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點多,英格曼神父從他讀書的安樂樓上慢慢起身。幾天的缺糧已經給了他另一套形體動作,起身放得很慢,讓降低了流速的血液有足夠時間回流到頭顱裡,不至於造成昏厥。他也在這幾天中精減了一些動作,使每個動作都絕對經濟,絕對必須,不必花費的卡路里絕不浪費。
現在他的晚上都在這間不大的閱覽室度過。閱覽室隔壁,是教堂的圖書館,藏有教堂七位神父搜集的書籍,以及從義賣會上花很少的錢買來的書籍。歷屆外國使節離任,都會舉行捐贈或義賣會,把他們認為不值當裝船運出中國的物品和書籍以非常便宜的價錢賣出來,或乾脆捐贈,反正賣和捐之間沒有太大區別。一百年來,教堂圖書館的書去粗取精,分門別類,藏書很全面也很豐富。
英格曼神父走到壁爐前,扶著壁爐的上框蹲下去,這也是飢餓給他的新動作,六十歲的英格曼在幾天前從不用扶壁下蹲。他的膝蓋響得如木炭爆裂。他用火鉗把最後那根燃燒了一半的木柴夾起,調整一下它的角度,讓它最有效地燃燒。天太冷了。
法比的臥室在圖書館另一邊。這時法比仍沒有回來。不知為什麼,他跟法比的交流衝動總是錯位,法比來跟他談話時,他恰恰在享受孤寂,而他從孤寂中出來,渴望跟法比交談時,法比或是敷衍,或者根本不見蹤影。英格曼神父悲哀地總結,世上人大概都像他和法比,離不開又合不攏。A需要B時,正是B情感自足因而最不願被打擾的時候,而當B需要A的陪伴、慰藉和交流時,他的需求對於A已成了純粹的負擔。不合時宜的陪伴和交流就是惱人的打擾,為了保證不被打擾,就不要接受他人的陪伴。人和人不是因為合得攏在一塊,而是因為拆不開,都在被動地無奈地陪伴別人,也忍受別人常常成為打擾的因而是多餘的陪伴。
現在他正間接地接受著地下倉庫的女人和軍人的多餘陪伴,這份純粹成了打擾的陪伴。
埋屍隊隊員把兩個中國傷兵送進教堂的第二天,英格曼神父就去了安全區。安全區每天被日本兵搜查若干次,青壯年男性百姓都被當隱藏的中國軍人拉走了。安全區的幾個領導東奔西撲地營救,結果是一次次徒勞。被抓住的青壯年若有一點抗拒,當場就被槍斃。於是他把請求安全區接收那幾個中國傷病員的話吞嚥了。他只是悄悄地把正在給排成長龍的病號看診的威爾遜醫生拉到一邊,問他能不能抽一小時到教堂做個手術。什麼樣的手術?腹部被刺刀扎穿了……英格曼剛說一句,羅賓遜醫生緊張地問他,不會是中國戰俘吧?英格曼問他怎麼知道的。醫生告訴他,埋屍隊隊員裡出了敗類,把其他隊員營救中國戰俘的事叛賣給日本人了。日本人一清早就活埋了好幾十個埋屍隊隊員。從此處理戰俘屍體都要在日本兵的監視下進行。羅賓遜醫生忠告神父,假如教堂真的收留了逃過死劫的中國戰俘,一定要馬上送他們走。英格曼神父從安全區回來,來到地下倉庫。那個臨時居處還算有體統,圖書館的一塊舊窗簾把空間分為兩半,男人佔一個小角落,剩下的區域歸女人。英格曼神父從來沒聞過比那間地下倉庫更複雜渾濁的氣味;陳年累代的糧食、醃品、奶酪、紅酒……它們作為物質的存在已消失,但它們非物質的存在卻存留下來,不止存留下來,而是活著;氣味們繼續發酵,豐富,生長得肥厚濃渾,幾十年來這氣味的生命繁衍生殖變異,成了個氣味王國,任何入侵者都會受到它的兇猛抵抗。英格曼神父從出入口順著梯子下來時,幾乎被氣味爆炸炸昏。這個氣味王國現在更加豐富,十幾個女人和三個男人的體臭,兩大桶排泄物,加上香水、香脂、梳頭油、鉛粉、煙草……英格曼神父很快覺得,不僅是他的鼻子受不了,連他的眼睛都受不了了,氣味太強烈了,他灰色的眼球感覺到它的辛辣,汪起眼淚。那個時候他已知道,姓戴的軍官傷勢也不輕,脅骨被子彈打斷了,傷口一直有血滲出。重傷號叫王浦生,才十五歲。見英格曼神父進到地下倉庫,小兵躺在那裡把右手舉到太陽穴,行了個軍禮。一看就知道男孩既想討好他,又畏懼他,生怕他無情地撼衛教堂中立,把他們驅逐出去。英格曼神父突然改變了嘴裡的話。他來時口中排好的第一個句子是:「非常抱歉,我們不能夠把你們留在這裡養傷。」這時他對著敬禮的王浦生一笑,嘴唇啟開,話變成了:「好些了嗎?」他知道這就非常難了。假如預先放在舌頭尖上的話都會突然改變,他更沒法臨時調度其他辭客語言。他想說服傷兵們離開教堂,去鄉下或山裡躲起來。他們可以趁夜晚溜出教堂,糧食和藥品他可以給他們備足。而一見王浦生纏滿繃帶的面孔,整理編輯得極其嚴謹的說辭剎那間便自己蛻變,變成以下的話:「本教堂可以再收留諸位幾天。不過,作為普通難民在此避難,少校先生必須放棄武器。」
傷員們沉默了,慢慢都把眼睛移向戴濤。
戴濤說:「請允許我留下那個手榴彈。」
英格曼神父素來的威嚴又出現了:「本堂只接納手無寸鐵的平民。」
戴濤說:「這顆手榴彈不是為了進攻,也不是為了防禦。」他看了所有人一眼。
英格曼神父當然明白這顆手榴彈的用途。他們中的兩個人做過俘虜,經過了行刑。用那顆手榴彈,結局可以明快甚至可以輝煌。對戰敗了的軍人來說,沒有比那種永恆的撤退更體面更尊嚴了。走運的話,還可以拖個把敵人墊背。
戴少校頭一次被神父繳械後,偷偷留下了一顆小型手雷。這顆德國製造的小手雷作為他最後的家當被偷偷藏下來,帶進了地下倉庫。幾個女人偷偷向那時還活著的阿顧檢舉了這顆手雷,因為她們跟一顆進口高級炸彈住在一個空間睡不著覺。阿顧又把這顆手雷檢舉給了英格曼。
「假如你藏著炸彈,就不是手無寸鐵的難民了。」神父說。
叫李全有的上士說:「少校,就聽神父的吧。」
戴濤冷冷地對李全有說:「讓東洋鬼子繳了械,還不夠?」
英格曼明白他沒說出的話更刺耳——現在還要讓西洋鬼子繳械?
戴濤對李全有和王浦生說:「現在你們是我的下級,我是你們的長官,你們只有服從我的本分。」
此刻叫趙玉墨的女人從簾子那邊走進來,溫情地看著每個男人,似乎她是一個大家庭的年輕主婦,希望能調停正鬧不和的男人們。
英格曼神父記得自己當時對那女人微微一點頭,剎那間忘了她低賤的身份。他感覺由於那個女人的出現,男人們的氛圍變了,一股由對立而生的張力消減下去。其實她什麼也沒說,也沒動,帶一點女人不講原則的微笑,惋惜地看著男人們:和和氣氣的多好,什麼值得你們扯破臉?
英格曼還記得自己當時說,如果手榴彈拉響,日本人指控教堂庇護中國軍人,教堂收留難民的無辜慈善之舉,將會變成謊言。最重要的是,激怒了佔領軍,他們會夷平教堂,包括它蔭庇下的十六個少女。她們是戰爭中最柔弱的生命,一旦成為犧牲品,將是最不堪設想的犧牲品。
然後,他告訴他們從安全區回來的路上目睹了什麼。當時法比開車從小巷繞路回教堂,碰見幾十個日本兵圍在一個門廊下,正剝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的衣服。他叫法比馬上停車。他搖下車窗,探出他穿教袍的上半身,用英文大聲叫喊:「停止!看在上帝的分上!……」日本兵就把他們兩個眼證給滅除了。他平鋪直敘地把事件講完又說:「本來不想告訴你們這個令人不悅的事情,但我想讓你們明白,我們——希望也有你們,所做的一切,都以不危及女學生們的安全為準則,收留你們,在某種程度上已經危及了她們,更何況你們還藏有武器。」
戴濤和另外兩個軍人都沉默了。他當時陪著他們沉默一會兒,讓他的話在他們的腦子裡滲一滲,才離開了地下。當天下午,戴濤把那顆手雷交給了他。就是那時,他和年輕的中國少校交談了上海撤退和南京失守的事。奇怪得很,叫戴濤的陌生軍人恰是在英格曼最渴望交談時出現的。那半小時的談話,雙方情緒興致那麼對接,非常罕見。
此刻英格曼裹緊鵝絨起居袍,打算回自己居處睡覺。他端著蠟盞沿著樓梯下到大廳,卻聽見門鈴在響。他立刻回到樓梯上,撩起黑窗簾,打開朝院子的窗戶。
法比已經趕到門口,正在和門外的不速之客對話。說是對話,外面的人只用門鈴來應答法比的問話:「請問有什麼事嗎?……這裡是美國教堂!……沒有糧食、燃料!……」法比每發一句話,門鈴的應答就更增添一些惱怒和不耐煩,有時法比短短的句子還沒結束,就被打斷,幾乎就是在用門鈴跟法比罵架。
英格曼飛快地下樓,穿過院子,拉上聖經工場的門,又檢查了一下撞鎖是否鎖嚴實了。他突然意識到,上鎖反而不安全,入侵者總是認為值得鎖的地方都藏有寶貝,必然會強行進入,這樣反而給閣樓上藏身的女孩們增添危險。他掏出掛在皮帶上的一串鑰匙,哆嗦著手把一把把鑰匙試著往匙孔裡插。最終把門打開,摸黑進去,對著天花板說:「孩子們聽著,無論發生什麼,不准出聲,不准下來!」
他知道女孩們聽見了,轉身朝廚房跑過去。
「日本人來了,不准出聲,一切由我和法比對付!」
他聽見某個女人說了半句話,想打聽什麼,又馬上靜下來,不是被摀住嘴,就是被輕聲喝住了。
英格曼神父在去大門口的路上想好了自己的姿態,語調。在離大門口五步遠的地方站住,深忽吸一下,對仍在徒勞喊話的法比說:「打開門。」
法比回頭看一眼英格曼神父,被神父從容淡定的聲音和步態鎮住。神父似乎等的就是這一刻,要親自看看,在他的感召力面前,有沒有不被征服的心靈,有沒有不回歸的人性。
因此當大門打開,迎著入侵者的走來的是一個白鬚白髮、仙風道骨的老者,他寬恕一切孩子,各種膚色的、各種品格的,無辜的或罪惡的。日本兵在按門鈴集聚起來的怒氣,似乎被英格曼神父接受一切的微笑釋放了出去。
「我們餓!」帶頭的日本下等軍官用滑稽的英文說道。
「我們也餓。」英格曼說。以憐惜普天下所有的喊餓的生命的那種泛意關懷:「並且乾渴。」他補充道。
「我們要進去。」下等日軍軍官說。
「對不起,這是美國教堂。閣下應該把它當美國國土對待。」英格曼堅決不收起笑容。
「美國大使館我們都進。」
英格曼聽說了,位居安全區最安全地帶的美國大使館常有日本兵強行造訪,能偷就偷,能搶就搶,把撤回美國的外交官和美僑的汽車都拉走了。看來遠離市中心的這座古老教堂倒比安全區安全。
「我們進去自己找飯!」下等軍官大起喉嚨。
他後面七八個日本兵似乎聽到了衝鋒號,一起擁動,擠進了大門。神父知道一旦事情鬧到這程度,只能聽天由命。
法比對神父說:「打開門就完了!」
神父說:「南京的城牆都沒擋住他們。再說我們的牆連女人都翻得進來。」
法比和英格曼神父緊跟日本兵後面,進了教堂主樓。沒有燈也沒有點蠟燭,凝固在大廳裡的寒冷比外面更甚。日本兵在大廳門口遲疑一會兒,下等軍官的手電筒光圈照了照布道台上的聖者受難塑像,又照了照高深莫測的頂部,退了回去,似乎怕中了埋伏。
英格曼神父小聲對法比說:「一旦他們搜查聖經工場,我們就要設法聲東擊西,引開他們的注意力。」
法比小聲說:「怎麼聲東擊西?」
神父沉吟著。這種關鍵時刻無非是犧牲次等重要的東西來保住最重要的。
「去叫喬治發動汽車。」
法比領會了神父的意思。日本兵搶到一輛汽車,就可以在上級那裡領賞,也可以用它跟漢奸換吃的和易帶的值錢物,比如金銀珠寶。占城四五天,日軍裡已開始黑市交易。
日本兵剛推開聖經工場的門,就聽見教堂院子某個角落傳來汽車引擎聲響。一聽就是上了年頭的引擎,連咳帶喘,一直發動不起來。他們循著老汽車的哮喘聲,跟著手電光,輕而易舉地找到了車庫,也找到了正躺在車肚皮下「修車」的陳喬治。
日本兵踢了踢陳喬治的腦袋。陳喬治趕緊用英文說:「誰呀?修車呢!」陳喬治的英文比日本軍官的還難懂。
英格曼此刻說:「喬治,請出來吧。」
法比剛才已把陳喬治導演過一遍,台詞都為他編好了,全是英文台詞。現在從老福特肚皮下慢慢爬起的陳喬治把角色台詞全忘了,滿臉黑油泥都蓋不住驚慌。
「你是誰?」日本軍官問。
「他是我的夥伴兼雜工。」英格曼走到陳喬治和軍官之間。
陳喬治按法比給他編排的戲路子,繼續說英文台詞——不管那英文多麼侉,多麼讓天下講英文的人都不敢相認,他還是讓日本軍官懂了,車壞了,正修理,但一直修不好,日本軍官對七八個士兵說了兩句話,士兵們都大聲「嗨」了一下。日本軍官轉向英格曼說:「必須借用汽車。」
英格曼神父說:「這不是我的個人財產,是教會財產,本人沒有權力借給任何人。」他親愛的老福特是他拋出的替死鬼,必須犧牲它來保住藏在閣樓上和地下倉庫裡的生命,儘管他與老福特的關係更親,更難捨難分。他說了那番話,為了讓日本兵相信,這番割捨對他的迫不得已,除此外教堂再沒有值得他們垂青的物事了。他加了一句:「所以能否請長官打一張借條,我好跟教會財務部門交待?」
日軍官看著這老頭,好像說:你難道是在月球上活到現在?連戰爭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他用英文說:「到佔領軍司令部,拿借條。」
不管英格曼神父和法比怎樣繼續擺出阻攔和講理的姿態,日本兵們已將老福特推出了車庫。日軍官坐在駕駛座上,踩了幾腳油門,琢磨一會,就把車踩燃了。日本兵為打到如此之大的獵物歡忽怪叫,都成了一群部落嘍噦,追在汽車後面跑出大門。
法比在英格曼神父身邊很響地喘一口氣。陳喬治兩眼直瞪瞪的,仍然不太相信仗真的打進了這個院子,而且就這樣與他擦身而過。
英格曼說:「他們拿走了我們最值錢的東西,我們應該會安全一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