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的清晨,威爾遜教堂其實已失去了它的中立地位。我姨媽孟書娟和她的十五個女同學怎麼也不會想到,英格曼神父從江邊把她們帶回教堂,她們被極度疲乏推入沉睡之後,一個中國軍人潛越了教堂的圍牆,藏進了教堂墓地。這個軍人是國軍七十三師二團的團副,一個二十九歲的少校。
我姨媽向我形容這個姓戴的少校是「天生的軍人」,「是個有理想的軍人」,「為了理想而不為混飯而做軍人的。」戴少校很英俊,這是我想像的。因為理想能給人氣質,氣質比端正的五官更能塑出男性美。這種男性也更討女人喜歡,討我姨媽那樣渴望男性保護的小姑娘喜歡。
戴少校所在部隊是蔣介石用在上海和日軍作戰的精銳師。像七十三師這樣的精銳師,蔣介石有三個,是他的掌上明珠。三個師的總教官是法肯豪森將軍,一個不生氣也帶著輕微德國脾氣的德國貴族。在一周內幾乎把日軍趕進黃浦江的就是戴少校的部隊。
戴少校在十二日傍晚還打算帶半個營的官兵死守中央路上的堡壘。天降黑的時候,大批士兵軍官向江邊方向跑。從他們的陌生方言裡,他大致聽得懂一個意思:唐司令官下午召集了高級軍官會議,決定全線撤退江邊,撤退命令在一小時前已經下達。
戴濤認為絕不可能。他的步話員沒有接受到任何撤退命令。假如他戴副團長所在的精銳師沒有奉命撤退,這些講著蠻夷語言的雜牌軍怎麼能擅自扔了武器,埋了軍火,先行撤退了呢?
接下去是撤退和反撤退的談判,叫罵以至開火。當然,在軍事記載上,它是一場「誤會開火」。戴濤手下的一個連長被撤退大軍推倒,連長站起身就給了推他的人一槍。所有奉命死守的士兵立刻分化為二,大部分被撤退人潮捲走。剩下的二十多個官兵仗著自己有武器而撤退大軍已自行繳械,開始向逃兵們正式開戰。打了五六分鐘,撤退的大隊人馬裡混進坦克和卡車。坦克和卡車被戴濤的小股阻擊部隊攔阻了,徒步撤退的士兵們趁機爬上車輛,又被車上的人推下來,幾分鐘裡,戴濤把「潰不成軍」這詞的每一筆畫都體味到了。作為他這樣一個軍人世家子弟,世界末日也不會比如此潰敗更令他悲哀。這就是他下令停火的時候。
等他和副官來到江邊,已經是晚上十點。江邊每一寸灘地都擠著絕望的血肉之軀,每條船的船沿上都扒滿絕望的手,戴濤被副官帶到這裡帶到那裡,但沒人在聽到副官報出戴濤的軍階和部隊番號時讓步,他們走近最後幾艘逃生船隻。到了凌晨一點,想上船的人遠比船的最大容納量要多出幾十倍,扒在船沿上的一雙雙手以非人的耐力持續扒在那裡,一直扒到甲板上的船老大對著那些手指掄起斧頭。
戴濤決定停止一切徒勞。已經凌晨三點半,江面上漂浮的不止是機動船和木帆船,還漂浮著木頭澡盆、樟木箱、搓衣板。人絕望到這種地步就會成白癡,把搓衣板當輪渡搭乘,妄想渡過長江天險,渡到安全彼岸。戴濤估計最先乘木澡盆和樟木箱的人已經葬身十二月的江水了。他和副官調頭往回擠。
副官跟他走散的時間是清晨四點。一路仍然擠滿往江邊跑的士兵和市民,一個士兵罵罵咧咧地在扒一個罵罵咧咧的市民的長衫,那市民穿著一身補丁摞補丁的單褂衣褲,赤著腳,凍得渾身冷噤,也不願意穿上士兵「等價交換」給他的軍棉衣。戴少校對那個士兵叫罵,士兵像根本聽不見。假如少校不是捨不得僅剩的五顆子彈,這個化裝成南京小鋪掌櫃的士兵就又是一場「誤會開火」的犧牲品。
戴濤在巷子裡摸索著往前走。沒有倒塌的房子都緊鎖著門。有個院子塌了一半,前門被燒成了炭。戴濤走進去,在一個廊沿下發現一串串沒有完全晾乾的山芋干。他把它們全部拽下來,塞進衣袋。
他按照記憶中的南京地圖往東跑。敵人大部分從東邊來,假如他能順利過渡到敵後,進入已經失陷的鄉村,就能依靠地廣人稀,敵在明我在暗存活下來。從那兒,再打算下一步。當軍人不光是靠知識和經驗,也靠天分。二十九歲的少校是年輕的少校,是天分讓他比他同屆的保定軍校畢業生升得快。他認為在這種情況下,潛入敵後是天分給他的設想,儘管是大膽妄為的設想。
戴濤碰上第一股破城而入的日本兵是在清晨五點左右。這一小股兵力似乎專門進城來找吃的,把每一幢搜不出食物的房子點著。就這樣他們進入了戴濤藏身的院子。一直退到最後一進院子的戴濤發現進來的日本兵只有七八個,他的心癢癢了。也許兩顆手榴彈就可以把他們解決。放著好打的仗不打就是有便宜不佔的王八蛋。戴濤摸摸屁股上別的兩顆手榴彈,猶豫這樣做是否值當。但好的軍人不僅有知識、經驗、天分,還得有激情;就是腦子一熱便投入行動的激情。在上海跟日本人打仗的那股解恨勁頭上來了。
他心怦怦跳地埋伏在後院堂屋裡。窗外是一條小巷,窗子已經被他打開了,只需兩秒鐘就能從那裡出去。此刻他渾身興奮,丟失南京城的窩囊感全沒了。
日本兵進了最後一進院子,進入他視野。他一手拿著手槍,牙齒咬在手榴彈的導火線上,拉開,默數到三下,第四下時,他輕輕把它扔出去。他要讓這點炸藥一點兒不浪費,所以手榴彈必須落在最佳位置爆破。他扔出手榴彈的同時,已側過身,然後撲向窗口。基本訓練從不偷懶的戴濤在此刻嘗到了甜頭,他翻窗的時間連兩秒都不到,眨眼間已落在牆根下。
得承認日本兵的訓練也不差,沒被炸死的兩個兵很快接近了後窗。槍彈在他左邊的樹桿上、右邊的斷牆上打出花來,過了一會,他發現自己的左脅掛了花。
這時豎在他面前的是一面高牆,不遠處的火光照亮牆內樓宇上的一個十字架。他想起來,這是一所美國人的教堂。他馬上決定進入教堂的唯一途徑是牆外的梧桐樹,樹幹疤結纍纍,正是他攀登的腳踏,每一步攀登,左脅的彈孔就湧出一股熱血。
爬上牆頭,他看見七八個十字架。這是一片墓地,種著幾棵柏樹和一些冬青樹,戴濤看中了一個小廟似的建築。他迅速鑽到宅的拱頂下,坐下來,解開自己的紐扣,從挎包裡拿出緊急救護包。他用手指試探了一下傷口,估計裡面沒有子彈,比他想像得好多了,現在要想法把血止住。剎那間他已是鮮血洗手,被血濕透的棉衣成了冰凍的鐵板,又冷又沉。
他把傷口包紮好,冷得牙齒磕碰得要碎了。玩具似的洋廟堂是個考究的墓堡。他心想,死在這裡倒也沾了陌生死者的光。
到天亮時,他發現自己居然睡了一覺。
這時,他聽見一群女人的吵鬧。心裡默默一算,算出這天是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怎麼這裡會有這麼多女人?
天亮後他決定藏在墓地裡養養傷,有吃的撈點吃的,有喝的撈點喝的。
戴濤潛伏在威爾遜教堂兩天,誰也沒見過他,他卻見過了這裡面的每一個人,包括我姨媽和她的同學們。他在夜裡可是閒不住,巨大的野貓一樣悄無聲息地在教堂領土上行走偵探。他在秦淮河女人的地下室通氣孔外面趴了近半小時,記住了她們的每張面孔。
那幾串山芋干和洗禮池的水養活了他兩天。他已明白這是個山窮水盡的教堂,要沒有山芋干他從日本兵槍口下撿回的命此刻也會喪失給飢餓。