備至,她就會感到不舒服。

    「算了。」也許她太斤斤計較了吧。

    「怎麼了,小初?」

    「沒什麼,他往哪邊去了?要是弄丟了,爸媽肯定要怪我的。」

    易昕忍俊不禁:「說得好像自己是個保姆似的。」

    「他不認識路,走遠了更難找。」

    「好像是那邊。」易昕指了個方向,看到焦頭爛額的洛子初忍不住想笑。

    「好了,知道了,你先走吧。」洛子初伸著脖子望了望。

    「你一個人行麼?要不我陪你找吧。」

    「不用了,你趕緊先去學校準備吧,我走了。」洛子初說完便朝易昕指的方向尋去。

    「好吧,那你也早點過來,不要錯過了考試時間。」

    「知道了。」洛子初背對著易昕揮了揮手。

    陽川市的夏天最熱也只有二十多度,早晨的話就更為清冷一點兒。

    即便是艷陽高照,也並不會讓人覺得很燥熱,甚至汗流浹背。可是,此刻的洛子初的額上卻沁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她找不到季栩成了。

    洛子初穿插在道路中間,在附近找了好幾圈都沒有找到,背上重重的書包讓她感到萬分吃力,於是她索性將書包丟在一旁的灌木林裡,繼續找。

    光線密密灑落,洛子初戀上的汗珠熠熠閃光。華源裡,馬路對面,季栩成可能走過的小區裡,洛子初找了個遍,還是沒有。

    這個季栩成,究竟跑哪兒去了!

    洛子初咬了咬唇,背上的T恤緊緊地貼著皮膚,汗透了。她皺起眉頭,一臉委屈,她後悔了,真的真的,早知道那麼麻煩,早知道他那麼不讓人省心,她就不跟他較勁了,害得自己現在這麼辛苦。

    回過神時,洛子初的目光定住了。

    遠遠地,紅綠燈下。

    季栩成單薄的身體好像能被他背後寬大的書包壓垮,他勾著腦袋站在路邊,卻像是想起什麼,看了一眼,確定對面是綠燈之後邁開了步子。

    洛子初抬頭,卻見另外一邊的黃色指示燈異常刺眼。

    「喂!」洛子初大喊一聲,拼盡全力衝過去拉住了季栩成的胳膊,季栩成沒能把握平衡,身上的書包重得很,兩個人一起摔倒了路邊。

    「你不想活啦!」洛子初脫口而出,不知是氣的還是曬的,白皙的面龐通紅。

    「我……」欲言又止,「你沒事吧。」季栩成一臉無措地看著怒氣衝天的洛子初,眼底的神色從最初的慌張漸漸轉變得複雜。他站起身,伸出手想要拉起洛子初。

    「不要你管!」洛子初一甩手,從地上站起來拍淨身上的塵土,一臉嫌惡的表情。衣服髒了裙子也髒了。

    季栩成的臉更紅了,沒心緊緊地打了個結。想到方才洛子初滿臉憤怒的樣子,內心碎掉的一角在悄然癒合,他的表情逐漸沒有那麼僵硬。

    「謝謝!」他說。

    然而,不遠處的背影卻並沒有因此而停下。

    ——是沒有聽到?還是不予理睬?

    晚餐時,洛爸爸回來了。

    因為出差的緣故,還特別帶回來禮物。洛媽媽的裙子,洛子初的紫水晶手鏈,季栩成的MP4,很用心挑選的禮物。

    「謝謝叔叔。」季栩成接過禮物。

    「謝謝爸爸。」洛子初把手鏈圈在手上,很是喜歡的樣子。

    洛媽媽看了一眼,便放回去了,語重心長地說道:「我的裙子已經很多了,你還給我買,會浪費的。」

    「你也只是13歲孩子的媽媽,怎麼這麼快就不喜歡打扮了?」洛爸爸微笑著拍了拍妻子的手,「我不想委屈了你,家裡的事辛苦你了。」

    「小成,禮物還喜歡嗎?」洛爸爸滿臉和藹的看向季栩成。

    「嗯,喜歡。」季栩成諾諾地回答道。

    洛子初看向他,他的眼底彷彿蒙著霧氣,看不清到底在想什麼。

    「怎麼不打開看看?不要不好意思。」洛爸爸依舊是滿臉堆笑,很有耐心的樣子。

    「哦,好。」季栩成打開盒子,黑絲絨內襯裡躺著一個純白色的MP4,鋼琴烤漆外殼,優雅別緻。

    這個東西季栩成從同桌那裡見過,不過要小很多,同桌炫耀的樣子他還記得,不過據說是MP3。那他手上拿的這個,顯然要大一些,甚至比同學的好看,包裝精緻的盒子,看起來價格不菲。

    「很好看,洛叔叔,謝謝!」他盡量勾起一個笑容,知道看到洛叔叔欣慰的樣子才稍稍放下心來。

    半夜,洛子初覺得口乾舌燥,於是起身打算去喝點水。

    路過爸媽的房間時,見一線明亮的光從屋裡透出來。洛子初輕手輕腳地走過去,貼著牆壁盡量隱藏在黑暗裡。

    「你說,小成這孩子怎麼總是不愛說話?」是媽媽略帶疑問的聲音。

    「哎,像他這樣的孩子,過去的境遇不好有很大的影響。我經常不在家,你要多關心他。」洛爸爸交代著。

    「嗯,這我知道,只是子初似乎和他不和。」

    「小孩子之間,總會鬧彆扭。你多和子初說說,這孩子給咱們嬌寵慣了,要讓她學會體諒別人。」洛爸爸語重心長。

    躲在角落裡的洛子初撇了撇嘴,她哪裡吥夠體諒別人啦!洛子初不以為然,睡衣突然襲來,她搖搖晃晃地往房間裡走,不知不覺忘了喝水的事。

    摸底考試的成績出來了。

    這次考試的目的主要是把學生對號入座地分派在普通、培優、重點這三類班級中。

    廢牌依據考試成績來定,結果出來後會張榜在學校的公告欄上。

    張榜那天,公告欄前擠滿了學生,洛子初和易昕、彭晏穿插其間。其實也可以去教務處咨詢,只是教務處的隊也排得很長,與其這樣,還不如在公告欄前看看,視力好的話不是問題。

    「啊,我是A102。」易昕驚呼,「小初你也是,我看到你的名字了。」

    班級首位的字母是指對應的班級分類,顧名思義,A是重點班,B是培優班,C則是普通班。

    那麼季栩成呢?

    洛子初在她所在的A102的目錄上看了好久,沒有搜索到季栩成的名字。沒道理,他的成績不是很好嗎?

    實現跳躍到A101的目錄上,一眼便看到「季栩成」的名字。

    「什麼啊,我居然是C107班的。」彭晏哀叫的聲音傳來。

    「哪裡啊?」洛子初好奇地問道。

    「唉,我怎麼在C班。」

    洛子初一看,果然是彭晏的名字,然而下一秒,洛子初便看到緊跟其後的「女」字。

    「什麼呀,你跟人家女生重名了!」

    彭晏作勢揉了揉眼睛:「真的呢。」

    「笨死——」易昕毫不客氣地彈了一下彭晏的腦袋,「你的在這。」

    B101的學生目錄,彭晏,男。

    除了洛子初和易昕,另外兩個都不在一個班。

    松景是半封閉式的初中,除了在上課時間不許出校以外,吃飯也不可以。

    因為這條規定,洛子初和季栩成也不得不在學校吃中飯,好在松景初中除了教育好以外,生活管理也不錯,食堂裡的東西雖然和家裡沒得比,但是總算不至於難以下嚥。

    洛子初自然是和季栩成一起吃飯,這是爸媽一再交代的。於是,出黎吃飯和下晚自習的時間,季栩成都會在班級門口等洛子初,平時他們幾乎見不到面。

    那一次依舊和往常一樣,八點鐘下晚自習。

    意外的是,洛子初整理好東西的時候,季栩成並沒有像往常一樣按時出現在洛子初的班級門口。

    A101的教室燈還是亮的,從窗口處漫出暖暖的橘色光暈。

    洛子初極不自然地夠著腦袋往教室裡看,季栩成還在。

    他正弓著身子在拖地,另一個女生在講台錢擦黑板。情景看上去似乎是今天輪到他們兩個值日。不知道聊到了什麼開心的話題,洛子初發現季栩成的嘴角好像噙著了一抹淺笑。

    「啊,我有點兒夠不著。」女生回過頭,看著季栩成一臉無辜地說道。

    「我來吧。」季栩成說完,走上前去,結果女孩手中的黑板擦,輕而易舉便擦到了女孩夠不著的地方。

    洛子初驚訝地發現,從什麼時候開始,季栩成在慢慢改變——從教室頂端直接打下來的明亮光線,絲絲縷縷地勾勒出季栩成乾淨利落的輪廓。他不再佝僂佝僂著背,直挺挺地像是從漫畫裡走出來的唯美少年。他開始學著用溫柔的眼神看別人,而不是怯生生的,再也不是。

    這樣的季栩成,洛子初從未見過。

    想到自己在面前一言不發的季栩成,沒來由地感到一陣挫敗,好像被刻意冷落,洛子初頭一次油然而生不被喜歡的感覺。

    「季栩成,你走不走!」她尚顯稚嫩的聲音響徹在空蕩蕩的教室裡。

    被驚擾的兩人驚恐地回過頭。

    季栩成看著一臉怒意的洛子初,一時間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嗯,我收拾東西就可以走了。」

    一路無話。

    曾有那樣一段時間,他們彼此彆扭著。

    ——季栩成在面對洛子初的時候所表現的沉默,被洛子初自動理解為抗拒,不接受,不喜歡。於是,洛子初的回應是疏遠,冷漠,不予理睬。兩個人就像硬幣的正反面,任何情緒都交匯不到一起,明明生活在同一屋簷下,卻永遠有著一段無法跨過的距離。

    這樣的情緒持續了大半個夏天,就像糾纏於院牆的爬山虎,密密麻麻地攀附在兩顆年幼的心上。

    然而,接下來發生了那樣的事,是誰都不能遇見的。

    爸爸出差帶回來的那條紫水晶手鏈,洛子初一直很喜歡。戴在手上的話,晶透的紫色襯得皮膚白皙不說,而且異常出彩,不管是穿T恤還是裙子都很好搭配。

    可是有一天,那條鏈子不見了。

    洛子初翻遍了每個角落都找不著。年幼的時候對於喜歡的東西表現得非常固執,又因為是爸爸送的所以格外珍惜,弄丟的話就會有一種莫名的負罪感還有深深的遺憾。

    胡亂翻著每一個地方——枕頭底下,抽屜裡,櫃子的角落,穿過的衣服口袋。

    沒有,沒有,都沒有。

    洛子初「乒乒乓乓」地下樓。

    這時,媽媽剛好下班。

    洛子初問道:「媽,看到我的手鏈沒?」

    「沒看到。」媽媽似乎有心事,回答洛子初的時候心不在焉的。

    然而,這樣的話聽在洛子初的耳朵了,自然而然就變成了不理解,不體諒。眼眶酸酸的,洛子初一甩手,轉身打算出門去找易昕。

    往玄關走的時候,看到了抱著一摞書本的季栩成,他奇怪地看向她。

    洛子初正心煩意亂,看到季栩成更是氣得不打一處來:「讓開!」她猛地退了他一把,然後奪門而出。

    如果洛子初轉身後看到一臉受傷的季栩成,她一定會後悔。

    可是正在氣上頭的洛子初哪裡管得了那麼多。她當然不知道自己使了多大的淨,以至把季栩成手中的書本撞得滿地都是;她也不知道季栩成原本捧著的魚缸在洛子初的推搡下摔得粉碎,缸裡的水在玄關處洇開,把地上的書濕了個透。隨之而來的玻璃碎裂聲,水潑到地板上的聲音,都被洛子初猛地關上的大門隔絕在一室之外。

    季栩成愣在原地,看著眼前的狼藉不知所措,眼看水漬已經蔓延到地毯的一角,他手忙腳亂地開始收拾東西。

    洛媽媽聽見動靜從廚房裡跑出來,大叫:「呀,怎麼回事?」

    「對不起,阿姨,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我知道,你回房去吧,這些我來收拾。」洛媽媽忙著收視地上的殘局,沒有看季栩成一眼。

    季栩成小心翼翼地撿起地上的學習資料,默不作聲地回到房間裡,順便鎖上門鎖。

    六月的天氣裡,下起了來勢洶洶的大雨。

    季栩成打開窗戶,把手伸進去,讓冰涼涼的雨水淋到自己的胳膊上,濕漉漉的觸感,竟莫名地讓人感覺到安寧。不必面對外面的世界,不必小心翼翼地生活。季栩成抬頭,看著灰濛濛的天空,眼底的脆弱像斷線的雨水密密匝匝地翻湧著。

    天上真的有神明嗎?如果可以,能否給他一片屬於他一個人的天空,他只想安安靜靜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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