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英格曼神父跟日本軍官說到女孩們需要梳洗打扮去出席晚會時,書娟和女同學們正瞪大眼睛聆聽。神父是老煳塗了嗎?難道不是他把豆蔻的結局告訴她們的嗎?他也要讓日本人把她們一個個當豆蔻去禍害?那件男人用來毀滅女人的事究竟是怎樣的,如何通過它把蘇菲、書娟等毀成紅菱、玉墨、呢喃,最終毀得體無完膚如豆蔻,她們還懵懂,正因為懵懂,即將來臨的毀滅顯得更加可怖。
「日本人真的會送我們回來?」一個女孩問。這時還有如此不開竅的。
女孩們沒一個人搭理她。說話的女孩比書娟低一年級,家在安慶鄉下,母親是個富孀,不知從哪裡來的怪念頭,把女兒送到南京受洋教育。
「剛才沒聽到?還有好吃的,還有花。」這個小白癡說。
「那你去啊!」蘇菲說。一聽就知道這句好好的話是給她當髒話來罵的。
「你去我就去。」安慶女孩回嘴道。
「你去我也不去!」蘇菲說。她可找到一個出氣筒了。
安慶女孩不語了。
「你去呀!」蘇菲號起來。此刻找個出氣筒不易,絕望垂死的惡氣都能通過它撤出去:「日本人有好吃的、好喝的,還有好睡的!」
安慶女孩不知什麼時候撲到蘇菲身邊,摸黑給了蘇菲一巴掌,打到哪兒是哪兒。蘇菲並沒有被打痛,卻幾乎要謝謝安慶女孩的襲擊,現在要讓出氣筒全面發揮效應,拳頭、指甲、腳、全身一塊出氣。安慶女孩哭起來,蘇菲馬上哭得比她還要委屈,似乎她揍別人把自己揍傷了,上來拉架的女孩們拉著拉著也哭了。
「臭婊子,臊婊子!」蘇菲一邊拳打腳踢,一邊罵道。現在她是打到誰算誰。她要出的氣太多了,也出徐小愚讓她嘔下的那口惡氣。朝三暮四的徐小愚把一片癡心的蘇菲耍慘了,還是在性命攸關的時候耍的……
「臭婊子!……」蘇菲的惡罵被嗚咽和拳腳弄得斷斷續續。
「哎,你罵哪個?」簾子一撩,出現了紅菱。呢喃和玉笙跟在她後面。
「婊子也是人哦。」紅菱幾乎是在跟女孩們逗悶子:「不要一口一個臭啊臊的。」
玉墨說:「本來都斯斯文文,怎麼學這麼野蠻?跟誰學的?」
呢喃說:「跟我們學的吧?……你們怎麼能跟我們這種人學呢?」
女孩們漸漸停止打鬥,悶聲擦淚,整理衣服、頭髮。
安慶女孩還在嗚嗚地哭。
簾子又一動,趙玉墨過來了,兩條細長的胳膊叉在腰上,一個厲害的身影。
「阿煩人啊?」玉墨用地道的市井南京話說,「再哭你娘老子也聽不見,日本人倒聽見了,你們幾個,」她指指紅菱等,「話多。」
然後她重重地撩簾子,回到女人們那邊去了。
女孩們奇怪地安靜下來。趙玉墨的口氣那麼平常,可以是一個被煩透的年輕母親斥責孩子,也可以是學校監管起居雜務的大姐制止噦裡八嗦的小女生。
女學生們此刻似乎非常需要她這麼來一句,漫不經意,有點粗糙,不拿任何事當事。
當英格曼神父從十字架前面站起來,思維和知覺一下子遠去,他知道自己處在虛脫的邊沿上,疲勞、飢餓、沮喪消耗了一多半的他,而他剩下的生命力幾乎不能完成他馬上要說的、要做的。他將要說的和做的太殘忍了,為了保護一些生命他必得犧牲另一些生命。那些生命之所以被犧牲,是因為她們不夠純,是一次一等的生命,不值得受到他英格曼的保護,不值得受到他的教堂和他的上帝的保護。他被迫做出這個選擇,把不太純的、次一等的生命擇出來,奉上犧牲祭台,以保有那更純的、更值得保存的生命。
是這麼回事嗎?在上帝面前,他有這樣的生死抉擇權,替上帝做出優和劣的抉擇?……
他穿過院子,往廚房走去。
他會以「我的孩子」來開始他的「抉擇」演說,就像成百上千次他稱忽女學生們「我的孩子」那樣。難道她們不也是他的孩子們?奇怪得很,他感到一種衝動,想稱她們為他的孩子,他甚至不感到造作和勉強。究竟什麼時候他對她們改變了看法?當然沒有完全改變看法,否則他不會把她們當成犧牲品,供奉出去。他仍然不尊重她們,但不再嫌惡她們。
他要向她們表示痛心:事情只能這樣子,日本人帶走的只能是她們。只能犧牲她們,才能搭救女孩們。他會對她們說:「我的孩子們,犧牲自己搭救別人是使一個人人格能達到的最神聖境界。通過犧牲,你們將是最聖潔的女人。」但他在走進廚房的門之前,突然感到這一番話非常可笑,非常假模假式,甚至令他自己難為情。
那麼說什麼好呢?
他甚至希望她們抗拒,跟他翻臉,惡言相向,這樣他會產生力量,對她們說:「很遺憾,你們必須跟日本人走,立刻離開教堂。」
一秒鐘都浪費不起了,可英格曼神父仍在滿心火燒火燎地浪費時間。
「神父!」法比從後院跑來:「墓園裡都是日本兵!他們跳進牆裡一直埋伏在那兒!」
英格曼一下推開了廚房的門。他腦子只剩一閃念:但願這些女人能像所有的中國良家女子一樣,溫順地接受自己的命運。
但英格曼神父在推開的門口站住了。
女人們圍著大案板,圍攏一截快燃盡的蠟燭,好像在開什麼秘密會議。
「你怎麼在這裡?」法比小聲問。
「是我叫她們上來的。」玉墨說。
「十幾個日本兵剛才沒跟他們的長官出去,守在後院墓地裡呢!」法比說。
玉墨無所謂地看了他一眼,就把目光轉向英格曼神父:「我們姐妹們剛才商議了……」
玉笙說:「你跟誰商議了?!」
玉墨接著說:「我們跟日本人走。把學生們留下來。」
英格曼神父立刻感到釋然,但同時為自己的釋然而內疚,並恨自己殘忍。
法比急著插嘴:「你們真以為有酒有肉?!」
呢喃說:「真有酒有肉我也不去!」
玉墨說:「我沒有逼你們,我自己能替一個是一個。」
紅菱懶懶散散地站起來,一面說:「你們以為你們比趙玉墨還金貴啊?比臭塘泥還賤的命,自己還當寶貝!」她走到玉墨身邊,一手勾住玉墨的腰,對玉墨說:「我巴結你吧?我跟你走。」
玉笙大聲說:「賤的貴的都是命,該誰去誰去!……」
幾個女人嘟噥起來:「我還有爹媽兄弟要養呢!」
「又沒點我的名,我幹什麼要去?」
玉墨惱怒地說:「好,有種你們就在這裡藏到底,佔人家地盤,吃人家口糧,看著日本人把那些小丫頭拖走去禍害!你們藏著是要留給誰呀?留著有人疼有人愛嗎?」她現在像個潑辣的村婦,一句話出口,好幾頭挨罵,但又不能確定她究竟罵誰。「藏著吧,藏到轉世投胎,投個好胎,也做女學生,讓命賤的來給你們狗日的墊背!」
玉墨的話英格曼神父不太懂。有些是字面上就不懂,有些是含義不懂,但法比是懂的,他生長的江北農村,不幸的女人很多,她們常常借題發揮,借訓斥孩子訴說她們一生的悲情。讓人感到她們的悲哀是宿命的安排,她們對所有不公正的抗拒最終都會接受,而所有接受只是因為她們認命。玉墨的話果然讓絕大多數女人都認了命,溫順地靜默下來。
「你們不必頂替女學生。」法比對玉墨說。
玉墨愣了。法比感到英格曼神父的目光刺在他右邊的臉頰上。「誰都不去。」
英格曼神父用英文說:「說點有用的話,法比!」
「讓她們全藏到地下室,也許日本人搜不出來。」法比說。
「這風險我們冒不起!」
「南京事件的時候,直魯軍和江右軍幾次跑進教堂來,我們不是躲過來了嗎?」法比啟發神父。
「可是日本人已經知道女學生藏在教堂裡……」
「那就是你向日本人供認的時候,已經想好要犧牲這些女人了。」激動的法比發音含煳但語速飛快。他看老神父吃力地在理解他,便又重複一遍剛才的指控。他從來沒像此刻這樣,感到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中國男人,那麼排外,甚至有些封建,企圖阻止任何外國男人欺負自己種族的女人。
「法比·阿多那多,這件事我沒有跟你商量!」英格曼神父以低音壓住了法比的高音。
門鈴響了。蠟燭上的火苗扭動一下。
「快到地下室去!」法比對女人們說:「我活著,誰也別想拉你們做墊背的!」
「沒有拉我們,我們是自願的。」玉墨看著法比,為這一瞥目光,法比等了好多個時辰,好幾天,好幾夜,這目光已使法比中毒上癮,現在發射這目光的眼睛要隨那身軀離去,毒癮卻留給了法比。
「我去跟少佐說一聲,請求他再給我們十分鐘。」英格曼說。
「二十分吧。裝扮學生,二十分鐘是起碼的。」玉墨說。
英格曼神父眼睛一亮,他沒想到趙玉墨的想法比他更聰明、更成熟,乾脆就扮出一批女學生來!
「你覺得你們能扮得像嗎?」英格曼問。
紅菱接著道:「放心吧,神父,除了扮我們自己扮不像,我們扮誰都像!」
玉墨說:「法比,請把學生服拿來,不要日常穿的,要最莊重的,要快!」
法比跑到聖經工場,開始往閣樓上攀登時,突然想到,剛才趙玉墨沒有叫他「副神父」,而是叫他「法比」,把「法比」叫成了一個地道的中國名字。
英格曼神父的懇求得到了少佐的批准。他的部隊在寒冷中靜默地多候了二十分鐘。英格曼給的理由是說得過去的:唱詩禮服很久沒被穿過,有的需要釘紐扣,有的需要縫補、慰燙。士兵們站在圍牆外,一個挨一個,刺刀直指前方。多二十分鐘就像二十分鐘吧,好東西是值得等待的。日本人是最講究儀式的。一盤河豚上桌,都裝點成藝術品,何況美味的處女。
二十分鐘後,廚房的門開了,一群穿黑色水手裙、戴黑禮帽的年輕姑娘走出來,她們微垂臉,像惱恨自己的發育的處女那樣含著胸,每人的胳膊肘下,夾著一本《聖經》歌本。
她們是南京城最漂亮的一群「女學生」。這是我想像的,因為女學生對她們是個夢,她們是按夢想來裝扮演女學生的,因此就加上了夢的美化。
再說,南京這座自古就誘陷了無數江南美女、把她們變成青樓絕代的古城,很少生產醜陋的窯姐,醜女子首先通不過入門考核,其次是日後會降低妓院名望,甚至得罪客人。所以在電影尚在萌芽時期的江南,盛產的窮苦美女只有兩個去處,一是戲園,一是妓館。
我姨媽書娟沒有親眼看見趙玉墨一行的離去。後來是聽法比說的,她們個個奪目。
趙玉墨個子最高,因此走在隊伍最後。
英格曼神父走上前,給每個女人畫十字祈求幸運。輪到趙玉墨了,她嬌羞地一笑,屈了一下膝蓋,惟妙惟肖的一個女學生。
英格曼神父輕聲說:「你們來這裡,原來是避難的。」
「多謝神父當時收留我們,不然我們這樣的女人,現在不知道給禍害成什麼樣了。」法比這時湊過來,不眨眼地看著玉墨。玉墨又說:「我們活著,反正就是給人禍害,也禍害別人。」她俏皮地飛了兩個神父一眼。
法比為女人們拉開沉重的門。外面手電筒光亮照著一片刺刀的森林。少佐僵直地立正,臉孔在陰影中,但眼睛和白牙流露的喜出望外卻從昏暗中躍出來。法比從來沒想到他會拉開這扇門,把人直接送上末路,把一個叫趙玉墨的女子送上末路。
法比想,這個叫趙玉墨的女子錯過的所有幸運本來還有希望拾回,哪怕只拾回一二,哪怕拾回的希望渺小,但此一去,什麼也拾不回了。這樣想著,他心裡酸起來。他染上中國人的多愁善感,是小時阿婆帶他看中國戲曲所致。阿婆在他心靈中種下了多愁善感的種,是啊,種是可以被種植的,種也會變異。
一輛卡車停靠在燒死的樹邊,卡車尾部站著兩個日本兵。等到第一個「女學生」走近卡車,他們一人伸一隻手,架住她的胳膊,幫她登上梯子。不要他們幫忙是不行的,他們立刻把槍刺橫過來,擋住退路,限止動作。
少佐跟在玉墨旁邊。
法比在三步之外跟著他倆。
英格曼神父站在教堂大門口,許多天不刮的鬍鬚使他的容貌接近古代人,或說更脫離人而接近神。
我想像英格曼神父在那一刻腦子空空,只盼著這場戲順利進行,直到結束,千萬不要節外生枝,他經不住任何意外枝節了。
他目送一個個「女學生」登上卡車尾部的梯子,消失在卡車篷布後面,從她們的身材、動作他基本能辨認出誰是誰,但叫不出她們的名字。他有點後悔沒問一聲她們的名字——是父母給的真名字,不是青樓上的花名。他只記得一個名字,就是趙玉墨。這大概也不是她父母給她的名字。他永遠也不會知道,趙玉墨寧可忘掉親生父母給她起的名字。
當天晚上的晚餐是燒煳了的土豆湯。陳喬治死去之後,大家就開始吃法比的煳粥煳湯。不同的是,這頓晚餐份量極足,每個女學生都吃雙份。下午法比在準備晚餐時,並沒有料到那十三份湯將多餘出來。女學生們終於實現了她們這些天藏在心底的祈禱:讓我飽飽地吃一頓吧,別讓那些窯姐分走我的糧食了。她們沒想到,她們的祈禱被回復了,是以如此殘酷的方式回復的。她們一勺一勺地吃著土豆湯,書娟偷偷看了一眼對面的蘇菲。蘇菲臉上一道血痕,是混戰時被指甲摳的,那道血痕是蘇菲麻木的臉上唯一的生動之處。誰也沒有發感慨:啊,那些女人救了我們。也沒人說:不曉得她們活得下來不?但書娟知道同學們跟她一樣,都在有一搭無一搭地懺悔:我當時只是想吃飽,沒想到我的禱告對她們卻成了惡毒咒語。
還需要一些時間,需要一大截成長,她們才能徹底看清這天晚上,這群被她們看成下九流的女人。
晚餐前,法比·阿多那多帶領她們祈禱,然後他匆匆離去了。
夜裡十二點,法比從外面回來,身後跟著一個高大的西洋女士,學生們認識她,此刻輕聲稱忽她「惠特琳女士」。女士和法比一樣,說一口流利的中國話,手勢眼神也像中國人。她帶來了一個理髮師給女孩們剃頭。兩個小時之後,一群小女生成了一群小男生。惠特琳女士是乘一輛救護車來的,凌晨離去時,救護車裡運載了一車穿著條紋病號的少年病號,「他們」個個面黃肌瘦,眼睛呆滯無光,條紋病號服飄飄蕩蕩,看起來裡面沒有一具實質的身體。
我姨媽和同學們扮成染了傳染病的男孩,在金陵醫學院的病號房藏了兩天,又被偷偷地送到南京附近的鄉下,再從那裡乘船到蕪湖,而後轉船去了漢口。法比·阿多那多一路護送,身份從神父變成了監護「醫生」。誰也沒想到,那次臨時的職業偽裝永久地改變了法比的身份。半年後他回到南京,辭去了教堂的職務,在威爾遜教會學校教「世界歷史」和「宗教史」,在其他大學零散兼課,那十三個被秦淮河女人頂替下來的女孩中,唯有我姨媽孟書娟一直和他通信,因為她和他都存在一份僥倖,萬一能找到十三個女人中的某一個,或兩個,即便都找不到,得到個下落也好,別讓他們的牽掛成永遠的懸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