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上士名字叫李全有,小兵叫王浦生,這是我姨媽孟書娟和她的同學們第二天就知道的。小兵的兵齡才一個月,是從家門口的紅薯地裡直接給拉進兵營,套上軍裝的。套上軍裝當天,他得到一把長槍,一條子彈帶,然後被拉到打穀場上,學了幾個刺殺動作,操練了幾個射擊姿勢,就被拉到了南京。他連一槍都沒有撈到放,因為長官說子彈太金貴,都留到戰場上去放吧。可是他在戰場上也只撈到放幾槍,就掛了彩,整個大部隊投降的時候,他還不太明白他的軍旅生涯已經結束了,他十五歲的一條命,也差不多結束了。
上士李全有的左腿受傷很重,挨了四刀,膝蓋後面的筋被扎斷了,因此這條腿像是他身體上最先死亡的一部分,無力而礙事地被他拖著。他和王浦生如何被槍殺,以及他們又如何逃生,是戴少校一再追問才問出來的,最開始,戴少校一問他,他便說:「提它呢?娘那逼,老子可沒那麼窩囊過!」或者說:「啥也不記得了!」直到第三天,喝了點酒,他才把事情始末告訴少校,酒當然是教堂浮財,是女人們偷出來給軍人們的,那個時候軍人們和女人已經處成患難知己了。
故事被戴少校講給了法比,法比又轉告了英格曼神父。等我姨媽書娟以及其他女學生聽到,已經掐頭去尾,支離破碎。書娟大起來,又碰見已經辭退神職的法比,阿多那多,從法比那裡又聽了一次李全有和王浦生的故事,那時,法比講出來的故事是經過他的記憶和想像編輯的,故事不連接的地方,被他多年來掌握的有關那場戰爭的宏觀知識填補了。並且,在法比把這故事講給成年後的書娟之前,已經給無數人講過,在講述中故事不斷被完善和邏輯化,所以書娟在八十年代聽到老年法比講的故事,就比較豐滿,甚至文學化。
故事是這樣的,李全有和王浦生所在的部隊在宣誓「人在城在,打倒最後一個人」之後的第二天,就失去了和總指揮部的聯絡。就是說,他們的長官不知道接下來去往哪裡打、怎麼打,也無法知道敵人的進攻方向。長官們還不知道,他們已被更大的長官出賣了,前線稍微先進些、完好些的無線電裝備,此刻已經被裝上車船,往後方運送。一支三百架飛機的空軍部隊,是蔣總統唯一的空中戰鬥力量,因此也讓他當做政府偵察的敵軍位置,因此炮兵失去了發射方向。步兵是由不同地方調來的,失去無線電為他們彼此聯絡,誰也不知道該配合誰、增援誰,有的部隊只差一步就能阻止敵人破城了,但是傷亡過重,彈藥耗盡,而就在他們附近的友軍因為毫不瞭解情況,把增援的機會錯過了。
在該增援友軍而按兵不動的部隊中,有個三十歲的老兵油子,他就是李全有,等日本兵攻破友軍的陣地,從他們身邊大踏步進入城市,他們才意識到他們是一盤棋中死去的棋子。
好在天色暗下來,他們和敵人稀里煳塗地交錯過去。夜裡,他們被自己的長官出賣了。上尉以上的軍官都天黑之後跑光了。清晨來了一架日本直升機,還有個漢奸在大喇叭裡喊話:「中國士兵們,大日本皇軍優待俘虜!只要你們放下武器,等著你們的是大米飯、熱茶和皇軍的罐頭魚肉!……」到此刻,中國士兵們已經三四天沒聞到大米飯的味道了。飛機圍著山頭轉,山坡上的柏樹下,都是仰著頭的中國士兵。過了一會兒,飛機轉回來,大喇叭裡的漢奸變成了日本婆娘,用日本舌頭喝了一支中國歌。飛機再次轉回來時,滿天都是白紙張、黃紙張、粉紅紙張。中國士兵撿起那些紙張,有個別認字的人說:「這是日本人撒的傳單,要咱投降!」有識字識得多的,便說:「這上面說了,保證不殺不打,保證有吃有住,還說只要抵抗就剿盡殺絕。南京所有的中國軍隊都投降了,都是在受優待呢!」還有一張傳單不那麼客氣,說日本皇軍的等待不是無限的,假如到明天清晨五點還不投降,什麼都晚了。
夜裡,中國士兵們把各種可能性都討論了。李全有是他們連隊的班長,向排長提出,可以化整為零趁天黑逃走,能不能逃出去,可以碰碰運氣。排長說:「你想到的,恐怕日本人都想到了。」另一個上士班長說:「咱拿著這些傳單,要是日本人說話不算數,咱能找他評理,這些傳單白紙黑字,都是憑據!這兒還印著他們司令官的名字,他敢賴不成?!」
有的傳單上印著投降和投降條例:第一,把武器搜集成一堆;第二,士兵按班、排、連列成隊伍,打頭的舉白旗——白色床單或白色襯衣都行;第三,每個士兵軍官都必須把雙手舉過頭,從隱藏的地方走出來,日本軍隊提倡秩序,擾亂秩序者一律嚴懲。
李全有一口乾糧都沒有,但煙還有半袋。他裝了一鍋又一鍋煙,想打定主意,是跟大部隊一塊投降,還是悄悄貓下來,或者趁天黑偷偷摸出去,如果他有一口吃的,他都不會跟著投降。所有弟兄都掏出煙,相互讓著,又潮又冷的氣息被密實的松樹、柞樹吐出,在夜裡灌進幾千個餓漢的血肉,唯有抽煙能給他們一點舒適。
他們不知道,正在此刻,比他們少十倍的日本兵在山坡下看著滿坡密密麻麻的煙頭上的火星,感到有些畏懼:這畢竟是一個壯大的軍事集體,萬一傳單散佈的詐降失敗,是很難對付的。
李全有最終放棄了逃走和潛伏的打算。投降的結果是已知的,至少日本人的傳單讓他們看到朦朧的下一步,逃亡和潛伏的結果卻未知。還有李全有跟他所有的戰友一樣,在凶吉未卜的時候,總是相信集體的決定,集體是幾千人的膽量相加,就是一份毀滅的危險被幾千人分承,也容易受得多。
清晨五點,中國士兵們的第一桿白旗升起。那是一個號兵舉著的一條白床單。床單是一個團長逃跑之後遺忘的。床單被裁成四塊,分別發到四個團裡,霧剛剛起來,等中國戰俘到了日本兵跟前,才發現如此懸殊的敵寡我眾。昨夜要是突圍應該能突出去,因為他們沒有無線電設備,無法知道中國軍隊的全盤局勢,被敵人鑽了空子。
這支部隊裡有個命最大的,一直活到八十多,活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這個老兵從全世界集中的歷史資料中得知,日軍在一九三七年攻打南京時多麼無恥詭詐,如何早早謀劃好騙局,離間中國軍隊,同時一支一支部隊地進行詐降。他們從一開始就沒有一絲誠意執行《日內瓦國際戰俘條約》。八十多歲的老兵看著一隊戴相同遮陽帽的日本旅行團,心被一句痛罵憋得疼痛。
那是後話。現在我還得回到李全有的故事中來。
從另一條小路上,走來的是一支輕傷員隊伍,其中有個腦袋紮在三角巾裡的少年。李全友的連隊奉命在岔路口停下,等傷兵的隊伍先過去,似乎受降的日本兵想得很周到,讓傷員最先進入他們「有吃有住」的安全環境。這個時候,李全有和小兵王浦生還是陌路人。
在四面白旗的帶領下,中國戰俘們沉默地走上公路。隔著十米會有一個橫著長槍的日本兵押解,有時還會冒出個中國翻譯,叫戰俘們:「跟緊了啊!走快點!」碰到這樣的漢奸,戰俘隊伍裡總會有一兩個人問他們:「日本人要把我們送到哪裡去?」
「不曉得。」漢奸會這麼回答,臉跟押解的日本兵一樣空白無內容。
「前頭有飯吃,有水喝嗎?」某戰俘會問。
「那還能沒有?」漢奸說。
「日本人真的不打不殺?」
「不殺!趕緊往前走!」
真有一些鑽牛角尖的中國戰俘,懷裡揣著那些傳單,他們見到漢奸,會把傳單拿出來,讓漢奸看看,他們抱的希望是有根據的,不是虛妄的,應該找日本人兌現。
這些跟漢奸們交流過一兩句的戰俘很快會成隊伍裡的轉播站:「真不殺?」「他說不殺……」「真給飯吃?」「他說給。」
傳著傳著,話就越發順著他們的心願變幻:「到前頭就有飯吃了!再走一會兒就到了!日本人從來不殺戰俘!……」
再走一陣,吃的和住的還是無頭緒,戰俘們前一刻落實的心又懸浮起來,相互間再次打聽:「剛才你聽誰說有飯吃?」「聽你說的!」「我說了嗎?我是說恐怕快要發飯了……」「那再找個翻譯問問!」
到了上午十點多,霧開始散了,他們來到一片炸塌了的廠房外。日本軍官和翻譯交待幾句,翻譯拿著鐵皮話筒對中國戰俘喊話:「中國官兵們,請大家在這裡稍事休息,等待上面命令。」
一個中國兵膽子很大,大聲問道:「是在這裡開飯嗎?」
日本軍官生鐵般的目光指向他,所有中國戰俘的心都一冷,這哪裡像給飯吃給住處的樣子?
他們看到兩天前經過的城市現在生息全無,空得鬧鬼。
翻譯又領授了日本軍官的意思,再次向中國戰俘喊話:「開飯地點在江邊,開了飯,就用輪船把你們運送到江心島上,在那裡開荒種地。日軍的軍需口糧,以後要由諸位來供給……」
所有中國戰俘都被這個交待安頓下來。不管怎麼樣,這是個可信的交待,他們進一步看到自己的下一步,儘管餓得站不住,心情好了一些。翻譯接下去又說:「在此休整時期,大家需要暫時忍耐一下,配合一下日軍官兵,把手讓他們綁起來……」
鐵皮喇叭還在饒舌,中國士兵們已經大聲表示疑惑了:「好好的綁我們的手幹什麼?!」
「他們有槍,我們赤手空拳,還要捆我們?!」
「不幹!」
一片鬧事的聲音起來了。
一個日本軍官吼叫一聲,所有刺刀一塊兒進入刺殺預備動作。
中國士兵們安靜了,隊形縮小一點。
鐵皮喇叭開始轉達日本軍官的意思:「捆綁正是怕大家不守紀律,失去控制,上船過江,在船上亂起來是很危險的,皇軍是考慮到你們的安全。」
漢奸把嗓子都喊毛了,還是沒有打消中國戰俘們的疑惑。
有一個中國戰俘跟翻譯對喊:「把我們的手綁起來,到江邊讓我們怎麼吃飯?」
翻譯回答不上來。中國戰俘們都被這句話提醒了,沒錯,日本人不是說到江邊開飯嗎?怎麼又說捆綁是為了上船的秩序?都綁上怎麼端碗拿饃?日本兵就這麼些,人手夠餵我們的嗎?就是相信他們,我們該信哪句話?
日本軍官湊到翻譯跟前,問中國戰俘又鬧什麼?翻譯含著微笑,把日本軍官前後矛盾的計劃指出來。
日本軍官思考了一會兒,跟翻譯嘀咕一陣,翻譯轉身,揚起大喇叭說:「中國士兵們,中佐認為你們言之有理,他考慮欠周到。這樣,大家先就地宿營,等聯繫好伙食供給部門,再通知大家。」
王全有和戰友們被日本兵押進了工廠的空地,五千多戰俘把這廠房內外塞得爆滿,誰想偷點空間伸個懶腰、打個盹都不行。過分的疲憊和飢餓還是讓戰俘們直直坐著睡著了。他們在天暗下來時陸續醒來,沒一個人還有力氣從地上站起。
李全有的位置靠外圍,離他一步遠,就是一把長長的刺刀,他順著那刺刀往上看,看到一張空白無內容的臉——一個十八九歲的日本兵,李全有問:「水?有水嗎?」
日本兵看著他,把他當一匹騾子或一件傢俱看。
李全有做了個喝水的手勢,心想看一個木板凳的目光也不會比這日本兵的目光更麻木了。
「喝水!……」另一個中國戰俘跟李全有一塊兒要求,一邊比劃一邊念叨,把兩個中國字念得又慢又仔細,似乎被念慢了的中國字,就能當日本字聽得懂了。
日本兵還是一聲不響,一動不動。
好幾個中國戰俘都參加進來,對日本兵連比劃帶念叨:「水!水!水!……」
李全有說:「裝什麼王八蛋?明明懂了!不給飯吃,水都不給喝一口!」
「水!……水!……」
更多的中國戰俘請求。
日本軍官又一聲吼叫,槍栓拉開了。
中國戰俘們低聲議論:「早知道不該進到這破廠子裡頭來,跟他們拼都舞弄不開手腳!」
「要拼早上就該拼,那時肚子沒這麼癟!」
「早知道昨夜裡就拼,咱那麼多人,那麼多條槍!」
「要知道日本人就這點人,才不理它傳單上說的呢!非拼了不行!」
「行了,那時候沒拼,現在後悔有屌用!」李全有總結道。
翻譯此刻又出現在中國戰俘面前:「中國官兵們,因為後勤供給的故障,只能讓大家再忍耐一會兒,渡到江心島再開飯……」
「肯定有飯吃?」
「中佐先生向大家保證!已經跟江心島上的伙夫們說妥了,準備了五千人的饅頭!」
「五千人的饅頭!」中國戰俘們一片議論。任何具體數字在此刻都增大信息的可信度。
「不知道一人能給幾個饃?」
「能管飽不能?」
「船得走多長時間才能到島上?」
翻譯又說:「所以,船已經在江邊等著了,現在請各位配合,排好隊列走出來……」
中國士兵們幾乎用最後的體力站起身,每人都經過了三四秒的天旋地轉、兩眼昏黑才漸漸站穩。多數人背上和額頭上一層虛汗。他們走出坍塌的工廠大門時,翻譯口氣輕鬆地說:「請大家配合,把雙手交給日軍捆綁,為了上船的秩序,只能請大家委屈一會兒!……」
黃昏中看一柄柄刺刀似乎顯得比白天密集。幾十支手電筒的光柱在中國戰俘的臉上晃動。漢奸繼續說:「只是為了萬無一失,不出亂子,請大家千萬別誤會!」
李全有覺得日本人的森嚴和漢奸的友善有點不相襯。他連琢磨分析的體力都沒了。這一天的飢餓、乾渴、恐怖、焦慮真的把他變成一條會走動的木板凳了。
又是一個小時的行軍,聽到江濤時,天上出來一輪月亮,隊伍從雙列變成單列,漸漸到達江邊,最後一隊戰俘到達江邊時,月亮已經明晃晃地當空了。
中國戰俘們一個個被反綁兩手,站在江灘上,很快就有人打聽起來:「船在哪裡呢?怎麼一條船也沒有?」
翻譯官不知去了哪裡,他們只有自問自答:恐怕一會兒要開過來吧,這裡不是碼頭,不能泊船,恐怕船停在附近的碼頭上。
江風帶著粉塵般細小的水珠,吹打著五千多個中國戰俘。
「那我們在這兒幹什麼?」有人問。
「等船吧?」有人答。
「不是說船在等我們嗎?」
「誰說的?」
「那個漢奸翻譯說的。」
「他說的頂屁用!這裡又沒有碼頭,船怎麼停?當然要停在附近碼頭,等咱上船的時候再開過來。」
「那為啥不讓咱就到碼頭上去上船呢?」
這句話把所有議論的人都問啞口了。問這句話的人是李全有的排長,三十一歲,會些文墨也有腦筋。李全有從排長眼睛裡看到了恐懼,排長一到江灘上就打量了地形。這是一塊凹字形灘地,朝長江的一面是凹字的缺口,被三面高地環抱。從高地下到灘上來的路很陡,又窄,那就是日本兵讓中國戰俘的雙列縱隊編為單列的原因。誰會把裝載大量乘客的船停靠到這裡?不可能。
排長讓李全有看三面高地的頂上。那裡站著密密麻麻的日本兵,月光照著他們的武器,每隔一段就架設著一挺重機槍。
「這是怎麼了?還等什麼呢?」
這樣的提問已經沒人回答了,戰俘們有的站不住了,坐下來,飢餓乾渴使他們馴服很多,聽天由命吧。
這樣等把月亮都從天的一邊等到了另一邊,船還是沒來。本來凍疼、凍木的腳現在像是不存在了。被捆著繩子的手腕也從疼到木再到不存在。
「媽的,早知道不該讓他們綁上手的!」
「就是,要是手沒綁著,還能拼一下!」
「傳單上還有他們司令官的名字呢!」
「還要等到什麼時候?不凍死也要餓死了!」
李全有不斷回頭,看著三面高地上的日本兵,他們看起來也在等待,那一挺挺機關鎗是十足的等待姿勢。從月亮和星辰的位置判斷,這是三更天。
過了四更,中國戰俘們多半是等傻了,還有一些就要等瘋了。傷員們你依我靠地躺著,有的是幾個合蓋一件棉大衣或棉被,此刻都哼唧起來:三更的寒冷連好好的皮肉都咬得生疼,別說綻裂的皮肉了。只有一個少年傷兵睡熟了,就是王浦生。
此刻王浦生打盹的地方離李全有隔著七八個人。傷員們得到一項優待:不被捆綁。
李全有又一次回過頭,看見三面高地上的日本兵後面的天色亮了一些,把密密匝匝的鋼盔照得發青。他剛把臉扭過來,就聽見一聲輕微的聲響,輕得他不能確定是不是錯覺。那聲音應該是持指揮刀的軍官乾脆利落的手勢——刀刃把氣流一切為二的聲響。李全有是個聰明也狡猾的士兵,會打會殺,也會逃會躲。尤其後兩種本領,使他當兵當到而立之年,還全須全尾。
就在他聽到這微妙聲響時,他腦子一閃,他要第一個倒下。這就是說,在他不信賴任何人,尤其不信賴敵方的老兵的內心,冥冥中知覺自己和五千多個兄弟在走進日本人下的套。日本人下套的用心是什麼,他一直猜不透,但他明白套已經完滿地收口。下套的人都不會有良好用心,因此他在聽到這一聲輕微響聲時,眼睛迅速地打量了一下周圍的腳邊。他離江水三四丈遠,沒指望朝那兒逃生,腳的右邊有一處略凹的地面。
此刻所有中國戰俘都聽到金屬摩擦的聲音。有人說:「他們要幹啥?」
回答他的是十幾挺同時發射的機關鎗。
而李全有已照準他看好的凹處臥倒下去。
一個戰友的身軀砸在他身上,抽動著,頭顱耷拉在他的背上,他立刻浸潤在熱血和腦漿的淋浴中。另一個身軀朝一邊滾了一下,又朝另一邊滾,順著坡勢滾到凹處,最後李全有覺得自己的下腹被重重地壓住。垂死的生命力量真大呀,壓住他的軀體不斷向上拱起,腰部被撐成一個弧形,疼痛使軀體重複這個高難雜技般的動作,但每重複一次,弧度都在縮小、扁平下去,生命的漣漪就這樣漸漸平復。李全有明白,人的臟腑原來也會忽喚,拱動的人體從臟腑深處發出的聲響真是慘絕人寰,又醜陋之極。
槍聲響了很久,蓋在李全有身上的屍體被毫無必要地槍殺了再槍殺,每一次被子彈打中,那漸漸冷卻的肉體都要活一次,出現一個不小的震動,震動直接傳達到李全有身體裡,擴散到他的知覺和魂魄裡,因此他也等於一次次中彈。
等到四周安靜了,戰友流在李全有身上的血和其他生命液體已凝固到冰點,日本兵們從高地上下來。他們開始是設法在遍野的橫屍中開路,發現很艱難,有的皮靴乾脆踏到屍體上去,他們嘰裡哌啦地抱怨什麼,或許靴子被血和泥毀了。他們一邊走一邊用刺刀和腳尖撥拉著中國士兵的屍首,昨天他們還相信要去吃饅頭和罐頭魚呢!善良好欺的中國農家子弟,就這麼被誘進了圈套。日本兵們打著哈欠,聊著,順便朝那些看上去有一點活氣的屍體扎上幾刀,李全有就這樣聽著他們一路聊過來,扎過去。
李全有的一條腿感覺著潮冷的江風,但願日本兵能忽略它,錯把它當一條死去的腿。幾分鐘之後,他那條露天的腿就被一個日本兵盯上了,撲通一聲,刺刀進入了他大腿上那塊厚實的肌肉。肌肉本能地收緊,使刺刀往外拔的時候有些費勁。李全有一口暴出唇外的牙咬得鐵緊,把那條腿偽裝成毫無知覺的屍體的一部分。一點動撣就會前功盡棄,招致第二次槍殺。第二刀下來了,紮在第一刀下面一點。鋼刀的利刃刺進皮肉,直達骨頭的聲響李全有自己都能聽見。他整個身體都是這宰割聲音的音箱,把聲音放大了若干倍,傳播到腦子裡。因此在鋼鐵和肉體的摩擦聲使腦子「嗡」的一下,全部的知覺記憶思維都剎那間被抹去,成了一片白亮。等到第四刀紮下來時,李全有覺得膝蓋後面什麼東西斷了,斷了的兩頭迅速彈回大腿和小腿,那是一根粗大的筋,這個斷裂讓他腦子裡的白亮漫開了,漫向全身。
徹底的安靜讓李全有甦醒過來,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但他知道自己活著,飢餓和乾渴都過去了,他全身來了一股重生般的熱力。
他等待著機會,一直等到天再次暗下來,他才在屍體下面慢慢翻身。這個翻身在平常是絕不可能的,再高難的軍事訓練也不能讓任何軍人完成它,他的兩手被綁在身後,一條腿廢了,全部翻身動作只能依靠另一條腿。
大概花了一個鐘頭,他才由伏倒翻成側臥,側過來就方便了,可以用一邊肩膀、一條腿爬行,他小心地挪動,把動作盡量放小,現在他不能確定日本兵已經撤離了刑場,天色越來越深暗,他越小心的行進引起的傷痛便越猛烈,他不斷停下,抹一把掉進眼裡的汗滴。夜晚來臨時他走了五六米遠,這五六米的強行軍把他渾身汗濕,兩天的乾渴居然不妨礙他出汗。他這是想往江邊爬,無論如何要飲飽水再作下一步打算。
這次他停下來,是因為聽到了輕微的聲音,他渾身大汗馬上冷了,難道日本兵真留下看守死屍的人了?他喘也不敢喘,用肩膀堵住大張著的嘴,再聽一會兒,那聲音說的是中國話:「……這裡……傷兵……王浦生……」
李全有尋找著,四周沒一個像活著的,他屏住忽吸,一動不動,那聲音再次出來:「……救命……」
他聽出這是個男娃娃的嗓音,臨時抓壯丁抓來的男娃娃不少。男娃娃把自己的蟲鳴當做忽喊,以為方圓幾里都該聽得見。
李全有找到了同樣被屍體掩蓋著的王浦生,他的肚子挨了一刀,要不是一具屍體的小腿搭在他肚子上,他就被大開膛了。李全有見王浦生兩個嘴角往面上裹的繃帶裡一扯一扯,知道小兵疼得欲哭無淚,便說:「不許哭!哭我不帶你走了!你得想想,咱這是多大的命,多大的造化,才活下來的!」
小兵繃住了嘴。李全有讓小兵想法子解開他綁在背後的雙手。小兵用他毫無氣力的手開始作業。解了一個多鐘頭,兩人幾次放棄,最終還是解開了。
現在以四缺一的肢體行動的李全有方便多了。他先爬到江邊,同伴的屍體在江水上築了一道壩,他得把一些屍體推進水裡。然後他灌了一肚子血腥沖腦的江水,然後又用一頂棉軍帽浸透水,爬回王浦生身邊,把帽子裡的水擰到小兵嘴裡。小兵像得到乳房的嬰兒一樣,乾脆把濕帽子抱住,大口唆吸。
等兩人都喝飽水,李全有和王浦生並肩躺著,嘴裡各自叼著一根煙桿。李全有自己的煙桿一直揣在身上,他為王浦生在近旁的屍體身上摸到一根煙桿。
「娃子,現在咱弄了個水飢餓,再抽一袋煙,精神就提上來了,咱就開路逃生去。」
王浦生十五年抽的第一袋煙是在死屍堆裡,這是他怎樣也料不到的。他學著李全有吸一口吐一口,希望李全有說的是真的,真能靠它長精神。
「人沒水喝,三天就死,有水喝,要活好大一陣呢。」李全有說。
一袋煙的時間在這個死人灘上就是大半輩子,煙抽完李全有覺得王浦生再是個負擔他也撂不下他了,但帶著肚腸流出來的小兵逃生,靠自己不全的四肢,幾乎不可能,李全有在抽煙時已經看好了路線,三面高地環抱的江灘,只有一面有爬上去的可能,日本人相中這塊灘地行刑,考慮是周全的。相中這塊地形,也在於它容易處理屍體,把它們全推進江水就妥了。
李全有在一具連長的屍體裡找到了一個急救包,把它撕開,拉出裡面的急救繃帶和藥棉。急救包裡還有一小管藥膏,李全有估計它無非是消毒消炎的藥膏,便將它敷在藥棉上,對著王浦生肚子上那個窯隆一堵。王浦生嗷了一聲。
「看天上,咋飛來飛機了?」李全有說。
王浦生用疼得淚嘩嘩的眼睛瞪著夜色四合的天空,李全有把露在表皮外的那一小截腸子給杵了進去。
這回王浦生嗷都沒嗷就昏死過去了。
李全有想,好在餓了兩三天,腸子餓得乾淨透亮,感染的危險小一些。他在王浦生身邊等著,等小兵醒來好帶他走。小兵萬一醒不來,他就獨自逃。
小兵王浦生的氣息非常微弱,將斷不斷。有幾次,李全有的手指尖已經感覺不出一絲熱氣從小兵嘴裡出來,但仔細摸摸,發現小兵的心還在跳。
李全有知道,越等下去,逃生的可能性就越小,敵人最終會來處理這幾千具屍體,也許天一亮他們就要來了。而這個年輕的小兵就是不醒來。他發現自己緊緊攥著兩個拳頭,不是因為腿傷的劇痛,而是因為等待的焦灼。
也許李全有動搖過,想拋下小兵王浦生獨自逃生。但他在向戴濤講述這段經歷時,沒有承認,他說他絕不可能那麼缺德,得到王浦生的幫助,解開了捆綁,而反過來把生死未明的小兵扔下,他堅守著王浦生,守到天濛濛亮。
天啟明時,王浦生醒了,一雙黑亮的眼睛在屍體一般灰白的臉上睜開。他看看躺在他身邊的李全有,兩人合蓋著一件被血漿弄得硬邦邦的棉大衣。李全有說:「娃子,咱得走了。」
娃子說了一句話,但太輕了,李全有沒聽清。
「啥?」
娃子重複一遍。李全有明白了,娃子說自己走不了,寧可死在這裡,也不想再遭那疼痛的大罪。
「你讓我白等你一夜?」李全有說。
王浦生求他再等等,等他肚子不疼了,一定跟他走。
李全有看看越來越白的天色,把王浦生一條胳膊背在自己肩上,他還算訓練有素,能單腿趴著走,肩上還拽著個人。小兵不到一擔麥重,這是好處。
霧氣從江上升起來,可以當煙霧彈使,這又是個好處。大好處。
爬了八尺遠,聽見霧裡傳來腳步聲。李全有趁著霧的掩護,立刻擠到兩具屍首中間。心在舌根跳,一張嘴它就能跳出來。
腳步聲在三面高地上響著。不是穿軍靴的腳發出的腳步聲,接下去李全有聽見有人說話了:「……有好幾千人吧?……」是中國話!
「還看不清,霧太大了。狗日的槍斃這麼多中國兵!」
「個狗日東洋鬼子!」
從口音分辨,這幾個男人說的是南京地方話。並且年紀都在四五十歲,李全有分析著。
「那我們才這幾個人,要干多少日子才能把屍首處理掉?」
「個狗日的東洋鬼子!……」
他們罵著、怨著,走到高地下面。
「都甩到江裡,還不把江填了?」
「快動手吧,不然狗日的講不定就來了!」
男人們螞蟻啃骨頭一般動作起來。
李全有想,現在暴露比一會兒暴露可能有利一些,因為日本人隨時會出現,就是這些中國人想救他,在日本人眼皮下也是救不成的。
於是他喊了一聲:「哪位大哥,救命!」
所有的議論聲剎那間靜下來,靜得江濤打在屍體上的聲音都顯得吵鬧。
「救命!……」
第二聲忽喊招來了一個人,這人謹慎地邁腿,在屍體的肩、頭、腿、臂留的不規則空隙中艱難前進。
「在這兒!」李全有用聲音在大霧中給他導航。
有一個人帶頭其他人便膽大了,從屍山屍海裡辟出的小徑朝李全有和王浦生走著,他們幾乎同時下手,把李全有和王浦生抬起,向高地的一面坡走去。
「不要出聲!」抬著李全有的一個人說:「先找個地方把你們藏起來,天黑了再想辦法。」
從江灘到高地頂上,李全有得知這種穿清一色黑馬夾的人是日本軍隊臨時徵用的勞工,專門處理秘密槍斃的中國戰俘。
這些埋屍隊隊員在苦力結束後,多半也被槍殺了,但在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五日的清晨,埋屍隊隊員尚不知道等在前面的是同樣的慘死。沒被槍殺的有些因為投靠了日本人,做了最低一檔的漢奸,有些純粹是因為幸運,還有個把聰明的,在後期覺得靠幹這個掙薪水口糧(掙得還不錯)不是什麼好事,突然就消失了。總之,是埋屍隊中活下來的個別人,把他們的經驗告訴了我姨媽那類人——那類死了心要把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到一九三八年春天日本兵在南京屠城的事件追究到底的人。
軍人們進入教堂的第二天早上,阿顧失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